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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之别样况味

2013-04-29张露晨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13年1期
关键词:钱理群西山周作人

摘要:周作人的西山小品,创作于1920至1921年,是周作人病中所作。这些小品呈现出的感伤、矛盾与困惑,在周作人的散文中难得一见,透露出了经历“五四”的周作人此时内心的某种混乱与缺失。这里有周作人对生命的切实担忧,亦有对生命的尊重与珍惜,透出了人生别样的况味。

关键词:周作人西山小品病中“精神原貌”

周作人的一生所辐射出来的知识分子的困惑、人性的矛盾一直吸引着研究者。有时他的思想呈现出一种对生活、人生的彻悟,有时却又让人觉得某种“懒散”而显得平庸,难道彻悟与平庸真的只有一墙之隔?这个接近于生命本体论的问题给周作人研究增添了几许复杂,也使得周作人思想上的每一点转变都变成了研究者所关注的焦点。

经历过“五四”的周作人当然懂得战斗人生的价值与意义,正如钱理群所说,那是一种生命的强者之路,对于一贯主张人性自由发展、崇尚原始生命力的周作人来说,不可能不具有吸引力。然而正如鲁迅面对着启蒙发出“黑屋子”的感叹,“梦醒了无路可走”,周作人因其固有思想与性格,也使他对于“五四”有着某种独特的困惑。如果说这种困惑在“五四”发生时创作的文章中还不够明显的话,那么1920年底到1921年9月的大病,倒是给了他难得的静思的时间与情景。他在病中创作的西山小品折射出了他内心的某种细微转变,周作人难得地让人们感受到了他思想中的某些敏感与纤细。

周作人西山养病时创作的散文有:《胜业》《山中杂信》《西山小品》《一个乡民的死》《卖汽水的人》。当然,几篇散文不能也不可能将此时周作人的心境完全表露。但这丝毫不会影响这几篇散文的价值与意义,因为当我们将这几篇散文从周作人的这阶段的创作中除去的时候,就会很明显地感觉到此时周作人思想研究上的空白与断裂。

一、病中的周作人

1920年到1921年,周作人得了肋膜炎,周作人自己曾说那时发烧的状态“似乎与作诗颇相宜,在疾病痛苦呻吟中,感情特别的锐敏,容易发诗思”。孙郁先生也曾在《苦梦——鲁迅、周作人世界之一瞥》中提及此事:“病中的人,往往在与尘世稍隔的一瞬悟到些什么。像他这样一种内在敏感而又多学识的人,在那十个月的苦寂中,所获得的,实超过常人的。我翻看他在西山养病时写的小品,很惊异于他的大彻者的清雅淡素。那是怎样的爱怜隐痛的人间情怀。以往厉言正色的论述一时隐去了,乐观的理性勾勒也无迹可循。在他那儿,猛然间冒出那么多感伤而冷静的咏叹……我似乎一下子看到了他精神的原色。”{1}而当我看周作人的《胜业》《山中杂信》《西山小品》时,也有一些相同的感受,特别是在看了周作人当时所作的《过去的生命》这首诗后,更是对于孙郁的“精神的原色”的提法有几分向往。很多人将西山小品划为散文诗,我倒是觉得更像是散文,所以这里也将其划在其中。

我总觉得在西山养病时的文章是周作人思想转变的一个显露,对病中周作人思想的研究是有必要的。就像托尔斯泰在肮脏的旅馆中首次体验到了忧虑与死亡的恐怖,打破了他先前宁静的心境,“阿尔扎马斯的恐怖”伴随了他其后的人生,对于他的影响无法估量。很多读过周作人《过去的生命》《梦想者的悲哀》的人都会感同身受地无奈于时间的无限与生命的有限这样的二律背反,挑起我们心中那根最为脆弱的神经。离开了医院后的周作人告别了那个写《过去的生命》的地方,却依然带着对生命的留念和珍惜来到了安静的西山,他需要对自己的思想进行一些新的整理与思考。

面对这个极缺少旺热的、对文章追求一种平淡而山高水深境界的人,此时周作人的思考给予了研究者一个非常难得的透视他心理的机会。当然,人的刻骨铭心的真正属于自己的生命体验是不能用言语表达的,周作人自己曾声称,“自己一生所写的文字不足为道”,所以对这几篇散文的研究是无法达到“窥一孔而知全豹”的效果的。但1921年前后的周作人在思想上的明显转变,的确是需要我们给予足够关注的,而这几篇散文也恰好给了我们研究上的一个切入点。

二、开始走向“自己的园地”

1921年6月5日,在西山养病的周作人给孙伏园写了一封信,即《山中杂信一》,周作人说:“清晨和黄昏时候的清澈的磬声,仿佛催促我们无所信仰、无所归依的人,拣定一条道路精进向前,我近来的思想动摇与混乱,可谓已至其极了,托尔斯泰的无我爱与尼采的超人,共产主义与善种学,耶佛孔老的教训与科学的例证,我都一样的喜欢尊重,却又不能调和统一起来,造成一条可以行的大路。我只将这各种思想,凌乱的堆在头里,真是乡间的杂货一料店了。——或者世间本来没有思想上的‘国道,也未可知。”{2}其内里掩饰不住经过“五四”后,周作人自身内心信仰的混乱与缺失。

我们都知道“五四”的一个大的特征是对人的发现,要求人的解放,这是“五四”知识分子批孔反儒的一个重要原因。在“五四”知识分子看来,传统儒家思想“存天理,灭人欲”。这里不管这种做法有多少合理之处,我们先回到儒家本身,儒家传统中极为少见“展示隐秘思想、私人情感深层欲望和内趋力的自传式的文献”{3}。因为要达到真正意义的存在,就需要深化主体,就需要不断进行灭私欲的斗争,齐家治国平天下只有超越各种的私的局限才能到达。儒家的真我是充满社会公共精神的“大我”,是一个开放的自我。这种“大我”的展现需要伴随“小我”的消融。这里儒家的小我和大我在概念上是互相依存的,它们是在一个完整的体系中,而并不矛盾。到了“五四”时期,反孔批儒的“五四”先驱们反对的出发点恰恰来自于他们的救亡意识,某种意义上与儒家的大我一脉相承,这就使得他们的思想走向了自我的矛盾,按李泽厚的话就是,“这些反孔批儒的战士却又仍然自觉不自觉地承续着自己的优良传统,承续着关心国事民瘼积极入世以天下为己任的儒家传统。”{4}周作人也不例外,周作人的“人道主义”根本上是一种“个人主义的人间本位主义”,在一种“利己又利他”基础之上,个人自身价值的实现无疑是首要的。既要保持对社会的那种“大我”精神,又要保持人个性的自由,这就有了立国与立人的矛盾。一方面把人看做是社会的一分子,要将社会责任放在第一位,把社会平等与民主的要求置于个性解放与自由之先;另一方面又强调个性不受社会束缚,达到人的自由解放。即便是到了1925年,周作人发表《十字街头的塔》,表面上算是调和了矛盾,但表现出的“塔与十字街”的不可分倒是恰恰说明了二者关系的复杂。

封建专制对人性的压制是周作人所深恶痛绝的,但是“五四”所具有的激进的性格难道就是周作人所真正接受的吗?虽然“五四”出现了中国封建史上从未有过的自由,但是《女神》式的凤凰涅■般的喜悦,一切重新开始,一切充满生机却又失于了真实。周作人一生主张多样,主张宽容,虽然他说“宽容决不是忍受”,但不甘忍受的结果绝不是虚妄的成功。周作人把自由当成是社会发展的目标,这种类似于乌托邦式的想法只能是理想,“五四”的成功给他带来了巨大的声誉,甚至一度成为“青年导师”,但同时这种所谓的成功带来的结果与周作人的理想又存在着多少相近处呢?我想周作人不会不反省其中所有的虚名。此时这个对生命极关心的人对实在生命有着太多的珍惜,可能也感到了生命二律背反的恐惧与无奈,人生的“虚名”转瞬即逝,唯有真实的享有才能永恒。

周作人在自己的《山中杂信六》(1921年9月3日)中说:“我的思想实在混乱极了,对于很多问题都要思索,却又一样的没有归结,因此觉得要说的话虽多,但不知道怎样说才好,现在决定放任,并不硬去同一,姑且看书消遣,这倒也还罢了。”{5}我们可以说这是周作人的妥协,却也可以说正是周作人时刻以“人”为本位,他才会妥协。因为如此,我们才可能理解周作人同时“喜欢尊重”托尔斯泰的无我、尼采的超人哲学、共产主义等这些在内里深处有着很大冲突的思想,我们才可以正确地理解他后来的一些行为和想法。

很多人在谈到周作人后来的《自己的园地》《闭户读书论》等文章时,认为这是周作人逃避社会,他归隐到自己的苦雨斋,只希望自己得体活着而已。研究者时常将周作人与鲁迅进行比较,都不由得有一些先入为主地批评周作人这种“逃避”。尽管不少学者提出这种现象(如黄开发提出的“因人废文”的现象,钱理群对自己周作人研究中经常出现的转折词的苦恼),但似乎根本没有办法杜绝。我们每个人都自以为像上帝一样,批评着周作人的“软弱”。好像我们已经看到了他的一生,拥有了他一生的资料,有意无意地骄傲于我们脑中早已形成的定位,根据他的果去寻找我们所认为的因;完全忘却了此时周作人提出的“得体的活着”,只是想以自己的方式尊重“人”本身。

1921年7月,周作人写了一篇题为“胜业”的文章。他说:“我的胜业,是在于停止制造(高谈阔论的话),而实做行贩。别人的思想,总比我的高明;别人的文章,总比我的美妙;我如弃暗投明,岂不是最胜的胜业吗?”他表示:“野和尚登高座妄谈般若,还不如在僧房里译述几章法句”,因此“决心要去修自己的胜业去了”{6}。钱理群曾对此进行过一些分析,“当相当部分知识分子从五四运动的救亡图存的政治层面出发,把五四思想革命转向以推翻反动国家机器为中心的实际政治革命时,周作人及其同类知识分子却坚持从学理上发展五四精神,转向更深入、广泛的学术研究与学科建设。”{7}

这是很有道理的,但是也许还可以有一些补充。记得在这不久之前周作人曾作了《梦想者的悲哀》这首诗,在诗中,病中的沉思如同黑夜中“外面敲门的声音”,使人不寒而栗的同时也似乎唤醒了在梦中遐想的人们,他们忽然间意识到温暖的屋的外面有着无尽的黑暗与寒冷,甚至发现自己对于屋而言只是个寄子罢了,古人也说过“客里似家家似寄”。人是可怜的,他是这个世上唯一知道自己会离开的人,“和光同尘”这个对其他动植物再平凡不过的生活对于人类这个高级动物而言永远是一种至境,令人望而兴叹。活回人本身、“修自己的胜业”也许就显得更为重要了。某种意义上,这显示了周作人的超越时代的思想,但是又与时代步伐不一致了。人们谴责着周作人的软弱,却忽略了这本身只是一个人选择。

三、寂寞的“追寻”

至于这时期的另两篇散文《一个乡民的死》《卖汽水的人》,似乎没有了像《山中杂信》《胜业》那样直接地将他的思想困惑展现出来。周作人自己曾在将这两篇小品重新翻译成中文时(开始这两篇散文因为是寄给日本人办的《生长的星之群》,所以是用日文写的)说:“中间隔了一段时光,本人的心情已经前后不同,再也不能唤回那时的情调了。”{8}周作人况且如此,我们在感受这两篇小品时更是遇到了很大的困难。

但是无论如何,我们在其中看见了周作人散文一贯的淡雅的同时也看见了一种别样的悲悯、别样的寂寥。最平常、最底层的人的最普通的生活片段触动了周作人的心。虽然他写得那么平淡,但事实上却如同那个卖汽水的人一样,“故意的想隐藏过他的忧郁的心情”,他与那个“寂寞的后影”一起寂寞着。

一个人默默地死了,被埋在了“山门外马路旁的田野里葬了完事”,“我”不知道他是谁,也永远不将得知。一个人颠簸、麻木于自己艰辛的生计,空虚地活着而无动于衷,而“我”也只有寂寥地看着他。我倒不觉得周作人在刻意讽刺什么,因为文中的那个“我”像是一个无奈的观者,一切的一切他只有悲悯地看着。他没有办法使那个陌生人不要死去,也没有办法使活在空虚中的人充实。他这看似并不刨根究底的询问世界的背后,却是在询问生存的应有的方式与意义。

钱理群曾批评周作人缺乏面对形而上的自我拷问精神,“由此造成周作人思想浅尝即止的肤浅性”{9}。当然钱理群也并不是完全否定周作人对于形而上问题的涉及,但是我总觉得在周作人研究中,鲁迅永远像面镜子,照着周作人的“好”与“坏”。没有明显地、直面地对形而上进行探寻,不代表周作人没有经过“酷烈的精神痛苦与自我灵魂的拷打与煎熬”,不代表他因为这种煎熬的存在而不去思考形而上的问题。“众化大浪中,不喜亦不惧”其实也是一种对待生存的态度,是一种煎熬后的解脱。

同时生存是否一定该有它本来应有的方式与意义,这个同样属于形而上的问题是需要我们进一步思考的。也许正是因为周作人也曾执著于这些问题、困惑于这些问题,他才会回到生存本身、执著于踏实地活着。死之于回归自然,而生之痛才是人生的大问题,“苦痛比死还可怕”。生命的无端逝去引起了他的思考,渐近自然的性格使他自然地走向“通达”,他提出“得体的活着”、“在刹那间体会永久”。

有人说“周作人是一面镜子,在社会动荡的岁月里,他尤其具有一种警觉的价值。中国知识分子倘不解决周作人似的矛盾,要建立新型的人格,大概是困难的”。周作人一直在试图回答做“人”的问题,他希望能够对于生活有一种彻悟,但过于的冷静反倒使他带有了某种世人眼中的“平庸”,正是这种“平庸”有时候让他充满智慧,有时候让他坠落到无底的深渊,让人遗憾,惋惜。

{1}孙郁:《苦梦——鲁迅、周作人世界之一瞥》,载自《鲁迅研究月刊》1996年第8期。

{2}周作人著,止庵校订:《雨天的书》,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1月第1版,第133页。

{3}杜维明:《儒家思想:以创造转化为自我认同》,东大图书公司1996年11月第1版,第59页。

{4}李泽厚:《中国现代思想史论》,东方出版社1987年版,第13页。

{5}周作人著,止庵校订,选自《雨天的书》,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1月第1版,第143页。

{6}周作人著,止庵校订,选自《知堂文集》,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1月第1版,第12页。

{7}钱理群:《周作人传》,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5年1月第2版,第220页。

{8}周作人著,止庵校订,选自《过去的生命》,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1月第1版,第50页。

{9}钱理群:《动荡时代人生路的追寻与困惑——周作人、鲁迅人生哲学的比较》,选自程光炜编《周作人评说八十年》,中国华侨出版社2005年7月第2版,第331页。

参考文献:

[1]孙席珍.论现代中国散文[A].现代作家谈散文[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86.

[2]周作人著,止庵校订.周作人自编文集[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

[3]杜维明.现代精神与儒家传统[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7.

作者:张露晨,北京师范大学文学博士,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辑:张晴E-mail:zqmz0601@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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