深圳爱在台风降临时
2013-04-29柏小莲
柏小莲
深圳之于我既不复杂也不壮烈:选择定居这里不是优选,更似淘汰法—在北上广三个城市整整流浪了14年, 我怀着对温暖和幸福的向往来到这里,选择定居这里,换掉了身份证地址,第一次有了户口簿,有了家的归属感。
我说不清为什么这是第一座给我安全感的城市,也许因为在这里我有一个家,更惊喜的是,在这里居然还有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机会。
“是不是小渔村?”
豆瓣红人“少林修女”写过一个关于深圳的很火的帖子,数万人惊叹点赞—原来典型的深圳主干道就是在双向马路中间修一条相当于三条车道宽的人工林,在这样的路中间蹲下是完全看不到任何建筑物的。尤其是绿化率超高的南山区,街头抓住人问“请问马路对面怎么走”这样的问题并不算丢人,我在定居将近两年之后也还会时不时在离家半小时的脚程内问这个问题。
这座城市的第一眼让每个初来者感叹:蓝天绿树,道路宽广笔直,百步之内必有公园,车行滨海大道,左手高楼,右手大海,隔着一列列修剪整齐的行道树和灌木丛,锦绣繁华依次铺展开来。
但是这么美丽的城市却没有历史。
习惯性的说法就是“三十多年前还是个小渔村”,曾经有一段时间,多个深圳文化代言人与深圳媒体不服气地在各种场合撰文发文,声称事实并非如此。他们动用最严格考据,穷尽老照片,引经据典,证明了深圳在三十几年前—在那位老人没有画下一个圈之前—是一座小镇。事实证明这场“文化运动”实在是茶水杯里的风波,深圳居民不可能有这样的闲情逸致去怀古,声嘶力竭地证明这里“有文化”,他们宁愿用这些吵架和思考的时间去多赚点钱,比如炒股,比如开小铺子。
真要讲古,倒是可以从这两条线索开始。
一条比较壮烈的线索始自南头古城。这里曾经是屯门海战的古战场,1521年明朝军队在这里击退了葡萄牙军队,战区就是今天的深圳南山区到香港九龙半岛沿海一代,这里曾经是广东重要的海防前哨,曾经是一个王朝闭关锁国的重要保障。而今天的南头古城除了一个孤零零的小博物馆,只有各种包子铺、按摩屋和长途汽车站。
与这条已经完全消失的线索相比,另一条倒是发扬光大。两广地区的商文化一直是深圳的主流文化之一,现在的深圳东门步行街,是原宝安县县城深圳镇的中心地带,叫深圳墟,深圳建市后人们约定俗成称其为“东门老街”。
对单薄历史不服气的深圳人喜欢讲前者,但是我认为深圳的灵魂是后者。北京叫帝都,上海叫魔都,而深圳叫寨都,山寨的寨。深圳华强北商圈,是世界山寨手机的重要集散地。居住在深圳的老外人人都知道山寨机的另一个说法—huaqiangbei phone (华强北手机)。
我曾经去过一次华强北电子市场,差点被扑面而来的山寨气息吞没,不来这里我永远想不到手机可以做成各种各样的形状:跑车、手枪、香烟盒……搭配各种强大的功能,拍照上网摄像,铃声震耳欲聋撕心裂肺。据说在华强北phone的黄金时代,任何一款手机新品上市,即便是功能再强大的智能手机,几乎不出三天,这里的山寨厂商都有能力拿出近乎一模一样的高仿机,且价格低廉到不足正品的五分之一,然后通过慕名前来朝圣和采購的手机批发商,流向世界。
但是偌大的电子市场里,我跑了十几家摊位也没能找到一个会打开kindle阅读器后盖的人。
“平地抠饼”
每个城市都有自己的招牌吃食,长沙有口味虾,成都有火锅,北京有烤鸭,广州有老火靓汤。深圳有什么?什么都有,也什么都没有。只要你愿意找,这边有世界各地的美食,而且深圳的大杂烩特色,决定了你能在这里吃到除了产地外的最正宗水准。
比如,我在蛇口的海上世界曾经吃到德国烤肉、墨西哥塔克、泰国冬阴功汤与印度咖喱,味道与我在世界各地吃到的正宗版本相差无几,店里坐满了捧着指南地图慕名而来的老外,甚至就在我家出门不到200米的地方就有一家藏得很好的正宗法餐,供应红酒牛肉和帕尔马干酪,不到300米的地方有一条日本美食街,常有操僵硬中文的日本人坐在门口,悲醉而大哭。
在北京,我和我先生热衷于看电影看演出,与同样文艺的朋友们吃吃喝喝,但是到了深圳,这些日常休闲活动被精简到只剩下看电影,而且没有了MOMA、中国电影资料馆这种价廉物美的小规模艺术电影展映,我们只剩下越来越难看的院线片可选。我很好奇深圳艺术青年们到底怎么生活?
在深圳的第一年里,我去过梧桐山和大芬村,慢慢的保留项目只剩下了华侨城创意园,梧桐山太远,没车不方便,而且梧桐山聚集的艺术家们,让见惯了北京798的我们觉得太乡土太草根,作品粗糙,艺术感薄弱。至少在我看来,深圳是一个重视艺术创作但水平不敢恭维的城市,街头雕塑夸张而不美观,处处透着从天而降又缺乏规划的气息。
在我家不远处就有一个很可以佐证的例子。那是著名的海王大厦,曾经是深圳文化地标,直到现在也还是南山区的地标。这座1994年落成的大厦之所以出名,是因为一组海神波塞冬持三叉戟驾着马车穿越了这座不规则大厦的两个面,蓝色玻璃幕墙原本寓意为大海,但是因为不能及时清洁,一年四季都蒙着尘土,波塞冬就这样高高地孤独地挂在那里,俯看下面的一片西安小吃、平安银行以及深圳最长的380米人行天桥。
一入夜,那些缺乏规划、各自为政高高低低的灯牌就开始红红绿绿欢乐闪烁,营造出一派三线城市的热闹气氛,与街对面一排均价10元的外贸成衣店倒是十分和谐。波塞冬对面的来福士广场去年年底拆迁,如今地基已经打好,深圳速度仍在。
这更加证明了深圳的年轻。
去年音乐人高晓松来深圳参加一个活动,主持人例牌问他对深圳的印象,他用了四个字—“平地抠饼”。这是用来形容老北京艺人有真本事在身,在地上画一个圆,就能演什么像什么,就像抠出一块饼来。深圳这个城市,从来都是与自食其力、自力更生、白手起家等这些道路漫长困苦可前途光明无量的词句紧密相连。
“来了就是深圳人”
深圳宝安机场的出租候车处有红皮绿皮两种车,红车跑全市,而绿车只能在二线关外行驶,也就是宝安区和龙岗区。
2012年下半年的一天,具体的日期已无可考,那些绿皮车止步的地方,如南头关、同乐检查站一夜之间挂上了这样一句标语“来了,就是深圳人”,似乎是有意与香港歧视大陆孕妇、歧视大陆水客的“蝗虫”论相对抗呼应。
据说,这句口号是一位深大学生的手笔,出现的时机颇为耐人寻味。2009年8月,由深圳市民、网友和专家学者推选20种“深圳人引以为豪的公共文明行为”,其中对入选的“多元包容不排外”进行解读时特别提到了这句话—再没有哪句话比它更能表达深圳的开放包容气质了。它通过公众海选顺利成为“深圳十大观念”之一,进而成为这座城市的精神符号。
来了就是深圳人,潜台词就是,真正的深圳人不多。英国人可以毫不留情肆意嘲笑美国,“500年前你们在哪里?”而换作我们的日常生活,深圳人民社交前三句多会提到自己是“××年来深圳的”。
这座城市里土生土长的深圳人比例奇低,最本土的深圳人是那些第一批拿到拆迁补偿款瞬间暴富的小镇居民,他们的存在感已经被三十几年里从四面八方涌来的淘金者们,稀释到所剩无几,所谓老北京、老上海、老广州津津乐道的那些余味深长的傲娇特质,在深圳人身上完全找不到。于是每一个人都可以把一个没有主人的地方当做自己的家。
深圳可能是广东省内粤语使用率最低的地方,连湖南话都更流行,根据个人的两年生活经验,深圳的出租车百分之九十是由湖南小伙子在开,他们的脾气通常也蛮火爆,讨厌堵车,喜欢漂移,我能快速到达目的地,也必须忍受在车后座像球一样被摔来摔去。
有媒体曾挥洒笔墨描述上世纪50—80年代的百万内地居民由深圳越境逃往香港,而当1979年深圳特区成立之后,为了减轻一线关的压力,特区政府开始建立二线关,在东起小梅沙、西至宝安的南头安乐村,有一条长达84.6公里、高2.8米的铁丝网,这道80多公里长的铁丝网将深圳分割成两部分:被它“网”住的327.5多平方公里就是深圳经济特区,外面则是1600多平方公里、却与特区无缘的宝安和龙岗区。
2003年以前来深圳的人都知道除了要随身携带身份证外,还要特区通行证(边防证),而近年来过关查证渐渐取消,从今年的媒体报道来看,随着深港两地的人流物流量加大,二线关的裁撤已是指日可待。
不管二线关是否存在,深圳户籍的入户门槛的确是我住过的四个城市中最低的,跟北京户口指标的神秘与高价相比,跟上海计算入户积分的繁琐相比,跟广州的集体户口不能正常结婚相比,我只为某个港股企业服务了一年,就获得了落户资格,这大大加深了我对深圳的亲切感与归属感。
而且就算没有户口,片警也会上门帮助办理暂住证。深户唯一的好处就是有一年多次香港签注,并可以在人山人海过境高峰时段里刷两次指纹五分钟通关,可在我看来,这种便利也只是便宜了深圳的“水客”而已。
令人著迷的杀伤力和速度永在
有些人可以快速跟一个城市建立起亲密的联系,找到步行十分钟内最好的蔬菜市场,或者用一个星期的时间迅速把自己打扮成当地人,那种在街头一站就有人来满脸信任问路的当地人。《欲望都市》里专栏作家凯莉曾经给自己的好友米兰达介绍一个男人,男人说自己从未离开过曼哈顿,在他眼里曼哈顿就是整个世界,米兰达觉得他就是个怪胎。我觉得我就是这样一个怪胎,我在深圳生活了整整两年,离开南山中心区的次数屈指可数。
当我对一个朋友夸赞深圳的诸多好处,他颇不屑地说,那是因为你太宅了,你想想你对福田和龙岗有多少了解?你除了去坐和谐号有几次去罗湖?你当然还没来得及认识那些特别极品的人和事。
而过不多久,他告诉我他拒绝掉一个北京的工作机会。你看,对于一个城市有感情的最高级表达就是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离开。
而对我来说,辗转这么多城市,我最喜欢的居然是深圳的台风天,岭南天气通常闷热不堪,台风天如同观音雨露,每当台风过境,绵绵细雨与瓢泼大雨交替,既不需要闷热的预警,雨过后还会有一到两天爽到无需空调,天空澄明如镜,空气清新到感人的地步,最适合登大南山,逛红树林,沿着曲折的深圳湾海岸线漫步。
当然这个城市也不是全部的尽如人意。几十年来,香港是深圳城市发展的唯一参照系,深圳的“双非”儿童过境去上学,香港的黑帮老大在深圳宴宾客,相安无事处处和谐。但是近年来香港的衰落愈加明显,全靠内地游客支撑免税港的零售业,这让深圳毗邻香港的便利也正在逐步丧失,陆港矛盾的升级让夹在中间的深圳颇有点为难,好似远亲跟近邻有了不可调和的矛盾。
而深圳浓重的打工氛围,让作为城市文化消费主体的白领阶层比例始终偏低。街上的名车随处都有,但是这些名车在堵车的时候车窗开启,矿泉水瓶与塑料包装袋扔在南海大道的隔离绿化带上,靠边行走的行人须小心车窗里成人的口水和小孩的尿。
街头食肆的垃圾往步行街当中乱扔,以及步行街两边的路障被反复损坏无非因为总有一些想抄近道的车。这一切的一切都如同中国社会现状的缩影—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不过是文人们一厢情愿。
单从年龄上来看,我比深圳年老,更向往生活安定,惧怕激烈的变动,缺乏冒险家的精神。而这座城市就像是建在一座死火山口上,停滞的表象下面有危险的暗流涌动。似乎处处都有当年繁华印记,却又被瞬息万变的时代甩在了身后。它仍有活力,仍在努力追赶,却似乎找不到方向,这时代的变化与更迭都如此令人措手不及,像饱满的锈弓搭配尖锐的箭,待发的状态凝结了空气,但令人着迷的杀伤力和速度永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