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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陆机的抒情小赋及其生命意识

2013-04-29陈如碧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13年3期
关键词:陆机生命意识

摘 要:魏晋时代是文学自觉的时代,创作主体表现出纷繁涌动的生命意识。陆机的抒情小赋成为他生命意识的代言体,其生命意识在赋作中具体表现为:对生死问题的冷静思考;重情的情感特征;对自我生命价值的探求。生命的有限,使陆机执著于对生命价值的追求,热衷于政治功名的钻营。一个可亲又可悲的生命形象在西晋时代崛起而又消亡。

关键词:陆机 抒情小赋 生命意识

生死问题,一直是中国文人积极探讨的一个问题。在思考和探索这个问题时,所弥漫出的浓郁的生命意识令人震撼。渴望生存,希冀人生价值的实现,一直都是古代文人梦寐以求的理想人生。哲人孔子感叹时光如流水,屈原在《离骚》中反复哀叹“恐年岁之不吾与”,曹操也屡有“神龟虽寿,犹有竟时”、“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的悲叹。天地悠悠,人生短暂,时不我待,功名难就,予生命以巨大的紧迫感和危机感,于个体则表现出思索、探究、痛苦、茫然与超脱等生命情态。“汉末魏晋六朝是中国政治上最混乱、社会上最苦痛的时代,然而却是精神史上极自由、极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浓于热情的一个时代”,是“强烈、矛盾、热情、浓于生命彩色的一个时代”。{1}对于生命本体的关怀,渴求建功立业是时代赋予士人的历史使命,“天才秀逸”{2}且又热衷功名的陆机自然而然地被推上了时代的巅峰。东汉末年兴起的抒情小赋,在魏晋时已蔚然大观,于是便成为生命意识的代言体。本文以陆机的抒情小赋为研究对象,分析生命意识在其赋作中的具体表现,以此审视作者在西晋黑暗动荡、朝不保夕的社会中的心路历程。

一、对生死问题的冷静思考

生死问题一直是人类最敏感、最关注的话题。它困扰着人们,促使人们对此进行深入的思考并做出回答。而人们在思考这个问题时,不能脱离他所处的时代和个人身世。“陆氏为吴世臣,士衡才冠当世,国亡主辱,颠沛图济……斯其人也。”{3}与弟入洛,客居异乡长达十五年。此时正是西晋政治斗争最激烈的时期,许多文人成为权势争夺的牺牲品。陆机乐于政治冒险,周旋于各种权势之间,最终导致杀身之祸。热衷功名,而功名难遂,使他深感实现生命价值的渺茫;离家日久,亲故凋亡,使他体悟到人生短暂的无奈与悲哀;士大夫惨遭杀戮又给予他沉重的死亡压力。比起当时玄谈、清议生与死的轻松自如,陆机的生命忧患意识在西晋一代文人中要深重、浓郁而真挚亲切得多。陆机在抒情小赋中对生死问题进行了深入的思考,令人心灵震颤。泛舟黄河,目睹两岸坟茔累累,他慨叹:“伊人生之寄世,犹水草乎山河”,人生如寄,足见生命的脆弱和不定,“生矜迹于当世,死同宅乎一丘”, (《感丘赋》){4}不论显达或者平庸,贫穷与富贵皆随生命的结束而同葬于山丘,可谓是“天步悠长,人道短矣,异途同归,无早晚矣”。(《思亲赋》){5}死亡是如此无情而残酷,贪生惧死便成为人之常情。陆机力图以理性的思考来消释生者对生的依恋和对死的恐惧,“夫死生是得失之大者,故乐莫甚焉,哀莫深焉。使死而有知乎,安知其不如生?如遂无知耶,又何生之足恋?”(《大暮赋》序){6}两个诘问令人叹思。陆机忧思生死问题之深刻在《叹逝赋》中也有充分地体现,“悲夫,川阅水以成川,水滔滔而日度,世阅人而为世,人冉冉而行暮。人何世而弗新,世何人之能故?”{7}仰观宇宙,天地之广漠,时空之无垠,作者倍感个体生命在历史的长河中稍纵即逝的短暂悲哀,渴望生存的意识表现得更为强烈。

死亡是不可避免的,那么人死后的情景是怎样的呢?在《大暮赋》中,陆机对亲人的悲戚和死者的茫然做了形象的描绘:

于是六亲云起,姻族如林,争途淹泪,望门举音。敷幄席以悠想,陈备物而虞灵。仰寥廓而无见,俯寂寞而无声。肴■■其不毁,酒湛湛而每盈。屯送客于山足,伏埏道而哭之。扃幽户以大毕,诉玄阙而长辞。归无途兮往不反,年弥去兮逝弥远。弥远兮日隔,无途兮曷因?庭树兮叶落,暮草兮根陈。{8}

“六亲云起,姻族如林,争途淹泪,望门举音”,乃一幅令人痛心的送葬图。返回空室,席地而坐,睹物思人,仰俯顾眄,听之无声,察之无迹,酒肴供奉而无人品尝……令人声泪俱下,不忍卒读。死者与世长辞,一去不复返,“顾万物而遗恨,收百虑而长逝”。一切遗恨,千思万虑皆随生命的终止而终止,人生的一切价值和意义在此时也显得黯淡无光,只留得“暮草兮根陈”。平淡、冷漠的刻画给人痛定思痛之感,不仅是因为死者的死亡,更是因为死者死后的茫然无知。自此可见陆机对生死问题思考之透彻。

二、重情的情感特征

重情,是晋人的情感特征,是个体生命意识的外化。“晋人向外发现了自然,向内发现了自己的深情。”{9}体认了生命的脆弱和死亡的必然性,陆机格外珍惜生命,格外重情。

陆机对亲情、友情、乡关之情可谓是一往情深,这是他抒情小赋的情感内核。《晋书·陆机传》中载:“初机有骏犬,名曰黄耳,甚爱之。既而羁寓京师,久无家问,笑语犬曰:‘我家绝无书信,汝能斋书取消息不?犬摇尾作声。机乃为书以竹筒盛之而系其颈,犬寻路南走,遂至其家,得报还洛。其后因以为常。”{10}以黄耳传家书足见其拳拳赤子之心。其在《怀土赋》序中交代写作缘由时亦提道:“余去家渐久,怀土弥笃。方思之殷,何物不感?曲街委巷,罔不兴咏;水泉草木,咸足悲焉。”{11}可见,陆机对故土思念之切,吴中的风土人情、一草一木无不成为他笔下吟咏的对象。而亲故纷纷夭逝的现实,“余年方四十,而懿亲戚属,亡多存寡,昵交密友,亦半不在。或所曾共游一途,同宴一室,十年之外,索然已尽”,令作者“伤怀凄其多念,戚貌悴而鲜欢”。(《叹逝赋》){12}“中年伤于哀乐,与亲友别,辄作数日恶”,{13}谢安与亲友小别尚且“数日恶”,此生离死别之于陆机,更见悲凉深沉。宗白华先生对此种感情有深刻的见解,“人到中年才能深切地体会到人生的意义、责任和问题,反省到人生的究竟,所以哀乐之感得以深沉。”{14}先生之语可谓切中肯綮。由此可见,陆机对亲故之情是其生命意识外化的强烈表现。

陆机抒情小赋的重情特征在形式上表现为以下两点:

(一)对景物的处理别有用情

《怀土赋》中作者入室出户,伫立静思,俯仰顾眄,无不触景生情,“留兹情于江介,寄瘁貌于河曲。玩通川以悠想……惨归途之良难。”{15}作者由“江介”而“河曲”,由“通川”而“归途”,徘徊江边,希望滔滔的江水能捎去他对故乡的思念和问候,而最终送他踏上归途。“愍栖鸟”、“吊离禽”、“念庭树”、“忆路草”等描写,以平常物入景,寄寓深情。同样,在“指南云以寄款,望归风而效诚”、“羡纤枝之在干,悼落叶之去枝”中,(《思亲赋》){16}南云、归风、纤枝、落叶等意象,也都寄托了怀思之情。由此可见,陆机是深情地关注着整个人生,其赋作中洋溢着的真挚之情,令人觉得其人真实可亲。

(二)对细微事物的关注

他往往截取典型景物,注入自己的情愫,在他的笔下有家族颓败的惨象,“居充堂面衍宇,行连驾而比轩。弥年时其讵几,夫何往而不残。或冥邈而既尽,或寥廓而仅半。”(《叹逝赋》){17}有冬季萧索凄冷景象的详尽描绘,“天悠悠其弥高,雾郁郁而四幕。夜绵邈其难终,日■晚而易落。敷层云之葳蕤,坠零雪之挥霍。冰冽冽而寝兴,风漫漫而妄作。鸣枯枝之泠泠,飞落叶之漠漠。山崆■以含瘁,川■蛇而抱涸……猿长啸于林杪,鸟高鸣于云端”,一年又尽,时光飞逝,年岁愈老,功名难成,百感交集,以至“抚伤怀以呜咽”,(《感时赋》){18}情到深处,泪自然来得真切感人。

三、对自我生命价值的探求

陆机不仅以真情关注周围的亲故,而且还对自我生命进行观照。具体表现在如下三个方面:

(一)面对生命的无奈,以达观求取暂时的超脱

陆机赋作中不乏时光飘忽,生命难持,前路难料,功名难就的慨叹,如《叹逝赋》中“时飘忽其不再,老■晚其将及”,“咨余命之方殆,何视天之茫茫”,“瞻前轨之既覆,知此路之良难”{19};《述思赋》“苟彼途之信险,恐此日之行昃”;{20}《思亲赋》“感瑰姿之晚就,痛慈景之先违”。{21}自然和社会产生的无形压力给予陆机以沉重的心理负荷,但在沉重而无奈的心理负荷面前,陆机往往以貌似通达之笔来给自己减压,给自己以心理宽慰,“野每春其必华,草无朝而遗露。经终古而常然,率品物其如素。”(《叹逝赋》){22}以大自然的荣枯,来自我宽慰、释怀。读后我们可以想象作者已是“嗟余情之屡伤,负大悲之无力”(《述思赋》){23}不得已而为之,这种欲擒故纵之笔渲染了无奈、悲情的氛围。“普天壤其弗免,宁吾人之所辞”(《感丘赋》){24}与“亮造化之若兹,吾安取夫久长”(《叹逝赋》){25}都有异曲同工之妙。而《叹逝赋》结尾处发出如此超脱的感叹:“然后弭节安怀,妙思天造,精浮神沦,忽在世表。寤大暮之同寐,何矜晚以怨早……将颐天地之大德,遗圣人之洪宝,解心累于末迹,聊优游以娱老。”{26}申言自己将养生而遗荣,去除尘世之累,齐一死生,以颐养天年。也许这就是作者越过悲哀的樊篱以老庄虚无的人生观极力泯灭死生之大限,使过于感伤沉重的生命意识获得暂时的超脱。

(二)对神仙世界的探求

这是作者从忧生畏死到求生心理的发展变化,从而构成了他对自我生命关照的心理轨迹。天上的神仙世界可以令人长生不老,“性冲虚以易足,年缅邈其难老”。天国中列仙宴游之快乐之玄妙,自由自在,令作者倾慕不已,“尔其嘉会之仇,息宴游栖,则昌容、弄玉、洛宓、江妃,观百化于神区,■天皇于紫微,过太华以息驾,越流沙而来归。”(《列仙赋》){27}天上与人间的对比,恰好折射了陆机乐生的心理,乐生的神仙世界只不过是作者悲哀心情的一种心理补偿,也是陆机求生欲望本能的艺术表现,这同样体现了作者的强烈生命意识,是对达观之言的超越。

(三)对生命价值的追求

生命意识有表层的生存渴望,更有深层的价值追求。当陆机意识到人生短暂,死亡无可逆转,他就全心转向人生价值的追求上来了。自《易·系辞》中提出“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以来,儒家以追求、实现个体生命的价值为中心。战国之际,叔孙豹提出“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28}此种不朽观对“服膺儒术”{29}的陆机影响不小。而居首位的“立德”在西晋儒学日益淡化、玄学尤炽的氛围下,显得有点虚无,与时代不适。对于陆机,“立功”乃是他人生的奋斗目标。

“父祖情结”是陆机渴求建功立业的原动力。祖陆逊、父陆抗都是有赫赫战绩的东吴大将,如此家世予他一生以重大的影响。维护父祖的名誉和尊严,光大父祖勋业,是陆机矢志不移的人生目标。入洛后陆机与范阳卢志有过一番舌战,“范阳卢志于众中问机曰:‘陆逊、陆抗,于君近远?机曰:‘如君于卢毓、卢■。志默然。既起,云谓机曰:‘殊邦遐远,容不相悉,何至于此!机曰:‘我父祖名播四海,宁不知耶!”{30}态度之激烈,反讥之直露刻骨,一针见血。陆机还以赋讴歌、颂赞父祖的丰功伟绩,“伊我公之秀武,思无幽而弗昶。形鲜烈于怀霜,泽温惠乎挟■。收希世之洪捷,固山谷而为量……腾绝风以逸鹜,庶遐踪于公旦。”(《祖德赋》){31}极力盛赞先祖懿德,文韬武略,虚怀若谷,品格高洁。“故其生也荣,虽万物咸被其仁;其亡也哀,虽天网犹失其纲。婴国命以逝止,亮身没而吴亡。”(《述先赋》){32}景仰先祖显烈之誉,九鼎之尊,为国效命,死而后已。总之,先祖的显赫功名,潜意识里给陆机建功立业,实现人生价值予以巨大的推动力。

建功立业的理想与仕途坎坷的现实矛盾集于陆机身上。吴亡,他自然失却继承父祖功业的机会。入洛后,西晋社会一片混乱,外戚争权夺势斗争激烈,随后“八王之乱”互相攻伐,权势更替之频繁在历史上实属罕见,时局的动荡,苟全性命尚难,何况建功立业?陆机却又是功名的冒险者,“成则张子房,败则姜伯约”。{33}其悲剧命运就可想而知。另外,陆机入洛后,与“中朝士子”始终存在心理的界线,从与卢志的舌战到孟超骂陆机:“貉奴,能作督不!”{34}皆有所显示。“天才秀逸”、扬己露才的陆机又怎能不遭别人嫉妒、谗害?世道艰难,前途未卜,不少文士不再以功名为念,退而避乱自保。陆机却急流勇进,铤而走险,足见其功名心之强烈。

在体验、感悟生死本质,走完忧生惧死再到求生这段心路历程之后,陆机还是把视线投注到现实人生中。为功名生,也为功名死。在这个充满血腥气味、残酷而又充满生机的年代中,陆机以他对生命的自觉体认,对功名的追求完成了整个人生的过程。一个可亲可悲的生命形象就这样在时代的精神酷刑中崛起、消亡。

{1}{9}{14} 宗白华:《论〈世说新语〉和晋人的美》,《美学散步》,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177页,第183页,第184页。

{2}{10}{29}{30}{34} (唐)房玄龄等撰:《晋书·陆机传》,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1480页,第1473页,第1467页,第1473页,第1480页。

{3}{33} (明)张溥著,殷孟伦注:《汉魏六朝百三家集题辞注》,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171页,第171页。

{4}⑤{6}{7}{8}{11}{12}{15}—{27}{31}{32} 金涛声点校:《陆机集》,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28页,第14页,第26页,第24页,第27页,第16页,第24页,第17页,第14页,第25页,第7页,第24页,第24页,第14页,第24页,第24页,第28页,第24页,第25页,第22页,第148页,第149页。

{13} 徐震■:《世说新语校笺》,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68页。

{28} 《春秋左传集解》,上海人民出版社1977年版,第1011页。

作 者:陈如碧,暨南大学文学院博士生,东莞理工学院城市学院讲师,从事中国古代文学研究。

编 辑:郭子君 E?鄄mail:guozijun0823@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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