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案在逃
2013-04-29贾文成
贾文成
第一章
这是一张让人琢磨不透的脸。
一
2010年7月9日,北江市公安局看守所会见室。
严格地说,这个会见室并不标准,里面没有可以把会见者与被羁押者隔开的隔断,屋子中央摆了一张深褐色斑驳陈旧的长条桌,两把褐色木椅,北面靠墙的位置有一排包着黑色人造革面的长条椅。会见室里没有空调,墙角的摇头电风扇吹着多余的热风。靠墙的长条椅上坐着位一脸汗津津的警官,他的任务是监督我和犯罪嫌疑人的谈话,并负有保护我安全的职责。警官见我乜斜了他一眼,马上直起腰板,下意识扶了扶大檐帽,尽管那帽子一直戴得端端正正。我知道,他的这个动作完全是因为我的身份——记者。
一个刚满二十五周岁的年轻人拘谨地坐在我对面。他有着一张让人琢磨不透的脸,脸上显露出与他的年龄不大相符的成熟气质。我注意到他的手,白皙修长,看上去像弹钢琴的。事实上,这不是一双弹钢琴的手,是画画的。如果不是因为杀了人,他现在可能还在自家阁楼上那间简陋的画室里描绘着山水。或许,从那间不足五平米的阁楼里,会走出一位国画大师。但现实却无情地击碎了年轻画家的梦想,他要为自己犯下的罪恶埋单。我惊叹于命运的无常和生命的脆弱,为他,和被他杀死的女人。
他叫珥岱,因故意杀人罪一审被判处死刑。
珥岱是单亲家庭,父亲在他上小学的时候抛弃他们母子和一个南方女人去了广东,再无音信。为了这次采访,两天前,我专程到郊外那个僻静的小院拜访了他的母亲。他母亲五十多岁,儿子出事后,她的精神差点儿崩溃,不到一个星期,头发全白了。
珥岱已经知道了判决结果。会见室里弥漫着伤感的气息。我避开了那些与案件无关的话题,开门见山地问道:“你为什么要杀死高梦歌?你要知道,她像你一样,也是一个年轻的生命。你为什么那么恨她?她伤害了你的感情吗?”
面对一连串发问,他怔了一下,抬起头若有所思,而后凝视着我答道:“你说错了,我杀的不是一个。除了高梦歌,还有一个叫戴瑶的女人。”
“啪”,我的笔掉在地上。起诉书里写得明明白白,怎么又突然冒出一个叫戴瑶的女人?我谨慎地问道:“你在公安局交代了吗?”
珥岱说:“当然交代了,但他们说证据不足,无法定罪。”
二
那天,珥岱在桃花湖边写生。一袭白裙的高梦歌和长发飘逸的珥岱如同剧作家精心设计的场景,在湖边不期而遇。珥岱说,那是一次美丽的邂逅。他还说,高梦歌不是那种很娇艳很漂亮的女孩儿,她的美在于一种高傲的气质。
在珥岱杀人案的卷宗里,对高梦歌的记述是这样的:高梦歌,女,湖北恩施人,二十四岁,生前系北方大厦前厅经理。2009年6月20日被害于南湖湾小区24号别墅的卧室内。
这就是曾经在北江轰动一时的“6?20”杀人案。
二十四岁被害于24号别墅,看上去,像是冥冥之中暗合了某种天意。珥岱与高梦歌的邂逅在后来的日子里成了珥岱心中一张挣不破的网。在接下来的叙述中,我推测珥岱与高梦歌的初次见面并非珥岱理解的那样,是一次美丽的邂逅。或许,珥岱也意识到了,只是不想亲手击碎他心中那个美丽的梦幻。
我专门去24号别墅四周察看过,高梦歌被杀的那间卧室的落地窗正对着桃花湖,站在窗前,湖边的景物一目了然。珥岱酷爱这里的景色,几乎每周都来这里写生,住在别墅里的高梦歌一定注意到了珥岱。个性张扬的画家,极可能触动了高梦歌的情感神经。
那次邂逅,彼此互留了电话。只隔了两天,珥岱便打电话约高梦歌,见面的地点是高梦歌选定的,就在市区转角楼旁边的红蜻蜓酒吧。以后,那里就成了他们经常光顾的地方。然而,两人的第一次接吻并不在酒吧,而是在珥岱那间作为画室的阁楼上。随着了解的加深,珥岱感到唯有在阁楼,高梦歌才像忘情的恋人,在别的场合总像地下情人,放不开,像做贼似的小心翼翼。
珥岱知道高梦歌住在24号别墅,是在堕入情网半年之后。高梦歌突然从珥岱的生活中消失了。珥岱一遍遍地打高梦歌的手机,不接,再后来高梦歌干脆换了手机号。珥岱说,画画的人,本该细腻的,可他对女人的感觉却木讷得要命。
高梦歌消失一个月后,很久没到过湖边的他,竟鬼使神差地去了。要说邂逅,这次才是真正的邂逅。在去桃花湖的路上,天阴沉沉的,到了不大一会儿,就开始下雨。珥岱躲到湖对岸一座别墅门口的门厅下避雨。这时,从雨雾中冲进来的高梦歌差点儿撞入珥岱的怀中。
四目相对。
“你怎么在这儿?”高梦歌惊讶地问。
“你呢?”珥岱反问。
“这是我家……对不起,以后我再给你解释好吗?”
珥岱转过脸看了看别墅乳白色的钢化门,明白了。什么大堂经理!什么大学毕业后颠沛流离,四处碰壁!这才是高梦歌的真实生活,这才是真实的高梦歌。
三
故事本该就此结束。可后来发生的事儿,就有点儿令人匪夷所思了。
为了使珥岱走出失恋的阴霾,珥岱的母亲说服了在省美术馆当馆长的同学免费为珥岱举办一次个人画展。于是珥岱一头扎进画室,专心致志地为画展做准备。
仲夏,一个炎热的晚上,珥岱正光着脊背在画板上作画。画作已完成了一大半,内容很抽象,颇有几分康定斯基的风格,看上去像蜷缩着身子的裸体女人,女人的形体姿态又像子宫中的胎儿。高梦歌突然打来电话,声音急促,如同在求救。
事实上就是求救:流产大出血,危在旦夕。
珥岱抓起椅背上的T恤冲到楼下,招手叫了辆出租车直奔桃花湖别墅区。
我问珥岱:“高梦歌为什么不直接打120叫救护车,却给你打电话呢?”
珥岱一脸茫然地看着我:“不知道,问高梦歌吧。”接着又苦笑一下,“没办法问了,她死了。”
高梦歌痊愈出院后来过珥岱家一次,说是答谢珥岱,也答谢珥岱的妈妈,因为珥岱的妈妈在医院悉心照料了她一个星期。那天,珥岱和高梦歌坐在没有画完的画板下,喝着啤酒。午后的阳光沿着西墙的小窗斜射进来,落在两张苍白的脸上。这是一个平静的下午,在阁楼上,高梦歌向珥岱敞开了心扉,也让珥岱知道了一个真实的高梦歌。
高梦歌说,她不认命,甚至一直在和命作着顽强的抗争。可贫穷残酷地击碎了她那可怜的自尊。上大学前,以为知识可以改变命运,进了大学校园才知道知识属于无形资产,很多时候有价无市,根本卖不出去。
大三的时候,高梦歌在一家歌舞厅做陪舞小姐,只是陪舞。她用陪舞挣来的钱买了一部手机。身边的同学别说手机,手提电脑都是名牌的。相比之下,高梦歌没有任何炫耀的资本,她也不想炫耀什么,只想生存。高梦歌说,为了生存,她最后还是放弃了廉耻,或许还有别的选择,可上帝没有赐给她那样的运气。大四面临毕业的时候,她在夜总会认识了马大军,一个一脸匪相的胖男人。马大军出手阔绰,舍得在她身上花钱,还许诺帮她找工作。为了一个工作,高梦歌跟了马大军。马大军没有食言,把高梦歌安排在他的酒店,先做了两个月的服务员,随后升到领班。马大军还开车走了几百里地陪她回了一趟湖北老家,给了她父母十万元钱。对于她父母来说,那可是一辈子都没见过的数目。从老家回来,马大军就把她带到别墅,还签了一份合同。高梦歌把这份合同比喻成卖身契,合同中一项重要内容就是为马大军生个儿子。高梦歌承认,她不爱马大军,但两年的耳鬓厮磨,便有了连她自己都说不清的感情。不是爱情,是感情。珥岱不明白两者到底有什么区别。也许是高梦歌怕伤害珥岱,故意那么说。高梦歌大出血那天,马大军确实不在省城,在上海。
珥岱的画展如期举行,有两幅画还卖出了不菲的价格。画展结束,珥岱挣了二十万,这大大出乎他的意料。珥岱的妈妈比他还高兴,不是因为钱,她觉得儿子这么多年的辛苦总算有了结果,儿子的才气和能力得到了证明。就在这时,高梦歌突然提出向珥岱借钱,数额也是二十万。珥岱毫不犹豫地把钱给了高梦歌,而且明确表示这钱不必还了。珥岱的妈妈不乐意了,不仅是心疼钱,她更希望儿子与高梦歌彻底了断,认认真真找一个女朋友。后来,倒不用珥岱妈妈惦记这事,高梦歌又断绝了与珥岱的联系。珥岱为情所困,走进了心理的死胡同。他认为那句古语说得对——婊子无情。
从那以后,珥岱開始找小姐,而且专找做小姐的女大学生。就在这时,他认识了戴瑶。戴瑶是典型的古典美,就像电视里的林黛玉。
说到这儿,珥岱流下了眼泪。
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忏悔。沉吟了好半天,我才抛出这个问题:“你为什么要主动交代杀死戴瑶的案子?这只能加重你的罪行。案子一旦查实,你连一点儿生的希望都没有了!”
坐在长椅上的警官厉声制止我继续这个话题。如果不是公安局的史副局长特意交代过,我想这位警官一定会毫不犹豫地中止我的采访。
虽然我没有被赶出去,但珥岱显然有了思想负担。接下来,他选择了缄默。我翻了翻采访本,记录下来的采访内容足够写一篇千字以上的通讯了。至于那个戴瑶是不是珥岱所杀,眼下连法院都没弄明白,我就别瞎掺和了。于是我合上本子说:“就到这儿吧,谢谢你的配合。”我还想说点儿什么,或者安慰一下珥岱,但对面那刺眼的囚服,又让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珥岱突然提高了声调,情绪也有些激动:“请你帮帮我。哦,不,不是帮我,是帮钟涛。请你一定帮帮他。”
我愣了一下:“钟涛是谁?”
那位警官似乎对“钟涛”这个名字很敏感,“呼”地站起来,冲着珥岱大声呵斥:“时间到了,你该回监室了!”然后又转过脸来对我说,“对不起,记者同志,探视是有时间规定的,请你理解。”
我能说不理解吗?那位警官对我的采访确实给足了面子。我目送珥岱站起来,转过身,随着那位警官走到门口时,珥岱突然转过头冲我喊道:“杨记者,你救救钟涛吧!求求你!”
第二章
兑现承诺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一
钟涛是谁?
面对这个陌生的名字,我一点儿头绪都没有。我打算再次申请采访珥岱,可又一想,珥岱提到钟涛时,那位看守警官竟然那么敏感,这背后似乎有什么玄机。于是我打消了再次采访的念头。那么,接下来我该从哪儿入手调查呢?
兑现承诺不是一件简单的事。珥岱哀求我时,我没吱声。但我记得,我点头了。那么,点头算承诺吗?
我决定找到钟涛。
第二天上午,我走进了北江市公安局。找人的事儿,最快捷、最有效的去处还是公安局。
史副局长四十多岁,在市局领导班子里算是最年轻的。他边给我倒水边问:“怎么?你还要采访珥岱?”
我如实说:“不是采访的事儿,是想请您帮我查一个人。”
“好啊,有困难找警察。你说吧。”
我说:“我想查一个叫钟涛的人。”
史副局长一愣:“谁?”
“钟涛。”
史副局长松开饮水机的手柄,转过头用很职业的目光审视着我:“钟涛的事儿你了解多少?”
我说:“我只知道钟涛这个名字,其他的什么都不清楚,所以才来请您帮忙。”
史副局长沉吟片刻,又问:“这是报社给你安排的采访任务?”
我摇摇头说:“不是采访,是朋友托我帮忙。”
史副局长皱了皱眉头:“什么朋友?能说说吗?”
我想说是珥岱,话到嘴边,又犹豫了,觉得还是不提他的好,便改口说:“是我老婆柳青青的朋友托我,我也不好拒绝。”
史副局长显然不信:“对不起,这个忙我还真的帮不了。如果是采访的事儿,我还可以请示局长,特批一下。至于你妻子朋友的事儿……我们得保护当事人的隐私,有些信息不能随便透露出去。实在对不起了,请你理解。”
从公安局出来,我把这件事从头到尾捋了一遍。先是珥岱,看珥岱的表情,我想到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至理名言。我隐约感到,与其说珥岱托付我帮那个叫钟涛的人,倒不如说他在拯救自己,不是拯救生命,而是比生命更珍贵的东西,比如灵魂。接下来就是看守所的那位警官,再就是史副局长。我想,也许钟涛和公安局有着某种关系,但史副局长的缄默又让我无从知晓钟涛和公安局到底有什么关系。
赶回报社,我把珥岱杀人案的稿子写好交上去。报社专门留出了版面,第二天大篇幅报道了“6·20”杀人案的侦破始末,以及珥岱从画家到罪犯的心路历程。编辑室还从市局要了四张照片,给这篇稿子增色不少。
二
稿子见报后第四天,我接到了一个陌生女人的电话,说要约我见一面。那女人的普通话说得很标准,我几乎听不出她的口音。我敏感地问:“您找我什么事儿?”
她说:“就是你报道的那个案子的事儿。”
出于自我保护,我马上说:“珥岱的案子已经见报了,我知道的也就那些内容,我觉得我们没有见面的必要。”
她急切地说:“不是珥岱,是钟涛。”
我们约定下午三点在凤凰台茶室见面。
这个时段,茶室里人很少,冷冷清清的。我一眼瞥见角落里坐着的中年女人,穿着很普通,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颇有几分知识女性的气质。她边往我的杯子里倒茶边说:“不知道你喜欢喝什么茶,我点了一壶铁观音。我觉得铁观音适合你们记者。你要不喜欢,我再换。”
我顺着她的话题闲扯:“你对茶很有研究?”
她笑了笑:“谈不上研究,我是为了钟涛才了解了一点儿有关茶的知识,很肤浅。”
如此自然地进入主题,而且含蓄地透露出她和钟涛的关系,我忽然觉得这是一个极聪颖的女人。不过,我还是要确认一下:“你和钟涛是什么关系?”
“钟涛是我丈夫。我叫宋梅,梅花的梅。珥岱向你提过钟涛吗?”
我不太喜欢这样的交流,因为宋梅的语气中带着试探的意味。既然你不信任我,干吗还要约我出来呢?所以我也含糊地敷衍:“这重要吗?”
宋梅的眼神像淘金人猛然发现了亮闪闪的东西:“这么说,他是提到过了?”
我惊叹于这个女人的细腻和敏锐。
她说她在一家科研所工作,依我看,她不做记者真是浪费了。没办法,我点点头:“珥岱对我说,让我帮帮钟涛,可是没机会细说,他刚开口就被警察带回监室了。”
宋梅情不自禁地“哦”了一声:“我明白了。”
我问:“钟涛现在在哪儿?”
宋梅轻轻摇了摇头:“不知道。”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我答应过珥岱一定帮钟涛。”
宋梅犹豫了片刻,缓缓地说:“钟涛卷进了一桩杀人案。我知道,他是被冤枉的,他一定是被冤枉的。”
我好像听明白了一点儿:“这么说,钟涛在逃亡了?”
宋梅很重地叹了口气:“也可以这么说。”
“既然是冤枉的,就该去公安局,就该找警察澄清事实,怎么能选择逃亡呢?”
宋梅苦笑:“钟涛就是警察。”
第三章
除了逃亡,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
一
我几乎难以置信,钟涛竟然是警察,而且还是刑警支队副支队长。
珥岱亲口告诉我,他不仅杀死了高梦歌,还杀死了一个叫戴瑶的女人。但是,市公安局关于戴瑶被杀案的卷宗里却赫然写着:犯罪嫌疑人钟涛,原北江市公安局刑警支队副支队长,现负案在逃。
警察和逃犯,两个对立的身份同时叠加在一个人身上,这身份就特殊得不能再特殊了。
按照宋梅的说法,钟涛是一个忠于自己职业的好警察,是一个值得她和儿子骄傲的男人。说着,她从女士皮包里摸出一沓红色证书和八枚立功奖章递给我。我郑重地接过来,因为我知道,不管钟涛现在是什么身份,面对这些证书和奖章的时候,我还是该心怀敬畏的。
宋梅说:“杨记者,你能相信一个立过这么多战功的人会是杀人逃犯?”
我说:“这些战功并不能排除钟涛杀人的嫌疑。”
宋梅的眼神黯淡下来,喃喃地说道:“我了解我的丈夫。”
我犹豫了一下,问宋梅:“钟涛是怎么认识戴瑶的?”
宋梅摇摇头。但我看得出,在提到钟涛和戴瑶的关系时,宋梅未能免俗地显出酸楚之色,还有一点儿暗晦的隐忍。
我只好暂时绕过这个话题:“那么,钟涛是在什么背景下选择离开的?”我没有按照警方负案在逃的说法,而是用了一个比较中性的字眼。
“一个电话。”宋梅说。
戴瑶被杀案调查一周之后,夜里十一点多钟,钟涛刚刚躺下,突然接到一个电话。他一开始以为是又发生了什么案子,半夜被电话叫醒,这在警察的生活里是家常便饭。宋梅像往常一样接着睡自己的,根本就没在意。电话挂断前,钟涛突然很大声地说了一句:“这是诬陷,我怎么可能杀人?”
宋梅一个激灵翻身坐起:“怎么了?”
“他们说我是杀死戴瑶的凶手!”钟涛的情绪有些激动。
宋梅问:“电话是谁打的?”
钟涛不说话了,哆嗦着手点了一支烟,狠狠地吸了一口。
宋梅第一次见钟涛这个样子,也慌了:“他们凭什么说你杀人,有证据吗?”
钟涛仰起脸来望着屋顶,宋梅看到了他眼眶里的泪水。“局长手里有一封署名的举报信。”
“谁举报的?再说了,就凭一份举报信就能定一个人的罪?”
“据说,他们还有一些证据。”
“什么证据?”
“不知道。”钟涛摇了摇头,痛苦地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钟涛突然站起身,开始收拾行装。
“你要去自首?”宋梅傻傻地问。
“我没有犯罪,为什么去自首?”
“那你这是干什么?”
“走,离开北江。”
“你是警察,你知道逃亡的生活是什么样的。除了逃亡,就没有别的办法证明你的清白吗?”
“我就是为了证明我的清白!”钟涛吼道。
宋梅说:“当时,我该阻止他的。我那时是彻底吓傻了,眼睁睁地看着他走了。”
我问:“你知道那个电话是谁打的吗?举报人是谁?”
“到现在都是谜。也许珥岱知道一些情况,可惜,我根本接触不到珥岱。我是看了你采访珥岱的报道,才给你打电话的。”说着,宋梅潸然泪下。
我知道自己的斤两,更不想让宋梅对我抱有幻想,所以我连含蓄和宽慰都没有,直截了当地告诉她:“你对我的期望值太高了,何况我们素不相识。你不觉得这样的托付有些荒谬吗?”说完这话,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答应见宋梅,是为了钟涛。当一个接近真实的钟涛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却退缩了。
或许,宋梅已经有了被拒绝的心理准备,她很平静地看著我:“杨老师,你再考虑一下好吗?”
我说:“你为什么不找钟涛的那些警察同事?”
宋梅反问:“你觉得可以吗?”
“当然可以啊。”
“你没明白我的话。”
“我懂了。”
宋梅轻轻地摇摇头:“没有,你没懂。”
这回我真的明白了。如果是我出了这样的事,单位的同事一定避之唯恐不及,更何况是公安局这样一个敏感的地方。但我实在是爱莫能助。我说:“就到这里吧,一会儿我还得回报社,有篇稿子明天要见报。”
宋梅眼睛一亮:“是珥岱的案子?”
我模棱两可地说:“珥岱的新闻也就这样了,我们社领导的意思是没有深挖的必要了。当然,最后的判决结果我们肯定是要报道的。”
宋梅失望地低下头,突然又仰起脸来:“你还能见到珥岱吗?”
“二审的判决结果出来后,兴许还能见一次吧。”
宋梅追问:“你说珥岱二审可能改判吗?”
“我不敢妄加猜测。不过,以我的经验,维持原判是极有可能的。”
“珥岱可能知道一些钟涛和戴瑶的事儿。”
我说:“你还是请律师吧。”
“钟涛是在逃犯,请律师根本没用。杨老师,我真的是走投无路了……”说着,宋梅站起身,离开座位,走到我的面前,竟要在茶室里给我跪下,以这种最无奈的方式来求我。
我急忙拽住她的胳膊:“我答应你。你快起来,我一定想办法见见珥岱。”
这样的承诺是宋梅给逼出来的。可既然答应了,就该兑现承诺。同时我又觉得自己有点儿可笑,到现在我连钟涛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呢。
第二天一早,我再次拜访史副局长。刚提出想要再次采访珥岱,史副局长就一口回绝。他说:“杨记者,实在抱歉,珥岱的律师又提供了新证据,检察机关已经介入侦查。这个时候我们不能安排采访,请你理解。”
我早该预料到这样的结果。史副局长又不是傻子,怎能看不出我采访珥岱背后的目的?
我跟宋梅通了电话,把这个结果如实告诉她。宋梅在电话里“哦”了一声,就不说话了。我反倒像欠了宋梅什么似的,于是又多了一句嘴:“除了珥岱,我还能问谁?还有没有第二个知情人?”
宋梅说:“你可以找白默然了解一些情况。”
“白默然是谁?”
“刑警支队支队长。他是最先到达戴瑶被杀现场的人,也是钟涛最好的朋友。”
二
在我印象中,刑警除了重要场合,比如开会或者重大活动非穿不可,通常情况下是不穿警服的。现在,白默然一身警服坐在办公室等我,多少有点儿故意给我看的嫌疑。
“为什么要调查钟涛?”白默然一开口就像讯问似的。
“这算不上调查吧。”
“那就说说吧,你想了解什么?”
“戴瑶是钟涛杀的吗?珥岱已经承认自己杀死了戴瑶,你们怎么不调查呢?”
“对不起,钟涛的案子,还有你说的珥岱承认杀死戴瑶的情况,我们还在侦查,暂时不能向外界透露。”
“能说说钟涛吗?”
“你指哪方面?”
“随便说说吧。”
白默然沉默了一会儿,拿起桌子上的打火机点了一支烟,深吸了一口,然后是重重的一声叹息。在这声叹息中,我隐约察觉到他和钟涛的感情。男人和女人表达情感的方式有差异,白默然是含蓄的,不像宋梅那么直截了当。
“我和钟涛是生死兄弟!”白默然说,嘴角微微泛起笑意,“当年离开家上警校,我和钟涛在同一列火车的同一节车厢里互相鄙视地坐了一路。四个多小时,彼此没有说一句话。钟涛坐我对面,当然,那时我还不知道面前这个傻乎乎的男孩儿是谁。火车开动的那一刻,我挥手向月台上的母亲和姐姐告别,钟涛也直勾勾地望着车窗外面,他看什么、想什么,我就不知道了。我能确信的是,没人送他。那时的钟涛,脸被晒成紫铜色,一看就是在田里劳作的结果。衣着也很破旧,我注意到他穿的是自家纳的布鞋,上面沾着黄泥巴。一路上,我是大吃二喝,把母亲给我准备的水果、面包、瓜子一扫而光,又取出一本杂志消磨时光。而钟涛除了上厕所,就一直傻坐着。下了车,省城的一个亲戚开着桑塔纳轿车到车站接我。那个年代,能坐桑塔纳也算是很牛了。”
说着,他自嘲地笑了。我突然觉得白默然其实是一个很容易接近的人。
白默然接着说:“我在亲戚家吃了饭,然后才去学校报到。拎着包走进宿舍,看见一个男孩儿呆呆地坐在床角,歪着头看着窗外。他回过头来,我们俩都愣了。我们就这么认识了。钟涛家境贫寒,就说吃饭吧,钟涛每次打的饭菜都是食堂里最便宜的。吃饭的时候,他独自坐在没人注意的角落里,似乎在躲着大家。这可能就是自卑吧。我看他吃得太省,有时就把他拉到学校外面的小饭馆改善一下。警校的训练强度是比较大的,营养跟不上去可不行。当时警校给学生发警服,钟涛就总是穿着那身警服。就是因为总穿着警服,钟涛在街上见义勇为抓了一个抢劫犯,立了一次三等功。据说,这在省警校的历史上也是破天荒。后来,我们一起分配到了刑警队,在这个城市里成家立业,一直干到现在。”
“你觉得钟涛会杀人吗?”我问白默然。
白默然没有回答。我知道,白默然不会为我提供更多的有关钟涛杀人案的细节。“杀人案”这个说法可能欠妥,但是在事实没有澄清之前,我就暂且按着警方的说法这么叫吧。
“你可以到钟涛的老家,从他父母那儿了解一些情况。”说着,白默然在一张纸上写下了钟涛老家的地址。
我接过纸条。关于钟涛的新线索,或许就在这里——离省城四百多公里的清源村。
离开前,我向白默然要了一张钟涛的照片。这以后,我怀揣着这张照片,着了魔似的寻找着钟涛的踪迹,试图解开钟涛杀人案的谜团。
第四章
汇款单上没有地址,邮戳也有些模糊,但有一个字让我猜到了这是什么地方。
一
我把切诺基停在山坳,下车徒步前行。仰脸望向村口,那里空无一人,只有几条土狗懒洋洋地晒太阳。这里和全中国许多村庄一样,只要能走能跑智力还算健全的,都在县市或者省城甚至更远的地方打工谋生,冷清的村庄和那些留守在村子里的耄耋老人一样,寂寞地消磨着慵懒的时光。我采访过不少留守村庄,田地荒芜,许多房子早就没有人住了,年久失修,破败不堪。相比之下,清源村还算好的,至少地里还有庄稼。
我沿着小路爬到坡上,已是气喘吁吁。离村口最近的院落前,站着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儿。问他钟白法的家在哪儿,他指了指他家的后面,然后一溜烟儿地跑了。我小跑着紧跟在他后面,我知道他是要给我带路。
我追随着小男孩儿闯进了一个清净的院落。窑洞门口站着一位干瘦的白发老者,一身地道的农民打扮。我猜这大概就是钟白法 —— 钟涛的父亲。按照记者的职业习惯,采访前总是要把采访对象的性格、背景了解个大概,采访时才能得心应手,游刃有余。可白默然什么都没告诉我,他说,你到了清源自己去悟吧。这不扯淡吗?明明白默然是认识钟白法的,而且怂恿我到清源的也是他。我觉得他在利用我。可是为什么呢?唯一能站得住脚的理由是他希望我能帮助钟涛。白默然不愧是久经沙场的老刑警,他知道怎么借助别人的力量达到自己的目的。我呢,明知人家在算计我、利用我,却仍然不顾一切地钻进人家设好的套子里,其原因,大概就是因为白默然对钟涛的那份同窗情。白默然可能是不好出面直接帮钟涛,而我的出现,让他看到了帮助钟涛解困的机会。我入套了。
面对钟白法,我模棱两可地自我介绍:“我是北江来的。”
钟白法笑呵呵地说:“你是钟涛的同事吧,钟涛咋没回来?”
看上去钟白法还不知道钟涛出事了。也就是说,钟涛根本就没回过家,直接亡命天涯了。既然如此,我也不能提钟涛出事的话题。我说:“我不是钟涛的同事,我是《北江晨报》的记者,来采访钟涛的。”
钟白法糊涂了:“采访钟涛该去公安局,怎么到这儿来了?”
我说:“我是采访钟涛小时候的事儿,比如上学呀,帮助村里人做好事呀,等等。”
我低估了钟白法的敏感。他警觉地看着我:“钟涛没出啥事儿吧?听你这口气像采访黄继光、董存瑞似的。”
“沒有,没有,钟涛好着呢!他是全省的劳模,这次不只采访他一个,我们要采访好多人呢。”
钟白法把我让进窑洞里,介绍了窑洞里的人,有钟涛的母亲,还有钟涛的叔叔钟孝义。那个为我带路的小男孩儿是钟孝义的孙子。窑洞里陈设简陋,看得出来,钟白法家的日子过得捉襟见肘。窑洞的墙壁上挂着一个镜框,里面有钟涛一家的照片,还有钟涛和白默然的合影。后者是一张彩色照片,照片上两人穿着八三式警服——橄榄绿,领口两边是鲜红的领章——应该是两人在省警校上学时照的,那时八三式警服刚刚在全国公安机关列装。
夜晚,我躺在钟涛住过的那间偏窑里。钟涛的母亲送过来一套浆洗干净的被褥。乡村的夜晚寂静无声,习惯了城市的喧闹,我一下竟有些不大适应。远处的几声犬吠,倒像是这静谧乡村里的噪音。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眠。钟白法和我谈了一晚上的钟涛,都是钟涛从小学到高中的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学雷锋做好事、少年赖宁之类。钟白法讲得极有兴致,我听得哈欠连天。我想知道的是,钟涛出事后,就算没有回过家,那信和电话呢?
二
一夜无眠。天蒙蒙亮时,外面传来公鸡的啼鸣。我一轱辘坐起来,穿好衣服走出窑洞。刚伸了个懒腰,就听见身后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我以为是那只打鸣的公鸡,却隐约看到了一个人影。是的,绝对是人影。那人影离院子有十几米远,光线又暗,朦胧中我无法看清对方的长相。我下意识地喊了一声:“谁,干什么呢?”
那人愣怔片刻,转身就跑。
我的喊声惊扰了钟白法,屋子里先是一连串的咳嗽声,接着钟白法喊道:“谁呀?”
我顾不上答话,径直追出院门。对方奔跑的速度极快,转眼就没影了,但他奔逃的方向就是我停车的那条坡底小道。我追到半坡时,看见一辆黑色的越野车绝尘而去。越野车驶出去很远才把大灯打开,我根本看不清汽车的车型和车牌号。我一口气跑到坡下,查看我的切诺基。车门有被撬动的痕迹,但车里的东西没丢,事实上,车里也没什么东西,我随身带着的采访包放在我住的那间窑洞里。我又试了试汽车马达,也没问题。
钟白法过来了。也许是走得急,到跟前的时候竟咳得说不了话。我关切地问:“您没事吧?”
钟白法又咳嗽了几声,摆着手说:“不要紧,老毛病了。早晨起来咳得厉害,到前晌就好些了。你说怪不怪?”
“哦,那得上医院看看。”我脑子里还想着那奇怪的人影,心不在焉地应着。
钟白法问:“你追的是谁呀?咱这地方穷,贼娃子也不上这儿来。你看花眼了吧?”
看着钟白法,我忽然想到了钟涛。那远去的人影会是钟涛吗?
我带着满腹的疑问返回了钟家的窑洞。钟涛的母亲已经做好了早饭,馒头、鸡蛋、玉米粥和一碟咸菜。因为早晨的事儿,我没吃多少,钟涛的母亲一个劲儿地劝我多吃点儿,表情里带着几分招待不周的歉意。
离开钟家时,钟涛嫁到县城的妹妹回来了。她转交给钟白法一张汇款单,数目是五千元。汇款单上的地址很潦草,由于距离远,我根本分辨不出来,又不好凑上前去细看,邮戳也有些模糊,但有一个字让我猜到了这是什么地方。
这个字是:青。
第五章
对于逃亡者来说,选择逃到什么地方,也是在考验着逃亡者的心理和智商。
一
钟涛在青海吗?
据说,钟涛在市局刑警支队是抓捕逃犯最多的警察。可我搞不懂的是,当钟涛自己面临这样的抉择时,目的地竟然是青海。青海、新疆、内蒙古,这些地区往往是逃犯首选的目标。他们觉得,那些人烟稀少的山林、草原、沙漠是最佳的藏身之所。钟涛抓过那么多逃犯,他当然知道这些逃犯的心理,其他警察也不会不清楚。那么,为什么他还是作出这样的选择呢?
对于逃亡者来说,选择逃到什么地方,其实也是在考验逃亡者的心理和智商。
切诺基行驶在弯曲颠簸的公路上,地标显示这里是清江国道57公里处。一辆黑色的越野车从我的左侧飞驰而过,突然斜插到我的前面,很显然是故意挤我。我赶紧回转方向盘,同时猛踩刹车,切诺基贴着道沟停了下来,右后侧的一只车轮几乎悬空。我被吓出一身冷汗,傻了一样坐在驾驶座上发愣,那辆黑色越野车早已没了踪影。
我知道那辆黑色越野车并不想置我于死地。对方或许是在警告我。
警告什么呢?难道,和钟涛有关?
显然和钟涛有关。有人不想让我介入对钟涛的调查。
二
白默然和我见面的地点仍然是刑警支队的办公楼,不过这次不是在他的办公室,而是会议室。会议室在三楼,快到会议室时,白默然指着一扇门说:“这就是钟涛的办公室。封了好久了,没有局长批准任何人都不能进去。”
我停住脚,盯着红木门看了几秒钟,有些傻气地问:“连你都不能进去吗?”
“当然了,我更不能进去。”白默然停顿片刻,又说,“这么做其实也是对钟涛的保护。”
走进会议室,我愣住了,因为会议室里已经坐了五个警察。白默然坐在长方条桌的座首,拉我坐在他的旁边,同时介绍说:“这位是《北江晨报》的杨凡老师,资深记者。”说着,冲我点点头,“你把刚刚发生的事儿跟大家伙儿说说,越详细越好。”
我便把在清江国道上遇到的险情叙述了一遍,又说了昨天凌晨在钟涛父母家看到的那个人影和那辆黑色越野车。
白默然问:“你在清源村看到的黑色越野车,和清江国道上的那辆是同一辆车吗?”
我说:“只是凭直觉认为是同一辆车。在清源村那会儿天还没亮,我只是模糊地看到一辆黑色越野车。在清江国道,我看清那是辆黑色的华泰圣达菲,不算高档车,在北江很常见。”
一个年轻刑警问我:“看清车牌号了吗?”
我摇摇头:“没有,当时我已经懵了。”
白默然问:“从县城到北江有几个收费站?”
我想了一下说:“一个。”
一个老刑警也证实说:“只有一个收费站。”
白默然对年轻刑警说:“你去调一下收费站的监控录像,重点是7月19日上午八点至十二点这个时间段。”
没多久,那个刑警回来了,说监控录像已经通过内部网络传输过来了。他打开电脑,屏幕上显示出收费站的画面。那个时间段,通过收费站的汽车很少,而且大部分是大货车。十点三十二分,一辆黑色越野车出现在画面上,车型是华泰圣达菲。视频探头的像素太低,图像比较模糊,但我还是看清了那辆车的车牌号是江A - C1275。
“停!放大,看一下驾驶员。”白默然吩咐,“联系交警指挥中心,查一下这辆车的信息。”
驾驶员显然做了充分准备,墨镜和黑色棒球帽遮住了半个脸,无法看清他的模样。很快,交警指挥中心反馈,这辆车的登记信息是白色奥迪越野车,车主是北江路桥集团。
刑警们有些垂头丧气。折腾了半天,又等于回到了起点。尽管确认是套牌车,但我感动于白默然的认真严谨,以及对这件事的重视。我歉意地说:“抱歉,给你们添乱了。”
白默然摆了下手:“说抱歉的该是我们。你放心,这个案子我们会一查到底,给你一个交代。”
离开刑警支队的小白楼,行走在拥堵的街道上,我神经质地盯着从我眼前驶过的每一辆汽车。这时,一辆白色本田轿车停在我的身边,电动车窗落下,驾车的竟是宋梅。“上车吧,杨老师。”
我犹豫了一下,上了车。“今天可真巧,在这儿遇见了。”
宋梅说:“我是专程过来接你的。”
我吃惊地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宋梅俏皮地一笑:“我有情报系统。”
我说:“是白默然告诉你的吧?”
宋梅不置可否,问我:“你去清源了?见到钟涛的爸妈了?”
我如实回答:“见到了。”
宋梅叹了口气:“其实,你去清源毫无意义,你能了解到的,只是钟涛的过去。”
我想说钟涛给家里汇款的事儿,可转念一想,这事儿暂时还不能对宋梅说,甚至对白默然也不能提。不说汇款的事儿,只好扯别的话题。我说:“我调查钟涛的事儿,史副局長讳莫如深,白默然却有意无意地提供帮助。公安局到底是什么态度?”
宋梅告诉我,据说公安局有两种意见,以主管刑侦工作的史副局长为代表的一部分人主张公开进行网上追逃;以纪检书记陈俊山为代表的一部分人建议,从刑侦和纪检督察部门抽调人员组成抓捕小组,根据调查摸排的线索组织抓捕。赞成第二种意见的人占多数,大家觉得钟涛平时的表现确实不错,从感情上很难接受钟涛就是杀死戴瑶的凶手。此外还有一层意思,公安机关内部出了这样的事,如果公开高调地抓捕,有可能引起新闻媒体的炒作,那北江市公安局就被动了。陈俊山更是快言快语:“钟涛的案子一旦被媒体曝光,我们下半年什么都别干了,记者能把咱公安局的门槛踩塌了。”
所以,公安局对于钟涛的追捕采用的是第二套方案。但是半年多过去了,毫无结果,钟涛从警方的视线中消失了。而那个模糊的“青”字和汇款单,就成了最有价值的线索。
回到报社,我向社长请假,说出去半个月。社长盯着我看了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想跳槽?”
我说:“是请假,跳槽我还没想过,也许以后会,但现在真的是请假。”
“去哪儿?”
我说:“哪儿也不去,就是累了,想休整一段时间。”
社长不高兴了:“员工们要都像你这样,还出什么报纸!”
我说:“我也没卖给你们报社,你要是挤兑我,我还真就跳槽了。到哪儿我都是首席记者,你信不信?”
社长信了,在我的请假单上签了字。
晚上回到家,我开始收拾行装。青海肯定比北江冷,本该多备些衣服。但我不能对妻子青青说去青海,那样容易暴露我的行踪,对我、对钟涛的安全都是不利的,这一点我很清醒。因此不仅衣服不敢多带,我准备的行装也是半袖衬衣、大裤衩,总之都是些适合去南方旅行的衣物。
我对青青撒谎说报社派我去武汉出差。青青问:“明天几点的火车?”
我脱口道:“上午十点。”
“不对吧,去武汉的火车应该是早晨七点半,北江就这一趟去武汉的火车呀?”
我急忙掩饰:“哦,我记错了,是七点半的。”我担心青青看我的车票,我手里的车票是到兰州的。从北江到青海没有直达的列车,要在兰州转车。幸好,青青没看。
第六章
“你都成逃犯了,为什么还让我去自首?”
一
由于对青青撒了谎,我只能按照去武汉的列车时刻,赶在七点半以前到了火车站,在火车站坐了两个多小时,才登上了去往兰州的列车。青青说送我,我说又不是头一次出差,搞那么浪漫干什么。
在列车上咣当咣当摇晃了一天,凌晨五点,驶进了兰州火车站。凌晨的兰州站依然如午夜般漆黑,昏黄的路灯拉出长长的影子。我由出站口转到售票厅,看能不能买到一张去青海的卧铺车票。
女售票员好像没听清我的话:“你到哪儿?”
我说:“青海。”
她白了我一眼:“有青海火车站吗?我怎么卖给你火车票啊?”
我发现我犯了一个极弱智的错误。“那你能卖一张什么票给我?”
大概是因为凌晨的售票厅冷冷清清,售票员不介意和我多说几句:“你可以先到西宁,从西宁再转车。如果你是去旅游,可以直接到格尔木,格尔木离青海湖、塔尔寺都很近。”
西宁?还是格尔木?我仅凭一个模糊的邮戳,就认定了青海。至于是到西宁还是格尔木,我必须作出选择。
“格尔木吧。”西宁作为青海的首府,人多眼杂,绝不是钟涛会选择的去处,也许格尔木更靠谱一点儿。
这注定是一次迷茫的旅行。时间在铁轨与车轮的咣当声中消磨着,我离格尔木越来越近了。
下车的时候已是深夜,我找了一家小旅店住下。服务员是一个身材很胖的中年女人,手里拎着一串钥匙,带着我穿过昏暗的走廊,打开了一扇房门。这是一个标间,其中一张床上已经躺着一个人。那人脸冲墙睡着,椅背上搭着一件紫红色的僧衣。屋子里有股淡淡的酥油茶味道。
我草草地洗了把脸,蹑手蹑脚地钻进被窝,躺下却毫无睡意。人海茫茫,钟涛早已隐姓埋名,想要找到谈何容易?我忽然觉得这次青海之旅,真的是头脑发热的荒唐之举。为什么跑这么远来寻找一个与我毫不相干的人?
天快亮的时候,我的困意终于来了。一觉醒来,已是中午,对面床上的僧人已经走了。肚子咕咕叫,我穿好衣服,打算出去先填饱肚子,然后再琢磨从哪儿开始入手寻找钟涛。这时,僧人突然推门进来,他看见我,合掌向我示意,嘴里还念念有词地说着什么,大概是一些祝福或问候的话。我从未与僧人打过交道,慌不择言:“您没走吗?”
僧人笑了笑:“我去买火车票了。还不错,有座位呢。”
“那是师傅您运气好。”
僧人愣了愣神,突然盯着我认真打量起来,接着用北江方言说道:“听口音您是北江来的?”
我惊讶地张大了嘴巴:“你是北江人?”
“天地很大,天地又很小啊!”他没有直接回答。
“师傅在哪个寺院?塔尔寺吗?”
僧人摇摇头:“我在的那个寺院离格尔木有一百多公里,是个小寺院,和塔尔寺无法相提并论。请问您来青海是出差还是探亲旅游?”
我说:“我是来找人的。我的一个亲戚,出来做生意快一年了,一点儿音信也没有,家里人很着急。格尔木的北江人多吗?”
僧人说:“见过几个,有打工的,也有做生意的,不知道是不是你要找的人。”
我迫不及待地打开背包,取出钟涛的照片递给僧人。他接过照片,愣了一下,手明显地有些抖动,然后把照片退还给我:“没见过。怎么是个警察?你刚才说他是做生意的。”
我忙解释:“他过去确实做过警察,后来不干了,改做生意了。”
“哦,原来是这样。青海这么大,地广人稀,能不能找到,要看你的运气了。请问您在北江是做什么的?”
“我也是做生意的。”
僧人又问:“五年前,北江有个案子,两个诈骗的同伙火并,扎伤了一个,您听说过吗?”
“好像有点儿印象,据说嫌犯到现在还在逃。您知道这个案子?”
“在报纸上看到的,因为是北江的事儿,所以记住了。哦,对不起,我还有事,先走了。”僧人说完,便转身离开了。
这僧人匆匆进来,又匆匆离去,这里一定有问题。而且他看照片时,表情有些异样。难道他见过钟涛?我顾不上再仔细琢磨,急忙追出小旅店。街上没有我要找的那个僧人。想起他刚才说去买火车票,我直奔火车站候车室。
二
候车室的人不算多,我担心他换了衣服,所以盯着那些候车的人挨个儿打量。从下午两点一直到晚上八点,格尔木火车站没有列车发出和通过,我必须赶在列车进站前找到那个僧人。
终于,一个蹲在角落里的男人引起了我的注意,他的衣服很新,一看就是刚买来换上的,头上戴着一顶藏民们喜欢的毡帽,也是簇新的。我看到的只是他的侧面,无法确定究竟是不是我要寻找的人,但我不能放过机会。我绕到他的身后,突然攥住了他的胳膊。他像是被马蜂蛰了一下,本能地想要挣脱,当他转过头来看清是我,便停止了反抗,叹了口气问我:“你是警察吧。”
我说:“我是记者。我们找個地方谈谈。”
他点点头,背起行囊跟着我出了候车室。
回到旅店,他换上了僧衣,重新以僧人的身份坐在我的对面。他说:“你想问什么?”
“我们还是先认识一下吧。我叫杨凡,《北江晨报》的记者,你呢?”
“我叫洛桑。你也可以叫我洛桑喇嘛。”
“我想知道你出家前的名字。”
洛桑低着头,半天没说话。
我知道,洛桑之所以躲着我,是因为我是北江人,我知道五年前的那个案子。那个案子很可能和他有关系。于是我说:“也许你隐姓埋名,甚至甘愿遁入空门,就是不想面对过去。可事实上,你越想逃避,越是难以逃避。还是说说吧,说出来就解脱了。”
他仰起脸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
我找到我的包,从笔记本里抽出那张照片,指着照片上的钟涛问:“你一定见过他吧。你是看了这张照片之后才躲着我的,对不对?”
他终于开口了:“你和他什么关系?”
“老实说,我没有见过他,我对他的了解仅限于这张照片。我是在采访一个杀人犯的时候,受这个即将离世的人之托,找到钟涛,想办法帮助他。”
听到“杀人犯”这三个字,洛桑哆嗦了一下,口中喃喃地重复了两遍:“杀人犯,杀人犯……”接着他又问,“你为什么要帮助一个你根本就不认识的人?”
“我没必要骗你。理由很简单——承诺。”
“承诺?”他睁大了眼睛。
屋子里很静。外面那个女服务员拎着钥匙“哗啦哗啦”行走在走廊里的声音,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泪水顺着脸颊滚落,他伤心地哭了。我静静地看着他,等他把心底那些压抑了很久的东西一股脑发泄出来。
他的情绪渐渐平静之后说的第一句话是——“我也是杀人犯。”
三
他叫厉福胜,是一个电脑高手。我以为电脑高手一类的人一定具备高等学历,可他没有,他只上过北江一所民办的医药专科学校,学的专业是药品检验。毕业后,没有一家药检所肯聘请他去检验药品。找不到工作的厉福胜只好宅在家里,每天游走在虚拟的网络世界里,除了打游戏,就是研究电脑软件程序。有一天,他接到了一封电子邮件。这是一封邀请函,一家软件公司诚聘熟悉电脑编程的人才,薪金相当可观。他按照邮件提供的联系方式,在一家酒店的会议室见到了公司的人力部经理。对方对厉福胜的能力很满意,但有一个条件,员工必须住在公司里。对此,厉福胜不但不觉得苛刻,相反还可以少听几句母亲的唠叨。
报到那天,公司派车到楼下接他。冲这,他决定到了公司一定好好干。那是一辆黑色的英菲尼迪,他坐在车里美得很,想象着公司也一定很气派。结果,轿车把他拉到郊外的一幢简易楼里。破房、破桌、破椅,除了桌子上的三台电脑和几部电话,其他什么都没有。
“你们这是什么公司啊?”他的手里还拎着行李。
男主管三十多岁,满脸青春痘。他拍了拍电脑,有些不耐烦地说:“你只负责编程,其他就不用问了,反正到时候按月给你发工资。”
头一个星期基本没事做。后来他了解到,这个公司除了五个业务员,就他一个是操作电脑的。其他员工不知道在忙什么,进进出出的,好像也没闲着。半个月后,主管说来活儿了,这些天得加班了。厉福胜那叫一个激动,憋了这么些天,终于能大显身手了。主管给他交代任务,他却越听越糊涂——不是没有听明白,是因为听明白了才糊涂。主管给他交代的任务就是为他们的网络诈骗犯罪提供技术支持。
厉福胜拒绝了:“犯法的事儿我不做。”
主管冷笑:“恐怕不做都不成了。这半个月住在这里,你能跟警察说清楚吗?再说,你也走不出这幢楼。你知道为什么上你家接你吗?我们就是想知道你住哪儿,你父母的安全取决于你是否合作。”
厉福胜傻眼了。
就这样,由被骗到骗人,他越陷越深。有一天,他发现一笔二百万元的款子打进了公司的账户。这么庞大的数目让厉福胜心惊肉跳。他决定赶快逃离这个魔窟。
可是,门口那两个保安虎视眈眈,除了主管,其他人都不能自由出入。于是他开始在主管身上打主意。一天他对主管说,电脑坏了,需要出去买配件。主管说:“你开个单子,我派人去买。”
他说:“我开单没用,那得看型号。”
主管是骗子中的骗子,一眼就看穿了他的把戏:“你别跟老子耍滑头。老子在道上混的时候,你他妈还穿开裆裤呢。”
他泄气了。想逃离这个魔窟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儿。那天,他无意中在床垫子下面发现了一把匕首,可能是原先租住这房子的人留下的。他试了试刀锋,还算锋利。自从发现了匕首,他忽然觉得自己强大了。他开始注意那两个保安的作息规律。他发现,一般到了晚上十点以后,保安便把大门锁上,坐在门口的保安室里看电视,十二点以后,他们就睡了。但怎么搞到保安的钥匙呢?
又过了一个月。有一天半夜,主管突然把他摇醒,说警察可能注意到了这个地方,要马上转移,让他赶紧收拾东西。主管说,除了电脑,其他的都可以不要。他趁主管往楼下搬电脑的时候,把床垫子下面的匕首揣进了怀里。来到楼下,他撒腿就跑,主管和一个保安在后面紧追。主管扑倒了他,然后站起来往他身上狠踹。他本能地用手护着脑袋,蜷起身子。就在这时,匕首的刀把顶住了他的肚子。他奋力站起来,抽出匕首,向主管连捅数刀,看着对方软塌塌地倒了下去……
从此,他成了杀人犯。他褪去身上沾着血迹的夹克衫,只穿一件单薄的衬衫,一口气跑到火车站,登上一趟西去的列车。他当时只有一个念头——能逃多远就逃多远。从北江到兰州,从兰州到武威,从武威到西宁……在四处躲藏的这几年里,每次听到警笛声,每次看到身边有警察出现,他都心惊肉跳。
最后,他变成了洛桑喇嘛。他觉得自己已经忘记了过去,忘掉了厉福胜。直到钟涛的出现。
今年初夏的一天早晨,洛桑像平常一样打开寺院的大门,突然发现门口躺着一个满脸胡茬、一身泥泞的男人,完全可以用奄奄一息来形容。洛桑转身回去请示活佛,得到活佛的许可后,他把男人抬进了寺院里一个专供香客住宿的房间。
傍晚,男人苏醒了。洛桑急忙喊来活佛。活佛和那个男人谈了很久,具体谈了什么洛桑至今都不知道。他只知道,此后,那个男人在寺院住下了。再后来,他知道那个男人叫钟涛。
有一天,钟涛突然问洛桑:“你是北江人?”
这些年来,洛桑的口音和当地人几乎一样了,他不相信会被人轻易认出来。洛桑装傻:“北江在哪儿?”
钟涛坚定地说:“你是北江人。你叫厉福胜。”
那一刻,洛桑,不,厉福胜彻底崩溃了。他哆嗦着嘴唇:“你是什么人?你怎么认识我?”
“我见过你的照片。”
“在哪儿?”
“在我的办公室。我是警察。”
“那我就是东郭先生了。”
“不,你救了我,这是事实,我还是要感谢你的。你不是东郭先生,我也不是中山狼,我其实也是在救你。你捅的那个家伙叫马二强,他后来被救活了,但你确实构成了伤害罪。我分析过你的案子,不符合正当防卫的条件,你完全可以选择报警,而不是通过捅伤马二强来换取逃离那个团伙的机会。我希望你回北江自首,你的情况,肯定会得到宽大处理。”
厉福胜问:“你住在寺院里,就是为了抓我?”
钟涛摇头苦笑:“完全是碰巧了。现在我也是被通缉的逃犯。”
厉福胜难以置信。“你都成逃犯了,为什么还让我去自首?”
“有些事儿我无法和你解释。我们会在北江见面的。另外,请你帮我把这五千块钱按照这个地址寄出去。最后还要请你为我保密,不要把遇见我的事儿告诉任何人,可以吗?”
钟涛把他送上了长途车。来到格尔木后,他突然改变了想法,不想回去自首了。当然,他的内心也很矛盾。他把那五千块钱从一个小邮局寄了出去,然后开始漂泊,不过始终没离开青海。辗转多日,又回到了格尔木,就在旅店里遇到了我。
我说:“你带我去找钟涛,我们一起陪你回去自首。”
厉福胜说:“我答应过钟涛,不把他在寺院的事儿讲给别人,我不能带你去。”
四
第二天一早,我给白默然打了个电话,白默然说他下午坐飞机先飞西宁,再到格尔木,北江没有直飞格尔木的民航班机,让我耐心等待。我把给北江警方打电话的事儿如实告诉了厉福胜。他很理解,说:“谢谢你了杨记者,我知道你也是为了我好。”
第三天早晨,白默然从青海省公安厅借了两辆越野车,赶了一夜的路,抵达了格尔木。到楼下后,白默然给我打电话,说:“我们到了,你们出来吧。”
我陪着厉福胜走出了小旅店。
两个刑警走过来,一左一右,把厉福胜押上了警车。我注意到,他们没有给厉福胜戴手铐。我猜测,这或许是白默然特意交代的。
第七章
珥岱把戴瑶带进了那个阁楼。这是在高梦歌之后,第二个走进这间画室的女人。
一
白默然命令北江来的刑警押着厉福胜先找地方休息。等他们驾车离去,我迫不及待地说:“赶快去见钟涛吧。”
“钟涛躲着我们是为什么?我们这样开着警车大摇大摆地去了,钟涛会束手就擒吗?”
我确实没想那么多。“那我们下一步怎么办?”
白默然示意我跟他一起上车。车里放着一首好听的藏族风格的曲子,司机穿着警服,被紫外线雕刻过的脸上带着明显的高原特征。
越野车穿行在格尔木的街头,然后驶离市区,拐上一条县级公路。走了大约一个小时,进入一个小县城。
我问:“厉福胜说钟涛在寺院里,我们到县城干什么?”
白默然说:“我们先到县公安局,请当地警方配合一下。这也是为钟涛的安全考虑。”
我不反对依靠当地警方的力量,可我们不是去抓捕钟涛,至少我认为我和白默然不该去抓捕钟涛,而是要还钟涛一个清白。
县公安局刑警队队长叫才让,是个藏族汉子。白默然问才让:“情况怎么样?”
才让说:“人不在寺院里了,住在县城的一个招待所里。他本来是要离开的,好像还有什么事儿没处理完,所以没走。要不然,你们就白来了。”
从西宁开来的越野车,因为是警车,就留在了县公安局的大院里。我们和当地的刑警一起上了两辆桑塔纳。汽车在离钟涛住的毛纺厂招待所五十多米远的地方停下。我们下了车,徒步来到招待所楼下。
当地一名刑警正要推门进去,突然传来“砰”的一声枪响。有人踹了我一脚,我腿一麻,扑通摔倒在地上。接着又是一声枪响,我甚至能感觉到子弹尖啸着从我头顶飞过。才让果断下令还击。一阵枪声过后,楼上停止了射击。接着,从招待所后面传来汽车引擎发动的声音。
一名刑警快速跑向我们停车的地方,大概是打算驾车去追。才让吩咐两名刑警跟上去,然后带着留下的两名刑警和白默然一起冲进楼里。在二楼的一间客房里躺着一具尸体,身上有枪伤。房间里还有一个黑色背包,包里除了几件衣服,什么都没有。白默然指着包说:“这是钟涛的。”
“什么?”我大吃一惊,“你是说刚才驾车逃跑的人里有钟涛?”
“不,这些人是冲着钟涛来的。他们赶在了我们前头。但愿钟涛安然无恙。”
“‘他们是谁?”
白默然答非所问:“你和我们回北江吧。剩下的事留给才让队长处理。”
我固执地说:“我要留下来继续寻找钟涛。”
白默然叹了口气:“别傻了,你在青海找不到钟涛。”
但是我有太多的疑问。我真的想留下来找到答案。钟涛来青海是为躲避警方的追捕,还是为寻找能证明自己无罪的证据?追杀钟涛的人是谁?他们怎么知道钟涛的下落?
我想说服白默然让我留下来。白默然不容置疑地说:“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但你不是警察,你留下来只会添乱。你更不用担心钟涛,他知道该怎么做,别忘了,他是刑警。”
二
回到家,我把在青海的事儿含糊地告诉了青青。青青的拳头像雨点似的落在我的背上。“杨凡你行啊!长本事了,学会撒谎了,敢骗媳妇了!”
我没有过多地解释。在钟涛这件事上,有些问题很难解释清楚。似乎有一股无形的力量钳制着我,在它的操控下,我正陷入一个看不见底、摸不着边的黑洞。
这时,门铃响了。我看了青青一眼,她一动不动,还是一副赌气的表情。我起身打开房门,竟是我的岳母。老太太见女儿满脸的不高兴,就猜到我们闹别扭了。岳母说:“杨凡,本来你们两口子的事儿,我做老人的不该掺和,可你也有点儿过分了。夫妻之间最起码的是互相信任。”
我小心谨慎地解释说:“妈,您这是冤枉我了,我也没做什么过分的事儿,更没有对不起青青。”
岳母沉着脸:“你不是说去武汉吗,怎么跑到青海去了,还跟着公安局抓了一个逃犯。这么大的事儿你也不和青青说,你怎么能这样呢?”
青青睁大了眼睛:“妈,你怎么知道杨凡去青海了?你简直太神奇了。”
岳母撇了撇嘴:“报纸都登了,我还能不知道?”
“登报了?”我差点儿蹦起来,“是哪家报纸?”
岳母也有些不解:“《北江商报》。我还琢磨呢,杨凡参与的事儿,《北江晨报》不登,《商报》却登了,这是怎么回事儿呀?”
我心里咯噔一下,《北江商报》要是登了,那我们社长还不把我骂个狗血喷头?临下飞机前,白默然一再嘱咐我,让我别把青海的事儿发布出去。我想,他是为了保护钟涛。现在倒好,不让我发,他找别的媒体发了。如果不是白默然捅出去,《北江商报》的记者怎么会知道?事已至此,我赶紧去报社销假,然后等着社长训斥。
果不其然,社长看见我,登时火冒三丈,随手抓起桌上的《北江商报》扔在我面前。我没有解释。我还能说什么呢?说我被刑警支队长给玩了?
社长生气并不完全是因为被抢了新闻,而是这件事儿确实给《北江晨报》丢了脸。我在北江的记者圈内也算有影响的人物,远赴青海参与了抓捕厉福胜的行动,最后消息却刊发在别的报纸上,这在北江的媒体圈内绝对是个笑话。社长沉着脸说:“扣你这个月的奖金,外加半个月的工资,然后写一份深刻的检查。”
还好,社长没炒我的鱿鱼。
从报社出来,我直奔刑警支队的小白楼,找白默然兴师问罪。白默然的办公桌上就放着一张《北江商报》。看我一脸怒气冲冲的样子,他歉意地说:“杨记者,你先听我解释。”
我说:“还有什么好解释的?”
“是啊,我知道,不管我怎么解释,也无法挽回已经造成的影响。是我们错了。我们事先没有和宣传处的同志沟通好,结果他们把这事儿透露给《北江商报》的记者了。我代表刑警支队真诚地向你道歉。”
我这人最见不得别人道歉,一句和气话,我的火儿就发不出来了。也许是白默然觉得这次登报事件对我确实造成了伤害,作为补偿,他同意明天提审珥岱的时候,我可以随同前往。不过,前提是不要见报。
三
第二次见到珥岱,他胖了一些,精神也比上次好了一点儿。他低着头进来,被两名警察押着坐在一把特制的讯问椅上。坐定后,他下意识地抬头打量讯问他的警察。我和他目光对视的时候,我在他眼中看到了一个大大的惊叹号。
我想对珥岱说点儿什么,或者打个招呼,但是忍住了。大案队队长谢小龙和一个叫小苏的刑警坐在讯问台后面,我和白默然坐在两把临时摆放的折叠椅上。谢小龙开门见山:“珥岱,你說你要还原事实真相,那么,你还有什么事实要陈述吗?”
珥岱不假思索地答道:“戴瑶是我杀的。”
“你为什么要杀戴瑶?”
“因为她是一个卖淫女。”
“就这么简单?”
珥岱叹了口气:“事实就是这样。”
谢小龙问:“你是怎么认识戴瑶的?”
珥岱撇了下嘴:“她是一个卖淫女,这样的女人还要怎么认识呢?她们就像苍蝇和蚊子一样游荡在最见不得人的角落里。别看她们衣着光鲜,甚至美貌出众,比如戴瑶。可是无论多么漂亮的女人,一旦被贴上卖淫女的标签,她还有什么自尊和廉耻可言……”
谢小龙打断了珥岱的话:“你跑题了,我是问你认识戴瑶的过程。”
“这和案子有关系吗?”
谢小龙加重语气:“非常重要,你必须讲清楚。”
珥岱和戴瑶是在一个叫“亮马河”的KTV里相识的。自从知道高梦歌以前做过小姐,珥岱竟然对小姐产生了一种报复心态,他自己也意识到这种心理是不正常的,可他就像染上了毒瘾,深陷于这种依恋与仇视交织的矛盾心态中。
包厢里光线暧昧,珥岱的面前站着一排穿着夜总会统一制服的小姐,他的目光逡巡了片刻,停留在戴瑶的脸上。他似乎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这不是高梦歌吗?不,她没有高梦歌那么妩媚,显得比高梦歌清纯一些。珥岱抬手一指:“就她吧。”
戴瑶在珥岱身边坐下,殷勤地给珥岱的杯子里斟满红酒:“哥,我敬你一杯。”
珥岱无动于衷,就好像戴瑶不存在一样。
戴瑶问:“你是搞艺术的吧?”
珥岱还是不答话。他的冷漠让戴瑶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突然站起身来要走。这时,珥岱终于说话了:“既然做了婊子,莫非还想给自己立个贞节牌坊?”
如果换作别人,可能一摔门就走了。戴瑶本来要走,却突然停住脚步,转过脸来盯着珥岱:“我是婊子没错,难道你是君子吗?有一个词叫衣冠禽兽,我想,你不会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吧。这里是歌厅,你想要什么?想要杨柳岸晓风残月?我告诉你,这儿没有!我还告诉你,你到了这里,点了我,你就该知道什么叫厚颜无耻!”
珥岱愣住了。他盯着戴瑶。暗淡的光影里,是一对乌黑的眼眸,那眼眸中闪着晶莹的泪光。这泪光,却是从年轻画家的眼眸里淌出来的。
戴瑶在这种场合见多了逢场作戏,可在这种场合流泪的男人还是第一次见到。从这位扎着马尾辫的年轻画家身上,她看到了某种与众不同的东西。
当然,戴瑶死了,这只是我的猜测。
两人坐了下来。得知戴瑶是大三学生,珥岱很震惊:“你为什么要干这个?”
戴瑶没回答他,而是反问:“你失恋了?而且我身上一定有你前女友的影子。哈哈,对吧?”
珥岱默认了。后来,他们谈了很多。当他们把一瓶红酒干掉后,戴瑶竟有些微醉。她原本是陪酒女,今天这些酒,依着她的酒量,还不至于醉,可偏就醉了。戴瑶醉眼蒙眬地抓着珥岱的手:“你带我走吧。”
珥岱摇摇头说:“我到这种地方,说白了,就是为那事儿来的。可现在,我已经知道你是大学生,别人怎么想我不管,但我不能带你走。不能。”
“你看不起我吗?”戴瑶的语气有几分凄凉。
珥岱苦笑:“我还有资格看不起你?粉堕百花州,香残燕子楼。我们跳一段舞吧。”
戴瑶有些站立不稳,但还是硬撑着站起来。珥岱拥着戴瑶转了几步,戴瑶脚步踉跄。舞确实跳不下去了,他打算埋单离开。他担心,再不走也许会又一次堕入情网。
“我该走了。”珥岱说。
戴瑶没吱声。珥岱也不知道她听清没有。她目前的狀态已经无法继续陪下一位客人了。
珥岱走出“亮马河”,招手叫了一辆出租车。拉开车门的瞬间,他看到戴瑶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他只得又下了车,把戴瑶扶到车上,他打算把她送回学校。到了那所大学门口,戴瑶歪着头在车上睡着了。这下,珥岱还真没辙了。无论他怎么摇,戴瑶就是醒不过来。珥岱忽然想起,离这儿不远有一家小宾馆,是他的同学开的。他便把戴瑶送到那家宾馆,用他的身份证办了手续,把戴瑶扶进房间里,盖好被子,灭掉灯,关上门回家了。
此后的几天,戴瑶的模样在他脑海里始终挥之不去。他强迫自己忘了那个晚上。好在,他可以把注意力集中在画板上。
一个月后,下了入冬的第一场雪。珥岱顿生兴致,站在街边的人行道上欣赏雪景。不知不觉中,他感觉雪好像停了,仰起头,他的头顶多了一把伞。他急转身,身后站着的竟是戴瑶。“你怎么在这儿?”珥岱疑惑不解。
“我路过就看见你了,你怎么也在这儿?”
“我家住这儿。”
“那,不请我上去坐坐?”
珥岱把戴瑶带进了那个阁楼。这是在高梦歌之后,第二个走进这间画室的女人。戴瑶对这间画室充满了好奇。她非常羡慕这片属于自我的天地。“你真幸福。”她说,“比我的天地大多了,至少属于你一个人,不像我们六个女生挤在一间宿舍里。”
戴瑶的出现,让珥岱淡漠了对高梦歌的记忆。戴瑶的家在离北江三百多公里的山区,不过在行政区划上仍然属于北江市管辖,是北江最偏远最贫穷的地方。戴瑶的父亲是个赌徒,母亲得了一种叫肌无力的怪病。如果把戴瑶的堕落简单地归结于家庭的不幸,未免有些牵强,但对于一个一贫如洗的农村来的女大学生来说,她也没有多少选择。
珥岱说:“你别再去那种地方了,安心读书吧。我靠卖画也能让你读完大学。”
戴瑶哭了。她说:“你是真心对我的男人。”
这句话里暗藏了秘密。不然,戴瑶不会这么说。珥岱没听出来。他的外表和内心一样阳光。
第二天,戴瑶去了“亮马河”。不是去上班,而是找妈妈桑结清以前的账。她打算离开那个地方,为了珥岱。妈妈桑见到戴瑶,像遇见了救星:“你来得正好,我正要找你呢。福哥来了。”
这年头,最牛的人就是房地产商,福哥就是。福哥看中了戴瑶,每次来“亮马河”专点戴瑶。
戴瑶摇摇头说:“我不想再做了。”
“真的不打算干了?”
戴瑶先是摇摇头,马上又点点头。她的内心是矛盾的。
“老妹,你可别后悔啊。”
“你放心,我不后悔。”
妈妈桑悻悻地走了,看样子是向福哥回话去了。过了一会儿,妈妈桑又进来了,跟着进来的还有福哥。
福哥说:“你打算金盆洗手啊?好啊,福哥祝贺你。既然是祝贺,就得有点儿表示,这样吧,我在天盛楼订个包间,庆贺一下。”
戴瑶摆了摆手,有几分胆怯地说:“谢谢福哥。我晚上有个约会。”
福哥大手一挥:“没关系,把你男朋友一起叫上。对了,我这儿有一万块钱,你拿着,听说你母亲有病,带她到北江的医院来看看吧。”
戴瑶犹豫了。
第八章
“这也许真的是天意。那场雨就是为我的人生画的一个句号。”
一
珥岱再见到戴瑶是在一个星期之后。戴瑶说:“我回老家接我妈去了。她终于能住进医院了。”
珥岱没头没脑地说:“我和你一起陪床吧。”
戴瑶直摇头:“我妈是山里人。看见梳着马尾辫的男孩儿,会吓着的。”
第二天下午,珥岱让母亲给煲了鸡汤,装在保温桶里。到了医院病房的楼下,珥岱给戴瑶打电话:“我给你母亲送鸡汤来了。我不上去了,你下来取吧。”
戴瑶嗫嚅着:“对不起……我不在医院。”
“那你在哪儿呢?”珥岱急切地问。
“我在给母亲筹钱。对了,谢谢你,珥岱。”
戴瑶的声音里有一丝淡淡的忧伤,这让珥岱心痛不已,感觉自己竟然那么无用。沉吟了片刻后,珥岱说:“你在哪儿?我想见你。”
戴瑶说:“我知道你的心。你帮不了我,谢谢你。”
珥岱还想说什么,电话里却发出了“嘟嘟”的声音。珥岱失神地站在楼下,他想把保温桶送到楼上,可又不知道该送到哪个病房。再说,戴瑶已经明确表示,不希望他见到她母亲。珥岱有些沮丧,觉得画画和生活、艺术和现实总是有那么一些差距。他把保温桶留在医院门口的保安室,之后,给戴瑶发了一条短信,告诉她到保安那里取鸡汤。
珥岱决定替戴瑶的母亲筹钱。上次办画展,差不多卖掉了这几年所有的作品,已经没有多少画可卖了。于是,珥岱说服母亲,把家里所有的积蓄——四万多元,全部取出来给了戴瑶。
珥岱对母亲说:“谢谢妈妈。”
母亲擦了擦眼角的泪水,笑着说:“谁让你是我儿子呢。”
二
负责记录的苏警官说:“等一会儿吧,钢笔没水了,我去找瓶墨水。”
谢小龙说:“用我的笔吧。”
苏警官甩了甩手腕:“你让我的手也歇会儿。”
谢小龙转过脸望着白默然说:“白队,下午再提审吧。你看快十二点了。”
白默然眼睛盯着珥岱,思索了一会儿,挥了下手说:“一鼓作气吧。”说完,白默然摸出手机,压低了声音打电话。听那意思,电话是打给看守所所长的,让所长准备盒饭。
我对白默然有些不满,觉得这样似乎有点儿不近人情。他这种讯问方式叫车轮战,目的是让讯问对象因疲惫而丧失警惕。其实,珥岱已经承认人是他杀的,他没必要避重就轻做无谓的抗争。
我赞同谢小龙的意见,应该休整一下再接着讯问。可谢小龙并没有坚持自己的意见。据我了解,谢小龙是想顶钟涛刑警支队副支队长的位置。既然局里想重新组建刑警支队的领导班子,当然会考虑白默然的意见。所以,在这种时候,谢小龙不会因为这点儿小事得罪白默然,他选择了退让。
看守所民警把盒饭送来了。白默然递给我一盒:“委屈你了,对付一口吧。”
珥岱的手铐被打开了。两名警察站在珥岱左右。珥岱捧着盒饭埋头吃着,样子很专注。我看不清楚他面部的表情,但就他往嘴里扒拉饭的动作看,他很平静,也很坦然。这倒是我希望看到的。不知怎么,我的心中突然涌起一丝酸楚。
三
“梦巴黎”是北江新开业的一家餐厅,人气特别旺,雅座要提前预订。既是“梦巴黎”,饭菜当然以西餐为主。戴瑶点了一份牛排、一份马赛鱼羹,珥岱也点了一份牛排,又要了两杯红酒。
戴瑶没有特意装扮,柔和的灯光照在她的脸上,显得清纯自然。这是珥岱喜欢的。珥岱盯着戴瑶,像在欣赏一幅自己满意的作品。戴瑶调皮地把手伸到珥岱面前晃了几下:“别这么盯着女生看。”
珥岱笑了:“哈哈,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是,我的眼神绝不是那种色迷迷的,我是在欣赏一件世界上最美的艺术品。”
“真没发现你还有一张很讨女孩子喜欢的嘴巴。除了我,你还谈过很多女朋友吧?”
珥岱老实地点头承认:“曾经有过一个。但是,那只是昙花一现。”
戴瑶说:“长得很像我?”
珥岱点点头:“那天在‘亮马河已经被你猜中了。”
戴瑶突然叹了口气,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以后我们不要提这个话题了,好吗?”
聊了一会儿,珥岱起身上洗手间。而高梦歌正好从洗手间出来,两人擦肩而过,彼此竟然都没有注意到对方。等他回到座位时,高梦歌就坐在他的座位上和戴瑶聊得很热乎,看那样子,两人的关系很熟。
当时高梦歌背向珥岱,但那背影珥岱再熟悉不过了。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珥岱本想回避,可戴瑶还是看到珥岱了,扬起一只手喊:“珥岱你快来,让你認识我的一个姐姐。”
高梦歌转过头,看见珥岱,愣住了。珥岱只好硬着头皮走过去。高梦歌狐疑地问戴瑶:“这就是你男朋友?”
戴瑶看出了一些端倪,反问道:“你们认识?”
高梦歌从这句话里找到了答案。接下来她说的话,差点儿让珥岱晕过去。按照情理,她该回避这层关系,哪怕说朋友也好。可是,她对戴瑶说:“我们不仅认识,珥岱是我以前的男朋友。”
珥岱忽然觉得高梦歌是那么无耻。他知道她这是故意气戴瑶。他已经看到戴瑶的脸色变了。珥岱马上说:“不管我们以前是什么关系,但那是过去的事儿了,我们已经断了。”
高梦歌不阴不阳地说:“怎么能断呢?我还欠你二十万,等我凑齐了就还你。”
谢小龙打断珥岱的话:“那二十万,高梦歌还你了吗?”
珥岱摇了摇头。
“你杀死高梦歌是因为她欠你二十万不还吗?”
珥岱说:“我原本就是送她的,就没想着让她还。”
谢小龙问:“排除了经济上的纠纷,那么你杀死高梦歌的理由呢?”
“恨。我是先杀死了戴瑶,然后一不做二不休,连高梦歌一块儿杀了。”
“你怎么能同时杀掉两个人?”
珥岱扬了扬下巴:“不是同时,是先杀死了戴瑶,然后在家待了两天,第三天晚上又杀死了高梦歌。”
“为什么你先杀死的是戴瑶呢?”
珥岱说:“杀死戴瑶是因为爱,杀死高梦歌是因为恨。我和戴瑶的关系后来越来越糟,是高梦歌故意造成的。我杀死戴瑶之后就后悔了,所以,就把这恨归咎到高梦歌身上。我知道高梦歌住的那个别墅,我是夜里九点多去的,当时,正好下着雨。”
白默然突然问:“你为什么选择下雨天作案?”
“下雨的时候谁还会在外面呀,那样就没人注意我了。别墅区本来人就很少,而且哗哗的雨声还能掩盖高梦歌的呼救或者喊叫。不过,那天我勒住高梦歌的脖子后,她除了挣扎,并没有喊叫。记得我在24号别墅门口遇到高梦歌的时候也在下雨,”珥岱苦笑,“这也许真的是天意。那场雨就是为我的人生画的一个句号。”
白默然问:“你杀死高梦歌的手法和杀死戴瑶一样吗?”
珥岱点点头:“一样。用一根红塑料外皮的铜线勒住脖子。”
白默然拿起桌上的一张照片问:“是这根铜线吗?”
珥岱接过照片看了看:“应该是。”
白默然厉声追问:“什么叫应该是?你看仔细一点儿,到底是不是?”
珥岱又把照片认真地看了看,还给了白默然:“是,就是它。”
白默然盯着珥岱问:“铜线是哪儿来的?”
珥岱说:“是我家里的,上次我家电路坏了,从劳务市场找了一个电工,他修完电路后,剩下一米多长的线。”
白默然回头对谢小龙说:“我问完了,你们继续问吧。”
一开始,我对白默然突然冒出这么一连串问题有些莫名奇妙,仔细揣摩,才发现姜还是老的辣,这些是提审的关键环节。可他为什么不提钟涛呢?也许是为了避嫌?
接下来由谢小龙继续讯问时,他的思路有些乱,想了好半天竟冒出一句:“刚才你说到哪儿了?”
这可不是大案队队长该说的话。
珥岱愣怔了一下:“说到铜线了。”
谢小龙沉吟片刻:“你是怎么杀死的戴瑶?”
珥岱说:“那次偶遇高梦歌后,我感觉戴瑶对我的态度明显冷淡了。戴瑶是一个不太会装的女孩儿,有什么心思,立马就写在脸上了。那天之后,她也像高梦歌一样和我玩起了失踪。我到她租住的地方去找,她根本就没回去。没办法,我鼓起勇气到病房去找。至于这么做会不会让戴瑶更反感,我也顾不得了。到了医院,医生告诉我,戴瑶的母亲三天前办了出院手续。又过了一个月,我再去出租房找戴瑶,开门的是一个男人,瞪着眼睛问我找谁。我说找戴瑶,那人便回头喊她。可是戴瑶拒绝见我,那人就重重地把门关上了。后来我才知道,那人就是福哥。这房子也是福哥花钱租下的。”
第九章
我忽然觉得,白默然对我依然有所保留。这难道是警察的职业习惯吗?
一
对珥岱的讯问不得不中断。
当时是下午四点,讯问进行了将近八小时。无论是讯问的警官还是被讯问的珥岱,都显出了疲惫之色。他们都很累。但中断的原因不是因为疲惫。白默然不怕累,他要的就是让珥岱在疲惫中心理防线彻底崩溃的效果。也许,他觉得只有这样,珥岱交代的犯罪过程才是最可信、最真实的。
讯问中断的原因是白默然突然接到一个电话。听白默然的语气,那电话是局里的某个领导打来的。接完电话,白默然说:“停了吧。有案子了,需要我们马上出现场。”
我说:“我还打算采访一下珥岱呢!陪你们耗了一整天,我到现在一无所获。”
白默然看着我:“你打算问什么问题?时间长吗?”
“我想问几个关于钟涛的问题,用不了很久。”
白默然摆了摆手:“不要提这个问题。”
“可我来这儿就是想搞清楚珥岱和钟涛的关系。”
白默然叹了口气:“你知道吗?我向珥岱提问的时候,钟涛这两个字就在我的嘴边,但我没说出来。知道为什么吗?珥岱的供述是要写进笔录的,每一个字都将作为证据呈送到法庭上。我们不知道他和钟涛的关系,所以才要慎重,否则出了什么差错,就真的无法挽回了。”
“那我能以记者的身份问珥岱吗?”
“不行。”
我阴着脸回到家。青青看我的表情,关切地问:“怎么了?”
我说:“没什么。”
青青不信:“你这一天都去哪儿了?”
我说:“到市局看守所了。”
青青突然敏感起来:“你又去采访那个案子了?你们报社是不是要安排你跑政法口?我告诉你,这政法口的事儿最麻烦,有些案子连法官也很难断清楚,你一个记者,弄不好就把自己推到风口浪尖上。你知道吗,前几天有个很有名的电视台记者,因为报道山西的一个什么事,被当地警察给带走了。”
我点点头说:“我也听说了。”
青青抱怨说:“你都知道还接这活儿啊?这事儿你得跟报社领导谈,不行咱就辞职,凭你的能力,我就不信没有别的报社要你。”
我急忙说:“今天去看守所和报社没有一点儿关系,是刑警支队的白默然约我去的。”
青青的脸色愈加阴沉。我知道,她对我撒谎到青海的事儿仍旧耿耿于怀。“你还是离那些警察远点儿,你看社会上的人有几个对警察有好感的?”
我不认同青青的看法。“至少我接触的这些警察都是好人,比如白默然,比如钟涛。”
青青撇了撇嘴:“钟涛你见过吗?再说,钟涛还不是公安局追捕的逃犯?”
二
客厅里的电话响了,打破了我和青青之间的僵局。那是一个陌生的固定电话号码。我犹豫着接通电话,对方是一个带着外地口音的女人:“您是杨凡记者吗?”
得到确认后,她哭了。我说:“你别哭,有什么话你说呀。”
她哽咽着说:“我叫钟霞,是钟涛的妹妹。你能找到我哥吗?我爸病了,县医院让我们到北江的医院来检查。我给我哥打电话,可我哥一直关机,我想到了北江再说,就陪我爸来了。哪知道,医院没有床位,不收我们住院。我爸这会儿就躺在小旅店,他给了我一个电话号码,说是你留下的。我没办法,只好求你帮我找我哥了。”
我忙安慰说:“你别着急,你哥出差了,这会儿不在北江,你给你嫂子宋梅打电话吧。”
钟霞说:“打了,我嫂子的手机也停机了。”
宋梅怎么会停机呢?我问清楚她的位置,急急忙忙往外走。青青喊我:“你着急忙慌的这是去哪儿?”
我说:“钟涛的父亲病了,住在一家小旅店里,我过去看看。”
我叫了一辆出租车赶往新建路,快到了才想起,那里离刑警支队不远。钟白法生病的事儿是否要告诉白默然呢?想了想,还是看看情况再说吧。
钟白法躺在小旅店的床上,脸色苍白。见我进来,他挣扎着要坐起来。我急忙上去按住他,关切地说:“老伯,上次见你还好好的,怎么说病就病了?”
钟白法没回答我的问题,他的呼吸很急促,夹带着剧烈的咳嗽:“钟涛是不是出啥事儿了?”
我一惊,忙说:“刚才我已经和钟霞说了,钟涛出差了,在外地办案子,回不来。”
钟白法根本不信:“钟涛以前也出差办案子,可这次好像不大正常,这么长时间怎么能一点儿信儿都没有呢?宋梅的电话还停机了。你说这还不是出事儿了?你就实话告诉我吧,我都一把年岁的人了,什么样的事儿没经历过?如果你不说,我就去公安局问钟涛到底出什么事儿了。要是真的牺牲了,我就把他的骨灰带回老家,让他睡进钟家的老坟里去……”他越说咳嗽得越厉害,到最后,眼看着都要喘不上气了。
钟霞忙上前拍老人的后背,我也慌了。当务之急是赶快把钟白法送进医院。我想起曾经采访过北江医学院附属医院的副院长,我为他做过一次人物专访,采访了多半天,彼此印象应该是很深的。我调出号码打过去,巧的是他正在医院里值班。
不一会儿,副院长派了一辆救护车,把钟白法接到了医院。
三
第二天上午,我给白默然打了电话。白默然很着急,问钟白法得了什么病。“正准备检查呢,”我告诉他,“你想办法联系一下宋梅吧。”
白默然说:“试试吧,我也好久没和宋梅联系了。”
打完电话,我和钟霞拿着大夫开列的检查单从彩超室开始逐个项目地检查。不一会儿,白默然打来电话,说到医院楼下了。
我赶紧下楼去迎白默然,见面就说:“我对钟白法说钟涛去外地办案了。咱俩不能说穿帮了。”
白默然拍了拍我的肩膀:“你放心,我知道该怎么说。我呀,还真替钟涛高兴,你和他连面儿都没见过,就这么帮他。有些人,即便是多年的朋友,也不一定能做到你这份儿上。”
白默然的夸奖并没有让我激动。我甚至怀疑自己的脑袋是不是进水了。我和钟涛算什么关系?我为什么要帮他?钟涛呀钟涛,你他妈值得我这样吗?你躲哪儿去了?
回到彩超室门口,钟白法已检查完毕,被钟霞搀扶出来了。白默然走上去,紧紧抓住钟白法的手。我以为他会马上解释钟涛出差办案的事儿,可白默然只说了些安心养病、不要心疼钱等无关痛痒的话。钟白法也没提钟涛的事儿,他要等白默然开口。如果白默然急于解释钟涛出差办案的事儿,那说明钟涛可能真的出事儿了。但白默然没提,反倒让钟白法的心里稍稍有了些安慰。
一口气做了十几项检查,回到病房,钟白法很疲惫。白默然把钟白法搀扶到床上,又为他搭上被子。钟白法闭目躺了片刻,睁开眼睛问:“钟涛在哪儿?”
白默然说:“在外地。”
“很远吗?”
白默然点了点头。
“你能给他打个电话吗?”
白默然摇摇头:“不能,他的工作严格保密。除了他主动和我们联系,我们找不到他。”
钟白法似信非信:“你说的就像演电影似的,有那么邪乎吗?”
白默然拍着钟白法的手背:“钟伯伯,您还别不信,钟涛做的事儿可比电影精彩多了,等钟涛完成任务回来,陪您老讲个几天几夜。”
“嗯,那好,那好啊。”钟白法一直阴云密布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
就在我们陪着钟白法聊天的时候,护士进来问:“哪位是患者家属?请到医生办公室来一下。”
我和白默然进了医生办公室。钟霞留下来照顾钟白法。
“结果很不乐观。”医生说,“根据检查结果判断,钟白法得的是肺癌。医院方面会尽力治疗,但家属也要有心理准备。”
我问:“是不是要手术啊,费用是多少?”
医生说:“差不多七八万吧。”
出了医生办公室,我和白默然的心情都很沉重。白默然说:“住院费的事儿你就别操心了。当然我们没有把你当外人的意思,你已经是我的哥们儿了,钟白法和钟霞也把你当亲人一样看待。只是这住院费的事儿无论如何不能让你操心,你负责找宋梅,找到宋梅后,让她把钟晓磊一起带来,孩子该看看他爷爷了。有了钟晓磊,老爷子的精神肯定要好很多。”
我说:“我没到过宋梅家,只能去单位找她,你看这合适吗?”
“没关系,你又不是警察,到单位找她,不会有什么不好的影响。”
“如果宋梅不在单位呢?”
白默然写下了钟涛家和宋梅父母的住址,“假如不在单位,你按照这两个地址再找一找,实在找不着,那也没办法了。”
离开医院,我反复拨打宋梅的手机,传来的却是“您呼叫的号码已经停机”。手机停机,一般有两种可能,一是欠费;再就是换号了。欠费不可能很长时间,通常发现欠费,机主会很快补齐,开通手机。长时间停机,十有八九是换号了。我隐约觉得,宋梅好像在逃避什么。
到了宋梅工作的科研所,传达室的保安告诉我,宋梅好久没来上班了。我问有多久,保安也说不上来。我跑到楼上,整个二楼办公室的门都锁着。再上到三楼,一间办公室半开着门,我看见一位女士在电脑前忙活着什么。我敲了一下门。
她抬起头瞟了我一眼:“什么事儿?”
我说:“我是来找宋梅的。保安说好久没见她了,我想打听一下怎么能找到宋梅。”
“你找宋梅呀。她和同事到内蒙古出差了,这会儿可能正在草原上撒欢呢。”
我回去把宋梅的情况向白默然讲了。白默然的语气有些不满:“这宋梅的心可够大的,丈夫亡命天涯,她倒好,自己跑到草原上旅游去了。”
我替宋梅辩解:“据我了解,自从钟涛出事以后,宋梅一直很压抑,她出去玩玩,也可能是为了缓解……”
白默然打断我的话:“我比你了解宋梅,他们夫妻的感情并不是……”白默然没有说下去。
我忽然觉得,白默然对我依然有所保留。这难道是警察的职业习惯吗?
第十章
那画很抽象,让人看不懂画家想要表达的情感和意境。
一
城外幽静的小院。枝枝蔓蔓的豆角架像绿色的壁挂。
自从珥岱出事,他的母亲便整日待在这个小院里,也许她打算把自己的余生就束缚在这个小小的世界里。因为绝望,她除了吃饭,就是伺弄自己栽种的那些豆角、黄瓜、西红柿和茄子。这便是她全部的生活。
她和珥岱从前住的房子已经卖掉了,卖了四十万,给了戴瑶二十万,余下的在城外买了这个小院子。那时戴瑶的母亲刚回到乡下不久,戴瑶又患上了尿毒症,需要做肾移植手术。幸运的是恰好有配型相符的肾源。
戴瑶却犯难了。母亲住院已经花光了家里的积蓄,假如她再住进医院,别说换肾,就是连一般的检查费用都不够。珥岱就劝母亲卖了房子。一个母亲为了儿子可以牺牲一切,何况房子。
提起戴瑤,珥岱的母亲带着怒气说:“是戴瑶害了珥岱。不止戴瑶,还有高梦歌。我也是女人,可我不会像她们那么狠毒无情。说我儿子杀了她们,还不如说是她们杀了我儿子。”
我承认,她说得并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但珥岱杀死戴瑶和高梦歌才是事实。
我推开木门,进了小院。珥岱的母亲半躺在躺椅上,明媚的阳光像老人的手,抚摸着她那孤独绝望的心怀。我轻轻地走近她,在她对面坐下来。
“阿姨。”
她略显迟钝地睁开眼睛,凝视着我。短暂的沉默后,她用低沉的声音问:“你是……”
“我是采访过珥岱的记者,我叫杨凡,昨天我还见到珥岱来着。”
她的眼睛猛然一亮,支起身子,“珥岱怎么样?他还好吗?”
“珥岱很好,精神状态比以前好多了。我觉得珥岱在看守所有些话不方便说出来,也许您可以告诉我。”
她掠了一下滑落到眼眉前的一缕白发,“你问吧。”
“您认识钟涛吗?”
“钟涛?”她若有所思,然后摇了摇头。
“珥岱从来没有对您提过这个名字吗?”
“没有。钟涛是谁呀?”
“钟涛是警察。”
“这么说,是钟涛让你来的?”
我怔了一下,担心她太敏感,不敢贸然接她的话。“不是钟涛,是珥岱。”
“你不用骗我,我的心早死了。你看,那红红的西红柿就是珥岱的脸,那黄瓜就是珥岱的身子,那豆角架上的长青藤就是珥岱长长的头发。我看着这些,就是看我的儿子。这是我和珥岱的命。”
我怀疑她的精神出了问题,不知道还应不应该在这里待下去。珥岱的母亲突然说:“你能给钟涛带句话吗?”
我摇摇头:“钟涛现在是公安局抓捕的逃犯,他们怀疑钟涛杀死了戴瑶。”
她的眼神和表情告诉我,这个消息绝对让她大感意外。“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呀!”她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走进屋里,取出一幅画。
这是珥岱的作品。画上有三个人,正中那个是他的母亲,在他母亲的身后,有两个虚幻的女人,不用猜,一个是高梦歌,一个是戴瑶。画的下方有一首小诗:淘尽春来春不眠,笑啖瑶池雾中天。佳人尤释泪沾襟,百花园中梦流连。
我不知道珥岱是在怎样的心境下写的这首诗,或许,就是信手拈来,胡乱涂鸦。那画很抽象,让人看不懂画家想要表达的情感和意境。这幅画里是不是隐藏了什么?
我问:“我可以给这幅画拍一张照片吗?”
她犹豫了好一会儿,我想,她是怕这幅画给珥岱带来什么负面影响。但她总算同意了。
我告辞离开了小院。走出几十米远,我忍不住回过头来。珥岱的母亲仍然站在院子门口,风吹散了她的白发,像秋天里随风飘动的玉米须。
回到家,我把手机上的照片拷贝到电脑上仔细研究,想破译其中隐藏的信息。经过反复推敲我发现,左下角的那首小诗,绝不是信手拈来。它一定隐藏了什么秘密。第一句“淘尽春来春不眠”,这里的“淘”,会不会是个谐音,它或许指的是“涛”字,就是钟涛。第二句“笑啖瑶池雾中天”中暗含了两个信息,一个是瑶池的“瑶”字,显然,它指的是戴瑶;雾中天的“中”字,也是一个谐音,我认为就是指代钟涛的“钟”字。把瑶和中放在一个句子里,就是把戴瑶和钟涛放在了一起,也就是说戴瑶和钟涛一定有某种联系,这倒正好印证了那封举报钟涛杀死戴瑶的举报信。看来,写举报信的人也一定知道戴瑶和钟涛的关系。“佳人尤释泪沾襟”这句有点儿怪异,这幅画应该是珥岱没有作案之前画的,难道,他在作画的时候就已经预知现在的结果了吗?听珥岱的供述,他起初并没有杀戴瑶的意思,在杀死戴瑶之后,带着报复和破釜沉舟的颓废感,又杀死了高梦歌。如果是这样,“佳人尤释”暗含的意思是什么呢?“释”这个字,我猜想,是借用那个落魄大夫的诗里的一个字。那句诗是“孰求美而释女”,这个“释”是离去的意思。那么珥岱指的是谁离去,怎么离去?我想是指戴瑶,戴瑶要离开他了,伤心的珥岱拿出画板,画了这样一幅画,想表达内心的痛苦和矛盾。痛苦还好理解,矛盾呢?是因为钟涛的出现吗?我不敢确定。而且珥岱在最后这句“百花园中梦流连”里又提到了高梦歌。
珥岱想要表达什么?当然,也不排除只是一种情感的宣泄。但我更倾向于珥岱像电影《达?芬奇密码》里那样,在这幅画中暗藏了什么信息。我后悔没有说服珥岱的母亲把那幅原画借给我。
我放大了照片,一寸一寸地检查,但最后还是一无所获。
二
手术那天,我早早地来到了病房。之前白默然说他也过来,但直到把钟白法推进手术室也没看到他的影子。
我和钟霞在手术室外面靠走廊的椅子上坐着。钟霞紧张地一会儿站起身,一会儿又坐下。为了分散钟霞的注意力,我没话找话和她闲聊,话题总是在钟涛和白默然之间,当然也谈到了宋梅。从钟霞的话里,我知道钟家似乎对宋梅并不十分满意,大概是因为宋梅有些看不起乡下人,不怎么回清源老家,只是不得已才偶尔回去看看。这么多年了,宋梅和钟家人的感情一直有着一层隔膜。
过了差不多半个钟头,手术室里的护士突然出来问谁是钟白法的家属。我和钟霞立即站起来,都担心手术台上发生了意外。护士说:“你们进去化验一下,钟白法需要输血,但他的血型是O型RH阴性,这是一种稀有血型,也叫熊猫血。刚才我们联系了血液中心,那里没有库存血。”
我的血型是A型,只有看钟霞了,按照遗传规律,钟霞倒有可能。我问钟霞,钟霞说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血型,在农村从来没做过体检。护士抽了钟霞的血做化验,结果钟霞的血型也不符合。怎么办?我想到了交通台,便给电台打了求助电话,又让青青赶快在网上发帖子、发微博。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越来越紧张,给白默然打电话,他的手机关机。可能是有任务,不然,他是不会轻易关机的。这时,一位男子急匆匆走过来,问谁是需要献血的病人家属。我和钟霞急忙说:“我们是,您是……”
他说:“别问那么多了,赶快找大夫抽血吧。”
血的问题总算解决了。那人离开时,把钟霞叫到一邊,从包里摸出一个牛皮纸信封,说里面有三万元钱,给钟老伯买点儿营养品。我越发感到蹊跷。能来献血就已经很不容易了,又要给钱,而且一出手就是三万。我仔细端详那个男子,觉得有几分眼熟,但一时半会儿却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钟霞说:“您能来献血我们已经很感激了,钱我们不能要。”
那人说:“钱不是我的,是别人托我带来的,你们必须收下。”
我和钟霞一头雾水。我忙问:“您能留下名字吗?”
那人笑笑,把钱塞进钟霞的怀里,转身便走。我和钟霞反应不及,等我们追出门的时候,他已经不见了踪影。
虽然没追上,但我终于想起了他是谁。他也是警察,是市公安局办公室的副主任。上次为采访珥岱,我找史副局长的时候,就是他先接待的我。也许,这位办公室副主任是钟涛的朋友。可这三万块钱又是谁的呢?
钟霞问我钱的事儿怎么办。我顺嘴说:“你就收着吧。就跟你爸说是公安局领导送来的慰问金。”
钟霞愣怔了一下,敏感地问:“杨记者,我哥是不是真的出事了?我感觉你和白大哥有什么事儿瞒着我们。你们不告诉我爸,我能理解,可你们总该告诉我吧?”
我心里骂自己嘴上没把门的。事已至此,该不该把真相告诉钟霞呢?犹豫了一会儿,我还是说:“钟霞,请你相信我,你哥真的是在外地,他在青海。”
“在青海?”
“对,在青海。你还记得那张五千元的汇款单吗?那钱就是你哥从格尔木汇来的。这回你信了吧?”
“我到邮局取钱的时候,邮局的人也是这么说。我那时还琢磨呢,青海什么人会给我家汇钱呢?原来是我哥。”钟霞终于放心了。
我暗暗松了口气。不管怎么说,这次的危机总算化解了。
三个小时后,钟白法的手术做完了。大夫说手术很成功。但钟白法的左肺被切去了三分之二,接下来,还有更加痛苦的化疗。我担心钟白法的身体能不能撑得住,能不能撑到钟涛回来。
第十一章
我突然发现,这里真是一个奇怪的地方,逢场作戏这个词用在这里再恰当不过了。
一
宋梅终于给我打电话了。她刚从内蒙古回来,说要见我。我说,你还是快去医院吧,钟涛的父亲得了肺癌,刚做了手术,还在医院里躺着。我还一再叮嘱,一是统一口径,就说钟涛在青海出差办案子;二是去医院的时候,一定带上钟晓磊。这是老人的心愿,一定要满足。
我继续琢磨珥岱的那幅画,试图破译背后的密码。我想,我之所以无法读懂这幅画,可能和我不懂绘画有关。于是,我拜访了在画院当院长的朋友张剑。
张剑把U盘里的照片拷贝进电脑,用投影仪把照片打到大屏幕上,我们俩坐在演播厅的沙发上,盯着这幅被放大了的照片,或者说是一幅画。
张剑说:“我看过珥岱的画。这幅画虽然没有改变总体的风格,但从用笔到立意确实和以前的作品有点儿不同。我觉得,他是想要表达某种情感或者说是寓意。我最好能看到原画,因为照片和画毕竟还是有区别的。”
我说:“画在珥岱的母亲手里,我向她要过,她不同意我把画带走,所以只能拍这么一张照片带出来。”
张剑点点头:“嗯,我能理解。珥岱出了这样的事儿,对她的打击肯定很大,所以珥岱的画就是她的情感寄托了。你看这样好不好,不把画带走,咱们到她家去看总可以吧。”
我觉得这是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就带着张剑去见珥岱的母亲。
想不到,珥岱的母亲对我们很冷漠。“我儿子都进监狱了,张老师看那幅画还有意义吗?”
我注意到张剑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他是北江很有名的画家,平时听惯了别人吹捧,很少有人用这种口气对他说话。
我不知道怎么说服珥岱的母亲把那幅画拿出来。或许,那幅画根本没有什么意义,所谓密码只不过是我天真的想象而已。但既然来了,无论如何也要看看那幅画,珥岱与钟涛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或许真能从这幅画里找到答案。
我说:“阿姨,您把那幅画拿出来吧。张剑老师很同情珥岱的遭遇,也为珥岱惋惜,他是真心想帮助珥岱,是吧,张老师?”
张剑没想到我把球踢给了他,愣怔了一下,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慢条斯理地说:“杨凡老师采访过珥岱,对我说了珥岱的情况。一方面,我和珥岱也算是同行,我理应提供帮助;另一方面,也是由于杨凡老师的真诚感动了我。说实话,在这个社会上,像杨凡老师这样有同情心的人真的很少见了。杨凡猜测珥岱在这幅画里留下了什么信息,所以叫我一起来看看,如果真的有什么发现,或许能够帮助珥岱也说不定啊。”
珥岱的母亲睁大了眼睛,我从她的眼眸里看到了一丝热切的渴望。“那我拿给你们看吧。”她走进卧室,拿出了那幅装裱在镜框里的画。
张剑把画接过来,摆放在窗前,然后俯下身子,像考古专家似的在画上找着线索。房子里寂静无声,风吹动着院子里的豆角架,那沙沙的声音在屋子里听得清清楚楚。我和珥岱的母亲盯着张剑,虔诚得像在期盼即将降临的福音。过了半个多小时,张剑直起身,他有些累了,同时我也看到了他失望的眼神。他冲我摇摇头。
我叹了口气说:“看来,只能这样了。”
珥岱的母亲也很失望。她把画拿起来,打算再放回卧室里。
“等等。”张剑突然喊道,“角度,我怎么就没想到角度!”
他重新把画摆到窗前,先站到与那幅画大约成六十度角的位置,再慢慢地变换角度。片刻,他突然兴奋地叫了起来:“杨凡你看,左边这个女孩儿的身后有一个暗影,换个角度看,就是一个类似于漫画的形体,也就是说,这里暗藏了一个人物。这种画法是利用颜色的不同,改变视觉习惯,制造出一种近似于三维立体的效果。”
我仔细观察那个人影:“这么说,这个人该是那个叫钟涛的警察,如果这个假设成立,倒和下面那首诗里暗含的意思对上了。”
张剑说:“这诗和画就是互相佐证,融为一体,实际上暗含的是一个意思,一个信息。可是戴瑶已经死了,你只能把我们的分析当作线索提供给警方,至于最后的结论,还是让他们调查去吧。”
珥岱的母亲急切地问:“如果我们把这个线索提供给警察,是不是就能救我儿子?”
我不想让她抱太高的期望,只得说:“至少是能看到希望。”
她的眼泪出来了。这近似于搪塞的话,竟然让珥岱的母亲激动不已。然而我心里清楚,珥岱杀人的罪名可以说已经是板上钉钉了。我所说的希望,是指珥岱让我帮助钟涛这件事。可我不能对珥岱的母亲说明这一点。
回去的路上,我接到了白默然的电话。白默然问我在哪儿。我说刚从珥岱母亲家出来,在回市区的路上。
白默然开玩笑说:“你这人还挺重感情的。”
我说:“虽然他现在是一个死刑犯,可他还是一个人,应该得到起码的尊重。而且,我还有新发现,我发现了一幅画。”
白默然警觉地问:“什么画?那画在哪儿?”
我对白默然的口气很反感。他问话的语气中,警察的职业色彩过于强烈,但我还是实话实说:“这幅画好像暗藏了一些信息,是有关钟涛的。但我只是推测,还不敢确定。”
“和钟涛有什么关系?”
“这幅画暗示钟涛可能和戴瑶认识,也可能有某种特殊的关系。”
“哦,是这样。”
听口气,白默然对这幅画好像不怎么感兴趣,可我却始终在想着这幅画。钟涛和戴瑶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难道也是那种男女间的暧昧吗?凭我的直觉,钟涛不是那种在男女问题上随便的男人。即便有什么风花雪月的故事,对象也不可能是戴瑶这样的人。那么,一个警察和一个坐台小姐之间能有什么关系?对了,该从坐台小姐这个方向去了解。
可是从哪儿入手呢?我想到了一个地方,就是戴瑶和珥岱相识的地方。我想要揭开这些谜团,就必须顺着这条线找下去——“亮马河”。
二
“亮马河”这种地方当然不欢迎记者,所以,在去“亮马河”之前,我还得好好设计一套方案。通常情况下,单枪匹马到“亮马河”去消费的并不多,大多是三五个人,酒足饭饱之后,去“亮马河”找几个小姐消遣K歌。
为了不引起“亮马河”保安和小姐的警觉,我约了两个在北江做家电生意的同学,一个叫滕彪,一个叫孙德海。这两人也算我的铁哥们儿,尤其是滕彪,上学那会儿就是孩子头儿,长相算不上特别彪悍,但也是一副刁民样子。这样的人进了“亮马河”,至少不会被怀疑是警察或者没事找事的记者。
我约两人在一个中档酒店吃饭,差不多喝了两瓶白酒。当然是他俩喝得多,孙德海舌头都直了,翻来覆去说了一堆车轱辘话,还让我和滕彪专心听他讲。我看了下表,九点多一点儿,应该差不多了。孙德海还想接着喝,我看了眼滕彪,滕彪心领神会,扶起孙德海往外走。到了酒店外面,滕彪说:“我打个车把孙德海送回家,我看你还清醒,就自己走吧。”
我摆了摆手说:“别急着回家,到‘亮马河玩一会儿去吧。”
滕彪诧异地看着我:“你是不是想求我们办事,又他妈不好意思说?”
“没事,就是好久没见你们了,换个地方喝喝酒聊聊天。”
滕彪想了想说:“那就去吧,不过咱提前说好,‘亮马河我埋单。”
我说:“我请客,让你埋单,那我的脸还往哪儿搁?”
滕彪拍了拍我的肩膀:“你写稿子挣的那点儿薪水,还不够养家糊口的呢。”
出租车停在“亮马河”门口,一个保安过来殷勤地打开车门。看样子滕彪光顾过这里,不需要门厅服务生的引导便走进了电梯间,按下了“3”。转眼自动门打开,我们走出电梯间,踩着厚厚的地毯,被服务生引进了一间包厢。滕彪要了红酒和果盘。我说:“叫几个陪唱的吧。我说过了,我请客。”
滕彪点了一支烟,没有熄灭打火机,而是把打火机举到我面前照着我的脸说:“你要真找我有事,别藏着掖着,痛快点儿,哥们儿能帮到的,绝不含糊。”
我摇摇头说:“真没事,就是想陪你们哥儿俩出来玩玩。”
“你中五百万了?”
“真要中了五百万,就不到这儿来了,直接领你们到星级酒店里办事。”
滕彪突然笑了,笑得前仰后合。他叫来服务生耳语了几句,服务生会意地点着头出去了。不大一会儿,一个妈咪带着七八个小姐进来排成一列。我有点儿眼花缭乱。如果单纯为了取乐,可能也好选择,可我想碰碰运气,希望在这些小姐里能找到一个了解,或者至少是认识戴瑶的。问题是,这样的人从长相上是看不出来的,又没法开口问。无奈,我只好随便点了一个看上去年龄和戴瑶相仿,眼神也有点儿迷离的,我想这大概是珥岱喜欢的类型。
滕彪和孙德海各自选了小姐,其他的便退出去了。我选中的女孩儿坐在我身边,主动给我倒上红酒,手很自然地放在我的腿上,我的荷尔蒙指数瞬间升高了,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她歪着脑袋问我:“你紧张什么?看看你的朋友。”
我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滕彪正拥着小姐跳贴面舞。孙德海的神志好像也清醒了些,手揽着小姐的腰,歪着头靠在沙发上。我知道自己在这方面不如他们老练,但还嘴硬:“我为什么要紧张?”
女孩儿怪笑了一下:“我怎么知道你为什么紧张?第一次吧?你老婆一定管得很严。”
我说:“我还没结婚呢。”
她撇了撇嘴:“鬼才信呢。”
我用很随意的口气问:“你到这里多久了?”
“没多久,仨月。”
我泄气了,运气哪是那么好撞的。我站起身,那女孩儿大概以为我不喜欢她,也惶恐地站起来:“你怎么了?”
我说:“出去方便一下。”
她扶住我的胳膊,“我带你去。”
我还真不习惯让女人扶着去上卫生间,赶紧说:“别别,我自己找得到地方。”
走出包房,我问走廊里的服务生:“卫生间在哪儿?”
他指了指走廊一侧。其实我是想出来透透气,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从卫生间出来,我看到走廊里有个熟悉的影子,一晃,进了一间包厢。那人极像市公安局的史副局长。他怎么也来这里了?
我当然不能跟进他的包房里看个仔细,又不好找服务生打听——这种话题太敏感,只好回到自己的包房。孙德海居然醒了,正举着麦克与陪他的女孩儿对唱。陪我的女孩儿坐在了滕彪身边,俩人正窃窃私语,那样子就像久别重逢的恋人。我突然发现,这里真是一个奇怪的地方,逢场作戏这个词用在这里再恰当不过了。
滕彪大概和陪我的那个女孩儿聊出了感觉,就让他选中的那个高挑女孩儿过来陪我。那女孩儿对滕彪竟然也是恋恋不舍的样子。我暗自好笑,本来就是逢场作戏,可有人就入戏了。
那个女孩儿坐到我身边,问我:“会唱歌吗?”
我说:“当然,不然来这儿干什么。”
她笑了:“来这儿就不是唱歌的,唱歌的地方在‘星光大道呢。”
我说:“你倒挺幽默的。对了,你认识一个叫戴瑶的女孩儿吗?”
她愣了一下:“你怎么问起她来了?”
我像落水者突然抓住了一根稻草:“你认识戴瑶?”
她摇摇头:“不认识,只是听说过,她已经死了。你认识她吗?”
我信口说:“在这儿见过一次,你们这里谁还认识她?”
她警觉地望着我:“你问这干什么呀?”
“没什么,随便问问。”
女孩儿笑了:“哦,我明白了,你大概也是玩出感情来了吧。你还挺痴情的。”
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你还没回答我呢,这里还有谁认识戴瑶啊?”
“兰花认识。”
“兰花?”说实话,我觉得这名字挺俗气。
“她是我们这里的头牌。”
“她在吗?”
“今天好像请假了。鬼知道她有什么事儿。”
知道了兰花这个名字,今天总算没白来。
到了午夜,滕彪说:“孙德海这孙子酒也醒了,该走了。”
结账的时候,滕彪说什么也不让我埋单,这位电器行老板又让我省了。
回到家,青青问我:“你不是陪滕彪和孙德海喝酒吗,身上怎么还有香水味?”
我只好撒谎:“滕彪带了个女店员,大概是她身上的味道吧。”我知道青青不可能去追问滕彪,即使追问,滕彪也会帮我把这谎圆了。
三
我原打算第二天再去“亮马河”查那个叫兰花的女人,可接下来的几天报社开记者职称评定会,每天晚上评委会都要开会研究。我是评委会成员,不能缺席,找兰花的事儿只好暂时放下。
过了一个星期,我去“亮马河”找那个叫兰花的小姐。兰花连续一周没来这里了,不过我从一个叫小黑子的保安那里得知,兰花住在悦来小区6号楼702室,是与别人合租的房子。为了得到这个线索,我费尽了心机,还差不多花去了一个月工资。那个保安真不好对付,多年的城市历练,他早已失去了农民的朴实。
按图索骥,我没费什么力气便找到了兰花租住的地方。开门的是一个长相妩媚的女人,还有点儿睡意蒙眬的样子。
我说:“请问,兰花住这里吗?”
“你是谁?”
“我是戴瑶的表哥,我来北江找她,她们说你知道戴瑶在哪儿。”
她狐疑地打量着我,没有让我进屋的意思,但我估计她就是我要找的兰花。
我说:“我知道到这儿来打扰你不礼貌,可我也是没办法,家里人很着急,到处找,哪儿也找不到,所以就冒失地奔你这儿来了。”
兰花说:“我确实和戴瑶认识,不过她死了。”
我故作惊讶:“什么?死了?怎么死的?”
“被人杀了。”
我装作很悲愤的样子:“谁杀的?案子破了吗?”
兰花摇摇头:“我只知道这些。平时,戴瑶和朱丽颖走得近,我们只是一般关系。”
“那朱丽颖在哪儿?”
“朱丽颖过去在‘亮马河,后来不干了。不过,她丈夫还在‘亮马河做前厅经理。但我听说,他们好像离婚了。”
我追问道:“朱丽颖的丈夫叫什么名字?”
兰花又仔细地打量了我一眼:“这我不能告诉你。”
我知道她怕惹麻烦,连忙摸出一沓钱,大约有一千多块,塞到她手里说:“你帮我一个忙吧。”
她推让了一下,随后便将钱揣进兜里。她告诉我,朱丽颖的丈夫——确切地说是朱丽颖的前夫,叫郝旭阳。
第十二章
怎么又冒出个孪生妹妹?我彻底糊涂了。那珥岱爱上的到底是谁?
一
每天下午四点半,郝旭阳都会准时出现在“亮马河”一楼的大厅。他一出现,刚才还唧唧喳喳小声聊天的员工立刻噤声,然后在领班的组织下排成三排。郝旭阳照例要讲一番话,内容无非是前一天的翻版。员工的耳朵都起了茧子,但还是要装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否则便会被郝旭阳视为对他这位经理的不尊。“亮马河”真正的老板是顾晓军,但顾晓军极少在“亮马河”露面,因此,郝旭阳就是他的全权代表。
在“亮马河”,也就这个时间段最容易找到郝旭阳,可往往这个时候,也最难接近郝旭阳。我也试过跟踪,连着两天,我在“亮马河”门口蹲守,但这是徒劳的。郝旭阳每天的例行讲话之后,在“亮马河”的大厅就很难再见到他。我想郝旭阳可能呆在某个独立的办公室里处理“亮马河”的诸多事务,但这样的地方,一般顾客是很难靠近的。而且除了保安队队长和几个亲信,普通员工甚至都不知道他的办公室在哪儿。没办法,我只好放弃郝旭阳,寻找另外一条可以找到朱丽颖的途径。
二
那些男男女女,和着音乐在舞池里摆动着身躯,时明时暗的灯光让人头晕目眩。我坐在迪厅一个不怎么引人注意的角落里,面前的小桌上放着一瓶啤酒。爆炸般的音响效果让我心烦意乱,我起身走出迪厅透口气,于是便听到了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在转角的楼梯口,我看到两个保安连踢带打地把一个年轻人往楼下撵,年轻人的身子软塌塌的,像喝醉了酒似的。
我立刻喝止:“你们怎么打人呢?”
两个保安眼中含着敌意打量着我,虽然没说出口,但意思我读懂了:少管闲事。
我说:“这是我朋友,你们别碰他。”
保安可能也不想把事情闹大,丢下那人,骂了一句:“下次再这样就废了你!”说罢转身上楼。
我看着眼前的年轻人,发现他嘴角涎着口水,目光散乱。凭直觉,我知道这人不是酒鬼,而是毒瘾犯了。年轻人突然抱紧我的腿,“给我一点儿吧,给我一点儿……”我想甩掉他走开,他突然又说,“你是郝总吧?郝总,你不认识我了?我是全哥的弟弟。”
听到“郝总”两个字,我停下脚步,问他:“你认识郝旭阳?”
他眼神空洞地望着我,哀求道:“给我一点儿,就一点儿。”
我确信他认识郝旭阳,就架起他的胳膊,把他弄出了歌厅。来到街上,我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情急之下,我想到了一个地方——市戒毒中心。这个戒毒中心成立不到一年,规模不算很大,有四十多张床位,不是那种归公安管理的强制戒毒所,而是接收自愿戒毒者的医院性质的地方。我叫了一辆出租车,把他送到市戒毒中心。登记的时候,我根本回答不出这人的姓名、年龄、住址等信息,接待的女医生狐疑地望着我:“你到底是他什么人?”
“这人是我在路上捡的,我根本不认识他。”
“对不起,没有家属的签字,我们不能随便接收戒毒病人。”
我央求说:“你通融一下,先把他收下,我想办法联系病人家属。”
女医生摇摇头:“没办法通融,请你带他走吧。”
我换了一副严肃的口吻:“你这里是医院吗?”
女医生一愣:“严格地说,这里是戒毒中心。”
我说:“他现在这个样子,你们要是不管,他可能会死掉。你们这是见死不救!”
女医生白了我一眼:“你少拿大帽子压我。见一个救一个,我们救得过来吗?”
我从口袋里掏出记者证:“麻烦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你这种说法,我还是第一次听到。”
女医生的态度马上变了,说要联系一下值班主任,她作不了主。不一会儿,值班主任出来了,问我有什么要求。我说只要暂时缓解他的症状就行。值班主任喊来一个男医生给年轻人打了一针,没一会儿,年轻人便睡去了。然后,又挂了一个吊瓶。我权且扮演家属的角色,守候在床边。那位男医生没走,坐下来陪我,我想大概是值班主任交代过。果然,他带着阿谀的口气说我这样的人在当今的时代实在少见。我听着不舒服,便不温不火地说:“你看见这样的事儿也会管的。”
男医生抬手指了指床上的瘾君子:“这样的人有的是,管得过来,又管得了吗?”和刚才那个女医生一个口吻。
话不投机,我也懒得和他多说。总算挨到把一瓶药液输完,男医生打了个哈欠,看了看表:“哟,三点了。”
我说:“你睡一会儿吧。”
他看看床上的家伙,“他暂时不会有什么事儿了。我给你找个地方,你也迷糊一会儿吧。”
我说:“我还能坚持,你去吧。”
男医生走了,我的困意也上来了,脑袋像小鸡啄米似的一个劲儿点头。等我醒来,那个瘾君子也醒了,正一脸茫然地四下打量。我说:“这里是戒毒中心,是我把你弄到这儿来的。”
他惊恐地瞪着我:“你是警察?”
我摇摇头。
他翻身坐起来要走。我说:“把你家人找来你才可以走。”
他狐疑地看着我:“别骗我了,你就是警察。”
“我不是警察。不过,如果你不把家人找来,我还真的要喊警察了。”
他咧开嘴笑了笑,我发现他嘴里的牙齿所剩无几。他说了一个电话号码,说这是他姐的。我拨了电话,果然是一个女人接的。我简单说了一下情况,让她马上过来。
过了半个多小时,来了一位四十岁上下的女人。她说她叫范秀芳,那男人是她弟弟,叫范军,两年前染上毒瘾,就变成这么个半死不活的样子。范秀芳结了戒毒中心的医药费用,对我连声地道谢。我说好人做到底,我和你一起送他回去吧。
也许范秀芳担心弟弟在她眼皮底下再跑了,我在也算个帮手,便默许了。我和她一起把范军送回她家。本想再和范军聊聊,问问他和郝旭阳的关系,或者打听一些有关郝旭阳的情况,可又觉得,这样唐突地提起郝旭阳,可能会引起对方的戒心,适得其反。于是小坐片刻,我便起身告辞了。
隔了两天,我再次来到范秀芳家。范军的神志已经清醒,听姐姐说是我救了他,冲我感激地笑了笑,毫不避讳地说:“白粉能把人变成鬼。”
我说:“想办法戒了吧。”
他叹了口气:“心瘾难断呀。”
我说:“戒掉的人也很多。”
他的眼圈突然红了:“我是废物,没毅力……”
谈话的感觉还不错,我顺势问:“你是怎么染上这东西的?”我怕刺激了他,形成心理暗示,没直接说“白粉”或者“毒品”。
范军欲言又止。我也没有继续追问,而是说:“你认识郝旭阳吗?”
范军含糊地点了点头:“认识,但不是很熟,我认识他老婆朱丽颖。”
我克制着没让自己喜形于色。“朱丽颖不是跟郝旭阳离婚了吗?”
范军说:“是呀,离了一年了。朱丽颖离开郝旭阳就对了,那就不是朱丽颖应该去的地方。”
“你跟朱丽颖很熟?”
“朱丽颖过去和我是一个车间的工人。她现在在游乐场那边开了个花店。”
三
游乐场大门外有两个花店,我先进了一家,守店的是一个花甲老头儿,显然不是朱丽颖的花店。我又踱进另一家,店里有个女孩儿正在打理花卉,从外貌和年龄看,也不会是朱丽颖。我随口问了一句:“你是老板吗?”
女孩儿摇摇头:“老板在里面。”
花店的拐角有一个侧门,从里面走出一位皮肤白皙,容貌和气质都很迷人的女人,穿着一件真丝半袖衫,一条乳白色的裤子,使得身体的线条更加突出。我开门见山地问:“你是朱丽颖?”
她打量着我,皱起眉头问:“您有什么事儿?”
我说:“我是为戴瑶的事儿来的。”
朱丽颖吃了一惊,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帮她打理花卉的女孩儿,轻声道:“她不是已经死了吗?”
我指了指外面:“我们到马路对面那家咖啡屋谈谈好吗?”
朱丽颖警惕地问:“你是什么人?”
“我是记者。”
朱丽颖的脸色变了:“我不想和记者打交道。你既然知道我和戴瑶的关系,那也就知道我过去是做什么的。对不起,我想平静地生活,请你不要打扰我了。”
“既然你不想說戴瑶,那么我只问你一句话,你听说过钟涛吗?”
朱丽颖犹豫片刻:“我们到对面的咖啡屋谈吧。”
到了咖啡屋,我选了一个偏僻的座位,为朱丽颖点了卡布奇诺。朱丽颖笑了一下:“你真有意思,你知道卡布奇诺是点给什么人的吗?”
“你不会说是情人吧。”
朱丽颖眉毛一扬:“卡布奇诺就是与爱情有关。”
我说:“我点它不代表爱情,代表的是信任,彼此的信任。”
朱丽颖反问:“我凭什么信任你?”
我说:“钟涛。”
“那是你们男人之间的事,我不想掺和进来。”
“你相信是钟涛杀死的戴瑶吗?”
“不信。”
“那你为什么不站出来澄清呢?”
朱丽颖叹了口气:“钟涛是警察,连他自己都证明不了,有谁能相信我的话呢?”
“那他们凭什么怀疑是钟涛杀死了戴瑶?”
朱丽颖想了想:“可能是戴瑶的那本日记吧。”
“那日记现在在哪儿?”
“我想应该在警察手里。”
“你见过那本日记吗?”
朱丽颖点点头:“见过,但内容我没看过,戴瑶不让我看。不过,我听戴瑶说,她把对钟涛的感情写在日记里了。”
“这么说,戴瑶爱着钟涛?”
“差不多吧。”
“他们怎么认识的?”
“钟涛在一次扫黄行动中抓了戴瑶,一审,才知道戴瑶和他是老乡,又得知戴瑶是因为家里穷才走上这条路的,钟涛就想帮她。可戴瑶不争气,她让钟涛失望了。钟涛是个好人。”
“钟涛是怎么帮戴瑶的,资助她上大学吗?”
朱丽颖摇了摇头:“戴瑶就没上过大学,上大学的是她的孪生妹妹戴静。”
怎么又冒出个孪生妹妹?我彻底糊涂了。“那珥岱爱上的到底是谁?”
朱丽颖说:“有些事儿我也理不清。但珥岱一定是误杀了戴瑶。戴瑶死后,戴静就失踪了。我想钟涛离开北江就是为了找戴静。只有找到戴静,钟涛才能澄清自己,才有可能证明自己的清白。”
事情越来越复杂。戴瑶和戴静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朱丽颖对这两姐妹的了解仅限于此。那么,对于戴静和戴瑶警方又了解多少?珥岱知道吗?
朱丽颖告诉我:“戴静可能卷进了一个案子。那丫头片子不是省油的灯,她害了姐姐,也害了钟涛。”
“戴静会去什么地方?戴瑶生前没给你说过什么吗?”
“戴瑶没想到会被人杀死。从某种意义上说,戴瑶是替戴静死的。不过,这也是我瞎猜。”
“钟涛和戴瑶到底是什么关系?”
朱丽颖脸红了一下,她当然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意思。“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真的。戴瑶对钟涛的感情是敬重和爱慕,这让她很苦恼。她说,她配不上钟涛,再说,钟涛已经有了家室,她不能做第三者。况且,钟涛根本没有那个意思。戴瑶说过,只要钟涛要她,即使做小三,做第三者,她也认了……”
讲到这里,朱丽颖忍不住流下眼泪。我想,这泪水不仅是因为对戴瑶的同情,也是因为她自己内心的。
我问朱丽颖:“你认识钟涛吗?”
朱丽颖用小勺搅动着咖啡,“认识。不过钟涛并不认识我,我们没正式见过面。”
“为什么?”
“戴瑶不想让我们见面。她怕钟涛发现她还在做那种事,她答应过钟涛离开这个圈子的,可做惯了那事,谁还愿意去饭馆里端盘子,看人家的脸色?戴瑶做过一个星期的服务员,刷过三天的盘子,做过两天的保洁员,但没有坚持下来……”
我接着问:“你是在哪儿见到钟涛的?”
朱丽颖说:“第一次是在天福大厦。我和戴瑶逛街,在商场里看见钟涛一家三口也在购物,好像是钟涛的儿子过生日,他和妻子带孩子买生日礼物。那是戴瑶第一次见到钟涛的妻子。钟涛的妻子一副知识女性的样子,气质很好,和我俩的打扮简直是天壤之别。戴瑶说,看见了钟涛的妻子,她心里反倒放下了。你说,这丫头是不是傻啊,鬼知道她说的是不是心里话。戴瑶怕撞见钟涛,搞得大家都尴尬,就拖着我离开了商场。第二次见到钟涛是在公安局。那次我本来不想做,可那个男人出手大方……抓我的是一个年轻的小警察,带到公安局的时候,又换了一个警察,竟然是钟涛。我想说我是戴瑶的朋友,说不定他能网开一面,可又一想,那不是把戴瑶还在做的事儿告诉钟涛了吗?所以,我没提戴瑶。大不了拘留几天,还能怎么样呢?”
“那以后还见过钟涛吗?”
“没见过,不过,我听戴瑶说过,钟涛在查一桩大案子,那个案子牵扯到戴静,我想戴瑶可能在帮钟涛做事。”
“具体是什么案子你知道吗?”
“不知道。我只想平平静静地过日子,所以也没问过。再说,戴瑶只是含含糊糊地说了几句,那是保密的事儿,她也不可能详细告诉我。”
“你最后一次见戴瑶是什么时间?”
“戴瑶出事前一个星期……唉,戴瑶也是苦命的女人。”
朱丽颖的眼泪又下来了,我递给她一张面巾纸。我觉得她是一个善良的女人。也许在她身上,也有着不寻常的经历,比如她和郝旭阳的婚姻。
想到郝旭阳,我又忍不住问了几个问题。朱丽颖没有回避。谈郝旭阳无法绕开一个人——顾晓军,她和郝旭阳离婚与顾晓军有很大的关系。
顾晓军曾在西北的一座监狱里接受了十年的劳动改造,出来后,在清源县城外面的一个小村子里养猪,后来发展成养猪场。挣了钱,他从县城来到省城,开了这家“亮马河”KTV。郝旭阳是顾晓军的狱友,比顾晓军早出来几年,做过小买卖,赔得一塌糊涂。顾晓军就拉着郝旭阳一起干。
那时,“亮马河”还没有开业,正在进行内部装修。郝旭阳行李卷一扛,吃住在工地。“亮马河”开业后,郝旭阳就成了这里的经理。据说顾晓军送给郝旭阳一套房子,但没几个人知道他的确切住址。郝旭阳对新来的小姐朱丽颖一见钟情。而老板和小姐产生恋情,是歌厅的大忌。顾晓军和郝旭阳在朱丽颖的问题上发生了分歧。郝旭阳这次没听顾晓军的,为此,朱丽颖特感动。顾晓军对此有些恼火,郝旭阳也觉得委屈,他说,鞋大鞋小,合不合脚,只有穿的人知道,找什么样的女人做老婆,是他自己的事儿。这话传到朱丽颖耳朵里,把她感动得一塌糊涂。结婚那天,戴瑶当伴娘,伴郎是一个服务生,都是这圈子里的人。顾晓军没有出现,不过还算给面子,送了一笔不菲的礼金。不是现金,是一张卡。郝旭阳捧着那张卡发出一声叹息。新婚之夜,郝旭阳的这一声叹息,让朱丽颖的心头掠过一丝悲凉。她宽慰郝旭阳,实在不成,就从“亮马河”出来,哪里不能挣到钱?郝旭阳说:“你不懂,我哪能离开顾晓军?我娶你,我觉着顾晓军能理解。可我要离开顾晓军,那就是背叛,以后还怎么在道上混啊。”
刚结婚那阵子,朱丽颖心甘情愿地做起了全职太太,做饭洗衣,照顾郝旭阳的饮食起居。然而,这样的幸福日子没过多久,也就两个月吧,郝旭阳变了。不是变心了,而是遇到了压力。朱丽颖觉得,这压力来自顾晓军,一定是顾晓军对郝旭阳说了什么。郝旭阳每天回来都醉醺醺的,然后发一通无名火。
我插话说:“那你觉得是什么样的压力呢?”
朱丽颖选择了缄默。
我绕开这个话题:“这么说,你们结婚两个月就离了?”
“是半年以后分居,一年以后才办的离婚手续。郝旭阳好像并不想离婚,他是没办法。”
我说:“那郝旭阳现在结婚了吗?”
朱丽颖说:“他不离开顾晓军就不能结婚。”
我开了一句玩笑:“他们不会是同性恋吧。”
朱丽颖白了我一眼:“你们记者还真能联想,他们不可能是那种关系。”
我试探着说:“那就是某种利益关系,或者是有一些共同的秘密。”
朱丽颖又沉默了。
根据她的表情,我猜测她可能知道一些顾晓军和郝旭阳的秘密。而且通过范军的事儿,我确信这秘密跟毒品有关。于是我直截了当地问:“‘亮马河里有毒品吗?”
朱丽颖却站起身:“我该走了。”
第十三章
看着浑身湿漉漉的钟涛,小邵终于明白了谢小龙为什么不让开枪。
一
钟涛在苏州落网了。
这个消息让我大吃一惊,钟涛怎么会在苏州?
本来,北江市公安局对于钟涛的案子一直高度保密,仅仅是刑警支队和市局内很小范围的人知晓。但不知怎么,钟涛落网的消息一下子传到了社会上,一时间,谣言四起,议论纷纷,各种版本的说法在坊间流传。
我给白默然打电话确认消息是否准确,白默然说钟涛在苏州落网的事儿是真的,是谢小龙他们抓的。接着又补充说:“是市局领导直接指挥,事前,我也不清楚。”
看来,这次行动真的是十分隐秘,连白默然都被绕开了。我听出白默然的语气里带着一点儿失落,倒是能理解他的心情。一个在事业上蒸蒸日上的人,突然失去了领导的信任,心里肯定不好受。
我刚挂掉白默然的电话,宋梅的电话就来了。“你听说了吗?钟涛在苏州。”宋梅没说钟涛被抓,也没用警察惯用的“落网”这个词。
我安慰宋梅:“这也不一定是坏事,总在外面漂着,什么时候是头儿啊。既然已经这样了,找一个好点儿的律师,兴许还有翻案的机会。”
宋梅也赞同我的看法。她担心的是,现在社会上到处都在传,万一被钟白法知道了,老人刚做完手术,又是那样的病情,他能承受住这样的打击吗?
我说:“我先回报社处理几个稿子,然后到医院再商量怎么办。”
到了报社,办公室主任告诉我,社长通知开会。走进那间破旧的小會议室,来开会的人已经到了不少,全是报社的部门领导和一线的骨干记者。人到齐后,社长讲话,大意是传达市委宣传部的通知,说的就是钟涛的案子,上面要求媒体暂不报道。
我隐约觉得这个案子可能出了问题,不然,上面不会这么要求。
二
病房里,钟白法正靠在床头和钟晓磊聊天。钟霞和宋梅都不在。钟白法见我进来,连说好几天没见着你了,工作很忙吧。我说我们做记者的几乎天天在外面跑。
钟白法的精神很好,也许就像他自己说的,见到钟晓磊,他的病就能好一半。我问宋梅去哪儿了,钟白法说:“宋梅和钟霞回家做饭去了,她们说总吃医院里的饭倒胃口,要给我做点儿好吃的。”接着,他的口气变得有些吞吞吐吐,“杨记者,你找那位副院长说说,我想出院回家,把老婆子一个人丢在家里我不放心呢。”
我心里一凛。莫非钟白法已经预感到自己的病情严重?第一次到清源,我就看出钟白法是一个非常精明的老头儿。这时,宋梅和钟霞提着保温桶回来了,钟白法也就不再提出院的事儿了。
宋梅的手机响了。她接完电话后告诉我:“是白默然打的,已经到楼下了,他说忙得很,叫我下楼说话。”
我和宋梅出了病房。我问:“白默然有没有说是什么事儿?是不是钟涛已经被押回来了?”
宋梅说:“也许吧。不然他也不会给我打电话。”
我感觉宋梅对白默然有些不满。我想为白默然辩解,想对宋梅说,其实白默然一直在帮钟涛想办法,不然,市公安局的这次抓捕行动也不会绕开他。最终我还是没说,因为我想起白默然曾经暗示过,钟涛和宋梅的关系似乎也不是特别和谐。我想这时候还是少说几句为好。
在电梯里,我把钟白法要出院的想法告诉了宋梅。宋梅说:“眼下这种情况,让晓磊爷爷先回乡下住一段时间,或许能把钟涛的事儿隐瞒住。医院里七嘴八舌的,难说不被他听到。”
白默然是自己驾车来的,见我们出来,按下电动车窗,示意宋梅上车。然后目光又转向我,严肃地说:“杨凡,你回避一下,我单独和宋梅谈点儿事儿。”
我只得转身走开。他们谈了很久,我心神不宁地等着。宋梅从车上下来后,脸色很难看。白默然没有下车,径自开车走了。
我问宋梅:“是说钟涛的事儿吗?”
宋梅没说话,目光呆滞地站着。
我问:“到底怎么了?”
宋梅沉默了一会儿,才说:“白默然要我保密,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钟涛的案子定性了?他被押在哪里?”
宋梅从包里掏出纸巾,擦了擦眼泪:“白默然说钟涛逃跑了……他说,假如钟涛和我联系,就告诉他,他要救钟涛。可他怎么救啊……”
我无法想象钟涛是怎么从警察的控制下脱逃的。谢小龙也是老刑警了,他怎么会让钟涛从他们的眼皮底下逃跑呢?我想,这也许是上面不让报道此事的原因之一吧。
三
据一起参加抓捕的刑警说,当时给他们下达的指令是去抓捕两个涉嫌故意伤害的犯罪嫌疑人,他们买的火车票是到南宁的。火车快到武汉时,谢小龙接了一个电话,突然命令另外三个刑警随他一起在武汉下车,然后直奔机场。谢小龙告诉他们,广西不去了,改去苏州。当时,那三个刑警多少对谢小龙都有一些想法,他们认为谢小龙这么做明显是对大家不信任,既然不信任,还带我们哥儿几个出来干吗?不过,想法归想法,命令还得不折不扣地执行。
从苏州机场出来,天上正下着细雨,潮湿的气息让这四个北方汉子觉得浑身难受。谢小龙没有惊动苏州警方,他们找了家宾馆稍微休整了一下,就开始行动了。
几个人进了一家很普通的茶社,谢小龙说要在这里等一个人。茶社没有围墙,只有四根方形的石头立柱,支撑着一块篷布顶子。坐在古旧的木凳子上,街上的景物一览无余。差不多等了两个小时,走过来一个中年男人。这人中等个头,不胖不瘦,穿着很随意。中年男人用普通话问他们:“四位是北江过来的?”
谢小龙站起身:“你是周老大?”
那人笑了笑:“那你就是谢老板了。”
谢小龙和周老大嘀咕了一会儿,对其他刑警说:“一会儿我们跟着周老大走。”
这样的抓捕方式风险极大。事前不交代任务和行动的细节,不清楚抓捕对象的背景、人数和是否拥有武器等信息,贸然进行抓捕,对于突然的变化,只能靠临场发挥应对,用刑警的话说,这是一次不靠谱的行动。
他们叫了两辆出租车,周老大和谢小龙坐一辆,小邵等三个刑警坐另一辆。两辆车一前一后穿过几条大街,拐进了一条偏僻的巷子,在一户民居前停下来。几个人进了门,周老大找来房东,问旁边那个小屋的房客在不在。房东说一早就出去了,要等晚上才能回来。周老大要房东把那间房子打开,房东不肯,说这么做以后谁还租他的房子。
谢小龙亮出证件,房东只得打开那间小屋。屋子里阴暗潮湿,陈设很简单,一张床铺,挂了几件潮湿的衣物,其余什么也没有了。谢小龙给三个刑警分了一下工,小邵和马波在屋里守候,谢小龙和另一个刑警在外面策应。只要有人进来,立即抓捕,但不许开枪。小邵问:“那对方要有枪呢?“
谢小龙板起脸:“那也不许开枪,这是命令!”待各自进入岗位时,谢小龙再次叮嘱,“你们也别往出掏枪了,把人按倒,铐住就行。”
他们在这里坚守到凌晨,也没看到抓捕目标出现。凌晨是最容易懈怠的时候,守在屋里的小邵和马波两人都有些犯困,他们不知道外面三个人是怎么过来的,肯定比他们还要辛苦。在人家的屋檐下守着,又是雨天,那罪可遭大了。
六点十分,屋外有了动静。小邵捅了下马波,两人顿时进入临战状态。伴随着“吱吱呀呀”的开锁声,门被推开了。目标刚刚在门口出现,小邵已经控制住了那人的胳膊,但那人非常机敏,立即施展反擒拿,抓住了小邵的手腕。
小邵突然愣住了。
“钟队,是你?”正要扑过来的马波也呆住了。
趁小邵和马波发呆的时候,钟涛急转身撤出房间,但外面策应的谢小龙等人已经堵在门口。钟涛落网了。这时小邵才注意到,那个叫周老大的人不知什么时候没影了。
看着浑身湿漉漉的钟涛,小邵终于明白了谢小龙为什么不让开枪。同时也证实了他的猜测,在这之前,只有谢小龙知道这次行动的目标是钟涛。
把钟涛押回宾馆,谢小龙立即安排看押,两人一组,轮流休息。谢小龙点着一支烟递给钟涛:“老钟,那铐子紧吗?要不给你松一松?”
钟涛笑了:“松开铐子,你不怕我跑了?”
“我们曾经是战友,你还是我的队长,你知道一个警察跑了犯人要负什么责任,你不会让你的战友倒霉吧?”
钟涛说:“能不能告诉我,你们是怎么知道我在苏州的?”
谢小龙摇摇头:“我不能告诉你这些。”
“哦,我明白了。”钟涛仰起脸望着屋顶,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其实,我昨天就打算离开苏州的。”
“下一站去哪儿?”
“浪迹天涯。”
“没那么简单吧。”
“到了这一步,还能怎么样?对了,见过我儿子和宋梅吗?他们怎么样?”
“见过宋梅,看上去还不错。还有,《北江晨报》有一个叫杨凡的记者,他一直在调查你的事儿。”
“调查我?”钟涛很意外。
“他好像是在帮你,帮你找无罪的证据。”
钟涛苦笑:“我自己都说不清楚了,他又能怎么样啊。不过,你见到他,替我谢谢他。”
但是,谢小龙回来后并没有把这句话转达给我,也许是钟涛的脱逃让他承受了压力,身心疲惫,懒得对我提这事儿了。
后来证实,谢小龙向公安局领导汇报时,在钟涛脱逃的细节上说了假话。他汇报说,钟涛是趁上厕所的机会,突然将门锁死,然后沿着卫生间的小窗爬出去脱逃的。但这个说法很不靠谱,他们住的是四楼,一个人要想爬出窗户不难,但怎么下去呢?
事实是,谢小龙安排马波出去买饭,小邵和另一名刑警在隔壁房间睡觉。这样的安排也不会出问题,问题出在谢小龙接了一个电话,他好像担心钟涛听到谈话内容,下意识地走向门口背向钟涛。钟涛抓起铐在手上的木凳子打晕了谢小龙,迅速从谢小龙口袋里摸出钥匙打开手铐……
四
钟白法办了出院手续,由宋梅和钟霞送回了清源老家。临走时,医生一再叮嘱,两个月后回来复查。
白默然也来送行,买了不少的补品。离开医院时,我上了白默然的车。和白默然说起钟涛逃跑的事,他叹了口气:“钟涛这一逃,等于放弃了对自己的拯救。可惜,宋梅理解不了我的苦心。”
我宽慰他说:“她会理解的。”
“但愿吧。”
接下来,我把话题转到了“亮马河”。我说我怀疑“亮马河”在贩卖毒品。白默然并不觉得意外:“我们也怀疑那里出售摇头丸和K粉。我安排人查过,但他们的防范很严密,很难找到证据。现在警察办案难,要办就得办成铁案,稍有含糊,检察院那一关就过不去,弄不好警察倒成了被告。”
我说:“我从一个叫范军的瘾君子那里听说,他的毒品就是从郝旭阳手里买来的。”
“范军这人我知道,他的脑袋已经被毒品搞坏了,他的话就和没说一样。不过,你说的这个线索,我们早就在经营了。我对你也只能说这么多。”接着白默然警告我,“查毒品是很危险的,你最好不要碰,这是我们警察的事儿。”
我说:“我见过朱丽颖了,她可能知道一些郝旭阳和顾晓军的秘密。我这也算给你提供线索了,你得奖励我。”
白默然笑了:“真要查出毒品大案,我一定为你请功。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这不是你一个记者该管的事儿。”
五
青青升职做了公司的财务主管,我带着她到海鲜世界大酒店庆贺一下。吃完饭起身结账的时候,突然有人喊我。我扭脸一看,竟然是朱丽颖,她就在离我三四米远的地方坐着,对面有一位男士。
我忙和她打招呼:“这么巧啊。”
朱丽颖说:“陪朋友聊会儿天。”
我没再说什么,冲她微微点头,转身离去。但我感觉到,那个男人正用审视的目光看着我。
青青努了努嘴问我:“那女的是谁呀?”
“朱丽颖,是戴瑶的朋友。”
青青說:“你知道她对面那个男人是谁吗?”
我说:“反正不是她老公。”
青青白了我一眼:“亏你还调查‘亮马河呢,那是‘亮马河的老板。”
“谁?顾晓军?”我有点儿吃惊,“你怎么认识他?”
“谈不上认识。”青青说,“原先‘亮马河那座四层楼是我们公司的产权,后来卖给了顾晓军,我只是知道他这个人,但没和他直接打过交道。”
朱丽颖和顾晓军在一起吃饭?这让我很意外。这种场合,朱丽颖为什么要主动和我打招呼呢?
一个星期后,范秀芳给我打电话,说范军不见了,她怀疑范军又去了那个叫“亮马河”的鬼地方。她一个女人不敢进去,问我能不能帮着找一找。
我挂掉电话,心想这范秀芳还真拿我不当外人了。想归想,我还是去了。再去“亮马河”,也不单纯是为了找范军,我想收集“亮马河”涉毒的证据。尽管我知道,就凭我一个人的力量,想查清楚这样的问题有点儿天方夜谭,但我还是想试试。
来到“亮马河”,我选了一个包间,以这个包间为中心,一边寻找范军,一边搜寻与毒品有关的蛛丝马迹。我在大厅找了一会儿,没看到范军,便回到包间。刚走进去,突然被人从后面推倒,接着便是雨点般的拳打脚踢。我被打懵了,喊道:“你们干什么!”
一个东北口音的人说:“你不就是杨凡吗?”接下来是更加沉重的击打。我无力还手,只有抱住脑袋,蜷起身子。他们见状,大概放松了戒备,我瞅准机会,照着靠门位置那个男子的下体狠狠地给了一拳,那人哎呦一声,疼得弯下腰。趁其他人还没有反应过来,我翻身跃起,冲出了包间。在走廊一处黑暗的地方,我闪身进了一个废弃的卫生间,摸出手机给白默然打电话,让他快来“亮马河”救我。白默然说:“你藏好了别动,我马上就到。”
白默然的速度果然很快。也就十几分钟,外面的街道上便响起了刺耳的警笛声。随即,“亮马河”的楼道里传来杂乱的脚步声,还有小姐惊慌的尖叫,一个慌不择路的家伙竟然也躲进了这个卫生间里。接着,我的手机响了,白默然说他已经在四楼的走廊里了。我刚走出去,刚进来的那个家伙也稀里糊涂地跟着我出去了。白默然问我他是谁,我摇摇头说你还是问他吧。白默然便吩咐一个警员把那人带走了。警察控制了几个小姐和嫖客,但没找到打我的人。事实上,我根本就没看清打我的人是谁。
过了半个钟头,白默然过来说:“打你的人跑了,都是从外地请来的黑保安,想查清真实身份还得费些力气。郝旭阳今天没在店里,据服务员说,今天晚上他连雷打不动的班前会都没开。”
我突然想,这是一次有预谋的报复吗?如果是,他们怎么知道我会来“亮马河”呢?
第十四章
对于这次苏州之行,宋梅真的是费了一番苦心。
一
“亮马河”停业整顿一周后又开业了。
门前的霓虹灯依然是那么暧昧,但停放的车辆明显少了。这次行动对“亮马河”打击不小。我也受到了重创,遍体鳞伤地躺进了医院,白默然有些小题大做地在我的病房门口安排了警员值班,说市公安局领导对这件事十分重视,指示说一定要保护好我的安全,并组织力量抓紧破案,尽快抓到那几个打人的凶手。不过,狡猾的郝旭阳只是承担了疏于管理的责任。
在病床上躺了十天,我出院了。来到报社,社长说:“不急嘛,你在家多养几天,这次就按工伤处理吧。说实话,你可够悬的,不过,我还是在报社的员工会上表扬了你。你这种做法,虽说不值得提倡,但精神可嘉。”
“社长你也别表扬我了,”我屈起手臂,像健美运动员似的,“我有个决定,从明天开始,我要练跆拳道了。”
社长一脸疑惑:“你的脑子也被打出毛病了吧?”
我说到做到,真就跑到跆拳道馆报了名,每天下班,到拳馆练一个小时。我练得很认真,很刻苦,横踢、侧踢、下劈,每个动作都一丝不苟。教练表扬我:“照你这么个练法,不出一年,就能练出模样来了。关键是要坚持。”
我也停止了对“亮马河”和钟涛杀人案的调查。因为出院那天,白默然找我谈话,特别严肃地对我说,不准我再掺和这事儿了。他说:“你这么做,除了添乱,除了影响警方正常办案,什么作用都不起。”
我听从了白默然的劝告,报了这个跆拳道班,上班采访,下班练拳,生活按部就班。青青很高兴,说你总算静下心来好好干正事儿了。
这话我听了特不舒服,好像以前我干的全是歪门邪道,没有一件是正经事儿。
二
我的拳刚练了半个月便中断了。中断的原因是我答应陪宋梅去一趟苏州。
起初,我并不赞成宋梅的苏州之行。我说:“谢小龙他们去了四个人都空手而归,我们能做什么呢?再说了,谢小龙他们也没有找苏州警方配合,我们去了,更别指望当地警方能做什么,因为,我们是犯罪嫌疑人家属。”
“犯罪嫌疑人家屬”这几个字深深刺痛了宋梅。我看到她嘴唇哆嗦,脸色瞬间变得苍白,意识到自己失言了,马上道歉:“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
宋梅凄然一笑:“其实你说得也没错。”
我最见不得人这个样子,既然好人已经做了,干脆做到底。我对宋梅说:“我陪你去。”赶巧,青青去广州出差,昨天下午就飞走了,省得我再编瞎话了。
作为前北江市公安局刑警支队副支队长的妻子,宋梅在行事上多少会受到钟涛的一些影响。宋梅说她去买票,让我等她电话。我把行李箱放在墙角,魂不守舍地等了一天,也没有宋梅的电话。我真的有些烦了。宋梅搞得这么神秘,显然是不信任我。既然不信任我,还要我陪着,那何必呢?
第二天上午十点,我的手机响了。宋梅让我到火车站。说好了在站前广场见面,可我怎么也找不到她。这时,身后有人拍我的肩膀,我转过脸一看,是宋梅。她穿了一身休闲服,戴了一顶白色的网球帽,脸被宽大的墨镜遮着,不是近在咫尺,很难认出是宋梅。
进站台的时候,我发现不对劲。“咱走错了吧。去苏州的火车不在这个站台呀?”
宋梅诡秘地笑了笑:“你别问了,跟着我没错。”
我只好听她的。去苏州火车应该往东开,我们却上了西去的列车。坐了两个多小时,火车到了丰城,宋梅拎起行李箱说:“下车。”
我懵懵懂懂地跟着宋梅下了车。站台上,有个打着花阳伞的女人过来,递给宋梅两张车票,低声说了几句话,转身走了。我和宋梅又上了开往济南的列车。列车经过北江,停靠了七分钟,再次启动。
在列车上睡了一宿,上午九点四十分,列车驶入济南火车站。出了站,宋梅换了一张手机卡,拨了一个电话,随后带我来到一辆黑色本田轿车前。车上下来一位老者,宋梅给我介绍:“这位是皇甫伯伯,我爸的同学。”
正要介绍我,老伯扬了下手,慈祥地笑了笑:“我猜他就是你说的那位杨记者。上车吧。”老人坐在副驾驶,我和宋梅坐在后座。老人说,“司机是我儿子,都是自己人。小梅,你是休整一下,还是直接去机场?”
宋梅说:“直接去机场吧。我想尽快赶到苏州。”
皇甫老伯说:“伯伯也没什么好嘱咐的,路上小心,注意安全。退休前我就是公安局长,要是倒退十年,我都可以跟着你们一起去苏州。可惜老了,不中用了。你们在苏州要是找到钟涛,一定劝他回来,要依靠组织的力量,一个人单枪匹马找证据很难,也很危险,搞不好,会真的违法违纪。一旦遇到危险,要找当地的公安机关求助,这一条,你们一定要记住。”
宋梅眼圈红了,哽咽着说:“伯伯,我记住了。”
我们先是南辕北辙地坐着火车到了丰城,又从丰城到济南,再由济南改乘飞机,直飞苏州。即使有人跟踪我们,也会给对方造成错觉。看来对于这次苏州之行,宋梅真的是费了一番苦心。
不过,真正考验我们的地方是在苏州。
三
苏州对于我来说,是一个陌生的城市。我问宋梅:“以前来过苏州吗?”
宋梅说:“来过,但那次只呆了两天,去了虎丘和寒山寺,其他地方哪儿都没去。再说,那也是十年前的事儿了,去没去过,没什么区别。”
到达苏州已是华灯初放。安静的苏州河像江南水乡的少女一样柔媚迷人。在酒店订了两个房间,我们走到街边一个排档,随意吃了点儿东西,约好了明天早晨八点准时出发,然后各自回房间休息。
我躺在酒店柔软的席梦思床上,思索着我们此行可能遇到的困难和问题。第一个问题是,我们首先从哪里入手?我觉得应该从谢小龙抓捕钟涛时的那个出租房查起。再有就是那个关键人物周老大。周老大到底是什么背景?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不是警方的人。找到周老大,有一条便捷的路径,那就是找谢小龙,可谢小龙正因跑了钟涛没地方撒气呢。
这一夜是那么漫长。我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烙大饼。回想整个事情的始末,我发现刚开始的时候,我是心甘情愿地被这个案子牵着走,走到现在,我正一点点地陷入一个深不见底的泥潭。
第二天早上,我被敲门声惊醒。打开房门,门外站的是宋梅。“你睡得真沉,再不开,我就喊服务员把你从床上拖起来。赶快收拾收拾下楼吃早饭。”
早饭是豆浆油条,很简单,但吃得还算舒服。我不仅要为自己,更要为宋梅计算此行的经费。这是一次结果难以预料的旅行。我不知道,钟涛案子的背后,究竟是谁在操控。我们的苏州之行,又会触动谁的利益。
菊巷,一个颇有几分诗意的名字,钟涛被谢小龙带着人抓捕的地方就在这里。我和宋梅决定先去菊巷钟涛住过的那个出租房找房东了解一下情况。我们上了一辆出租车,这样可以省去问路的麻烦。出租司机说你们是外地人吧,菊巷其实很大的,可不是你们想象的一条窄窄的小巷子。
但不管怎么说,离目标毕竟很近了。我们下了车,有些漫无目的。难懂的苏州方言,让我们和当地人交流起来十分困难,尤其是一些上了年纪的人,可你要问路,还就得找他们。我们发愁了,怎么找啊?我问宋梅能不能找小邵问问当时他们在出租房守候的情况,小邵或许能给我们提供一些线索。宋梅摇摇头说:“别把小邵牵扯进来了。当时抓捕钟涛的那些刑警一个都不能找——要避嫌。”
沿着巷子走了很远,宋梅问我还有没有其他办法。我说:“挨家挨户打听吧,就说我们想租房子,看这里有没有。”
宋梅表示怀疑:“现在房屋中介公司那么多,谁还一家一家地打听呀,弄不好人家还把咱们当成坏人呢。”
我说:“也只能这么碰碰运气了。”
果然,我们打听哪里有出租房,人家便用疑惑的目光看我们。碰到一家要出租,房东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说孩子们都去上海了,空下房子没人住,可以租给我们。据我们了解到的信息,钟涛租房的那个地方,房东应该是一个中年男子,这位老太太显然对不上。我们便以房租太贵为托辞离开了。
又打听了几处,还是对不上。我们有些泄气。这会儿已经是下午四点,我和宋梅午饭都没吃,早晨那点儿豆浆油条早消化掉了。我又累又饿,坐在路边的道牙子上不想起来。这时,宋梅突然说:“杨凡你看,那面墙上是什么?好像是租房广告。”
我们走过去一看,果然是。广告上还有日期,时间是二十多天前。我兴奋地说:“二十多天前是什么时候?”
“哦,没准儿就是这里!”宋梅恍然大悟。
房东是个中年男子。我和宋梅对视了一下,心领神会地笑了笑。我对房东说:“我们看到了你贴的广告,想租你的房子。”
房东显得有些烦,摆了摆手说:“那是二十多天前贴的,房子已经租出去了。你们再到别的地方打听吧。”
我说:“你知道附近还有谁家要出租房子吗?”
“我哪里知道。”房东摇摇头,“你们是北方人吧?北方人在我这里租不到房子。”
“为什么?”
“原先租我房子的也是一个北方人,一个月前,不知道犯了什么案子,让北方的警察给抓走了,还欠了我一个月的房租。你说,这不是坑人吗?”
宋梅的眼泪突然涌出来了。踏破铁鞋,这里就是我们要找的地方。宋梅急切地问:“他在你这里住了多久?他每天都做什么?”
房东愣了一下,大概猜到我们和租他房子的那个北方人有点儿瓜葛,没好气地说:“你们不是租房子吗?我说过了,我这里没有,你们快走吧。”
宋梅几乎是哀求地说:“我们不租房子,我只想请您说说那个北方人。”
房东疑惑地打量着我们,试探地问:“你们是……”
宋梅哽咽着说:“他是我丈夫。”
房东是个胆小怕事的人,听了宋梅的话,抽身向后退了一步说:“你们快走吧,我不想给自己惹麻烦。”顿了顿又说,“哦,我这里还有那个北方人的衣物。有人要租房子,我就收拾起来了,本来打算扔掉的。你既然找来了,就把这些东西带走吧。”说着转身进屋去了。
不大一会儿,房东拎着一个黑色的塑料袋子出来了。打开塑料袋,里面皱巴巴地卷了几件衣服,其中一件浅灰色的真丝 T 恤宋梅认出来了,那是在出事前一周買的。另外一件衬衫和一条裤子,好像是钟涛逃亡后买的,宋梅没见过。
睹物思人,宋梅捧着那件 T 恤哭了起来。
房东倒有些不知所措了。他说:“你丈夫看上去不像坏人,他在我这里住了两个月。其实我们处得蛮好的,还在一起喝过酒呢。你丈夫酒量大,说话也像有层次的人。”
宋梅问:“他在苏州做什么事?”
“这个我还真不清楚,反正早出晚归的。平常嘛,晚上十点以前肯定回来,有时候还早一点儿,下午四五点钟回来。就那次晚上没回来,早上刚进屋,就被警察抓走了。我听他说,好像他还在工地做过工,给人扛水泥。有时候回来满身的土,像个泥人似的。”
我们大概知道了钟涛的生活。他一边给人打工,一边在寻找着线索和证据。打工是因为他要生存,他要活下去。
宋梅问:“你还知道什么?”
房东想了想:“好像没什么了,反正他这个人看上去心事挺重的,整天闷闷不乐。哦,还有一个事,就是他让我找过一个女孩子。”说到这儿,房东突然停住了,可能觉得这个话题不能当着宋梅讲。
宋梅说:“你讲吧,没关系的,我相信他,也相信你。”
房东说:“他让我到留园附近找过一个叫张燕的女孩儿,给了那个女孩儿一封信。至于内容是什么我就不知道了,因为那封信是封着口的。”
我取出一张戴瑶的照片问:“是不是这个人?”
房东接过照片看了看:“不像,一点儿都不像。”
不是戴静,那会是谁?我和宋梅面面相觑。
“那么,那天带警察来的那个当地人是谁?”我向房东抛出了这个问题。
房东立即采取了回避的态度,摇摇头说:“那个人我不认识,是他自己找来的。”
“我知道他叫周老大。”
房东沉吟片刻:“周老大我确实不认识,但我的一个远房亲戚认识他,带那个周老大到我家来过一次,向我打听他的事儿。”
我说:“您能告诉我您那个亲戚的联系方式吗?您知道吗,您那个房客是被冤枉的,他是一个好人,等他的案子澄清了,我们一定会感谢您的。求求您告诉我们吧。”
房东叹了口气道:“我那亲戚的名字叫阿福,平时在前面那个菜市场里卖鱼。你们到市场里打听阿福就能找到。不过,你们千万别说是我告诉你们的。”
宋梅从包里取出三千块钱,说:“这是我丈夫欠您的房租,您看够不够。”
房东接过钱,数了数,抽出一千元还给宋梅:“多了,多了,两千块就够了。”
宋梅说:“您拿着吧,算我们的一点儿心意。”
房东犹豫了一下,把钱捏在手里了。
告辞了房东,我们直奔菜市场。没想到,菜市场这会儿早关门了。看了看表,已经是下午六点多了,看来只有明天再来了。
回去的路上,宋梅沉默不语。她把那个装着钟涛衣物的袋子抱在怀里,眼睛一直望着车窗外。
到了酒店,我们各自回到房间。我打开电脑,浏览了一下我们报纸的电子版,也没什么新意,最抢眼的新闻是一辆开白色奥迪Q7的女子在新区大道撞死了一个老头儿。采写这条消息的记者是我的一个小弟。本想给这位小弟打个电话,问一问详细情况,这稿子写得也太简单了,当然或许有不便说出的原由。我拿出手机,想了想,还是放弃了。这时,我竟然像掉队的孤雁,莫名地生出孤独感。
苏州的气候很潮湿。钻进被子里,被窝里湿漉漉的让人顿感冰凉。我缩作一团,迷迷糊糊地睡去。这一夜,我没有做梦,一直睡到晨光再现。
四
今天的任务是找那个叫阿福的人。昨天已经把去的路走了一遍,今天不用再费力地打听,省去了不少时间。快十点时,我们进了菜市场。打听卖鱼的阿福竟然出奇地容易,一个妇人抬手一指,我便看到了模样有些猥琐的阿福。
阿福四十多岁,个子不高,有一双和他的身材很不相称的大眼睛,一只眼好像还有些残疾,看人的时候,眼睑总向上挑着,头发乱蓬蓬的,脖子下面挂着一块黑色且脏兮兮的雨布。我们在离阿福七八米远的一个不容易被他注意到的位置,静静地观察着他。看得出来,阿福很会做生意,光顾他鱼摊的顾客大都和他熟悉,这是一个非常精明的小贩。但我知道,这样的人其实胆小怕事。我和宋梅走过去,阿福打量了我俩一眼,习惯性地问道:“两位要什么鱼?”
我说:“我们不买鱼。”
阿福愣了一下,眼睛向上翻着:“不买鱼找我做什么?”
“找人。”我的语气很强硬。
“找谁?”阿福的表情显得有些慌乱。
我加重了语气:“周老大。”
阿福问道:“两位是北江人?”
我板着面孔说:“这个重要吗?”
阿福抓起一块看不出颜色的抹布擦了擦手,小心翼翼地说:“能到外面说话吗?”
随阿福来到菜市场门外一处僻静的地方,阿福又是一阵左顾右盼,恐怕被人发现似的。看他这副样子,我就知道他心里一定有鬼。果然,他冒出一句:“我知道你们早晚会找上门的。”
我说:“你这话什么意思?”
阿福说:“你们不是为那个姓黄的北江人来的?”
我默认了他的说法:“不过,我们找周老大,这事儿跟你没关系。”
阿福立即点头:“这事儿真的跟我一点儿关系都没有,都是周老大安排的。我只是帮他打听了一下,我是没办法,周老大我惹不起啊。”
我说:“周老大现在在哪儿?”
阿福犹豫着,可能是害怕周老大。
我又说:“放心,我们不会出卖你的。江湖上的规矩你大概也懂吧,说不说,你自己掂量。”
阿福向前俯过身子,想对我耳语,随着他身体前倾,一股鱼腥味扑面而来。我想掩住鼻子,但还是忍了。阿福凑到我耳边低语:“周老大在新家园卖五金电料,不过平常都是他老婆打理。”
“那我们怎么才能找到他?”
“这个不好说,你们还是到新家园他家的店里碰碰运气吧。”
我问:“他的五金店叫什么名字?”
“叫环宇半球五金电料店。店名叫得蛮大的,其实还不到十平米。”
第十五章
我估计这些人绝不是警察。如果是警察,我们倒安全了。
一
白默然给我打来电话。不知道是做贼心虚,还是电话来得太突然,我接电话时竟有些结结巴巴。
他问我:“你在哪儿?”
我看了一眼宋梅,宋梅朝我摇了摇手,我明白了宋梅的意思,搪塞道:“哦,我在丰城出差。”
但白默然后面的话让我更加心悸。他说:“你是前天去的吧,也就是9月18日上午10点32分坐891次列车去的。”
我目瞪口呆:“白支队长,你监视我?”
白默然笑道:“有那个必要吗?是我们的刑警在站台上无意中看到的。”接着他说到正题,“我也没别的事,刚给宋梅打电话,她又关机了,也不知道钟伯伯回到清源没有。你这两天见过她吗?”
我急忙说:“没,没见过,也没联系。大概是回去了吧,宋梅親自驾车送的,应该不会有问题。”
“哦,那就好。”白默然突然不经意地问道,“听我们的刑警说,有一个穿运动服的女人跟你一块儿去的丰城?”
我立即否认:“没有的事,我自己去的。”
“那你住哪个酒店?我在丰城有几个朋友,要不要让他们给你安排一下,请你吃顿饭,聚一聚。”
我的脑门沁出了冷汗。“我这边有人安排,谢谢白支队长关心。”
“那好吧,有什么需要我的尽管说。”
挂断电话,宋梅已经听出了给我打电话的人是谁,显得忧心忡忡。
我为白默然辩解:“其实白队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他为钟涛做了不少工作,只是他不想让你知道。我觉得你们之间可能有些误会。”
宋梅莫名地冒出一句:“谢谢。”
我不知道宋梅这话是什么意思。是谢我?还是谢白默然?
这幢楼有七层,三层以下是五金电料市场,上面几层是酒店。市场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大。沿着一家家商铺在一楼转了一圈,没有看到叫环宇半球的五金电料店。再上二楼,转了十几分钟,总算在一个拐角找到了周老大的店铺。铺子的卷帘已经放下了。我们向旁边一个铺子打听。这个铺子是卖锁头的,照看铺子的是一个中年女人,大概是老板娘。我问老板娘:“周老大家怎么不营业了?”
老板娘狐疑地看看我:“你们找他是……”
我灵机一动:“我们是给周老大供货的。这次来顺便把以前的货款结算一下。”
老板娘叹口气:“周老大死了。”
我和宋梅大吃一惊。“他怎么死的?”宋梅问。
老板娘讳莫如深地摇摇头。
我问:“他家在哪儿?”
老板娘说:“他家在乡下,在这儿租了间房子,但我不知道在哪儿。听说,他老婆回乡下了。”
我顿时觉得所有的努力和辛苦都白费了。周老大死了,所有的线索链都因为这个人的死而断裂。我有些不甘心:“没人知道周老大住哪儿吗?”
老板娘想了想:“对了,楼下有个卖包子的小店,老板和周老大是老乡。他可能知道。”
我们谢过老板娘出了商城。四下看了看,楼下果然有一家包子铺。我对宋梅说:“你在外面等我,我先进去摸一摸情况。”
宋梅问:“你打算怎么说呢?”
我说:“就从要账说起吧。”
包子铺的老板年龄不算大,三十出头的样子,一口苏北方言。我要了一笼包子,边吃边等老板空闲下来,好聊一聊。但进进出出的人不少,有像我一样坐下吃的,大多数是外卖,我判断这些人大概是商城附近做生意的,生意忙,买几个包子对付一口。
待人少了些,我向小老板招招手。小老板以为我要结账,说:“十七块钱。”
我说:“我有话问你。”
他走过来,一脸疑惑地看着我。“啥事儿?”
我说:“我找周老大要账,他欠了我的钱。可现在他死了,我只能找你。”
小老板吓了一跳,惶急地说:“他欠你的钱,我又没欠。”
“我不是跟你要钱,周老大的老婆在哪儿?”
后来,我知道这小老板姓奇。我就叫他小奇。小奇是个本分人。他说,他和周老大不是一路人,本来不想和周老大走得太近,可都是出来混的,老乡之间照应一下也是应该的。小奇对周老大印象不好,倒不是因为周老大本人如何,而是周老大认识的那些狐朋狗友,没一个正经人。小奇还说:“找到周老大的老婆也没用。这几天也有像你这样来要账的,他老婆的答复是一概不知。都是周老大的账,人死了,找谁对证?”
小奇觉得周老大的死有些蹊跷。据说周老大那天喝醉了酒,摇摇晃晃地回家,走着走着,就走进河里去了,进去就没上来,第二天下午,尸体才从河里捞上来。小奇说:“怎么可能呢?周老大就是在水泡子里长大的,去年还是前年,周老大还从护城河里救出一个小女孩儿呢!”所以说周老大落水而死,不管别人信不信,反正小奇不信。
二
从包子铺出来,夜幕已经降临。我和宋梅叫了一辆的士回酒店。拐了两条街,宋梅突然拽了拽我的衣服,小声说:“后面有辆车好像是在跟踪我们。”
我下意识地扭头张望。宋梅立即制止:“不要回头!”随后宋梅又问司机,“师傅,您看后面是不是有辆黑色现代在跟着我们?”
“跟没跟着我没注意,但后面确实有一辆黑色现代。”司机瞅了瞅后视镜。
宋梅说:“师傅,您拐个弯换条路走可以吗?”
司机说:“只要你们不怕绕道,怎么走对我来说无所谓。”
到了前面的十字路口,司机掉头转向,那辆黑色现代也跟着掉了头。这时,司机有些害怕了。他说:“你们换一辆车吧,要不,我把你们拉到附近的派出所,你们去报警吧。”
宋梅说:“不要去酒店了,你把我们拉到市中心的商场门口就行。”
司机其实人不错,大概是觉得有点儿对不住我们,解释说:“我一大家子人就指着这辆车吃饭呢,实在对不起。”
宋梅说:“没关系。到了商场,你把我们拉到人多的地方再停车。”
商场门口聚集着不少人,好像在搞什么促销活动。宋梅撂下钱,我们立刻下车,快速走进人群里,然后进入商场。
确切地说,跟我们的是两辆车。我们在商场门口下车后,有两辆车停了下来,现代车里没有下人,后面一辆黑色雪佛兰轿车里下来三个人,四处张望。
很显然,我们在新家园的行踪被人发现了。从周老大的五金店到包子铺,这些地方可能早就有人在监视。但我估计这些人绝不是警察。如果是警察,我们倒安全了。
我和宋梅在商场里转了一圈,打算出来后再叫一辆的士。走到商场出口,我看见外面站着一个从雪佛兰上下来的年轻人,正紧盯着我们这边。我拽了拽宋梅的胳膊立即转身,那人似乎发现了我们,疾步追过来。
我说:“万不得已,还是报警吧。”
宋梅固执地瞟了我一眼,我从她的眼神中看出了急迫、责怨和不满。显然,宋梅是不同意报警的。我也明白,一旦报警,那钟涛还怎么找?我们来苏州的目的不就是找钟涛吗?可是,我们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城市,想摆脱掉这些当地人的跟踪是很困难的,甚至他们有可能像做掉周老大一样,让我和宋梅消失。
正在追我们的那个年轻人穿着一件淡黄色的花格子衬衫。从车上下来的另一个穿黑色圆领汗衫的健壮汉子也进了商场,一边接电话,一边四处张望。我和宋梅腹背受敌。
我们立刻坐电梯下到地下一层。地下一层是个超市。在超市入口,我看到穿黑色汗衫的人下来了。我对宋梅说:“你进超市,我把他们引开。”
宋梅担心我的安全,犹豫着。
我加重语气说:“你快进去。有机会,赶快脱身。咱们在酒店里会合。”
看着宋梅进了超市,我马上向对面的出口走去,那个出口通向地下停车场。我的行踪被穿黑色汗衫的人发现,他紧跟着我,一边走,一边打电话,我猜他是给同伴传递信息。地下停车场的光线有些昏暗。我迅速藏在一个死角。很快,穿黑色汗衫的家伙跟了进来。我突然意识到,现在的力量对比是一比一,也许,主动出击比坐以待毙更安全。
等到穿黑色汗衫的家伙经过我身前时,我突然扑过去,右掌狠狠地砍在他的后脖颈子上。他对我的出击毫无防备,被我击倒在地。我把他压在身下,反拧着他的胳膊问:“为什么跟着我?”
他的脑袋被我按着,左脸完全贴着地面,吐字不清,我只听见他咿咿呀呀地说着什么,像是在威胁我,要我把他放开。
我低声喝问:“谁派你来的,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快说,不然我弄死你!”
他喘息着说:“你不敢,这里是停车场。”
我冲着他的腮帮子就是一拳,他疼得哇哇叫出了声。他的叫声引来了那个穿格子衫的同伴,形势突变,现在我是一对二了。情急之下,我看到离我不远处有一个啤酒瓶,探出脚钩了一下,那瓶子就滚过来了。就在我钩瓶子时,身下的家伙试图弓起身来顶翻我。我迅速从地上抓起酒瓶,在他脑门上一击,瓶底瞬间破碎,破损的茬口像匕首一样锋利。我把半截酒瓶抓在手里,抵住黑汗衫的脖子,冲格子衫喊道:“你过来,我就扎死他!”
格子衫不敢动了,只得站在不远处和我对峙。
我的心也在咚咚跳,现在的处境是骑虎难下。我的目的不是为了把谁制伏,而是尽快脱身,现在被他们纠缠着,倒胶着在一起了。格子衫不敢动,他们这些人一定是经常打打杀杀的,对于我这招应该不陌生,或许他们也曾用过。因此,黑汗衫不敢挣扎,更不敢反抗。
想摆脱这种僵持局面,办法只有一个——离开停车场。我用左臂勒着黑汗衫的脖子,把他从地上拽起来,右手紧紧握着半截酒瓶子,抵着黑汗衫的脖子。就这样,我挟持着黑汗衫,向停车场的出口走去。
就在这时,我突然感到脑后一阵风声,接著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三
我还活着!这是我苏醒之后的第一个念头。接着便感到头痛欲裂。
我仿佛是在大海中的一只小舢板上,晃动颠簸。传进我耳鼓的汽车发动机的轰鸣声让我明白了,这不是在舢板上,而是在汽车里。我的眼睛被蒙上了厚厚的眼罩,什么都看不到,我的双手也被反绑着。我扭动了一下身体,很快,一只穿着皮鞋的大脚便踩在了我的身上。
汽车走了很久,随着颠簸的程度越来越大,我判断汽车已经驶出了城区,应该是在郊外,而且有可能是一条极不平整的土路。
大约半小时或者更久——这只是我的估计,汽车总算停下了。几只手把我拽出车厢,像丢弃一个麻包似的把我丢到地上,我的手触碰到了青草和湿漉漉的土地。这时,有人说话了:“把他沉到湖里去吧。”
我的心一沉,难道,我就这样死了吗?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大脑一片空白。
不过,他们并没有马上行动。过了一会儿,我听到另一个人用苏州方言说:“北江那边要求我们把两个人都做掉,可是,这家伙太滑头,就是因为他才让那个女人跑掉了。大哥,你说怎么办?”
我听到一声响亮的耳光声,但不是打在我的脸上。接着,一个略显沙哑的声音说:“这个人先留着做鱼饵,我不信那个女人会见死不救,用他把那个女人钓过来,到时候一起做了。”
我想这大概是老大一类的头儿吧。想到宋梅也将落入他们的陷阱,我的后背突然感到一阵寒意。
这时,一个冰冷的东西顶在我的脖子上。是匕首,因为我已经感觉到了刀尖的锋利,我的脖子好像出血了,一股温热的东西顺着脖子流淌。
一阵嘀嗒的按键声后,有个声音说:“你的朋友在我这里,你要不想他死,就赶紧过来。”
很快,手机就放在了我的耳边,我听到宋梅的声音:“杨凡,你在哪儿?是你吗杨凡?”
我说:“宋梅,你别过来,千万别听他们的!”
“做了他!”是那个沙哑的声音,这回,他的语气里充满了杀意。
有人跟着气势汹汹地叫喊:“对,做了他!先杀了他,再去杀那个女人!”
我只有听天由命。我的眼睛被蒙着,我看不到他们脸上的杀气,也看不到扎向我身体的匕首。但我很快听到了一声清脆的枪响。接着,我被一个沉重的躯体压倒在地。
“警察来了!”
不知是谁喊的。脚步声开始杂乱,如狼奔豕突一般。压在我身上的那个躯体在抽搐,还有痛苦的哀嚎。他没死,大概是受了重伤。很快,压在我身上的躯体被移开。耳边又响起说话的声音:“是杨凡吗?”是带着苏州口音的普通话。
我没有听到答话的声音。变化太快了,我还来不及适应。他在问谁?
一双温热的手扶起了我,解开绑住我的绳索。我迷迷糊糊地问:“你们是谁?”
“我们是警察。”
等那人解开我手上的绳索,我一把扯下眼罩,眼前是漆黑的夜色和刺目的汽车灯光,还有车顶上闪烁的警灯。我转过脸问警察:“你们是怎么找到我的?”
警察不置可否地笑笑:“你得和我们回去做个笔录,把你被绑架的经过谈一谈。”
于是,我坐着警车回到了灯光璀璨的市区。进了公安局,警察发现我的脑袋还在流血,要给我包扎。我说:“我要回酒店,还有一个叫宋梅的在酒店里等我。”
警察说:“你放心吧,她很安全。”
其实,我的伤并不重。那位警察打开柜子,找出一个急救包,为我简单处理了一下伤口。接着两个警察为我做了笔录,又开车把我送到酒店。
打开房门,灯亮着,宋梅在我的床上和衣躺着。我看她好像睡着了,不知该不该叫醒她。这时,她突然睁开眼睛,看见我,愣了一下,惊叫道:“你身上怎么了?”
“我怎么了?”我莫名其妙地望着宋梅。
“你受伤了。”
我摸了一下脑袋,摸到了从纱布里渗透出来的血。脱掉外套,外套的后背上也全是血迹。
宋梅走过来查看我的伤情。“流了很多血吧,还疼吗?”
我摇摇头说:“不疼,不过,要是没有苏州的那些警察,我差点儿就和这个世界告别了。”
宋梅突然哭了,眼泪跟着涌了出来。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好转移话题:“是你报的警?”
宋梅抽噎着说:“没有。是警察救了你?”
“是苏州的警察救了我,我们还是回去吧。”
宋梅摇摇头:“那样不就前功尽弃了?”
“我们在这里处处都被危险包围着,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命丧黄泉了。”
宋梅说:“你害怕了?”
我沉默了。事实上,我真的害怕了。
天亮后,宋梅陪我到医院做了检查。医生说,只是受了皮肉伤,还有轻微的脑震荡,休息两天就好。
从医院回来,我仰靠在沙发上,刚处理完的伤口开始隐隐作痛。宋梅说要把我那件沾了血迹的衣服洗了。我说别洗了,一件衣服,扔掉算了。宋梅坚持去洗,拿起衣服进了洗漱间。
不过一分多钟,她突然冲出来,瞪着眼睛问我:“你见到钟涛了?”
我被她问得一头雾水。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