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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翁山梅菊诗探幽

2013-04-29刘利侠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13年1期
关键词:遗民梅花诗人

摘要:梅与菊,是屈大均人生中的不同姿态和心境。前期的梅,寄托着诗人对旧朝的深情缅怀和对复明事业的美好期许,象征着诗人抱独守志的遗民人格;后期的梅,虽也蕴含着诗人人格自赏的意味,但政治色彩明显减弱,生命意识逐渐增强,是诗人对人生苦难的沉痛自省和对于现实生命的美好体验;晚年诗中,菊无霜不开的物理特征,与诗人自甘清苦的人生选择相契合,菊点染秋色的美好情致及可簪、可食、可入药的物性功用,给予诗人最朴素、最亲切的生命关怀。

关键词:屈大均咏梅诗咏菊诗遗民意识

屈大均,字翁山,广东番禺人,清初著名的遗民诗人。在他一生的诗歌创作中,有咏梅诗一百余首,咏菊诗六十余首。这些诗歌生动、真实地揭示了其一生矛盾深刻的心理历程,寄托了他对政治、人格和生命的美好期许,无论思想内涵或艺术成就,都达到了清初诗歌的较高成就。

顺治十六年,对翁山一生来说,具有特殊意义。其于十八岁的弱冠之年,目睹家国为异族所占,愤起于乃师陈邦彦的起义中。失败之后,忍受着师仇国耻的深哀剧痛,目睹了南明各朝的先后覆灭和永历王朝的摇摇欲坠,体会着抗清的热潮在清初社会的逐渐冷落的沉寂。正值青壮之年的翁山,奔走于南北十余年,为渴求的事业做着最后的努力。顺治十六年,他的付出终于有了回报。这一年,郑成功、张煌言大举进攻江南,抗清的激情在沉寂许久之后,再一次高涨。据《广东诗汇》载,翁山曾“联络郑成功,入镇江攻南京”,对郑成功的军事壮举有重要的影响。所以,对于这次行动,他应早有感知。顺治十四年(1657),他以访师为名北上,旨在联络南北抗清力量;十五年回到南京,继而又辗转北京,凭吊崇祯自缢的海棠树;十六年春重返南京,游历朱明王朝园陵旧迹。这一系列带有明显政治意味的行动,暗示着诗人的某种预感。十六年在江南的游历,翁山创作了一批具有鲜明政治色彩的咏梅诗。

往日园陵畔,千株间白云。芳馨灵谷寺,灌溉羽林军。乱点钟山翠,争衔麋鹿群。高皇多手泽,如雪日氤氲。

(《灵谷探梅》其一){1}

见说中山麓,当年万树斜。谁将辽海雪,来折汉陵花。冷月含边笛,阴风散暮鸦。数枝当辇路,不忍吐瑶华。

(《灵谷探梅》其二)

几树傍朝阳,犹承日月光。白头宫监在,攀折荐高皇。上苑樱桃尽,华林苜蓿长。春风空有意,先到独龙冈。

(《灵谷探梅》其三)

明立朝之初,建都南京。明太祖下令修缮和建造了五大寺院,其中就以灵谷寺为代表。灵谷为南朝所建,历经千年之后,明太祖营建孝陵于此地,并且敕命赡僧千人,所赐田产多倍于他寺。因此上,灵谷寺也可看做好是曾受大明天子福泽的圣地。灵谷寺之左有梅花坞,植梅千株,春来飘香四溢,花气氤氲,美不胜收。{2}以上三首诗即写此处之梅。第一首诗突出灵谷寺梅所承载的历史回忆,“高皇多手泽”、“灌溉羽林军”,使人想见当年“王在灵囿,鹿攸伏”(《诗经·大雅·灵台》)的太平胜景。这里的梅花,是“高皇”恩泽的担荷者和缅怀者,可作为遗民故国情思的温暖寄托。第二首将时代向后推进,“辽海雪”、“汉陵花”,将人们的记忆再次拉回到不堪回首的峥嵘岁月,大明王朝在北方满族的铁骑之下,势如累卵,瞬息崩塌。此诗中的梅花(即汉陵花),既是朱明王朝悲惨命运的象征(以花之摧折,喻王朝的败亡),也是背负着亡国伤痛的臣民的代表(“数枝当辇路,不忍吐瑶华”)。第三首写当下,是诗人的所见所思。“上苑”、“华林”的平凡草木,早已芜秽零落,只有灵谷之梅,依然承日月之光,表现出对大明王朝的无限眷恋。这里的梅,具有了怀故忠君的遗民情怀。

与灵谷寺千株梅树不同,以幽胜著称的吉祥寺有拜梅庵,“有古梅一株,虬枝铁杆,扶疏十亩”{3}。没有与朱明王朝的诸多瓜葛,但其境之幽、干之劲、根之古,又为诗人的艺术创作提供了广阔的想象空间。最终,在诗人笔下,这株古梅被赋予了孤傲绝世、受命不迁而又历尽世事沧桑、淡泊渺远的遗民人格。“受命生南国,孤根不可移”(《吉祥寺古梅·其一》),并非不能,而是不愿,是遗民坚守南方抗清阵地,寄希望于南明事业最后胜利的坚定信念;“空寂无人见,芳馨只自贻。上林松柏尽,珍重岁寒期”(《吉祥寺古梅·其一》),是遗民对自我节操的坚守、珍视和自赏;“冰雪归玄鬓,乾坤寄缟衣”(《吉祥寺古梅·其四》)、“枝枝经百折,终不畏冰霜”(《吉祥寺古梅·其三》),是遗民饱受残酷的社会环境的摧残和多重痛苦折磨的生存现实及其矢志不渝的精神。而“朝随晴日放,暮作白云飞”、“为应招隐士,来此日攀援”,却不是传统逸民隐士超然于物外、追求精神自由的性情与放浪,而是出于强烈的政治情感与新朝对抗到底的决心。这组诗中,最值得回味的,是下面一首:

岩山寺里,铁杆欲为薪。残月疑山鬼,深云隔美人。无花留太古,何草似灵均?再弄虬枝下,江南久

望春。(《吉祥寺古梅·六》)

此诗的意境颇为朦胧。那深云残月中依稀的身影,是梅的精灵,还是屈子笔下的山鬼美人,抑或是抱独幽怨的诗人自己?或者三者兼而有之。梅的芳香、山鬼的高洁和遗民坚持己志、不与流俗同调的精神节操合为一体,难分彼此。“无花留太古,何草似灵均?”是问梅亦是问“我”?梅的芳香令人沉醉,但却因为未能载入灵君的众芳之谱而难留美名。在众多遗民中,又有几个能像屈子那样名垂千古?选择了遗民的存在方式,便选择了对精彩人生和生命价值实现的主动放弃。但是,诗人并不完全甘心,他的内心依然有所期待。他渴望春天,渴望真正属于自己的春天。在这个春天里,有自己可以效忠的秩序和皇帝,有自己甘愿献身的汉族政权。这些诗中,挥之不去的,是诗人徘徊梅下,迟迟不忍离去的身影,“夜夜难为寐,因君拂石床”(《吉祥寺古梅·其三》),“坐久石床暖,氤氲一气新”(《吉祥寺古梅·其五》)。与花为伴,反衬出诗人的孤独。梅枝的辉映,则又多了份清高和自赏,“结侣如园绮,为餐当蕨薇。无人爱幽独,于此共忘机”(《紫峰阁梅·其二》)。当然,那一个个不眠之夜,也体现了诗人对现实的焦虑、对理想实现的极度渴望和不懈追求。此外,梅还有一个重要的象征内涵——春信的使者。“辛苦传春信,阴风莫太吹”(《福兴山中梅·其二》)。这里的春,既是四季的轮回,也具有政治的意味。在屈翁山的《广东新语》中,有一段对梅的描述:

梅花惟岭南最早。冬至雷动地中,则梅开地上,盖其时火之气不足于地,而发其最初之精华,故梅开。水之气上足于天,而施其最初之滋润,故雪落。雪,泄也,从肃杀之中,泄其一阳之精,以为来春之生生者也。雪深则水气足,梅早则火气足。火气足而为天地阳生之始,阴杀之终,使万物皆复其元,梅之德所以为大。{4}

翁山认为,梅开是阳气乍泄的结果,预示着肃杀之气的退场,是春回大地、万物回阳的吉兆。在中国的哲学中,异族侵略、朝政败落主阴,太平盛世主阳。阴阳的转换,具有扭转乾坤的内涵。梅对春天的昭示,不再仅仅预示着自然物理的轮回。“瑶华答霜雪,硕果孕乾坤”(《吉祥寺古梅·其二》),梅花用美丽的花朵回报霜雪的摧残,而遗民历经苦难,必然孕育着成功的硕果;“一花开混沌,静者最先知”(《福兴寺山中古梅·其二》),斗争胜利的气息,只有那些坚持信念,不被清廷怀柔政治所干扰的人,才能最早觉察。或许,这时的诗人已经感到了这一天的逼近,所以他说“岂欲孤荣早,其如淑气催”(《同诸子探梅玄墓·四》)。不是梅要早早开,而是春天的脚步正在逼近。看来,或许是郑成功、张煌言即将进兵的消息,点燃了诗人无限的希望。

屈翁山顺治十六年的咏梅诗,虽作于一时,其思想内涵却颇为丰富和富有层次感。灵谷寺的梅花,近傍孝陵,寄寓着诗人怀念旧朝的动人情愫;吉祥寺的古梅,具有幽、古、劲的外表特征,被赋予了淡然抱独、矢志不渝的遗民人格。而梅先春而发的物性特征,则被诗人用来寄托对复明事业的美好期待。如果说,灵谷寺的梅,是融入了诗人主观情感的先朝旧物,而吉祥寺的古梅则完全被人格化了,成为了遗民精神的象征。而那云深月下,孑然独立的孤寂的身影,已经与诗人合为一体了。如此,梅在诗人的笔下,实现了从物化到人化,从他化到我化的转变,人与物最终达到了水乳的交融。

1659年郑成功、张煌言用兵失败,屈翁山并没有因此消沉,而是更加坚定了匡世救国的决心。1662年蓄发归儒,1665年再度北上,考察关隘。1673年,他响应吴三桂的复明号召,积极投军,直到失望而归。这一年,翁山43岁。从此,便退居乡间,以诗酒为娱,创作了大量的咏梅诗。

屈翁山曾做《对梅》39首和《梅花下作》10首,皆为五言绝句,具体年代不详。{5}从诗中屡见的“白头”二字以及诗人幽窗独倚的心态,属归隐之后作品无疑。这组诗中,洋溢着诗人对梅花物态美的热爱。“若非香不断,都作月光看”(《对梅·十一》),“光生三径月,香作一林风”(《对梅·二七》),“谁到南无雪,纷纷作早梅”(《对梅·其三》),“向夕山烟敛,花光一片寒。若非香不断,都做白云看”(《对梅·十一》)。梅花是洁白的,白日里,诗人将它比作雪、比作云;夜晚,又将它比作皎洁的月光,甚至写到“夜深枝上鸟,惊出月光频”(《对梅·十七》)。此句应与王摩诘《鸟鸣涧》对读,“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将梅误认为月光,突出梅花之白。一个“频”字,又可想见诗人独对梅花,用心去体会每一朵花开的幽情。而且,这洁白的花的精灵,充满了无限的意趣:

谁到南无雪,纷纷作早梅。枝头有红翠,一啄一

花开。(《对梅·其三》)

山鸟向人喜,梅开已满枝。衔将三两片,欲点美

人衣。(《梅花下作·其四》)

枝头色彩鲜亮的清脆叽喳的鸟儿,与暗吐芬芳的花蕾,动静结合,阐释着生命的律动与和谐;鸟儿衔落的花片飘向美人的华裳,如此绝妙画图,又不知蕴含着多少风人雅致。

当然,诗人写的最多,赞的最多的,是梅花芬芳而又清新的气息。“只需开一树,香已满含风”(《对梅·一》)。对于经历了秋冬冰霜之后的第一枝花,这令人沉醉的香气也被赋予了坚韧而独特的内涵,“乱落苍苔面,沾泥亦自香”(《对梅·其四》)。香是梅的品格,而梅的香气在诗人眼中是春的气息,能够带给诗人无限春的希望:

冰以寒风壮,春从何处寻?梅花知最早,天地此

时心。(《对梅·十四》)

此处的春,在潜意识里,或许还有政治的影子。但此刻,永历王朝已灭亡十多年,郑成功、张煌言的事迹也已少人谈起,顾炎武等一批曾经并肩斗争的志士遗民也都相继亡故,诗人心中的期待显得尤为虚妄。但是,在这些诗中,诗人确乎从梅花的香气中感受到了春天的到来:

春来春不见,春只在香中。春与香无别,氤氲满

碧空。(《对梅·六》)

“一花春已满,香外更无春”(《对梅·七》)、“香是春所为,花含春不知”(《对梅·八》)。这从直觉中感受到的春天,已经不再夹杂着太多抽象的内涵,而是近在眼前、实实在在。在失意、艰难的人生之中,诗人不知要面对多少个冰霜摧折、萧索枯寂的冬季:

花开罢读书,相对一冬余。香使春风暖,氤氲满

太虚。(《对梅·二九》)

香自梅花始,春从子夜回。坐深烟影下,心与蕊

争开。(《对梅·三八》)

香自暗中生,消人寂寞情。闻香难入定,徒倚到

深更。(《对梅·三九》)

唯有这清冷的气息,契合了诗人内心的孤寂,带给他稍许的慰藉。当一切身外的渴求已没有可能,生命的每一天,每个感受都同样重要。这夹杂着香甜的味道,让诗人嗅到了春的气息,找回了生命的美好,也将其内心的枯寂打破。心被点亮的感觉是温暖的。一个人的时候,诗人总是习惯站立或倚坐在梅枝下,直到深夜。这时的梅花,是为一人独放的。何况月光之下的梅蕊,较之白日显得更加皎洁。这清冷的并不浓烈的香气,表现出对诗人专一的深情。在凄寒的夜里,那样令人沉醉。沐浴在香气之下,一切的失意与痛苦都被驱散,只剩下对美好生命的深情体验。

久坐花下,诗人与花有了神交,也有了默契。

花开当静者,无语只馨香。神契谁能似?依依水

一方。(《对梅·三二》)

白头无一可,幸未愧梅花。冰雪同枯槁,无心任

岁华。(《梅花下作·三》)

梅花开放在深冬,备受冰霜的摧残,正如生活在易代之际的遗民,家国旧痛的创伤还未平复,新朝的迫害却时时危及,这便是“冰雪同枯槁”了;自愿选择了遗民的存在方式,选择了与希望的决裂,人生的绚丽已没有可能,正如梅花对春天的缺席,是“无心任岁华”的淡泊。如此多的相通,仔细品味,那于夜深人静中暗吐的幽香,没有表白,无需炫耀,不正是诗人抱独持节、不慕荣利的美好品质的生动阐释吗?

总体来说,《对梅》与《梅花下作》两组诗中,诗人对梅的赞美,蕴含着对自我遗民人格的自赏之情。而作于晚年的《梅花七首》,则抒写了诗人对悲苦人生的慨叹,其中的梅,又被赋予了别样的内涵。

梅花吾好友,白首益相亲。岁晏无多日,山空只两人。光生罗幌夜,香泛药醪春。绝胜天边雪,琼瑶总

作尘。(《梅花·一》)

诗作于康熙三十三年,翁山65岁之时。此时的诗人,已经自感生命无多,迟暮的人与迟开的花朵之间,多了一层同情。人生苦短,岁月如梭,那如雪般洁白的梅花,也要经历冬去春来的四季轮回、历经风雨的摧折,而且同样无可逃脱。在多少个寂寞的冬季、清冷的不眠之夜,梅与人隔幌相伴,更多了一层理解和关爱。

不幸无霜雪,炎方受命偏。严寒原本性,困苦却高年。隔岁图孤立,先春亦偶然。无穷忧患意,知子解

相怜。(《梅花·四》)

“梅花命苦要寒冬,多食风雪方肥腴”(《梅花叹》)。在诗人看来,梅的本性是严寒的,要苦历霜雪,方能开得肥艳。而眼前的梅枝,却不幸生长于炎暖的南国,生非其地,恰如诗人怀着满腔的对朱明的热爱,却生逢王朝的败亡、回天无力之生非其时。如今,诗人年事已高,生活困顿,回首往事,其艰难的一生,付诸一个无望的期待。“隔岁图孤立,先春亦偶然”,此句看似写梅,实抒己志。青壮之时,诗人笔下的梅是春天的使者。那严冬绽放的花枝,是为了向期待春天的人们通报消息。但是,在徒然等待了一生之后,诗人发现,这一切只是一个梦,一个意念,并没有幻想中注定的结果。理想中的春天,依然遥不可及。“全生在高洁,半世尽清寒”,是诗人对其一生的总结,也是理想的幻灭。较之以前,显得更为沉痛。这无穷无尽的人生苦难,恐怕只有开放于冬日,经历霜雪,忍耐无尽寂寞的梅枝可以体会。这里,梅不再作为美好的人生体验被赞美,也不再是美好人格的象征被欣赏,而被赋予了与诗人同样的悲惨命运,被同情和叹惋。在下面的诗中,诗人对梅的感情,显得更为复杂:

病起发全白,梅花同皓然。孤生霜蒂弱,半槁玉颜妍。濯魄当晴月,吹香过暮烟。无情谁似汝?一朵一

琼仙。(《梅花·五》)

“病起发全白,梅花同皓然”,有对梅枝同“我”共患难的感激在。但是,同为枯槁之年,“我”的生命日渐衰老、憔悴枯槁,而梅花却依然如此美丽,何曾像经历过风霜?睹物思人,怎不令人神伤?过去,诗人还曾写道:“未开香已出,静者以心闻。日夕幽窗里,忘情赖有君。”(《对梅·二四》)以“静者”自居的诗人,此刻,内心的平静已不复存在。经历了太多的苦难之后,如酒般令人沉醉的花的芳香,再麻醉不了诗人的神经,也再找不回那“物我两忘”的“忘情”心境。清冷的月光下,一切的痛苦依然触目惊心。面对如梦寐般娇艳的花朵、沁脾的幽香,“花”还是“花”,“我”依然是“我”。花变得“无情”,不再体会我的忧患,不能带走我的痛苦。但无论如何,愁依然需要排解,在黄叶落尽的冬日,只有“我”,只有花,但却没有了默契。“无人共幽寂,留取数枝长”(《梅花·七》),正如李白“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月下独酌》)的月下独酌,是无奈而为之了。人与花的结合,透着牵强;人与花,也从没有这么疏远过。

不同于前期梅诗多用比兴寄托美好政治情感和人格,翁山后期的咏梅诗政治意味明显减弱,身世之感逐渐增强。总体来说,这一时期诗中梅的内涵是一个发展递进的过程:一、通过对梅香、色的描绘,抒写春天所带给诗人的美好体验和心理慰藉,具有浓厚的生命意识;二、通过对梅芳香、皎洁的物性的赞美,抒写了诗人对自我遗民人格的欣赏;三、在诗人晚年对自我人生的沉痛自省中,梅又具有了经历苦难的命运内涵,成为与诗人共历患难的好友;四、当诗人内心的痛苦日益深重无法排解之时,梅被赋予的一切人性的内涵也随之消失,最终实现了物性的回归。

梅代表春天,但无论四季如何轮回,诗人所渴盼的春天依然遥遥无期。梅是高洁的,它的幽香略显清寒,它的色彩略显冷漠,它的姿态绝然于尘上,那样高不可攀。在诗人人生最后的几年,生活的焦虑和对痛苦人生的深切体验,使得他与梅花出现了隔阂。甚至有时,他认为梅应傲然于霜雪,绽放在冰封的隆冬。但事实上梅性喜暖,往往经受不住南方初冬暖阳的催发,提早开放,这又与诗人的期望相违背了。

炎方梅易发,争暖不宜寒。独有黄花晚,偏当大

雪残。(《菊残》)

黄花,即菊花。《礼记·月令》中说:“季秋之月,……鞠有黄华。”菊花,本应开在秋末。但由于广东地方天气湿暖,秋末往往未见霜降,菊多迟开至初冬。这样,多有梅菊并开的现象,如翁山有《九月望后梅已数花先黄菊而发喜赋》一诗。诗人虽对炎方所独有的“篱边秋色兼春色”的景象叹赏有加,但对这两种在冬日同时绽放的花品,却给予了不同的评判。梅花早放,菊花晚开。一个“晚”字,亦颇值得称道。因为这不仅象征着晚节的自持,而且代表了一种生存的姿态。“冬来方见汝,自是岁寒姿。”(《冬菊》)“岁寒姿”,是相较于梅花遇暖而放的“争暖”而言,菊花是避暖求寒。在诗人看来,菊花放弃了气候温和的秋季,主动选择直面恶劣生长环境的品质,正如人直面严酷现实,勇于担当苦难的美好品格,是值得推崇的。相反,那些因暖而放的花朵,便代表了一种贪恋富贵和安逸,放弃抗争,放弃自我的人生态度而被鄙视,哪怕是对曾经无比钟爱的梅花,也绝不姑息。为此,诗人还专门写过一首《紫菊》:

年年紫菊先黄菊,正色由来得令迟。稍染清霜朱已夺,深含白露湿难持。冠边香杂茱萸气,钗畔妍争翡翠姿。重九最怜开应节,陶公篱落未曾知。

很明显,诗中的紫菊是诗人批判的对象。天气微寒、风霜稍侵,便本色尽失;香杂茱萸之气,花带翡翠之姿,是求媚于世俗而丧失了本心的纯正;重阳之日应节开放,又表现出随波求容的心态。这样的俗品,连爱菊的陶令,也要视而不见了。这里,与紫菊形成对比的,是色彩纯正,保持晚节的黄菊,也是最得诗人敬重和怜爱的。

一种审美心理的形成,与主体的人生体验紧密相关。翁山生于天崩地坼的易代之际,对旧王朝保留着无限的忠诚,对异族建立的新朝怀着强烈的对抗心理。他的身上,国难师仇,集于一身。他的一生,历经了太多的苦难。为了逃避新朝的迫害,他隐遁佛门、四处逃亡,度过了颠沛流亡的前半生。续发返儒,娶妻生子,却依然无法逃脱被搜袭驱赶的命运,以至于屡次遭遇亡妻丧子之痛,可谓“无日而不蒙乎患难,无时而不处乎困穷险阻艰难”(《翁山屈子生圹自志》){6}。

在生活的极度穷困中,在感情的累累重创中,在希望的幻灭中,他选中的王守仁“从百死千难中得来”的心学。自给自足,不假外求的心学世界观是屈翁山无尽的精神财富,强调主观战斗精神的心学人生观给屈翁山以自强不息的无穷力量,自我意识的无限扩张使屈翁山在一而再、再而三的挫折中感到了正义、气节和意志的高扬。{7}

对屈翁山来说,与恶劣的生存环境抗争,在困苦和挫败中保持自己的人格和道德,是其在丧失了优越的生活环境之后的必然选择。唯有这样,其自我存在价值才能找到归属,也唯有这样,才能避免消沉,避免陷入更加深重的精神病痛。于此之时,那在霜露中散发着浓烈香气的菊花,更能契合诗人的情感诉求。甚至,菊花那代表着汉家皇权的黄色,也因迎合了诗人带有鲜明政治色彩的审美而被称颂,“变红犹未落,心卷只纯黄”(《菊残·一》),“如何佳色里,只是爱纯黄?”(《菊》)黄菊之外,翁山还对野菊情有独钟:

野菊丛丛委道旁,花虽细朵亦芬芳。朝分蔓草惟零露,暮得空林是夕阳。佳色恨无彭泽见,落英疑有大夫香。生来苦薏谁能识?欲寄幽人隔水乡。(《野菊·一》)

与篱落大朵的黄菊一样,那开在山野路畔的小野花,在诗人的笔下,也具有不凡的品质。生长在更加恶劣的环境之中,饱受霜露的摧折,委身草莽,与空林夕阳为伴,无人采撷,无人嘉赏并且“蒂已平生苦,花犹一日荣”(《野菊·二》)。花蒂含着苦辛,花期极为短暂,却依然散发着菊的芳香,依然具有枯死枝头、不甘零落草间的自持。在野菊的身上,同样寄托了诗人心目中士大夫所应具有的可贵的精神品质,“珍重过霜雪,微芳莫自轻”(《野菊·二》)。在现实社会中,有多少遗民不甘寂寞,放弃了自己的信念而自甘沉沦;又有多少人为了追求物质上的满足,出卖灵魂,成为满清政府的奴臣。翁山却能够多次拒绝权贵的援引,甘心忍受困苦的生活,自甘在默默无闻中走完一生。“苦”,是他一生无悔而倔强的坚持。磨难与穷困,在他看来,是一个遗民自我完善的必然。物质的一切,并不重要,人格与道德,是遗民存在的价值核心,也是生命所散发出的最迷人的芳香。如此度过一生,哪怕无人欣赏,少人理解,也绝不改变。“苦薏生宜野,无心篱落间”(《野菊·一》)、“野外无人香更甚,移根休使近雕栏”(《野菊·二》),这不是隐士的淡泊与超脱,而是诗人带有强烈的斗争精神的遗民人格写照。

在翁山的诗中,菊是最密不可分的伴侣。

枝枝白间黄,时至自芬芳。挹露采盈手,怜君此晚香。花萎亦不零,叶黄亦不落。天与岁寒姿,霜露从

相薄。(《菊》)

有了这样的气节与操守,菊必然是诗人同味甘苦、心性相怜的佳友。“多谢孤芳意,枝枝为酒杯”,“天为忘忧生此物,摘来休使酒樽空”(《菊·三》)。东篱对菊,把酒盈樽,在萧索的重阳之后的秋冬里,是诗人生活中最亮丽的风景,也折射出诗人对高雅的生活情致的追求。此外,菊花还代表着无比的温情。“白发孀慈勤灌溉,明年重阳待浮觞”(《菊·一》),“山妻丽草能为颂,野老金英解与邻”(《菊·八》),“叶兼慈母馔,花为故人留”(《菊·一》)。这篱间的芳菊,成为了生活中亲情和爱的载体,使诗人体会到霜雪之中的人情温暖。在诗人的晚年,母逝妻丧,一切美好的都已逝去,最易勾起诗人回忆的,依然是菊,“泪忆分甘母,情牵共苦人”(《菊·二》)。

翁山赞菊、友菊,同时也簪菊、餐菊。“插满鬓鬟兼作食,香寒朵朵露华鲜”,菊已成为其生活中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诗人簪菊,还往往配以箨冠,“枝枝压得箨冠斜”(《菊·七》)、“黄白枝枝称箨冠”(《野菊·二》)、“冷落辞蓬户,馨香上箨冠”(《菊·二》)。两相辉映,是诗人率真性情的体现。另一方面,簪菊的行为中,还折射出年老的诗人对生命与青春的珍惜和留恋,“萧疏簪数朵,未觉鬓毛斑”(《野菊·一》),“笑共龙钟节,朝朝作意簪”(《晚菊·三》)。屈原“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离骚》),陶渊明“酒能祛百虑,菊为制颓龄”(《九日闲居》),共同开创了南方文化中餐菊的传统。屈原餐菊,是为了表现一种抽象的自我人格的完善,具有象征意义;陶渊明餐菊,则是为延年益寿,突出了菊花的实用价值。屈翁山的菊花诗,大量涉及到了餐菊,其中有屈原诗中的精神寄托在,如“芙蓉坠露长兼饮,高洁如蝉取自欢”(《食菊·三》),更多时候,则是物质层面的。翁山诗中对菊花实用功能的描写,令今天的读者叹为观止。首先,菊叶、菊花可用来和面煎炸而充饥,“饥春愁谷尽,菊叶正鲜新”(《寻菊·二》),“食尽枝枝白与黄,鲍焦蔬好让芬芳。终年灌溉图秋饱,最早栽培为晚香”(《食菊》)。以菊之花叶作餐,既是岭南生活别种风貌,也反映了诗人晚年生活的困顿,当然也有诗人效仿鲍焦、夷齐的自我欣赏。其次,服食菊花,避邪祛病、延年益寿。“蠲疾凭金蕊”(《菊·四》),“衰年服饵最相宜”(《菊·六》),“餐服功多胜海霞”(《菊·七》)。此外,将菊花晒干作枕,还有明目健脑的功效。“干来作枕图明目,细作真书写小山”,诗人晚年著书立说,自有菊花的功劳在。

梅与菊,是翁山人生中的不同姿态和心境,前者崇高,后者质朴;前者浪漫,后者贴心。无论如何,在漫长孤独的遗民生涯中,有了它们的相伴,便少了些枯寂和凄寒。它们身上,寄寓着诗人的一生从高傲坚强到沉痛深刻的心理历程,托付着其对政治、人格和生命的美好期许和体验,也集中体现了农耕民族对自然深切的精神依赖。

{1}屈大均.屈大均全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文中所引屈大均诗均出自此书,以下不另作注释。

{2}严志雄.体物、记忆与遗民情境——屈翁山一六五九年咏梅诗探究[J].中国文哲研究集刊,2002(2).

{3}余宾硕.金陵览古[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17.

{4}屈大均.广东新语[M].北京:中华书局,1985:700.

{5}陈永正.屈翁山诗词编年笺校[M].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2000.

{6}屈大均.翁山文外(卷八)[M].民国嘉业堂丛刊本.

{7}梁志成.论屈翁山[J].汉中师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学报),1986(2).

作者:刘利侠,中国古代文学博士,西安外事学院副教授。

编辑:杜碧媛E-mail:dubiyuan@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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