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行
2013-04-29赵文辉
赵文辉
我们仨人是怎么凑到一块儿的,还得从文星满街撵我说起。
那天下班回家,胡同口蹲坐一人,看见我,忽地站起来,一邊啪啪拍屁股上的灰土,一邊冲我喊:“可等上你了!”仿佛猫逮老鼠一般。是堂兄文星!吓得我转身就跑。文星只比我大三天,从小就让我发憷。憷他耍赖皮狗:小时候粮食紧张,吃白馍比现在吃徐福记糕点还高级,放了学我捧半块白馍在石头上细嚼慢咽,舍不得一下子吃完。文星来了,凑到我跟前,吓得我赶紧双手护住白馍,文星很真诚地对我说:“小辉,我还能恁不要脸再夺你的馍,这回我光闻闻味就中了……”我信了他。放松了警惕,他却一口咬住,噔噔噔跑进胡同没了影。后来我进了城,他生着法来借钱。头一回是老婆在县医院抓药钱不够,第二回是“奔马”三轮车让运管所扣了,三百二百回回都是肉包子打狗,一去再不提还钱之事。偶尔回老家,瞅见我,吱一下钻胡同就没了影。
这时文星在后面可着嗓子喊:“甭跑了,我看见你了!”我只好停下来,再跑,路人还以为我办啥坏事被人抓呢。说不定会被哪个神勇的巡警一把摁住,那才叫丢人。文星撵过来,我思考着对策:“我家开银行咋的!这回说个老天爷也不借给他!”文星劈头就是一句:“借你的钱都还给叔了!”“叔”就是我父亲,我半信半疑。文星一拍鼓囊囊的衣袋:“从门缝里瞧人,如今我有了。”豫北方言中,有就是富的意思。一瞅文星衣兜,还真有不少钞票露出来,像一颗颗小脑袋在拥挤着。
文星这次果真没借钱,中午还请我吃了一顿新疆大盘鸡。吃过饭,文星抹拉一下嘴掏出几张钞票,喊服务员:“卖单!”服务员扑一下笑了,我也笑了,纠正他:“是买单!”文星不以为然:“屁,他卖我买,还不是一回事!”
轮到说正事了。文星问:“县酒厂有没有熟人?”他想办个收购证收玉米,过八月十五老家就该动镰收秋了。我动一番脑筋,想出一个中专同学,在组织部当科长。找到那个同学,同学说没问题,就给酒厂主管业务的老魏拨电话。放下电话,同学说酒厂要升格成局级单位,老魏想提个副局,只是年龄大了点,正求他帮忙。我和文星喜滋滋去酒厂找老魏,老魏正开班子会。只好等他。文星提议:“咱俩来盘‘小兵摆大炮?”是儿时的一种游戏,我一听来了兴趣。找齐了石子,却没粉笔划方格。文星瞅瞅四下无人,捡起半截砖头照白灰墙上嘭嘭两下,掉下一堆白块块。粉笔有了,我却吓得心腾腾,如果让老魏撞见,一下子就把我们看扁了。
天擦黑才散会,老魏连说对不起,让两位久等了。找来表格,啪啪啪,大章盖罢盖小章,一会儿就办妥了。文星悄悄用肘碰我,意思想请老魏去喝酒。这货精的,要和老魏建立长久关系。老魏摇头,说他血脂稠,两年没沾酒。我说你少喝点,不喝也中。老魏当兵出身,也是个直肠子,笑:不喝酒去酒场不是活受罪?还是坚持不去。这时文星插上话:“不去就是看不起我俩,就是不给咱老同学面子!”这货,啥时我的同学变成他的老同学了?老魏没法,只好应允。又往家打电话请假,在电话里和老婆解释了半天。放下电话冲我和文星解释:“家里那一口脑血栓,瘫了三四年,人一病就踉个小孩一样,每顿饭都得我喂她。有一回没回家。也没打电话,她把碗摔了,吞碗片自杀,可把我吓孬了。”
我生出些后悔,觉得不该勉强老魏去喝酒。租了一辆三轮,文星问:去哪?我举荐了几家,最后老魏定下去西环路一个小酒店:叫“干杯少”。三轮车主要三块,文星只出两块,老魏见车上搁着一副拐,不忍心。劝文星三块就三块吧。文星说狗屁,哄人的,不信问问?三轮车主嘿嘿笑,说客运处心太黑,只好装个残疾,一月能少交点管理费。文星很得意,说:我没猜错吧?
“干杯少”店小却有特色,拿手菜是红烧肘子和爆炒兔肉,不用盘子盛,而用服务员托盘子用的那种不锈钢托盘盛,量大得惊人,让人产生一种梁山好汉大块吃肉大碗饮酒的豪爽之气。文星气轩轩领我们进去,要了一个雅间,相互往里面让。徐糊涂石磙一样跟了过来,他以前是杀猪的,又矮又胖,眼角的眵目糊老擦不净。说话又吞吐,人家就送了他个绰号:徐糊涂。徐糊涂悄声问:“喝花酒还是素酒?”
我一听怪新鲜的,问:“何为素酒,何为花酒?”
徐糊涂还是悄悄声:“素酒就是你们自己喝。花酒有人陪着喝……不过要另加小费。”徐糊涂今天没了眵目糊,比平日利索许多,还把衬衣下摆扎进了休闲裤里,只是没扎对,里面的裤头也冒了出来。
我跟徐糊涂打趣:“谁陪?孙二娘还是李师师?”
徐糊涂吭吭哧哧接不上话,文星却在一邊等不及了,可着嗓子嚷嚷:花酒,花酒!一双不大的眼睛眯得更细了。那样子让我心头一惊:我太清楚我的这些乡下兄弟啦,外表唯唯诺诺,做起事来胆子却贼大贼大;喝酒论碗,送钱论沓。进了舞厅,当你和陪唱的妹子说一番荤话情话沾沾自喜时,他们早已和妹子在为钞票出力流汗了。
老魏坚决不同意:“不定是个啥东西呢,跟咱一桌吃菜,传染上病咋办?”
徐糊涂擂着胸脯保证:“谁做事都有个底线,小店的底线就是只陪你猜猜酒令,说几段笑话开开心,往下决不再发展!妹子都是干净的,保证没病!”
文人的贱病在我心里直蹿,痒痒得难受,不知道这顿花酒是怎样个风情?心里说:想那李白柳永白居易,哪个不是胭脂堆里混出来的,今日俺就不能潇洒一回?于是用眼劝老魏。文星见老魏不再抗议,就冲徐糊涂做了一个决定式的手势:上吧,来个漂亮又开放的!
来得还挺快,脸上擦了厚厚一层白粉。吊带露背裙,半个脊梁露出来,就像画家写生用的夹板。那两年狠狠兴了一段这种裙子,街上走走,到处都是肉,晃得你睁不开眼睛,男人们的思想没少为这开小差。这位妹子的皮肤很光亮,倒水的时候,一斜身,眼前便一亮。妹子把菜谱递到桌上,然后捏一支圆珠笔,翘起兰花指,请我们点菜。老魏对点菜还真有点学问,捧了菜谱认真地研究,每点一个都征求我们的意见。妹子不时推荐几个菜,我一听,都是不实惠的贵菜。酒店很多贵菜,妹子可以提成,所以就卖力地推荐。妹子做一个很乖的模样期待着我们,我发现她鼻子上生了一颗痣。猛一看好像落了一只苍蝇,好几回我都想帮她撵掉。老魏荤素凉热汤汤水水点了一通,叫妹子念一遍,再次征求我和文星的意见,我俩都没意见。老魏还是又斟酌了一番,修订了两个菜,才算定下来。妹子出去送菜单,文星问我:“相中了没有?”我说:“一般。”文星当即反对:“啥叫一般?脸不中看不说,那个也太小了。不中,我得找徐糊涂去说说,再换一个。”我一想,刚才这位妹子也确实有点水瘦山寒……文星出去找徐糊涂,老魏递给我一根烟,笑着问:“家里老婆跟你感情不和?”
我摇头,说我和老婆如胶似漆。
又问:“丑?”
我说:“丑说不上,俊也说不上,还看得过眼吧。”老魏把火机往桌上一暾,很不明白的样子:“这我就不懂了,有好好的老婆,咋还吃着碗里又瞅着锅里?”我一笑,冲老魏挤挤眼:“肚子不饿,瞧瞧菜单还不行?”老魏摇头,说声扯淡。又点点头,说我懂了,这叫吃了馍还说肚子饥。话音刚落,文星咣当一声推开门进来,脸上关不住的喜色,说刚才这位是点菜的服务员,陪咱喝酒的是另外一位。
菜布齐,仍不见动静。文星急了,冲雅间外喊:咋还不来呢!还是抬个八抬大轿去请啊?话音未落,门吱一下开了。我们三个人的眼睛同时一亮,雅间的电灯也像是接了高压,晃得人睁不开眼睛。袅袅娜娜进来一位妹子,只见她穿着时髦,名牌紧身牛仔裤,肚上衫,细带皮凉鞋,配上茶色的头发,非常妖娆时尚。老魏眼尖,张口叫道:王小丫!我们一看,可不是,这位真的醅像中央台主持开心辞典的那个名嘴。“小丫”嫣然一笑。未入座节目就开始了:“好,我给大家出一道题,你们三个人可以抢答。如果答对我喝一杯酒,如果抢答者答不对喝两杯酒。《陋室铭》的作者是谁?有三个答案,A——刘德华,B——刘禹锡,C——刘备。请选择——”
文星生怕别人抢了去,胳膊举得老高:我答我答!
“小丫”冲他一挥手,“请——”然后轻柔地捧起茶壶,挨个给我们续茶。文星翻翻白眼仔细想了想,回答说作者是刘备。我和老魏一听,吃进嘴里的油炸鲫鱼扑一下吐了出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文星傻愣愣瞅着我们,问:咋,答错了?难道是刘德华不成?
“小丫”也忍不住抿嘴一笑,夸文星:“你真聪明,差一点就答对了,不好意思,请喝酒。”文星为了显示自己的酒技,把两只酒杯摞在一起,喝了个“楼上楼”。喝完又把空杯在牙上磕磕,以示自己酒风好,喝得点滴不剩。“楼上楼”的技术含量不低,文星虽然答题出了丑,却一点也不难为情。“小丫”不失时机地夸他一句,接着出第二题:“打蛇打七寸,七寸是指:A——心脏,B——咽喉,C——肾脏。”文星又举胳膊,“小丫”却冲老魏做了个“请”。老魏一扫刚才的没精打采,双目炯炯,用打火机在头上轻轻敲,认真想了一会儿,回答:“心脏”。“小丫”一邊嗔怪老魏头回见面不留情,一邊端起一杯酒,无声地饮了。“小丫”挨着老魏坐下,将酒一一满上,我真佩服她的眼力,一进门就能分出这一桌的轻重。知道谁是请客的谁是吃请的。
“小丫”不过十八九岁。发育得很猛。随时要把那件肚上衫撑破似的,看一眼心里便一热。既然是花酒,就很放得开,我们的眼睛一个个长了胆似的,话也没个遮掩。我递上一支烟,“小丫”接了,啪一下文星把打火机递到了面前。“小丫”吸一口,双唇微启,便有紫烟袅袅而出。再吸一口,吐气的时候,便见鲜红的舌头一闪,我身体的某个部位便一激灵。我失了往日的斯文:“你咋长的?身子都快长崩了!”“小丫”一点也不害羞,冲我一笑:“你没听说,男人漂亮一身毛,女人漂亮一身膘!”我不敢相信这句话出自“小丫”之口,看她的脸真的是一张清纯如雪的脸呀,她的眼睛里面也找不到一点邪念和不洁。“小丫”这一句回答让大家哦一声,一个个全长了精神。文星端起酒杯,要给“小丫”敬酒。“小丫”连说不敢当,你们是客人,应该是我来敬。我说老魏是我们的客人,要敬从他开始。那只酒杯似一颗推上膛的子弹,不断变换目标。
老魏连连推辞,说他两年没沾过酒。“小丫”已把酒杯举到了面前,脸上现出两个酒窝,双手开放成两朵兰花,口里念念有词:“激动的心,颤抖的手,我给领导端杯酒。如果领导你不喝,你一定嫌我长得丑!”我和文星哦一声,一齐问老魏:“小丫丑不丑?”老魏不好意思睃一眼青春四射的“小丫”:“咋会丑哩?咋会丑哩?”“不丑你还不喝?”我和文星将他。老魏激动地端起酒杯,说我就破例,吱一声喝了。“小丫”又满一杯,双手端起来:“心在颤,手在抖,我给领导端杯酒,领导在上我在下,你说几下就几下。”文星激动得满脸通红。说这话太刺激了,老魏要是不喝,我就替他喝了。
正在兴头上,一阵吵闹,徐糊涂推门而入,后面好像有一个穿制服的人影一闪。徐糊涂冲我们几个抱拳:“真对不起各位老哥,一位老顾客点名要她,能不能……”“小丫”问是谁?徐糊涂一报姓名,“小丫”格愣愣打一个激灵,手中的酒杯掉地上啪一下碎了。我看见一丝惊悸从“小丫”眼中闪过,全没了刚才的快乐和活泼。“小丫”冲徐糊涂央求:“我不去,我不去,就说我喝多了,呵?”那样子,就像一只待宰的羔羊,可怜兮兮的,揪了大家的心。文星忍不住了,一拍桌子站起来捋胳膊卷袖:“他是客人,我们不是客人?想半路撤人,石狮的屁股——没门!看我不捶他个孬孙!”徐糊涂出去后,“小丫”半天回不过神来,她挨着我,我分明感到她的双腿在颤抖!我很奇怪,问那人是谁?为啥这么怕他?“小丫”闭着嘴唇,不回答我。她的眼睛里,还是羔羊般可怜的神情。门外仍然没有平静,我们雅间的门居然被踹了一脚。老魏霍地站起来,一把抓起桌上那只酒瓶,脸憋得黑紫黑紫,喘着粗气。
我们都竖起耳朵捕捉门外的动静,我们的手中都多了一样东西。
过了好一阵子,外面才没了声音。老魏给“小丫”倒了一杯热茶,“小丫”的情绪渐渐恢复,继而又活泼起来。我们开始行酒令,用一只杯盛了两只麻将色,三六九喝一杯,意思是有了外遇。
老魏今天是真激动,连抖几个七。几圈下来就醉了,一个劲夺酒吃,还嚷嚷:我两年没沾过一滴酒……文星浑水摸鱼,好几回手不老实地冲“小丫”禁区而去,却啪地挨一下,讪讪地退回来。“小丫”并不给他难堪,举起一杯酒,要和他喝交杯酒,喜得文星一蹦三尺高。俩人胳膊交叉,新娘新郎一般。“小丫”又要和醉歪歪的老魏交杯一次,我发现老魏脸上现出一片孩子般的羞赧。我坐不住了,端起酒杯也想心跳一回。“小丫”却不和我喝交杯酒,打趣我:“你戴个眼镜文绉绉的,也会喝花酒?“我笑了,说现在大街上戴眼镜的多了,有几个是真正的书生呢?“小丫”半醉半醒地用手指点我的脑门:“我考考你,就知道是不是假冒伪劣商品了。”我一听来了精神:“莫非要学苏小妹三难秦少游?”“小丫”嫣然一笑。目光中秋水波澜:“我只难你一次,答对了就让你做一次新郎。”
文星一听,瞪圆了眼睛,生怕我作弊真的去做新郎。我望着“小丫”感觉她的眼影和唇线都在闪烁神秘的光芒。
“小丫”指着桌子上的一盘菜说:就是它了。我一看,是一道“韭菜炒比目鱼”。“小丫”吟:“春水白鱼多比目。”我一惊,不知是肚里有墨趣还是应时学来的。若真有墨趣,这“小丫”便不是一般人了。这句诗出自清朝朱学士的《闲情》,我想了想对道:秋风红豆最相思。
“小丫”听了眉眼间掠过一丝幽怨,只一闪。便没了。我对她的处境很惋惜,问:“能说说你为啥干这个吗?”“小丫”凄然一笑:“不说为好,要不你会为我伤心的。”
在一邊被冷落了,文星便耍开脾气,敲碟子跺脚,要和“小丫”再碰一杯。“小丫”一扫刚才的伤情,举起酒杯,笑语迭出,和文星碰罢又和老魏碰杯。喝酒的时候老魏摸出一张钞票塞给“小丫”,“小丫”大大方方接了,塞进牛仔裤兜。我也去摸钱,反觉俗气了。
……来年这个时候,我接到一个电话,是老魏打来的。问我堂兄还收不收玉米办不办收购证?一年没见面忽然这个时候来电话,我知道老魏是在怀念那顿花酒了。于是我就把文星叫来,一同前往“干杯少”。一路上三个大老爷们都不做声,脸上却关不住的喜气,却又都有点羞耻。但是,谁也没有提出终止我们的羞耻。我们兴冲冲跳下车,徐糊涂迎上来,今年他长进多了,裤头没再露出来,还把自己的鼻毛剪得干干净净。谁知“小丫”却已不在“干杯少”。徐糊涂说今年参加高考,“小丫”录取了,郑大中文系。徐糊涂又说本来她去年已经过了一本线,为了挣钱硬是耽搁了一年。我们对“小丫”越发感兴趣,一齐问她的真名真姓和身世。徐糊涂摆小胖手,冲我们笑笑:不说为好,不说为好。
责任编辑:王方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