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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朵花和一摊泥

2013-04-29白天光

啄木鸟 2013年7期
关键词:大江鲁国商店

白天光

赵福军是个瓦匠,原来在市第二建筑公司做领班,后来第二建筑公司被个人承包了,整个公司让一个乡里来的建筑工程队买下了,自然原来二建公司的那些工人就都被解雇了。赵福军的妻子许二娟原来在市食品厂做技工,后来食品厂黄了,她也就下岗回了家。一个家庭往往都是福祸起伏,虽然赵福军夫妻双双下岗不算什么祸,可和过去相比生活还是窘迫了。

他们有三个孩子,其中两个是孪生姐妹。大闺女刚生下来的时候,听力低下,左耳近乎失聪,于是他们就要了第二胎的生育指标。谁知道,这第二胎竟然是一对孪生姐妹。偏巧,大闺女六岁的时候左耳失聪也痊愈了,原来是这孩子在生下来的时候左耳里有异物,六岁之后异物自然脱落,于是就成了一个健康的小姑娘。十几年过去了,三个姑娘都出落得像花一样。赵福军的内弟是中学语文老师,给这三个孩子都起了不错的名字,大闺女叫赵晓梅,孪生姐妹的老大叫芍药,老二叫茉莉。三个孩子在学校都是学习尖子,老大高中毕业之后考上了省城的师范大学,两年之后芍药和茉莉一块儿考进了省城的医科大学。这原本是好事,可也让赵福军的生活几乎陷入了绝境。每天他要站在马路边找泥水活儿,市里的劳务市场让农民工占去了大部分,他们的酬劳不多,却把城市里的下岗工人挤对得十分艰难。所以赵福军的活儿不固定,收入自然也不太多。原来在第二建筑公司的时候,赵福军的泥水活儿没人能比得了,现在市里的最高建筑物外墙的瓷砖都是他贴的。因此他也有许多外号,如赵瓦刀、赵大泥。可现在的劳务市场谁也不知道他的手艺究竟有多高。妻子许二娟也有些手艺,她会做点心,但市里的糕点房到处都是,想做糕点生意也很难。刚下岗时,她和妹妹一块儿开了一个面包店,不到一年的时间就黄了,还欠下两万多块钱,好在妹妹的生活比她宽裕,就没让她负担债务。

孩子的学费是他们生活最大的压力。每年每个孩子的学费都在一万元左右,每个月的生活费也得五六百元。一年下来,夫妻二人要为孩子付出的费用不低于五万元。赵福军有一天和自己的中学同学相遇,这个同学叫崔宏光。在中学的时候,他是一个差生,经常和同学打架,也经常被同学打,最后中学没有毕业就退学了。谁能想到现在他发财了,在市郊办了一个饲料厂,对外叫大宏饲料有限公司。公司的饲料非常齐全,小的能喂鸽子和鸡鸭,大的能喂猪、牛、羊,还有特殊饲料,专喂宠物猫狗。崔宏光见赵福军日子过得如此艰难,就对他说,你到我的公司给我做助手,我能让你很快摆脱困境。赵福军为难地说道,宏光,你让我给你当助手,纯属是为拉我一把。我能干啥?这二十多年,我一直都是泥瓦匠,也没有别的手艺,还没有文化。在中学念书的时候,咱俩都是不被老师待见的后进学生,我现在写个信都费劲。崔宏光问道,你会开车吗?我的司机是个愣小伙子,不能保证我的安全,我早想把他辞了。赵福军摇摇头。崔宏光又问,你能打架吗?我在外边有很多欠账,追账是我们公司最头疼的事,现在的债主就怕硬的。赵福军想了想说道,要来硬的我也能比画两下,但动真家伙我还真不行,也就是拍桌子吓唬耗子。崔宏光说,那也行,你到我的公司我可以让你当讨债办公室主任,兼保卫处主任,月薪五千块,另外你三个女儿的学费我可以提前替你垫付。赵福军紧紧拥抱了崔宏光,说道,宏光,关键时刻你提携我,就一句话,我跟你干,死心塌地!

这一天,赵福军显得很兴奋,他买了一瓶酒,又买了一条带鱼,回到家里就对二娟说,咱们拨开云雾见太阳了。二娟冷笑道,就你这泥水匠,上哪儿能见到太阳?赵福军就把他遇见崔宏光的事儿前前后后跟她说了一遍。许二娟并没有高兴起来,她想了半天才说道,崔宏光给你的差事并不是啥好差事,我担心你有危险。赵福军说,我从来没怕过什么危险,当年我在十六层楼上贴瓷砖,腰上就系着一根大绳,也没有出事儿。我还是相信我奶奶活着的时候跟我说过的一句话:人的生死由天定,让你井里死你不会死在河里。许二娟一声长叹,这也是没了办法,三个女儿的学费快把咱逼疯了,你想冒险就去冒吧,不过,你要心中有数,见好就收,见坏就退啊。赵福军说,放心吧,我知道该咋干。

第二天,赵福军到大宏饲料公司报到。崔宏光正在屋子里候着他,见到他仔细地打量一番,就拉着他出了办公室。下了楼,在一楼的最东头,赵福军看见了一间屋子门上的牌子,上面写着:讨债办公室。崔宏光把赵福军领到屋里,屋里有老板台、沙发,墙上还挂着电棍。赵福军坐在沙发上仔细地打量着屋子,而此时崔宏光也在打量他。打量了一会儿他说道,福军,你的发型要变,另外还得换衣服。你现在的头发蓬乱,又长,这不行,得变成板儿寸。要穿一身黑衣服,秃领,八个扣,也就是改造了的中山装。另外,我还要给你配一双正宗的军勾鞋,再配一副细框的墨镜。赵福军笑了,那我就成黑社会的打手了。崔宏光却严肃地说,福军,你这是误解,中南海的保镖也都是这样的打扮,咱们露出的不是邪气,是正气。

赵福军说道,崔总,往后我该怎么干,你就只管指教。崔宏光在屋子里来回走着说道,我要给你配两个助手,一个二十二岁,一个二十九岁。他们两个的经历比较复杂,一个在劳教所劳教过一年,一个是全省散打比赛的季军。你在讨债的过程中也许会遇到险情,关键时刻他们任何一个人出手都会致对方于死地。不过,我叮嘱过他们,出手既要狠,又要留情,可以打残,但不要打死。

赵福军问,我的两个助手什么时候到位?崔宏光说,他们原本就是公司里的职工,在厂子里的保安队,一会儿我就让他们过来和你见面。

这时,一个女职员进屋,端来了茶壶和茶碗。她把茶碗斟满,又弯腰对崔宏光说,崔总,还有什么吩咐?崔宏光说,把大江和三儿叫来。

两个人喝着茶,赵福军不知为什么心里突然紧张起来,他没想到所谓的讨债办公室实际是一个打手办公室。

崔宏光好像看出了赵福军的胆怯,就笑着对他说,福军,你大可不必有什么顾虑,讨债办公室当家作主的还是我,你们在讨债的时候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或者出现了什么后果,我都会给你兜着。福军,你这辈子接触的除了水泥就是砖头,还没有真正见过大世面。这不行,人要在这个社会上生存,除了自身要强悍,还必须得有一个社会圈子。本市大的私营企业不下一百个,哪个公司都会有一个梯子,每个老板怀中都会有一把利剑。不要误会,我这是形容,换一句话说,咱们上边得有人。我的靠山是谁我暂时不能跟你说,将来你会知道的。

赵福军点点头说,有你这句话,我心里就有底了。我虽然没有见过什么大世面,但对社会上的事儿我也是能应付得了的。我有三个内弟,一个做教师,一个在外市公安局当副局长,还有一个曾经也是国家公务员,由于公务员收入不高,他就停薪留职,在老井乡买了一座山,养了三十多头野猪,还有几百只溜达鸡,十几年下来获利上千万。在亲戚圈子里我是最穷的,这也不能怪别人,我的天性就是老实做事,厚道做人。现在看,这是不行的。这次我跟了你,我也想过,该我出头了。

两个助手来了,一胖一瘦。崔宏光介绍说,胖子叫三儿,学名叫崔学旺,是我的侄儿,在家排行老三,这小子脾气火暴,谁也压不住他,就听我的。

三儿说道,我三叔是我的恩人,去年我把人砍了,押进看守所,听说至少要判我六年,是我三叔把我捞出来的,我不听我三叔的听谁的?

崔宏光又介绍瘦子,这小伙子叫江喜林,大伙都叫他大江,省散打比赛的季军,在韩国待过两年,专攻跆拳道。他不光拳法好,做人也义气。

江喜林说道,我二哥和崔总是铁哥们儿,二哥让我到这儿来帮忙,我必须尽心尽力。

看着这两个小伙子,赵福军在想,看来讨债可不是耍嘴皮子,可能要真刀真枪,如果把持不住也许会出人命。于是他就对崔宏光说道,我们还是用“文革”时的常用语来做这种事吧,那就是要文斗,不要武斗。不瞒你说,我虽然上学时成绩不好,可我也喜欢读书,还读了两年电大,只是没毕业。我的脑子也行,应变能力不差,当年我和二娟搞对象,她爹不同意,她弟弟也不同意,我舌战群雄,最后她爹服了。我最大的缺点就是不能写文章。

崔宏光说,其实我已经看出你很有水平了,但光靠嘴皮子不行。

三儿说,就是,毛主席说过,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咱们不用枪杆子,用电棍和拳头就行。

大江也说,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我们就不能怕他们。

赵福军说,既然两个兄弟这么有决心,那咱们就上刀山下火海吧。

崔宏光从兜里掏出了一张纸递给赵福军,这是三家钉子户,欠咱们公司的钱也最多,其中两家法院已经判决他们败诉,但强制执行时他们誓死抵赖,既没有钱,又没有物。

赵福军看着那张纸,自言自语地念着,汪占风养猪场欠款七十五万,鲁国泉农资商店欠款六十六万,望发乡扶贫办欠款五十一万。

崔宏光说道,汪占风养猪场和鲁国泉农资商店法院已经判他们输了,可他们都一毛不拔,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汪占风养猪场固定资产一百六十多万,还有四百多头猪。

赵福军想了想说道,这三个钉子户不难,我们哥儿仨拔定了。

第二天,崔宏光就给赵福军换了行头,一身黑衣服,一顶黑色皮帽,一副茶色墨镜,腰间也插上了半尺长的电棍。他还有一只水牛皮皮包,上面有狼的图案。两个助手也都是黑色制服,但他们没戴帽子,都剃着光头,三儿的胳膊上还有文身,是一条蜥蜴。崔宏光给他们配了一辆吉普车,一切准备就绪,三儿开着车,他们就上路了。

他们先奔汪占风的养猪场。这个养猪场在市南郊,紧靠着蜘蛛山,养猪场就在山坡上。这山坡上有两排红砖瓦房,是猪舍。在这两排红砖瓦房的后面,还有一座二层小楼,瓷砖贴面很晃眼,大门上悬着牌匾:占风养猪场。门的两边还有楹联,左边写,养猪要养肥猪;右边写,生意要占上风。这养猪场被铁丝网圈着,看着好像集中营。吉普车开到铁丝网前,突然从一棵大树的后面出来两个人,膀大腰圆,手里拎着长柄板斧,样子很凶悍。他们拦住了吉普车,一个小子问道,你们是干啥的?这里是养殖重地,闲人免进。

赵福军说,我是汪占风的二姨夫,别耽误我的事。另一小子说,我是汪总的小舅子,没听说我们汪总还有二姨夫。

三儿和大江下车,把他们推到一边,说道,别他妈找别扭,一会儿让汪总收拾你们。

他们把车开到了小楼的门口,下了车,进楼去找汪占风。汪占风的办公室在二楼,屋子很大,有床、老板台,还有沙发、电视,不像汪占风的办公室,倒像是他的起居室,因为床上还躺着一位少妇。赵福军推门而入,汪占风从沙发上站起来,斥道,你们是谁?进屋也不敲门!他们三个没人请就坐在沙发上。大江指着赵福军说道,汪总,给你介绍一下,这是福城有名的赵二爷,也是我们崔总的拜把兄弟。他又指着三儿说道,这位是崔总的侄儿,叫三儿,行里边的人也叫他三斧子。今天受崔总的委托,我们赵二爷领着我们哥儿俩前来拜访。

汪占风长得瘦小枯干,一身运动服,一看就是个假练家子。他笑着说道,今天是22号,我估摸着老崔也该派人来了。老崔办事性子急,七十多万对老崔来说还是钱吗?我答应他了,三个月之后就还给他,并给他十萬元的利息,现在还有两个半月的时间,他就等不了了。做事要讲信誉,老崔这么干,他就有点儿不讲理了。

赵福军说道,你说三个月之后还清债务,我没看到凭据,现在大宏饲料公司要更新设备,急等着用钱,这钱今天你必须得给。

汪占风说道,我不管你是二爷还是三爷,做事得讲理。我欠老崔的钱能不还吗?我和老崔可不是一两天的交情,十年之前我们就有过合作,他也管我借过钱,我从来都没有催过他,现在他把你派来恐吓我,我能吃这一套吗?

赵福军说,你们之间的交情咋样我不知道,我就知道这次崔总派我来,你不把钱还清,我是有办法对付你的。

汪占风说,咋对付,文的还是武的?如果你们敢动我一手指头,我就告你们伤害罪,我就住院,我住两个月的院,就把我欠老崔的钱扯平了,你看,这个主意咋样?

赵福军说,这个主意不错。不过我还有一个主意,就是把你的手砍下一只,然后我们把你拉到福城的医院,手是接不上了,但不会让你疼。我们派人护理你,一个月就能让你出院。医疗费、住院费和护理费由我们公司支付,你看行不行?

汪占风从兜里掏出一盒中华烟,用手弹了弹,就叼上了一颗。他没有问几位是不是抽烟,显然没把眼前的三个人放在眼里。汪占风说,二爷刚才的主意也不错,不过,你们也占不了多大便宜,我完全可以报案,砍了我的手,你们也要坐十年八年的牢。

赵福军说,十年八年可以化解,一年就能出来,啥办法你心里清楚。

赵福军给大江使了个眼色,大江拉开提包的拉链,从里面拿出一块很厚的硬杂木菜板,又拿出一把砍肉的刀,放在汪占风的面前。菜板子上有血迹,这让汪占风心里一紧,眼前的这个二爷眼睛很小,却能看出凶光来。三儿把汪占风的手腕子扳过来放在菜板子上,汪占风被吓得连说,别这样,别这样,我以为是开玩笑,谁知道你们动真格的。赵福军又给三儿使了个眼色,三儿从兜里掏出了针管。赵福军说,汪总,你也是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砍下一只手对你来说也不算个什么。我们崔总说了,对汪总一定要客气,为了砍你手时让你不痛苦,我们先给你打一针麻药,这样你就不会觉得疼。说着,三儿就把针头对准了汪占风的手腕,使劲扎了进去,又把针管里的药推了进去。三儿对大江说,大哥,齐活!大江就举起砍刀,正要落时,汪占风使劲把手抽了回来,然后给赵福军跪下了,说道,二爷,我服了,我一会儿就让会计给崔总先拨过去三十万,剩下的下个月还清。

赵福军说,看来你也有诚意,咱们就不砍手了,其实把你的手砍掉了也挺麻烦。你说给我们拨过去三十万,二爷我还是有些半信半疑,还有一个下策,仅供参考,我们下午来三辆带拖车的卡车,先拉走你猪场里的四百头猪。请你放心,猪拉到我们公司不会饿着它们,我们会喂它们宏字三号新饲料,等你把款还清了,再把猪给你拉回来,还赠给你二十袋猪饲料。

汪占风说,行,那我就听二爷的。

赵福军讨债首战告捷,崔宏光很满意,说道,此次讨账你们成绩喜人,我要奖励你五千元,大江和三儿各奖励两千元。

赵福军不到一个月就赚了五千元,他回到家里就把钱都交给了许二娟,说道,从现在开始,孩子们要啥咱们就给买啥,每人每月的生活费增加五百元。

第二天一大早,赵福军就到大宏公司去了,他又接受了第二家的讨债任务。临行前,崔宏光对他说,鲁国泉比汪占风要难对付得多,一是鲁国泉总是不在农资商店,他藏身的地方很多;二是他的农资商店现在是淡季,没啥东西,库存也没有什么值钱的玩意儿,都是些小农具,可能也有几吨化肥,所以在鲁国泉的农资商店讨债就得下一番工夫了,要搞清楚他还有没有其他积货。砍手这一招恐怕对他不灵。

赵福军想了想说道,先去看看,摸清情况总会有办法的。

三儿说,跟赵大哥出去讨债我是长了见识,大哥做事沉稳,临危不惧,对付鲁国泉自有办法。

大江说,也不能这么乐观,关键是见不到人就什么事也办不了。

崔宏光握着赵福军的手,说道,我相信你赵福军的能力,我等你胜利的消息。

吉普车又出发了。

鲁国泉的农资商店在石桥乡的石桥镇,距市里大约有一百多里地。一路颠簸,赵福军一直和两个助手商量如何对付这个鲁国泉。赵福军说,先要解决两个问题,第一要搞清楚鲁国泉在没在商店,如果没在商店他会藏在哪儿;第二要摸清楚鲁国泉的固定资产究竟有多少。

三儿说道,我对鲁国泉这个人还算了解,上回讨债是和我三叔一块儿来的。鲁国泉有两个孩子,姑娘嫁出去了,小儿子才七岁。我看有一招能制伏鲁国泉,那就是绑他儿子的票,让他用欠款赎人。大江说道,这个办法不妨试试,咱们把事情做得巧妙一点儿,不说是绑票,就说领他儿子出去玩玩。他就是到公安局报案,人家可能也不会立案。

赵福军想了想说道,这不行,鲁国泉可以把这个事情搞大,硬说咱们绑票,咱们也没有办法。现在还不知道他有没有后台,和黑社会有没有勾搭,有没有打手。三儿说,我知道,他的后台就是乡长,但这个乡长并不袒护鲁国泉,唯一帮助鲁国泉的,是他以乡长的名义帮鲁国泉推销化肥和农药。

吉普开得很快,没多久就到了石桥镇。三儿要把车开到鲁国泉的农资商店门口,赵福军却说道,咱们先找个旅社住下,今天和明天主要是调查鲁国泉,等把事情搞准了咱们再下手也不晚。吉普车开到一家叫顺风的旅店门前。赵福军对三儿说,吉普车别停在旅店门口,最好能停在后院隐蔽的地方,以防鲁国泉认得这辆车。三儿就把车开到旅店后院的一棵老榆树下。他们在旅店开了三间房,赵福军说不能让别人看出我们三个人是一块儿的,我们这次到石桥镇不比在占风养猪场容易。赵福军给两个助手分配任务,大江你到鲁国泉住的村子,了解鲁国泉的情况;三儿就在镇上,去另外两家农资商店,摸摸鲁国泉的底;我直接去鲁国泉的农资商店,装成顾客,和他打打交到。

赵福军进了鲁国泉的农资商店,很巧,鲁国泉正在店里。这个商店很宽敞,三间正房是通的,有十几个柜台,上面放着农药、化肥等样品,一个墙角堆满了农具。赵福军进了商店,鲁国泉起身迎了过来,这位大哥,想买点儿什么?

赵福军说,化肥和农药,都要好的,化肥最好是津大盛源、华锦、西洋,农药最好是瑞泽和天一。

鲁国泉说道,化肥只有华锦,你要的两种农药我这儿没有,只有本市产的阜丰。

赵福军问道,华锦有多少?

鲁国泉说,现在有十四吨,如果不够,我可以从外地给你调货,保证一周内到货。

赵福军说,我要一百二十吨。

鲁国泉说,要多少吨都有,不过,你得先交百分之二十的定金。

赵福军说,百分之二十的定金不符合化肥市场的规矩,应该是先到货后付款。

鲁国泉仔细打量着赵福军,笑着说道,看来这位大哥财大气粗,是承包土地的大老板还是专门倒卖化肥的?

赵福军说道,我是凯旋农场的场长,我有土地一万三千亩。

鲁国泉说,凯旋农场我还没有听说过,不是本地的农场吧?我可以随你一块儿去看看,如果你们农场确有实力,我保证把货给你送到地方,货到付款。

赵福军说,好,一看就知道你这个老板很痛快,明天你就可以和我一块儿去我们农场参观。我们农场在邻市,距福城三百六十公里。我为啥不在当地购买,是因为我手下的员工就是在当地买的化肥和农药,结果有一半是假的,去年我们农场亏损了四十多万元。我听说福城有个国泉农资商店,这里从来不卖假货,所以我就特意到你这儿来了。

眼见快到中午了,鲁国泉热情地说,这位先生将来会成为我们的大客户,为了表达心意,中午无论如何我得请你吃饭。

赵福军说,吃饭就不必了,我还准备去五棵树乡看看那里的优质芝麻,想买点儿芝麻种子。等我们的生意做成了,我请你到我们那里做客。

赵福军离开了国泉农资商店,在大街上随便走着。这时他看见了三儿,就给三儿使了个眼色,两个人就去了不远处的一家酒馆。赵福军对三儿说,今天中午就咱们两个在一块儿吃吧,大江说不定什么时候回来。赵福军点了几个菜,又要了两盘子牛肉萝卜锅烙,两个人没有要酒,就吃了起来。三儿说,大哥,我真佩服你,我听我三叔说,你能喝酒,可出门你却滴酒不沾,能看出来你的谨慎。想不到大哥的口才也不错,应变能力也强,处理汪占风的事就能看出来你很有谋略,看来我三叔用你是用对了。不过,我对你也有点儿看法。你是有名的赵二爷,兜里却没有手机,这很不方便,看着也寒酸。还有,你抽的烟是老牌子,我三叔给了你一条中华烟,你却不抽,这就显得有点儿小气。

赵福军说,三儿你说得对。我当年在二建公司的时候虽然是瓦工,但工地上的工长最怕的就是我,还有公司的总经理,对我也高看一眼,他曾经跟我说过,说我是个人才,应该是工人领袖。原本二建公司是要提拔我的,谁知道它后来黄了,我在二建公司当领导的机会就彻底没了。再说手机,我是有一个手机的,也是品牌的,但为啥我不带手机,是因为现在大老板,或者是社会上的大哥都不带手机。最后再说抽烟,这个老牌子的烟我已经抽了十几年了,也习惯了。崔总给我的那条中华烟,我没舍得抽,让我老婆卖了。你大哥我三个闺女上大学,每年得十万左右,咱一个没工作的工人,不想办法孩子怎么能读好书?

三儿说,黑暗即将过去,曙光就在前头。在我三叔这儿干,你三个孩子读完大学肯定不成问题。

两个人相互说着心里话,一会儿就吃完了饭。赵福军问,今天上午收获如何?

三儿说,收获不小。鲁国泉在这一带也算是个人物,他蹲过四年监狱,是因为他有一年偷了周围村子的六头牛,让他杀了,牛肉送到市里的一家回民商店。我还听说这小子不怕死,当年这个镇子上有个叫肖大巴掌的小伙子,在街上开了家浴池。有一天鲁国泉因为在洗澡的时候不给搓澡的五元钱,肖大巴掌就把鲁国泉给揍了。鲁国泉第二天拿着两把菜刀进了浴池,把肖大巴掌砍了,又把那个搓操的给砍了。伤得不重,肖大巴掌也没报警,却对鲁国泉彻底服了。后来,肖大巴掌有些惧怕鲁国泉,就离开了石桥镇。鲁国泉这人还喜欢借钱,但借得不多,每次也就几百元,借完之后没有一次还的。

两个人正说话,酒馆的老板走过来说道,你们是在说鲁国泉吧,这小子最不是人,他请客在我这儿吃饭,不交现钱,只签单。一年多来他欠了我三万多,没办法,我去找乡长。乡长把他骂了,鲁国泉没还钱,而是给我送来一车六六粉,说用这个药顶账。我开饭店要他的六六粉干什么,又把六六粉给他送了回去。我也和他学使坏,没有把六六粉给他搬到屋里去,而是一袋一袋地解开,都洒到了他商店门口。这小子不急眼,第二天又拉来一车六六粉,扯开袋子,也把六六粉洒在我饭店的门口,熏得顾客不敢进屋。

两个人出了酒馆,一前一后回到旅社。下午无事可干,两个人就各自回到屋里休息。赵福军想,这个鲁国泉看来真的很难对付。他又想,不知大江在屯子里调查得怎么样了。如果现在鲁国泉的固定资产能够抵消他的债务,那么就要再冒一次险了。

许二娟还没有找到工作,她整天在家里边待着,心里惦记着三个孩子,更惦记着赵福军。许二娟正在屋子里打扫卫生,有人敲门,是居委会的于大嫂。许二娟说,于大嫂平日里忙,怎么有空到我家里来?于大嫂说,二娟,我是来给你报喜的。咱们这个地方,应该算是市区的黄金地段了,而咱们现在住的老楼,是1976年盖的,快四十年了,市里早已列入了拆迁规划。原计划是三年后拆迁,谁知道一家大房地产公司看中了咱们这个地段,今年年底就要拆迁。如果要新房子的话,对方按照现有的平方米数给咱们房子,如果要增加面积,按市场价的70%卖给你。如果不要新房子,对方按每平方米五千元的价格给你补偿。你家的面积是多少?二娟说,我家的房子有四十二平方米,如果对方给补偿费我就不要新房子了,买一套二手房也行。

于大嫂说,傻妹子,这个账你可算亏了。现在二十多万能买来二手房吗?这家房地产公司要盖两千套民居,面积最小的是六十五平方米,面积最大的二百六十平方米。如果你要面积最小的,再交二十三平方米的钱就行了。再说,咱们这个地方是黄金地段,房价肯定还要涨,先把它买下来,然后再出手也行。二娟,这算是好消息吧?我现在受居委会的委托,征求大家的意见,看看对拆迁有没有什么问题。

许二娟说,没有问题。如果我有问题的话,就是缺钱。我大姑娘還得两年毕业,二姑娘、三姑娘还得三年毕业,这些学费和孩子们的生活费我整天都犯愁,还让我掏钱买房,我上哪儿能挣来钱?

于大嫂说,你们家老赵能干,听说最近去一个大公司做领导去了,这些钱对你们来说不算个事儿。

许二娟一声长叹,不再说什么了。

于大嫂走了。这时电话铃响了,是大闺女晓梅。许二娟就问,晓梅,咋一个多月没有给家里来电话?

晓梅说,我淋巴上长了一个瘤,做了手术,二十多天不能说话,昨天我出院了,现在能说话了……

许二娟说,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咋不跟家里通个电话,我好去医院照顾你。现在病好利索了没有?住院的费用还没有交吧?

晓梅说,我今天给你打电话就想说这个事儿,我的病基本上没有什么危险了,但每天还得吃药。这次住院花了一万七千多,学校知道我家里困难,发动全校师生给我捐献了五千多元。我们的一个副校长借给了我一万元钱,这个副校长的孩子在澳大利亚读书,每年都要花很多钱,我这次给您打电话,就是……

许二娟想也没有想,就说道,欠人家的钱一定要抓紧给人家还上,明后天我就去省城,把钱给你带去。现在我最担心的是,你到底得的是什么病,对将来有没有什么影响?

晓梅说,你放心吧,就是普通的肿瘤,留下的疤痕也不大,再服两个月的药就可以停药了。

许二娟说,晓梅,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妈就放心了。

晓梅又问,我爸咋样,他岁数也不小了,别太累着。我和芍药、茉莉商量了,寒假我们就不回家了,在省城一家外企打工一个月,也能把生活费挣回来。

许二娟说,不行,寒假都得回家来。现在你爸已经找到工作了,在一家私营企业做中层干部,每月工资五千元,工作也不累,你们就放心吧。你们把书念好,我和你爸吃多少苦心里头都高兴。

和晓梅通完电话,许二娟就给芍药打电话。许二娟问,你们姐儿俩都挺好吧?算来你们也有十多天没有给家里打电话了,我刚和你姐通完电话,她有病住院的事儿你们知道吗?

芍药说,我姐动手术的时候,我和妹妹都去医院了,我们护理了一周才回学校。妈妈你放心吧,我姐没啥事儿。

许二娟说,听你姐说,你们寒假不想回来了,这可不行,你们必须都得回来,要不然春节我和你爸都过不好。你爸爸现在有工作了,在一家私企上班,工资也不少……

这时电话里换了人,是茉莉,她说话的语速比芍药快,声音也洪亮,她说,妈,刚才你和我姐说话,我听见了,我爸在私企上班肯定工资也不少,我想跟您商量个事儿,我们班上每个同学都有手提电脑,就我和我姐没有。电脑是我们的学习工具,没有电脑干什么都不方便……

电话里又换了人,是芍药,她说,妈,你别听茉莉瞎说,电脑可有可无,再说,我们勤工俭学可以自己买。我最近找了一份家教,辅导一个中学生英语,两三个月的工资就能买一台手提电脑。

许二娟说,电脑得给你们买,尽量别去做家教,我听说,女孩子做家教容易出危险,你们需要电脑,妈能买得起。

许二娟和芍药、茉莉通了十多分钟的电话,听见有人敲门,就把电话挂了。许二娟开门,见是她原单位的一个姐妹,就笑着说,小美,姐想死你了,你今天咋想起来到我这儿来了呢?

小美说,今天找你来是好事儿。算起来咱们车间的十六个人下岗之后,基本上相互都不来往了。这不行,咱们毕竟在一个车间干了十几年。昨天车间主任高玉强找我去了,他想让咱们车间的人在一块儿聚一聚。已经通知九个人了,今天找到你就算是第十个人。还有一个人在跟咱们挨着的锦市,是做绿豆糕的张海莲。其他五个人有两个离婚后嫁到外地去了,高玉强不让我通知她们。还有三个人已经病逝……聚会初步定在西王府大酒店。

许二娟说,这是好事儿,大家能在一块儿聚一聚,也算是咱们还没有忘了过去在一个车间建立的友情。高玉强能牵这个头,说明他心里还有咱们。小美,现在高玉强干啥呢?

小美说,下岗之后,高玉强混得也不咋样。开始他买了一辆车,跑海边拉海鲜,谁知道干了不到三个月,肇事撞死一个老太太, 给人家赔偿了二十多万。后来,他就不干运输了,在东市场租了摊位,卖秋衣秋裤和其他一些针织品,他上货,老婆站柜台,勉强够吃喝。

许二娟想了想说道,咱们大家聚会,虽然是高玉强张罗的,但不能让他埋单,他和咱们一样,也都是无产阶级。我看还是大家每人出个份子钱吧。

小美说,这事儿我也想到了,但我又不好和咱们车间的这些人开口。依我看还是自愿吧,能多出的就多出点儿,手头紧的就不用出份子钱了。

许二娟问,得多少钱?

小美说,西王府大酒店是咱们市比较好的酒店,一桌至少得一千二百元,两桌就得两千四百元,还不算酒钱。咱们车间大部分都是女工,你也知道咱们车间的姐妹,都能喝啤酒。酒店里的啤酒最便宜的也得十二块钱一瓶,每个人三瓶的话,得四百块钱吧。一瓶白酒最便宜的八十元,加在一块儿酒钱五百元,加上菜就得三千元钱左右。

许二娟想了想说道,去西王府大酒店对咱们来说太奢侈,也没那个必要,大家在一起聚聚也就图个乐呵,依我看不如在家里头办,买菜买酒一千元都用不了……不过,我家的地方太小。

小美说,那就在高玉强家,咱们两个负责买菜买酒。说完,她就给高玉强打电话,喂,老高,我在二娟这儿,我们在一起研究了,想着不在西王府大酒店聚了,改在你们家,我和二娟负责买菜买酒,你就让嫂子抽出时间来给我们掌勺吧……你呀,老高,还是原来的老毛病,性子急,算了,就这么办了。放下电话,小美对许二娟说, 不行了,老高把定金都交了,西王府大酒店有规定,交了定金就不能退。

许二娟和小美又拉了一阵儿家常,小美就匆匆走了。

许二娟感到很疲惫,一头躺在沙发上,自言自语,这日子咋这么难过?处处都得花钱。

到了晚上,大江还没有回到旅店,三儿就进了赵福军的房间,说道,到现在大江也没有回来,是不是出事了?

赵福军说道,大江办事儿还算沉稳,不会有什么事,要是有事的话早往你手机上打电话了。三儿说,我给他打电话,他关机。

赵福军说,他关机自有他的道理,说明他办事谨慎,你休息去吧,我等他。三儿打了个哈欠,说,我也困了,那我就回房间睡觉了,有事你就找我。

三儿走了,赵福军点了一根烟,边吸烟边想,这大江还能住在屯子里吗?

赵福军抽完了一支烟,也想躺床上眯一会儿,这时有人敲门。赵福军谨慎地问,谁?

门外的人说,我是国泉农资商店的。

赵福军一怔,说道,你找谁?

门外的人说,是鲁经理派我来的,来拜访凯旋农场的赵场长。

赵福军打开门,见是一个又矮又瘦的中年人,就请他坐下了,对他说道,鲁经理真是石桥镇的人物,我今天刚和他接上头,他就知道我住在这儿。鲁经理派你来有什么事?

来人说道,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农资商店的会计,叫侯庆文。我们鲁经理已经和化肥厂的老总通电话了,他说一周内货到。鲁经理想和你谈谈具体事宜。

趙福军问,鲁经理现在在哪儿?

侯庆文说,在镇西头的野味酒馆。

赵福军起身说道,鲁总这么客气,那我就不能推辞了。

赵福军穿上外衣随侯会计出了旅店,向镇西头走去。

石桥镇的街很长,他们走了二十多分钟才来到那家野味酒馆。酒馆门不大,但牌匾很大,上面写着“野味酒馆”四个字,笔力苍劲,像是一个书法大家的行草。

两个人进了酒馆,里面没有食客。屋子不算太大,有两只动物标本看着很恐怖,一只是没有眼睛的梅花鹿,还有一只是野猪崽儿。酒馆里只设有一个雅间。侯会计没有把赵福军领到雅间里去,而是坐在酒馆中间的一张小桌子旁,说,为了接待赵场长,酒馆清客了,就为了提高接待等级。

赵福军问,鲁经理怎么还没有来?

侯会计说,他早就到了,正在厨房里选狍子肉。两个人正说着话,鲁国泉从厨房端着盘子走了出来,盘子里装满了狍子肉,还冒着热气。鲁国泉坐下说,这个野味馆最好吃的是狍子肉,还有野猪蹄子。野猪蹄子还得煮一会儿,咱们现在就吃狍子肉。他对店里的伙计说道,再拿一壶泡酒。伙计拎来了酒壶,说道,这酒是热的。說着把摆在两个人面前的酒杯倒满了。

赵福军说,也给侯会计倒一杯。

侯会计说,很对不起,今天我不能陪赵场长了,晚上我得回到商店去值班。说完他就走了。

鲁国泉举起酒杯说道,先干一杯见面酒,你是石桥镇的客人,我得让你知道,我们石桥镇人待人的真诚。两个人把酒干了。鲁国泉又把两个酒杯倒满,这次他没有举杯,却笑着望着赵福军,说道,现在我不想叫你赵场长了,应该叫你赵大哥,或者叫你赵主任。我知道你是崔宏光派过来跟我要账的,崔宏光也不是个正经货,他坑过我。前几年我在他那儿买猪饲料,是用发霉的苞米做的,喷洒了香米精,他怕猪吃了他的饲料拉肚子,又在饲料里掺了黄连素,但这些猪饲料还是把猪毒死了。就是这批猪饲料,让我向顾客赔偿了十多万。后来,我又买他的猪饲料,这次我学得精明了,把他的猪饲料送到检疫部门进行了检疫,结果没有发现什么问题。我从他那儿拉了三十吨猪饲料,口头约定饲料卖完后给他钱。这饲料早就卖完了,但我没给他钱,我是想让他弥补之前给我造成的损失。后来他把我告了,法院判我还他饲料款六十六万,判决已经下了快半年了,但法院没法对我进行强制执行,因为我全部的家当加在一起也不到二十万。赵大哥,你到这里来辛苦了,我非常欣赏你的表演,但你跟我斗心计是不会占上风的。不过我不会让你白来,我会让你有意外的收获。你回去跟老崔说,我现在已经变成穷光蛋了,他愿意到我这儿来拿什么就拿什么吧。商店的房子不是我的,是我小舅子的名儿,农药十几袋,化肥也十几袋,屯子里还有三间房子,他要愿意把我的房子拿去抵债,我欢迎,但农村有政策,城市户口的人不能在农村买房产,这房子老崔也拿不走。只要你把这些话如实对老崔说,往后他就不会再派人到我这里讨债了。

赵福军感到很沮丧,想不到眼前的这个农村大汉如此狡猾,他竟然识破了自己的计策,这样回去没法向老崔交代。他把眼前的酒杯举起来,也不和鲁国泉碰杯,独自把酒干了,然后说道,你刚才说我这次来会有意外收获,这个收获是什么?

鲁国泉说,你最大的收获就是你有了工作上的挫败,使你能够认真总结经验,往后干这差事得长心眼儿。咱们这儿的条件也不错,侯家屯,也就是侯会计他们屯,有好几家闲置的养猪场,猪舍都是新盖的,今天开春闹猪瘟,这些养猪户急忙把猪处理掉,干别的去了。一个养猪场一年的租金才一万元,你可以在这儿养猪,比给老崔讨债挣得多……

赵福军说,这不是我的强项,我干养猪这行肯定是只赔不赚,我也不想冒这个风险。今天既然你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那我就跟你表个态。你欠老崔的六十六万肯定得还,如果不还的话,我有许多办法治你。我可以先向你透露几个招数,仅供你参考。第一,我可以让你一个月内变成残疾;第二,我知道你有两个孩子,一个闺女一个儿子,你千万要把你的儿子看住,要不然这辈子你可能就看不见这个儿子了;第三,你现在固定资产有多少,我已经完全搞清楚了,大概有三百多万……今天的狍子肉很好吃,酒也很不错,我得谢谢你。既然如此的话,那我明天早晨就回去了。往后你可能见不到我了,我希望今天能给你留下深刻印象。

赵福军的这番话让鲁国泉感到有些毛骨悚然。鲁国泉知道,崔宏光是一个非常狡猾的人,他把这位赵主任派来讨债,这主任肯定就不是一般人物。鲁国泉从赵福军的面相上也看出来了,眼前的这个汉子有智谋,也心狠手辣,这种人可以利用,把他拉过来,他能为你抵住灾祸。

鲁国泉说道,赵大哥这三个招数也确实会起作用。刚才我说的意外收获,那只是几句开场白,还有重要的事情没跟你说。你既然明天就想走,我也就不留你了,但我要给你个人十万块钱,往后你要帮我把老崔这个家伙阻拦住,别让他再到我这儿来捣乱了。

赵福军想,十万块钱对自己来说也确实不少,便说,既然你有这个心意,那我就收了。

鲁国泉说,我给了你十万块钱,你大概有两种处理方法,一种是把这十万块钱如数交给老崔,以此博得老崔对你的好感;另一种是你把这十万块钱留给自己,用你的能力去说服老崔。不过老崔这个人时间长了你就会知道,他实际是一只狼,某一天他把你咬了,连骨头都会给你嚼碎。我不希望你变成他那样的人,因为他不会有好下场。

赵福军说,大哥心里明白。

鲁国泉掏出手机跟侯会计通话,老侯,你过来吧。

其实老侯并没有回商店,他就躲在了对面的农机配件商店,那个商店是侯会计自己家的。侯会计几分钟之后回到了野味酒馆,他手里拿着一个纸箱子,箱子上印着“石桥镇特产,野生木耳”。他把箱子放在鲁国泉的面前。鲁国泉把箱子打开,把上面一层木耳拨了拨,就露出了十捆百元人民币。他让赵福军仔细看了一遍,然后又把木耳盖到了人民币上。侯会计把木耳箱子用胶带绑好,就交给了赵福军。赵福军说,国泉兄弟,从现在开始,咱们就已经是朋友了,往后你就不必再为欠老崔的款操心了,该干啥就干啥。

两个人又喝了两杯酒,就离开了野味馆。

虽然赵福军喝了酒,但他头脑仍然很清醒。他紧紧地抱着那个野生木耳箱子,慢慢地往回走。走了一会儿,他见有一棵大树,树根裸露,就坐在树根上,掏出烟慢慢地吸着。这次出来要账,发生的事情让他感到很意外。鲁国泉判断的两种可能,是很现实的。鲁国泉和崔宏光都是生意场的恶人,为这些人死心塌地、忠心耿耿是不值得的。他收了鲁国泉的钱,没有录像,就是有录音,自己也没有说什么过头的话,再说,这两个人不可能走到一起,再进行一番较量。

赵福军一辈子没做过坏事,他告诉自己这次收了鲁国泉的钱也不是在做坏事,因为他毕竟在占风养猪场为崔宏光挽回了损失。而崔宏光给他的五千元钱,也只是对他的一种安慰。赵福军这时已经意识到,崔宏光这里不宜久留,最多再给他干一个月,然后就以自己能力不行为由提出辞职。十万元钱对他说来,孩子的学费就够了。等孩子毕了业,他再继续做泥水活,和二娟照样可以过日子。想到这些,赵福军把手中的烟蒂扔得很远,捧起纸箱子往旅店走。回到自己的房间,把纸箱子塞进了他的皮箱里。

他把门锁好,去了大江的房间,敲了敲门,屋里没有动静,看来大江今晚肯定要住在乡下了。三儿房间里的灯也是灭的,他就又回到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一会儿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三儿先起来了,他敲开了赵福军的门,进屋就说,昨晚大江没有回来,现在也没看见他的影子,电话仍然关机,是不是出什么事了。赵福军穿好衣服说道,我们现在就到屯子里去找大江。两个人刚走出旅店的门,就见大江坐着毛驴车回来了。

三儿问他,给你打了十几遍电话,你手机怎么关了?

大江说,手机没电了,也没带备用电池。

赵福军说,走吧,咱们先到对面的馄饨馆吃早饭。三个人进了馄饨馆,各自要了一碗馄饨、一张糖饼,就吃了起来。三个人都不说话,但赵福军看出大江的脸色并不好看。他们吃完早饭就匆匆返回旅店了。赵福军说,你们都到我的房间里去。三个人进了赵福军的房间,坐下之后,赵福军把兜里的香烟掏出来,一个人扔一颗。三个人点着了烟,抽着,仍然不说话。三儿说,赵大哥,我看这次到石桥镇来很失败。

赵福军问,大江,你在屯子里都把啥搞清楚了?

大江说,鲁国泉在屯子里的人缘不好。他究竟有多少财产,屯子里的人都不知道。但我还是摸清了情况。我给他们村长买了一条烟、两瓶酒,村长才跟我说了鲁国泉的真实情况。现在鲁国泉外债很多,许多债主都到屯子里来找鲁国泉。鲁国泉家里就老爹老娘在看家门,他住在老丈人家,他的儿子也在姥爷家。他老丈人家里开了米面加工厂,听说是鲁国泉的厂子,但营业执照上的法人却是他老丈人的名字。这个米面加工厂收入可观,一年至少上百万。另外他小舅子在屯子北边的蜘蛛山上有个养马场,养了上百匹马,村长怀疑这养马场也是鲁国泉的。村长还听说,鲁国泉在山东一座靠海的城市买了房,将来他可能要搬到那里去住。我认为村长没说假话。你看这事儿该咋办?

赵福军说,米面加工厂在法律上不属于鲁国泉,那个养马场的场主是他小舅子,也不属于鲁国泉。现在农村的几间破房子,法院不能用它来抵债,因为政策有规定,城市居民不能到乡下买房子,不给办产权证。他的商店只有十几袋化肥和十几桶农药,还有锄头、镰刀这些不值钱的农具,商店的房子也不是他的私有财产,是租的,所以连法院都整治不了他。三儿说得对,我们这次来石桥镇彻底失败了,没办法,我们只好回去如实跟崔总汇报了。

三个人打点行装,离开了旅店。三儿把车开出来,等三个人都上了车,三儿对赵福军说,主任,车没油了,这附近也没有加油站,咋办?

赵福军说,走吧,换一条路走,准能看见加油站。

三儿说,主任,你有远见,你就是当市长也够材料。

赵福军笑了,我要是能当上市长,就提拔你和大江做副市长。

吉普车改换了另一条道,果然看见了一个加油站。加完了油,他们又返回原路,直奔福城……

赵福军回到家里,把纸箱掏出来放在了床上。许二娟也在家,她看着箱子上写的字,埋怨道,出门在外不能见啥就买啥,咱们家的木耳还有两斤多,是上回我老舅带来的,一年都吃不完,你还买。

赵福军没接话,坐在沙发上,让许二娟沏一壶茶。许二娟沏好了茶又给赵福军倒了一杯,也在沙发上坐下,说道,咱家晓梅病了,脖子上长了一个肿瘤,在省城住了二十多天的医院。住院费是同学的捐款,他们一个副校长还给垫付了一部分。

赵福军问,花了多少钱?

许二娟说,一万多。一万是副校长给垫的。副校长的孩子在国外读书也需要钱,咱得抓紧把这个钱凑足了,过几天我给送去。

赵福军说,只要孩子的病好了,花多少钱咱都认了。

许二娟说,茉莉也来电话了,她们学校的学生每个人都有手提电脑,两台电脑得六七千元,这是学习工具,不能不买。

赵福军说,到晓梅那儿看看,把欠人家的钱还上,然后你再到芍药和茉莉那儿看看,把买电脑的钱也给她们。

许二娟站起来说道,你这是说梦话,这仨孩子将近两万块,上哪儿借去?还有个大事儿我没有跟你说呢,居委会的于大嫂来了,说咱们这儿年底就要拆迁,咱家的房子才四十多平方米,房产公司给咱们最小的是六十五平方米,多出的面积要加钱,我算了一下,没有十万八万是搬不了新房子的。

赵福军说,不用发愁,我现在这份工作攒的钱也抵上一个老板了,你把那个木耳箱子给我拿来。许二娟把木耳箱子搬了过来,赵福军让她把箱子打开。打开以后,许二娟说道,这不就是木耳吗?

赵福军说,你再往底下翻。

许二娟翻开木耳见到了一捆捆的百元票子,她倒吸了一口气,数了数,正好十捆。许二娟盯着赵福军问道,你哪儿来的这些钱?肯定不是从好道上来的。十万块钱可不是个小数,如果出了麻烦你会进监狱的。

赵福军吐了口烟说,这是我努力的结果,不会出麻烦,你放心好了。

许二娟说,这些钱先不能动,如果你真出了麻烦,我得把这十万块钱还回去。

赵福军说,我们这两天到石桥镇鲁国泉的农资商店去要账,这鲁国泉欠老崔六十多万,他是死活不想给了。一年之前老崔已经把鲁国泉告到法院,法院判决也生效了,但鲁国泉资不抵债,在农村只有几间破房子,法院也执行不了。鲁国泉给了我十万块钱,让我往后不要再到他那儿讨账了。其实这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儿,老崔就是再雇人去讨债也不会讨到一分钱。再说,我收鲁国泉十万块钱,没有给他留字据,我跟他也没说什么话,他就是有录音机,也录不到证据。我想好了,在老崔这儿我不可能干时间太长,老崔这个人的人品也不好,他的猪饲料有一多半都是质量不合格的,但他和卫生防疫部门打通了关系,现在是挺得意的,我看他早晚也得栽。

许二娟说,我跟你半辈子了,你都没有惹过祸,我也知道你办事谨慎,既然你认定了这事儿没错,那这十万块就归咱们了。你再在老崔那儿干一阵子,估计孩子的念书钱和房子钱也都有着落了,然后你就赶快辞职。咱俩租个小房子,开个面食店,靠手艺挣钱,继续过踏实日子。

赵福军说,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儿,我们原来二建公司的经理也常说,车到山前必有路。现在咱们下岗工人就是瞎家雀儿。

许二娟说,你这几天在外边也受苦了,今天我得犒劳犒劳你,我到市场上去买一条草鱼给你炖上。

两个人正在吃饭的时候,电话响了,许二娟去接电话,是小美。她在电话里说,我和老高已经在西王府大酒店把菜都点了,价格不算太贵,一共才一千多块钱,酒钱也不到五百,平均每个人一百二十块就够了。

许二娟说,你跟大伙儿说了没有,咱们有的兄弟姐妹,让他们拿出一百多块钱聚一次恐怕也不大心甘情愿。

小美说,咱们这些食品厂的哥们儿姐们儿,多年不联系,每个人的情况也都不了解。咱们车间做满族点心的小秦,改嫁到农村去了,丈夫是个养羊大户,家里还有二十多个蔬菜大棚,她说,这顿饭钱她付。

许二娟说,那咱们就没有负担了。

放下电话,许二娟对赵福军说,我们车间的十多个下岗工人明天聚餐,在西王府大酒店,这两天我和小美正为埋单的事发愁。原来是想大伙儿均摊,每个人得出一百多块钱,有的人怕拿不出钱来,我也不愿意出这一百多块钱。后来我出主意,想到老高家聚餐,大家买菜买酒,想不到在食品厂老实巴交的小秦现在发财了,她要给大伙儿埋单。

赵福军说,现在有钱就是爷,没有钱就是孙子。往后咱们也不当孙子了,下次再聚餐,你也埋单,这样你厂子里的那些人会对你刮目相看。

许二娟笑着说,从来也没有听过你这么直着腰板说话。

第二天,赵福军到了大宏饲料公司。三儿就住在公司,他已经把办公室打扫干净了。大江还没有来。赵福军看了看表,还有十分钟就到八点了,这大江怎么还没来?两个人坐在办公室里喝茶,这时崔宏光推门进来了。

崔宏光说,这次你们去石桥镇情况怎么样?

赵福军说,崔总,这次非常不顺利。详细情况让三儿先说,然后大江来了,再补充说明。最后我做一个全面的总结。

三儿说,三叔,鲁国泉这个人能水不大,现在也是一个穷光蛋,他的农资商店里的货加起来还不到两万块钱,他在屯子里有三间破房子,也值不了几个钱,看来,让他还欠款恐怕办不到。

赵福军又看了看表,说,大江怎么还没来?

崔宏光说,大江辞职不干了,他嫌给他的工资少。

赵福军说,一定要留住大江,他做事情很仔细,为了摸清鲁国泉的情况,他到屯子里做了认真的调查。虽然我们讨债仍然有难度,但毕竟我们还是弄清楚了鲁国泉这个人的人品。

崔宏光问,都搞清楚了什么情况?

赵福军说,鲁国泉的农资商店一共库存资产一万七千多元。他的门市房是租的,房主叫梁万喜,是他小舅子,每年的租金八千元。他在农村有三间房子,大概已经建了六七年。这房子要是变卖,最多能值五万块钱。另外,他欠外债将近两百万,就连他请人吃饭签单,也欠了街上的几家饭馆七八万。鲁国泉在石桥镇名声很臭,许多人都恨不得整死他。对于这样的债主,我们真有点儿无能为力。

崔宏光说,这都是假象,我以前也让人对他进行过暗访,他现在还有一个米面加工厂、一个养马场,固定资产将近一千万。

赵福军说,这些情况我们也都调查了,米面加工厂的法人代表是他的岳父,而养马场的法人代表是他的小舅子。这个养马场有背景,据说是一个副镇长和他合办的,这就更棘手。

崔宏光说,这小子太狡猾,还真有点儿难对付,福军你说该怎么办?

赵福军说,我看暂时就放弃吧,尽量推给法院让他们给想办法,然后强制执行。

崔宏光说,我跟法院商量过,他们认为强制执行有难度,因为在起诉他的时候,没有诉讼保全。现在我虽然治不了他,但总有一天我会制伏他。福军,要账这个活儿不好干,得靠智慧。你虽然到我这儿干了没到一个月,我已经看出来了,你要账还是有办法的。现在咱们公司大额欠款就这几笔,但十万二十万的债户也不少。说着他把手提包拉开,掏出了一个本子,说道,这是外面欠咱们公司的明细账,欠账的单位和个人有四十一家,这是对方的欠据复印件和合同复印件。今天咱们就重点商量商量,如何应对这些小欠户。

赵福军翻开账本看了一遍,说道,每个欠户的具体情况都不一样,还是有必要先去一趟。小欠户我看好对付,用武力恐吓还能起作用。但是大江不和我们一块儿干了,那我们就有些不好办。

这时三儿插嘴说道,没有大江还有我呢,我也砍过人,在咱们市的南城,赵大哥你打听打听,提起我三儿,没有不知道的。

崔宏光瞪了他一眼说,你不行,一看就是个小地赖子。大江一脸威严,一眼看去就像黑社会的老大,给人以震慑力,咱们需要这样的人和债务人交锋。

赵福军说道,对,崔总说得对,大江确实有震慑力。咱们还得想办法让他回来,不行就再给他加一千块钱的工资。

崔宏光说,听说外地一个大老板请他做贴身保镖,一个月给他开一万块钱的工资,还给他配了一辆车,咱们有点儿养不起他。

三儿说,三叔,那你就赶快再给我们挑选一个。

崔宏光说,我预感到大江在咱们这儿干不长,所以我就备了一个人,今天下午他就来,福军你帮我把把关,看这个人行不行。

赵福军问,这个人情况如何?

崔宏光说,他不是专业的武师,是一所学校的体育老师,拳脚还行,就是有点儿瘦。面相不太慈善,但人慈善。他和老婆离婚了,现在是独身。他也有点儿小毛病,喜欢女人,但不想找媳妇。酒量惊人,一顿能喝一斤白酒。

赵福军笑了,这人不行,崔总你还是再物色一个吧。我有一个建议,咱们市里有两家武馆,一家是散打馆,一家是跆拳道馆,在这里找一个还行。

崔宏光说,我去过,这两个武馆里的人年龄都太小,让他们给你做助手怕压不住阵脚。

赵福军说,那就暂时把那个体育老师请来让他干一个月,合适就留下,不合适就辞了。

这一天,赵福军没有去讨债,而是仔细地研究崔宏光交给他的那个账本。这些小欠户最多的欠十几万,最少的两万多,加起来也将近两百万。赵福军从账本中找出了几个十万左右的欠债户,他觉得三两万块钱的欠债户,即便是要来了,到崔宏光面前也没有成就感。他选出了离这里比较远一些的欠户,一家是邻县县城的饲料专营商店,经理姓曹,叫曹俊林;另一家是紧靠着邻县的养鸡场,场长是个女人,叫王娟娟。他决定明天就到邻县。

下午,那位体育老师来了,他的形象和崔宏光描绘的基本一样,只是他的头很大。赵福军客气地请他坐下。他自我介绍,我叫劳兵,大伙都叫我老兵,我这名字有些犯忌,绝对不能叫成痨病。我是教体育的,毕业于省师范大学体育系,田径是我的特长。我打人不算太出色,也学过武术,对付一两个人还可以,三个以上就有难度了。

赵福军突然说,你心狠吗?比如杀猪宰羊干过没有?

劳兵笑道,我老家是农村的,在我上大学之前,在家里杀过猪。我当时按照指点,用刀直刺猪的心脏,但扎得不准,猪挣脱后跑了,我追上之后又补了两刀,还是没死。没办法,我就用棒子把猪打死了。从这件事上,你就能知道我这个人的心狠不狠。还有我和我老婆离婚,也是因为我打她下手太重,一巴掌打掉了她两颗牙,她就跟我离婚了。

赵福军说,好,你的“英雄事迹”已经把我感动了,我代表崔总决定聘用你。不过,我对你有个建议,你要剃个光头,你的头形很好看,如果剃了光头,你就有震慑力。墨镜是要戴的,另外你还得穿一身黑制服。

劳兵说道,这些我都有准备,戴墨镜和穿黑制服我觉得对我不适合,我有一套仿美国兵的军服,在香港买的,穿上以后特威风。

赵福军说,那不行,如果你穿上美国兵的服装,看着就缺少邪气,咱们就得给对方点儿邪气看看。

劳兵笑了,赵主任,您真是经验丰富,我听您的。

三儿说,咱们在公司一切听崔总的,一出大门一切都得听赵主任的。我是崔总的亲侄儿,我都得听他的。

崔宏光这时也进屋了,他对劳兵说,跟我们赵主任谈得怎么样?

劳兵说,我们互相欣赏,跟着赵主任干我心服口服,一定听从指挥。

第二天,三儿又开着吉普车,三个人就上路了。邻县离福城一百八十公里,开了近三个小时才到县城。县城的饲料商店是县农业局所属的企业,应该算国企,经理曹俊林是个大学毕业生,三十多岁。他也是农业局局长的外甥。饲料商店在县区的最北边,和市郊仅一桥之隔。饲料商店很大,两层楼,院子也很大,院子的两侧是平房,看样子像是仓库。

三儿要把车开到院子里,被赵福军拦住,说道,旁边有个招待所,肯定是县农业局的下属单位,咱们先到那儿看看。

吉普车就开到了招待所门前。赵福军说,你们都别下去,我进去看看。赵福军进了招待所,服务台后是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这老人见到赵福军也不热情。赵福军就问,有房间吗?

老人说,楼上楼下也就十几个顾客。

赵福军递给他一根烟,又给他点着,问道,老大哥,我到这儿办事儿,打算住在这儿,一间房多少钱?

老人说,一天六十元。

赵福军问,这儿离公安局远吗?

老人说,挺远,咱在城北,公安局在城南。

赵福军又问,现在公安局局长叫什么?

老人警惕地问,你问这些干啥?

赵福军说,我的一个侄儿在县公安局,我想让我侄儿陪我到乡下看他父亲,如果还是原来的老局长,我跟他熟悉,可以请假。

老人说,老局长退了,现在的局长叫武之海,四十多岁。这人不差,对老百姓态度热情。

赵福军说,老哥,晚上我来住,现在去接我侄儿。

从招待所出来,赵福军又进了吉普车,说,我知道了一些对我们有利的情况,走,到饲料商店。

吉普车开进饲料商店的院子里,门卫也是一个老人,走路有些蹒跚。他到了吉普车跟前说道,你们是干啥的?进门怎么不停车登记?买饲料到前院营业厅。三个人都下了车,三儿说道,这位是你们老板的朋友,是他约我们来的。

老汉想也没想,就说,曹经理在二楼。

几个人上了楼,曹经理办公室的门没有关,三个人就进去了。曹经理正在电脑前看网上的内容,这时他停下来,也没站起来就问,你们找谁?

赵福军说,找你,曹经理。

曹经理说,有什么事儿快点儿说,我一会儿还要开会去。赵福军说,今天你不能开会去了,有大事情。

赵福军给劳兵使了个眼色,劳兵随手把门关上了。

曹经理不屑一顾地说道,啥大事?说吧。

赵福军说道,要账。去年三月份,你们商店在我们大宏饲料公司买了十六万元的合成饲料,只付了五万元的定金,后来你们把饲料拉走,说两个月后把余款交齐,现在已经过去一年半了,余款还没有付清。我们曾经四次来这里催款,你们没有诚意,一块钱也没给我们付。今天我们来就为这件事,不给钱我们就不走了。你们农业局有招待所,你把我们送到招待所去住,听说这个招待所不错,还有食堂,所以待多少天我们都愿意。

曹俊林说,你们是来要账的,不是来跟我打架的。不瞒你说,我们饲料商店现在外债有四百多万,你们的钱我们没有能力偿还,将来我们的效益好了,首先考虑还你们的欠款。你在招待所住也可以,招待所已经被个人买断了,我们也没有免费住招待所的资格,但我可以帮你们联系,给你们打折。我马上要去开会,你不能耽误我,因为这个会很重要,要传达省里关于面向农村扶贫的指示精神……

赵福军笑了,这个会这么重要,你无论如何得去参加。既然你不能安排我们到招待所去住,那我们就在你的办公室里住,你这办公室很宽敞,里间有一张床,外边还有两张沙发,我们在这儿住很方便。吃饭的问题你就不用管了,我们自带了电饭锅、电磁炉、大米,就在你这办公室的里屋做饭做菜,如果愿意你也可以在这儿吃。

曹俊林有些无可奈何,他知道眼前这三个债主肯定是不好惹的,想了想说道,我这儿是办公室,屋子里有很多重要资料,怎么能让你们几位住在这儿?算了吧,你们跟我走,我把你们安排到招待所,不过,我只能为你们付一天的住宿费。

赵福军说,曹经理,我看你就不要费事了,在你这儿住挺好,如果明天早晨你能把债给我们还清,我们在这里一天也不多待。

曹俊林说,你们还是到招待所去住,明天我尽量想办法让你们拿到款,如果不能全部还清,也要还你们一部分。

三儿说,主任,今天咱们就听曹经理的,如果明天不给咱们付款,咱们再过来住。

劳兵说道,那不行,曹经理一看就是一个精明人,他跟我们玩游戏我们绝对不是他的对手。明天他可以不来上班,谎称到省城去了。或者,他找保安拦着我们不让我们进来。

曹俊林说道,这位大哥太不地道,怎么能把話说得这么难听。如果你们不讲理,我也会来邪的,我让派出所的人把你们抓走。

赵福军说,好,曹总说得好,我也希望能让派出所的人把我们抓走。

劳兵说道,你们县公安局的武局长是我们赵主任的朋友,如果不信,你现在就可以给他打个电话,手机号是……

三儿说,劳大哥,你别忘了,武局长的电话不让公开,还是用你的手机给武局长打电话,通了以后,让曹总接……

曹俊林被镇住了,看来眼前这三个人是有来头的。他赶紧说,别动真格的,刚才我是和你们开玩笑。你们今天就在招待所住,晚上我到农行行长家去一趟,想办法贷款,尽快把你们的账还上。我欠你们也就十多万元,不必大动干戈。

赵福军起身说道,啥也别说了,听曹经理的。我们不给你添麻烦,明天如果你能想办法把我们的款还上,我们马上就走。如果还不上,我会让另一个人来找你,是谁先不跟你说,肯定是你知道的人物,你舅谭局长认识他。其实,今天我们来也没有必要绕这么大的弯子,直接找谭局长就行了,但我们崔总说,不到关键时刻不要去打扰谭局长。

几个人出了办公室,随曹俊林去招待所住下了。

曹俊林走了。三儿说,这个曹经理应该请我们吃午饭。

赵福军说,他肯定找谭局长去了,咱们得有心理准备,这曹俊林虽然年轻,看样子也不太好对付。走,咱们自己吃饭去。

劳兵说,这招待所就有饭菜,吃完记在曹俊林的账上。

赵福军说,没必要,咱们做事情也不要得寸进尺。一顿饭钱是小事,十多万元的欠款是大事。

三个人见招待所门前有一家饺子馆,叫头晕饺子馆,觉得很好奇,就进去了。三个人要了二斤饺子、两个炒菜、两瓶酒。饺子不太出色,炒菜也一般,酒倒是很有劲,那酒的名字叫头不晕大曲。吃完喝完,三个人除了劳兵之外,都有些头晕了。赵福军笑了,俗话说,饺子就酒,越喝越有。这饺子配着大曲酒,不头晕才怪呢。可我要跟你们说,到这里我们要时刻保持清醒,不能败在曹俊林的手下。

劳兵说,主任,这次我跟你来,也不知道能不能有用武之地。

赵福军说,你已经有用武之地了,我和三儿一共喝了一瓶酒就上头了,你自己喝了一瓶也没觉得怎么样,这就是天才。

小县城人不少,显得很杂乱,看着就是个贫困县。赵福军心里有数,想把这里的欠账讨清的话,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现在只好等着曹俊林的消息。几个人回到招待所什么也不去想,蒙头大睡,睡到天黑才醒来。赵福军一个人住一间房,三儿和劳兵合住一间房。赵福军打算叫他们两个再去饭店吃饭,推开门见三儿和劳兵买了一堆熟食,还有一瓶白酒、五瓶啤酒。

赵福军看着这些熟食和酒说道,今天晚上我们要滴酒不沾,明天早上起来头脑必须清醒,不然我们就要被曹俊林给耍了。

三儿把熟食和酒都收拾起来。赵福军说,到外边的饭店一个人吃一碗饭,两菜一汤。我们每天的差旅补助一人五十块钱,能节省就节省。

三个人出了招待所就进了头晕饺子馆的隔壁——姐妹饭庄。吃饭的时候三个人什么都没说,他们不知道明天曹俊林会不会兑现承诺。

第二天早晨,三个人起得都很早。赵福军刚起床,就有人敲门。开开门,三儿和劳兵都进了屋。三儿把电棍带来了,劳兵也换了衣服,穿着紧身的黑色T恤和宽大的黑裤子,把墨镜也戴上了。赵福军看看表,说道,这小子不一定来得这么早,咱们先去吃饭吧。三个人刚要推门出去,就听见了敲门声,开了门,见曹俊林拎着手提包进了屋。

赵福军看着曹俊林的样子,觉得福祸难测。几个人都坐下了。赵福军没开口,冷眼看着曹俊林。曹俊林却显得很兴奋,说道,哥儿几位,你们辛苦了。我从昨天下午一直到晚上到处去给你们张罗钱,现在终于透亮了。虽然你们这次来,我不能把全部欠款让你们拿走,但我已经尽全力帮你们解决了一部分,这也算是你们的意外收获。不瞒你们说,每天都有到我这儿要账的,但他们都空手而归,我也是实在没办法,现在商店的资金周转都已经成了问题,员工们的工资也都两个月没开了……

赵福军问,你说的一部分是多少?

曹俊林说,八千块!怎么样,够意思吧?

三儿说,你欠我们十多万,想用这八千块把我们打发走,你这是耍我们呢?

劳兵说,你他妈的跟我们哥儿几个玩邪的,那咱们就玩下去!

曹俊林好像不怕恐吓,说,咋玩?

赵福军说,那我就跟你把话说明白了吧,你可以不还我们公司的钱,用东西来抵,这样也算是公平合理。

曹俊林说,要东西这个办法行,现在我们商店的房子四百二十多平方米,给你们一间,把账也就扯平了。

赵福军说,你就是把房子都给我,我们也要不起。一不能把房子搬走,二你这房子产权归农业局,是国家财产,你没有出卖权。可有一样东西你有—— 你的手和脚。你的脚可以把我们的账全部抵清,手不够。所以我建议我们先把你的腿打断,然后把你送到我们市一家有名的骨科医院。如果安上假肢的话,对你走路并不影响。另外我们打断你的腿时不会让你痛苦,我们带来了国内最好的麻醉药和止痛药。八千块钱你先放好,现在就跟我们走。

赵福军的话音刚落,三儿一脚踹过去,曹俊林就从沙发上摔到地上。劳兵过去从腰间掏出绳子就把曹俊林捆了起来,然后又从皮箱里拿出一件风衣给曹俊林披上。曹俊林要叫喊,三儿就掏出一条用过的毛巾往他嘴里塞。赵福军说,三儿,找一条干净毛巾,把这毛巾塞到曹经理的嘴里也不卫生。

三儿说,等完事之后,再让他好好漱漱嘴。

招待所里的人不多,刚好大厅的服务员也没在,三个人就搀着曹俊林上了吉普车。三儿问,大哥,到哪儿去把事办了?

赵福军说,听说这个县里头有一个著名的风景区,叫土塔风景区。土塔周围山崖陡峭,在那儿把曹经理的事处理完,就有了很好的说法:曹经理非常热情,陪着我们到土塔风景区游玩,不慎从山崖上摔了下来,就断了双腿。

曹俊林表情不屑,仍然没有显出恐惧。

赵福军说,曹经理,看着你坦然自若,绝对是个英雄。如果当年你是八路军,日本鬼子砍你的脑袋你也会横眉冷对。如果你的嘴不被塞上,你也许会高呼口号呢。

很快就到了风景区。这个风景区没有大门,车停在了槐树林子的旁边。三儿下车去探路,一会儿他回来说道,顺着这个林子往里走,再过一条沟就到土塔了。曹经理被劳兵押着进了林子,走出不到半里路,果然看见一条沟。沟很深,但没有水,长着齐腰深的蒿草。赵福军让劳兵把曹经理先扔进草堆里,然后就和他们两个人到了一棵大树的后面。赵福军对三儿说,先给他把针打上,我估计这个时候他就会意识到咱们不是在吓唬他,就会求饶。他一旦求饶,咱们就把他拉回福城,找个地方关起来,每天只给他吃一顿饭,这样他就会给他的舅舅打电话求救,不把欠款还上,就继续饿着他。

劳兵问,如果他不求饶呢?

赵福军说,那你就只好把他的腿打断了,注意,别打成粉碎性骨折,要不他将来就会残疾,如果是一般性的骨折,三个月之内就可以恢复,往后走路跳跃都不会有问题。

三个人商量完之后,就把曹俊林从草堆里拖出来。三儿把药箱也拎了过来,当着曹俊林的面掏出针管,又找出一支注射液,很麻利地把药抽到了针管里。赵福军把曹俊林嘴里的毛巾拿出来,说道,曹经理,我们把你的腿敲断后,会立刻把你送到医院去。从医学上来说,这应该算是重伤,如果失血太多也会出危险,你得有心理准备,有什么需要叮嘱的你提前跟我说,我一定会帮你办到。

曹俊林这时候才意识到这三个讨债的不是软货,是货真价实的歹徒,于是就开始求饶了,大哥,你们这么做,我可以理解,但我是无辜的。这个商店不是我个人的,法人代表是原来的老局长,他退休了,商店每个月还要给他开一千元的工资。我算个什么,我只是一个打杂的,虽然我舅舅是局长,但在关键时刻他从来没有关照过我。这个商店是给农业局创收的,现在商店赔了,农业局是国家机关,财政只给他们办公费,他们没有理由替我们这个商店还清债务啊。你们把我的腿打断,我也没法还清你们的债务。大哥是个明白人,如果你认为小弟说得有道理,就手下留情。实不相瞒,我也不想在这个商店干了,正想调到别的单位去。欠你们公司的钱不是我经手的,是我的前任,也就是前任局长的儿子,他把钱搂足了,剩下一堆欠债留给了我……

三儿说,你这些话我看一多半都是假的,现在你也别客气了,我先把针给你打上,让我劳大哥处理你的腿。说着就把曹俊林的大腿扳过来,将裤腿撸上去,一针就扎到了他的腿肚子上。

曹俊林哭了,大哥千万别下手,我才三十二岁,孩子还小。我是从农村出来的,从小家境贫寒。我父母还在农村,为了我上大学,他们把仅有的三间房都卖了,现在住在我姐家的仓库里。他们还指望我给他们养老,如果我残废了……

劳兵有些心软了,对赵福军说道,主任,咱就别把他打残了,这小子也挺可怜的。

赵福军说,我们几个人都心地善良,虽然这些年我们打残了许多人,可我们都是出于无奈。我们大宏饲料公司如果不把债都讨回来,就无法进行生产了,这对社会也是一个重大的损失。我们企业面对的是上千个用户,每年有几十万头牲畜都要靠我们大宏的饲料。如果用户都拖欠债务,可不是一件小事儿,这关系到社会主义新农村的建设和广大人民群众的生活,曹经理你就别再做伤天害理的事了。好吧,今天我们就不把你的腿打断了,换一种方式,一会儿你跟我们走,到我们福城去,我们把你安排在一个舒适的地方,每天都有人伺候你。但是一天只能给你吃一顿饭,如果你实在饿了的话,我们再给你一瓶维生素,保证你死不了。你在痛苦的时候肯定会向你舅舅求助,等你舅舅派人把我们的欠债还清了,我们再好好地在福城的西王府大酒店招待你。

曹俊林想了想说,行,那就按照你的意见办。不过,我有个小要求,既然你们每天只给我吃一顿饭,千万别给我米饭,我要吃馒头,我老家是山东的,喜欢面食。

三儿说,馒头没列入计划,以前我们押过的人,主食是苞米面大饼子。苞米面质量差一些,是加工饲料用的,不过你吃习惯了就好了。菜比较好一些,炒黄豆加酱油。黄豆也是加工饲料用的,含油脂只有百分之三十,能降低胆固醇。

赵福军说道,别向他介绍这些情况了,现在咱们就往回赶,劳兵你背着曹经理下山。他又对三儿说,把曹经理的兜儿搜一搜,手机和拎包全部没收。三儿翻出曹经理的手机,看了看说,曹经理真有钱,这手机是苹果的。曹经理忙说,别误会,这手机是我老婆在洗浴中心洗浴时捡的。三儿又翻出了曹经理的拎包,见里面果然有八千块钱,就说,这八千块钱对曹经理来说,肯定是一个道具。

曹俊林说,我拎包里的八千块钱是我个人借的,你们最好能给我留个收条。路上你们就花这八千块钱吧,一会儿给我买条烟,最好是简装七匹狼,才七十块钱一条。

三儿说,你真他妈不要脸,给你买条中华得了。

四个人上了车,一会儿就上了高速公路。

到了福城,一进大宏公司的院儿,只见一辆警车停在院里。赵福军不让他们下车,他自己先下去了。他把门卫室里的一个保安叫出来问,咋回事,院儿里怎么有警车?

保安对他说,公安局的来抓崔总,听说崔总吸毒。这纯粹是别人诬陷,看来崔总的敌人不少啊。

赵福军又钻进吉普车,说道,有两个欠账的要害咱们崔总,公安局把这两个犯罪分子抓来,让崔总辨认。咱们现在别打扰崔总了,先把曹经理安排个地方。

三儿说,离公司三里多地的张旺村有咱们六间仓库,我有钥匙,先把曹经理拉到那儿去休息。

到了张旺村,他们就把曹俊林扔进了一间仓库里。这间仓库是装鸭子饲料的,饲料里面有干鱼粉,仓库里散发着腥味儿。三儿说,我到村长家借一张折叠床,晚上曹经理睡觉也方便。说着就出去了。

赵福军和劳兵也出去了,把门锁上了。

赵福军说,一会儿你看着曹俊林,晚上叫两个保安把你替下来。劳兵点点头又开了仓库门,进去了。三儿把折叠床拎来,要进仓库时,赵福军把他拉到一边说道,三儿,公司出事了。刚才在车上我没敢说,怕他们两个人知道,毕竟咱们两个人才是崔总的亲信。听保安说,公司院儿里停着的那辆警车是来抓崔总的,说他吸毒,可能要被带走。不管公司发生什么事儿,咱们必须得对公司负责,我相信崔总也不会怎么样。

三儿说,三叔也真是狗改不了吃屎。他吸毒已经有十多年了,公司原来挣的那些钱,有一半都让三叔抽了。我三婶为啥和他离婚,就是因为他恶习不改。以前我也吸过毒,都是三叔给的白粉,后来我彻底把这東西戒了。如果光是吸毒,三叔也不会在公安那儿待多久,弄不好是他倒卖白粉的事儿败露了。这个事儿他要承认了,罪可就大了。

赵福军一怔,说,老崔怎么能干出这种事来,我真不敢相信。

三儿说,当年三叔办这个饲料厂,一次性投资二十万,这些钱哪儿来的?都不是从好道儿来的。我爹让我看着我三叔,可我三叔就不让我在公司里待着,把我打发出去要账,现在他是自作自受。

赵福军说,就别怪罪你三叔了。越是在这种关键时候,咱们越不能看笑话。现在咱们回去,摸清底细,如果你三叔真的被抓起来了,咱们得想尽一切办法把他弄出来。曹俊林给咱们的八千元钱暂时不能交给公司会计,也不能拿到公司去,这笔钱咱们可以用作经费,帮你三叔找人。我看你先把这八千元钱拿走,保管起来吧。

三儿说,不行,我不能往家里拿钱,我媳妇厉害,她见我有钱不会问我这钱是谁的,肯定给我没收。

赵福军说,我也不能把这些钱带回去。我当初和你三叔说过,凡是要来的现金必须两个人经手。我看暂时把这钱藏到仓库里吧。

三儿说,我看行。

回到大宏公司,赵福军刚进自己的办公室,一个警察也推门进来,问道,你是崔宏光的讨债办公室主任?

赵福军说,我是。

警察问道,你什么时候到的大宏公司,过去和崔宏光有没有来往?

赵福军说,我到大宏公司才一个半月,和崔宏光是中学同学,毕业后跟他没有什么来往,后来我下岗了,他看我人挺实诚,就把我招聘来帮他讨债。

警察说,你知道不知道,他在讨债的时候打过人?

赵福军说,不知道,我这一个半月都在外边讨债,在公司待的时间总共也没有超过一周。

警察从赵福军这里得不到什么线索,就没再继续问下去,起身走了。

赵福军见崔宏光真的被公安抓走了,心里一阵暗喜,这个时候离开公司顺理成章,他得到的那十万块钱也就没有任何后顾之忧了。突然,他觉得离开大宏公司之前,还有一次捞钱的机会。

天快黑的时候,他才悄悄地离开了大宏公司。出了门,他四处看了看,见没有人注意他,就直奔张旺村。打开饲料仓库的门,见曹俊林正倚靠在装饲料的编织袋子上,一脸痛苦状。劳兵坐在折叠床上,打着哈欠,看来他已经疲惫得要睡着了。赵福军对他说,你回去吧,让三儿明天早晨早点儿来,来的时候再带两个保安。

劳兵临走前说,主任你要多加小心。赵福军就掀开上衣,露出腰间塞着的两根电棍。

劳兵走了以后,曹俊林对赵福军说,大哥,我现在已经饿得不行了,你给我点儿吃的吧。还有,你得把手机还给我,我得跟我舅联系,让他尽快来赎我。

赵福军说道,我没给你带吃的,手机也不打算给你了。听三儿说,你这个手机是苹果的,现在我正缺个手机,我把你的手机卡给你。

曹俊林有点儿莫名其妙。

赵福军说,我想把你放了,但我现在还有点儿犹豫。

曹俊林说,其实我已经看出了大哥的善良,你说吧,让我干啥?你放了我,我不会让你吃亏的。

赵福军说,一会儿你随我出去,把八千块钱带走,送到我朋友的家里。然后我们再返回来,你用绳子把我捆上,你就自由了。还有,你要把我给你写的收条给我。往后,大宏公司就不会派人到你那里去了。曹俊林一阵兴奋,边说谢谢大哥,边找出收条,交给了赵福军。两个人出了仓库,走了不远就到了国道上,刚巧过来一辆出租车,两个人上了车,消失在黑夜里。半个多小时后他们又返回来,曹俊林把赵福军捆上,就又出了仓库……

第二天一大早,三儿就来了,敲了半天门,也没有人给他开。他就用钥匙开了门,再打开仓库的灯,眼前的一幕让他大吃一惊。赵福军被捆上了,捆得很结实,嘴也被毛巾塞得紧紧的。他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急忙把赵福军身上的绳子解开,又把毛巾从他嘴里拽出来。赵福军说,这次我算是栽到这小子的手上了,也怪绑他绑得太松,我打瞌睡的时候他就挣脱了,然后又对我下了手。他不光人跑了,还把那八千块钱也拿走了。

三儿说,昨晚上让两个保安过来陪你就好了。

赵福军说,公司里的保安就六个人,他们的本职工作更重要,尤其是崔总被抓走了,公司里更得注意安全。

三儿说,听说我三叔被抓走了,有两个保安今天早晨就不干了,所以这次我到这儿来也没领保安。

赵福军说,这次是我们的重大失误,等你三叔出来以后,咱们要如实汇报。这八千块钱咱们三个人一块儿偿还吧,你和老劳各出两千,我出四千。

三儿说,算了,归根到底咱们没有错,有错的是我三叔。这件事儿我跟三叔说,就说是我的责任。

赵福军说,那不行,在你叔面前咱们不能撒谎。我这个人你应该了解,做事儿首先讲诚实。

三儿说,走吧,咱们回公司吧,一会儿我们得到公安局去打听打听,看我三叔到底怎么样了。

两个人把仓库门锁好,就开车回到了公司。公司还有一位副经理,是个女的,赵福军从没有见过她。她走进了赵福军的办公室,说道,老赵,我是第一次见到你,我叫胡艳丽。崔总被公安局请走了,不是因为吸毒,我要跟你们澄清这件事儿,也要让全公司的职工们知道,崔总被请到公安局是因为别的事情,明天就能回来。所以,各个科室要继续工作,一切都要正常运转。

三儿说,胡经理,我们这次去邻县讨债很不顺利,县饲料商店根本就没有还债的意思,没有办法,我们只好把商店的经理曹俊林给抓来了。原想让农业局的局长派人来送钱赎曹俊林,如果他们不送,咱们就不放人。昨天我们把曹俊林押到了张旺村的饲料仓库里,由我来看管,但我太困,我睡着以后,这个曹俊林就挣脱了捆绑,踢了我一顿,又把我给绑上,然后就跑了……

胡艳丽说道,你们采取这种野蛮的办法早晚会出事,这次崔总被公安局抓去和占风养猪场有很大的关系。崔总把养猪场的猪给拉走了,又没有地方放,就把它们都送到了屠宰厂,于是汪占风就向公安局报案了。

赵福军说,昨天一个警察也问过我,可他没有提到我们和占风养猪场的事儿。我认为我们做得没错,因为汪占风给我们写了条,同意用活猪抵债。

胡艳丽说道,他那是障眼法。总之以后这种暴力形式的讨债就不要再继续了,这会损害我们公司的形象。

赵福军半天没有说话。

三儿说道,胡经理,现在欠债的人没有一个好东西,他们大都是有钱也不还,就像那句老话说的,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既然对方答应给咱们命,那咱们就得让他抵命。

赵福军说道,用心平气和的办法去讨债,恐怕我们也是分文都得不到。如果胡经理不让我们这样做,那我也就无计可施了,我只好辞职。

胡艳丽说道,你要愿意辞职,我们也不挽留你。

赵福军说,那好,我一会儿就直接回家了。我是一个泥瓦匠,讨债不是我的强项。我到建筑工地上也是大工匠,每年收入也不少,我到这儿来完全是为了给崔宏光这个老同学帮忙。请胡经理在崔总回来之后转告他,我胜任不了这个差事,辞职了。说着,他起身就要走。三儿过来拦住赵福军,大哥,你不能走,你来这么些天,已经为大宏公司做出了很大贡献,我三叔在的话是不会让你辞职的。

赵福军说,三儿,昨天晚上的失误也进一步说明,你大哥我不适合干这行,将来我也不想给你三叔添麻烦。我走了,欢迎以后到我家去玩,我请你喝酒。赵福军又对胡艳丽说道,谢谢胡经理,告辞了。

赵福军推开家门,许二娟一怔,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我辞职了,赵福军说道,崔宏光被公安局抓走了,大宏公司现在由一个姓胡的女经理负责。听说,这个胡经理跟崔宏光关系不一般,将来崔宏光要是出不来,这个公司肯定就是她的了。

许二娟说,辞了正好,现在咱们也算是没有后顾之忧了。

是啊,没有后顾之忧了,赵福军低着头说道。

许二娟没有注意到赵福军的表情,她兴奋地说,我昨天去看女儿们了,带了两万块钱,还了晓梅治病的钱,还花了六千多给芍药和茉莉买了手提电脑,都是名牌,剩下的钱给她们留下了。许二娟喜形于色,好像她昨天办的这几件事儿比她生下三朵花还有成就感。

赵福军没接许二娟的话,只是说,你把床上的枕头拿开,看看下边是什么。

许二娟拿开床上的枕头,看见一部手机,惊讶地说,哎呀,是手机,还是苹果的,得好几千块呢。回头我把它给晓梅送去,咱们就可以随时给她打电话啦。

赵福军说,只要孩子们都好,我这个当爹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许二娟说,现在就差房款了,我算了一下,估计差不了多少钱,再有个万儿八千的也就够了。

赵福军说,你把立柜打开,那里边有一个包。

许二娟从立柜里拿出了包,打开一看,又是钱。

赵福军说,这是八千块钱,不知道交房款够不够。

许二娟说,够了够了。你辞职也不会断了收入,咱们两个在西市场开个面食店,蒸馒头、压面条,一个月挣几千块钱肯定没问题。

这时,赵福军家里的电话响了起来,是芍药打来的,她说她跟茉莉都获得了校级的奖学金。赵福军说,好啊,你们都出息了,爹高兴,你爹和的泥就算成了烂泥,上不了墙了,也值。芍药说,爹,你说啥呢,你和的是春泥,春泥更护花嘛。电话两头的赵福军和芍药都笑了。

赵福军辞职以后,还是在关注着崔宏光的处理结果。他给三儿打电话,三儿对他说,他也不知道三叔会怎么样,但肯定是被押在公安局。赵福军对三儿说,我虽然辞职了,但我还是很惦记你三叔,胡经理为什么不想办法把你三叔弄回来?三儿说,胡艳丽不是个东西,她连去看我三叔一眼都没去,她的目的就是想趁机把饲料公司变成她的。不过,她的阴谋不会得逞,我爸在市里已经找到人了,估计过不了几天三叔就能放回来。

赵福军盘算着,崔宏光肯定会被放回来,他回来以后肯定还会请他回公司帮着他催款。终于有一天,他接到了电话,是崔宏光打来的。赵福军有些兴奋,说道,宏光,你终于出来了,这些日子我和三儿整天都念叨你。

崔宏光说,福军,听说你辞职了,我能理解。但现在请你马上到公司来一趟,三儿已经开车接你去了。放下电话,就有人敲门,赵福军知道是三儿来了。他什么话也没说,就随三儿出了屋,坐上吉普车直奔大宏公司。

三儿没有让他去讨债办公室,而是直接把他领到了崔宏光的总经理办公室。一进屋,赵福军愣了,多日不见的大江回来了。他和大江寒暄了几句,就坐在了崔宏光的对面。

崔宏光笑着对赵福军说道,怎么樣,这几天休息得好吧?今天我把你请来,你知道是什么事儿吗?

赵福军说,崔总,实在对不起,我不该在你出事儿的时候辞职,但我也是出于无奈,因为胡经理指示我们,以后讨债不能采取强制手段,这样的话,我们出去讨债恐怕是分文也讨不回来。如果崔总还想让我回来,我只能按照我们原来的讨债方式进行……

崔宏光说,你辞职是对的。今天我请你来,不是想再聘你,而是想和你算一笔账,因为你现在也是我的欠债户了。

赵福军紧张起来,说道,崔总,你是在跟我开玩笑吗?我怎么会成了你的欠债户?

崔宏光说道,你为什么成了我的欠债户,就让大江来说吧。

大江说道,赵大哥,实在对不起。其实我跟你出去讨债,不仅充当打手的角色,而且负责在暗中监视你,这都是崔总安排的。因为我们以往聘请讨债人,前几次出去讨债必须要有人暗中监视,这是崔总立的规矩。在石桥镇鲁国泉的农资商店讨债那天,我确实去了鲁国泉住的那个村子,但我晚上就赶回来了。我一直在监视你,用行话来说,我在盯你的梢儿。最重要的事情发生在野味酒馆,你在酒馆里的所作所为和后来你拎着装钱的纸箱往回走的过程,都被我的摄像头录下了。事情就这么简单,该说的我都说了。

赵福军的汗出来了,半天才说,崔总,我不是想独吞这笔钱,我只是想挪用一下,等我有钱的时候就会把这笔钱补上。我最大的失误就是没有跟你打招呼。我三个孩子都在大学里读书,大姑娘有病在省城住院,我家里又面临着动迁,所以……

崔宏光说,别说了,我不会怪罪你,这件事儿我也会替你保密,要不你今后在社会上也不好做人。不过,你现在得给我写一张欠条,要注明还款日期……

赵福军写了欠条,但欠款的总额没有写十万元,而是十万零八千。

崔宏光看了看,说道,怎么又多出八千?

赵福军说,崔总你就别问了,钱我一定按时还清。现在我把这张欠条交给你,我心里也就没什么负担了。

崔宏光对三儿说,告诉会计,把这个月给赵福军的五千元工资开了,再给他三千元的奖金,这八千元就算抵上了。

赵福军从公司走了出来,他的脚步很沉、很沉,走了几步,他的腿开始软了,整个人就像一摊泥……

文字编辑/张璟瑜
责任编辑/季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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