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色六月

彭波

5月28日，为了迎接儿童节，一场洛阳老城区教育局组织的室外表演遭遇了阵雨。一张孩子穿着单薄、在雨中抱胸而立的照片引发了不小的轰动。

特例不特

5月28日的洛阳，是一个阴天。一千多名来自老城区各小学的孩子聚集在一所高中的运动场上，他们要参与的活动叫做“庆六一阳光体育队列展示暨表彰大会”。但天公不作美，参演学校的叶老师告诉《中国周刊》记者，当他们学校表演后，突然下起了阵雨，叶老师一边庆幸自己的学生已经结束表演，一边发现表演还在继续，雨中的表演队伍有一支来自洛阳市老城区古香小学。

那天的阵雨持续约十几分钟，叶老师说雨并不算很大，但由于孩子们的表演服很单薄，很快衣服就被打湿，风一吹，孩子们抱着胳膊瑟瑟发抖。虽然有家长要求暂停表演，教育局的领导们并没有发出任何指令，仍然端坐在主席台上。公开报道此事的《河南商报》记者姬中解释了家长的不满，“领导们坐在看台上，有雨棚，所以家长很气愤”。

有家长在网上上传了雨中的图片，5月30日，河南商报以《雨中表演 是害是爱》为题报道了此事。

媒体报道后，洛阳市老城区教育局对此事进行了简短的回应，称当时正在进行学生队列展示，下了10分钟左右的阵雨，因活动对天气原因考虑不周，特此致以歉意。

“洛阳事件其实是个特例，因为被报道出来，才变得那么热，”历史学家、华中师范大学许纪霖教授认为，“但其实，这样的事情在中国已经持续发生了很多年。”他的观点与许多网友评论暗和，“80后们，谁的童年没为领导冒雨表演过？”

网友们很快发现，在接下来的6月，类似事件，接二连三地发生了。

孩子的点缀与大人的傲慢

最引发网民情绪的，当属一张嘉兴孩子下跪的照片。6月9日，“2013中国·嘉兴端午民俗文化节开幕式暨嘉兴撤地建市30周年纪念晚会”在嘉兴大剧院演出。10天之后，来自嘉兴在线的一张晚会合影照被网民发现：参加表演的孩子们在合影时，第一排双膝跪地，后面是领导、嘉宾、主持人、演员。

照片一出，舆论哗然，淋雨事件还有人认为可以让孩子权当锻炼，“下跪事件”让许多人难以接受，有网友直言“真是不把小孩当人，他们又没犯错，干嘛要跪着”，更有激进者称“孩子是祖国的未来，孩子都跪了，中华民族早晚也得跪了”。

許纪霖在微博上评论说：“中国的孩子们，你们总是充当权力与商业的道具，淋雨是你们，下跪是你们，暴晒的又是你们。”在许纪霖看来，下跪这种礼仪是中国古已有之的传统，在封建社会，大臣看到君王，晚辈看到长辈都要行此礼，但在现代社会，这样的礼仪是对人格的不尊重，孩子虽小，也有人格。

而即使不让孩子跪着的活动，也有人觉得不妥。就在“下跪照”拍摄三天前，6月6日，2013财富全球论坛在成都举办，新浪财经编委权静在参加论坛时发现，百余位小学生梳着整齐的头发，脸上涂着红脸蛋，身穿白衣，手抱熊猫玩偶整齐地站在一侧电梯旁，每次有嘉宾经过，就要唱歌表示欢迎，“我不知道孩子们要站多久”。事后，权静删除了该条微博，但在次日，新浪财经刊登了她的署名文章《权静：成都的中国式迎宾》。文章围绕成都这座现代化的大都市展开，篇末淡淡地说了句“很多网友，表示自己小时候也做过画着红脸蛋，举着假花，高声齐呼‘欢迎欢迎，热烈欢迎，欢迎领导的事情。到今天，还让孩子们再做这种‘中国式的迎宾不合时宜”。

在许纪霖看来，这已不是不合时宜的问题了。他认为，中国人把孩子当做道具，始于红色文化时期。“似乎孩子具有一种特别的点缀性”，儿童又是弱势群体，支配孩子几乎不用任何成本，只要学校组织就成为最免费最好用的道具，而在宏大的活动中，其实并没有人关心孩子的处境。

研究历史的许纪霖还给出了另一个来自传统文化的原因，在封建社会，孩子熟读的是三纲，进入现代社会后，“三纲”没有了，但习惯服从、必须服从的传统传承了下来。而和封建社会相比，尽管当时的孩子没有权利意识，却有“尊老护幼”的理念在庇护着他们，反观现在，传承许久的儒家文化和礼制已经崩溃。“我绝不是说封建社会好，但和那个用义务保护权利的古中国相比，现代人是无理又无礼，特别是权贵对于孩子实在傲慢”。

SORRY与NO

“大人的傲慢”在6月继续发酵。

6月18日的南京，天气炎热，室外温度达到36摄氏度，但为了一睹万人迷贝克汉姆的风采，南京奥体中心不断有球迷涌入。中午2点左右，腾讯体育记者王正根发现，一大群小学生在老师的带领下进入奥体二层看台，整整坐满了3个看台。“他们的年龄在10岁上下。这个年龄段的小朋友，关注足球不多，更难言是小贝的球迷了。” 当天下午三点，小贝准时抵达奥体中心，5点左右离开，真正的球迷狂热兴奋、意犹未尽，那些从2点待到5点的孩子却一直都很安静。

“其实，这样地折腾孩子完全没有必要，真正的球迷又被孩子占了位置。”有网友评论说。

或许，这样的事情太小了，贝克汉姆团队对此事并没有发言。但两天后，因为贝克汉姆的到访，同济大学发生了踩踏事件，他迅速表示歉意。

“我要称赞贝克汉姆事后的表现，他非常及时地道歉，他是踩踏事故的相关者，却绝对不是责任方。”许纪霖无法理解，嘉兴下跪事件后主办机构的处置方式。

事实上，下跪照片流传网上时，也有人表示，这是舞蹈中的一个动作，并非刻意让孩子们下跪拍照。

但最终，官方选择沉默来应对质疑。与此同时，这一事件的新闻和图片都被删除。《中国周刊》记者致电一家浙江媒体，他们表示，已经接到不得报道此事的指令。

“我们的国家太缺少歉意文化，说穿了，这是没有教养的表现。最起码的道歉，并不会让麻烦上门；而毫无表示，却一定会失去什么。”让成年人说“SORRY”如此困难重重，“唯一可做的就是教会孩子说‘NO。”许纪霖说。

让孩子说“NO”是教育界争论许久的话题，有人担心会教育出叛逆的一代；有人担心，如果孩子们不会说“NO”，则有可能成为被奴役的一代。

许纪霖觉得让孩子说“NO”需要多方面的认同，至少家长要明白，并不是盲目的服从才是好孩子，面对被侵权，要告诉孩子怎么做；学校要明白，孩子固然要有正常的课外活动，却不能一旦遇上官方或商业活动就随意被动用；而且还应该为孩子开设公民课，做好孩子的权益教育，要教会他们“既不能侵犯别人的利益，也不能被侵犯”。

“如果社会不重视孩子今天的权利，明天人们就会看到一个从小习惯自身权益被侵犯的成年人。”这是许纪霖，一个历史研究者最担心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