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罩村”之变
2013-04-29闫小青
闫小青
桠,路过的年轻人双手扎紧领口快步走过。
两个穿着单薄的白头发老人正坐在河边对弈。干瘦的叫姜以习,微胖的叫姜子光,他们是大店村的名人,村子里人人都能倒背他俩的故事:25年前,两人结伴去兰州,闯江湖,发了财,把口罩生意带回村,让大店村得名“口罩村”。
今年,媒体的报道让“口罩村”大火了一把。
2200人的村庄拥有300余家与口罩相关的企业,2012年生产的9亿只口罩销往全国甚至走向世界,年产值超过11亿。
这个胶东小村的口罩生意,被描述为“沾了空气的光,搭上了沙尘暴、非典、禽流感的顺风车”,甚至被直接贴上“发空气污染财”的标签。
可作为第一批口罩生意人的代表、71岁的姜子光,既不在意11亿元的年产值,也不在意外界给村子贴上的标签是否合适,他只知道口罩厂越开越多,村里赚到钱的人一个一个搬到城市,就连孙子孙女都不愿意再回村子里来玩了。
“世外”古村
“口罩村”的名号,在胶州算得上小有名气。当地司机都会调侃大店,“兔子都不拉屎的地方,靠天发了财”。
大店村的地理位置其实并不好,虽然划归胶东镇管辖,实际上大店村地处四个镇的交界处,离四个镇中心都不算近,外面的人不愿意进来,里面的人也很少出去。
大店村原本是一个血缘村。几年前,大店百分之九十的人都姓姜,他们自称是商朝周武王姬发的后人。大店的村志可以追溯到唐朝:李世民出征驻兵于此,得名存軍店。
村北的两棵银杏树,可以证明村庄历史的久远。夏天一到,两株银杏枝繁叶茂。树旁竖着一座石碑,碑文是大店村的村史和银杏树的传奇。这毗邻生长的一对公母银杏已经有1300多岁了,它们曾经被当做村北太平寺的寺门。
后来,太平寺改建为大店村小学,两棵银杏就被砌在巨大的花坛之中。
在农业文明时代,临河而居的大店村曾算得上富庶,可到了工业文明时代,由于闭塞,大店村很长时间里都无法走出其落后的生存法则。
姜以习今年77岁了,在他还是个十几岁孩子的时候,族长是最有威望的人。族长一定是村子里最年长的男性,只有他能主持祭祖仪式和保存村志、族谱,也只有他能决定谁有资格翻阅族谱。
村南的祠堂还没有拆,每到春节、清明节、端午节、中元节、重阳节,族长都要带着全村的男丁祭祖,大店人祭拜“炎帝”,以示自己是炎帝的子孙。
在大店村,如果谁家生了男孩儿,都要到族长家里去入族谱。从父辈们言语中,姜以习知道那是一个极其繁复的仪式,但他从来没有经历过。
六十年代破四旧,村民用榔头砸倒了祠堂,红卫兵烧毁了大半村志和族谱。正值壮年的姜以习也参与了拆祠堂。此后,他再也没参加过祭祖。
“大跃进”、“文革”、人民公社一个接着一个侵入大店人的生活,村民们眼睁睁地看着大店村从一个富裕的古村变成了一个支离破碎的穷村。
直到1986年底,大店村的公社才解散。那时候,村子里只有一家小皮鞋厂,“有文化”才能进皮鞋厂工作,大多数村民们仍在务农。
意外致富
姜以习厌倦了务农。
1988年,几乎没有积蓄的他带着100块钱盘缠,到兰州去投奔姐姐。不巧赶上大风天,姜以习看到大街上人人都戴着口罩。他发现口罩在兰州是紧俏货,一个普通的棉布口罩卖一块钱,风沙特别大的时候能卖到三块钱。
姜以习动了做生意的念头,于是他又回到山东,打听到同样的口罩进价只要2毛钱。他下决心到兰州做口罩生意。
吃喝都还成问题的“穷光蛋”要做生意,只能拉村里的“有钱人”入伙。姜以习知道村里的有钱人有两类,一是在皮鞋厂的工人,二是到村子外面打工的人。
在皮鞋厂端金饭碗的人都不愿意跟他去兰州,因为根本不相信有地方需要天天戴口罩。慢慢地,姜以习发现他要找的人不仅要有钱,还得相信说他的话。
他想到了姜子光,“见过世面够大胆的人”。
大家还在公社赚工分的时候,姜子光就在农闲时跑去青岛的建筑工地里搬砖,没几年他又开始拉菜到城市里去买。为了卖菜,姜子光买了一辆三轮车,这是村子里第一辆三轮车。
姜以习把做口罩生意的想法告诉姜子光。姜子光一听就动了心,他拿出全部积蓄,又东拼西借凑了五千块钱本钱。两人找来邻居姜桂才帮忙一起去青岛进了三万多个口罩。他们把口罩装进三个麻袋里,三人背起麻袋踏上了去往兰州的绿皮车。
这一趟下来,三人不仅回了本,还净赚了1200块钱,“七天赚到了一年赚的钱!”就这样,青岛进货兰州出货,第二年,三人就都成了万元户。
1990年,他们买了几台编织机和毛线,集合村子里闲暇的妇女生产毛线口罩,然后卖到兰州。1994年,姜子光进了十几台双针缝纫机,在村北开了第一家口罩厂,兰州也租了一个六平米的铺面。
每次姜子光把口罩运到兰州,刚堆进铺子,小商贩就拿着钱来抢口罩,他都来不及把钱收好,于是就用一个大号铝饭盒装钱:“那会儿风光啊,一天能赚满满一饭盒的十元大钞!”
那一年,姜子光赚了十八万。
“输赢都看天”
看三个人开厂子、盖新房,村里人开始相信做口罩能致富。1992年,又有五个人开起了口罩厂。
在大店村的“口罩元老”之中,姜秀彬算得上后起之秀。姜秀彬是村里的文化人,上过大专,毕业后去青岛做了施工技术员。回村经营口罩生意三年,他的三山口罩厂就成了村里最大的口罩厂,如今他已经被推举为大店村口罩协会会长。
在姜秀彬的印象中,九十年代的大店还是原来的大店,发展缓慢,只不过有几个做口罩的人富了起来,“做梦也没想到口罩会让大店村翻身”。
大店村咸鱼翻身开始于2000年,这一年,也是胶州市官方开始大店村口罩业数据统计工作的年头。
由于遭受沙尘暴袭击的北方城市越来越多,大店村的口罩在华北地区大受欢迎,不断有人加入生产口罩的行列。有报道说大店村的发展“沾了空气的光”,沙尘暴、非典、禽流感、雾霾一旦肆虐,大店村总会有一次飞跃。
从数据看,大店村的成绩确实都是让人振奋的:2000年至今,大店村从23户口罩作坊增长到今天300多户,产量由800万只到9亿只,产值由670万到11.1亿,销售区域也由最初的西北、东北,扩展至华北、华南,走向了全国。
但姜秀彬看在眼里的却是,“大店村像是在消化一个天上掉下来的大馅饼,过程简单粗暴。”
很长一段时间里,大店村口罩风生水起,工商局税务局却从来没造访过,大部分村民更是从没听说过“营业执照”和“纳税”。
直到2000年秋天,口罩村在胶东县出了名,工商局罚了几个无照经营的口罩厂,税务局、质检所没多久也来罚了一圈。这之后,村民就和“罚款队”玩起了捉迷藏,只要一有穿制服的人进村,村民就摆出“关门大吉阵”,所有的厂子停业,把门一锁,只留下大黄狗狂吠。
如果说正规化生产是大店村遭遇的麻烦,那么2003年的“非典”则是一场带来转机的考验。
口罩大户姜子光清楚记得,非典爆发给村里带来了第一批“外来者”,一拨一拨的进货商到村里来买口罩,早上买六毛钱一个的口罩到晚上就两块五了。姜子光的女儿姜水香以两块五的价格卖掉了厂子里的十多万个口罩,家里人的高兴劲头还没过去,第二天早上价格就涨到了三块钱。
姜子光正后悔口罩卖早了,村里接到了戒严命令:所有人不得进出大店村。这样一来,外面要口罩的人无法进村,村里的人也没法把口罩送出去。热闹的大店村一天之内就停了下来,一停就是一个多月。解禁时,口罩已经卖不出这么高的价钱了。
“卖口罩就像赌博,输赢都看天,”与别人不同,姜子光从没觉得“非典”给村子带来好运。
实际上,大店村的口罩生产在这一年突破千万量级:生产数量2800万只,产值2000万元。这以后,大店村也开始改变。
离开大沽河
大店村沿大沽河而居已经1300多年,村子在河西岸自北向南而建,村北是建于隋唐时期的太平寺,村南是大店村的祠堂。母亲河大沽河从东边流过,村西被一大片农田包围着。
“这是老祖宗留下来的,”姜以习一直留着村北头的老房子,尽管出村子要穿过农田、再走一段坑洼的土路,但这是他习惯了的方式。搬到如今大店村新楼房的姜子光喜欢到姜以习家里去找他下棋,俩人拿着马扎走几步路就能到大沽河边坐下,然后“杀”一下午。
姜以习的方式却满足不了口罩村的发展了。很多非典时期积攒下来的进货商因为大店村交通不便后来再也没有来过,村民又开始拉着口罩往西北、东北、华北运。
为了方便进货商,村民开始往西边靠近公路的地方搬家、搬工厂。
2006年,协会组织大家在村子的最西边修了一条双车道的柏油路,又在柏油路口建了一个不锈钢的大拱门,拱门上顶着三个烫金大字—大店村。
自从村里有了公路,姜子光再也没有出村卖过一个口罩。
每到春秋冬三个季节,进货商都会到村里来进不同品种的口罩,大多时候也会把下一个季度的单子也订好。
大店村的口罩厂也不能再仅仅靠着闲散在家的妇女完成生产了。姜秀彬的三山开了三家分厂,订单不断,他不得不雇佣外地壮劳力进厂打工。
如今,大店村周围,同样曾经依靠着大沽河灌溉、生存的前店村、后店村、前韩村、后韩村也都开始朝西面修公路,开起了口罩厂。
只有少部分消息灵通的大店人知道,看起来蓬勃发展的大店村已经在胶东国际机场的规划图之中了。
姜子光擔心,没有了大店村,村里很多人都会像他在胶州市办厂的小儿子一样,血本无归。
“大沽河不是我的了,家也不是我的了,要钱有什么用……”姜以习落下手里的棋子,“卧槽马,将死”。
他收拾棋盘,站起身拿着马扎,往村北的自己老院子走去。路过大店小学,姜以习停了下来,这可能是他唯一的欣慰,因为那两株银杏树将被保留下来,成为新机场一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