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寻的母亲
2013-04-29周寻
四月的一天清晨,我接到一个电话,是老家的二婶打来的,说我后母快死了,让我赶快回去看看她。她的声音听上去难过极了,不像是装的。放下话筒,我发了半天呆,不会是又给我要钱吧?或者发现了信封中的异常?自那场官司后,我就再也不想见后母,到如今算起来也有七八年了。七八年间就二叔去世的那年夏天我回去过一次。还是在镇上,没进村子。此外除了每月寄那特殊的五百块钱赡养费给她外,我连电话都没主动打过一个,信也没写一封,写了没用,她不识字。她要真死了我并不会怎么悲伤,当然也不至于高兴,我把她当作早已撒手西去的父亲留给我的负担,供养她是我不得不尽的义务。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以前种种不是,死亡都可化解。在这个世上,她孤零零的毕竟只有我一个亲人。我给老板请了假,开车匆匆往家乡赶。由于是春天,万物生机勃发,一路上景色都郁郁葱葱。但我无心欣赏,想得都是有关后母的事。
我不记得我亲妈什么时候死的,但记得我后母什么时候来的。那天我正在村后的坑里玩泥巴,坑里没有水,到处是板结得滑溜溜的红泥巴。我爸是个酒鬼,他常在我脖子上挂个馒头,把我放在坑里,一个人去镇上喝半天酒,回来时再把我拎出来。门口的二叔跑过来,“小寻小寻快回家看看,你爹又给你买了个娘。”我以为他在逗我玩,头也没转,继续捏我的泥人。二叔又说了一遍,我吸了下鼻涕,“买你妈个逼呀。”受我爸影响,我小时候动不动就骂人,村里人都不待见我,也不让他们的小孩跟我玩。二叔却顾不得教训我了,他把我从坑里揪出来,向家跑去。我家在村子最西头,是两间破败的土墙屋,屋顶上一年四季长满草,晚上睡觉时我常被上面的巨大响动惊醒,好长一段时间我都以为是兔子在闹腾,从没想过兔子是怎么爬上去的,还有从瓦缝里漏下来的点点星光。
屋子前前后后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甚至墙头上也蹲了几位。我爸新理了发,脸刮得发青,换了身皱巴的中山装,穿着双新黄胶鞋,四处撒烟,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我直直地跑到他跟前,“周德贵,我新妈呢?”对我爸我一直都是直呼其名。他指了指屋里,房门紧闭,我听到里面传来咚咚咚的声音,像是有人在不停地用脑袋撞墙,再想仔细听时被噼里啪啦的鞭炮盖住了。青烟中众人纷纷捂住耳朵逃窜,我瞥见窗户里露出一张蜡黄的脸,披头散发像鬼一样,她的手紧紧抓着窗棂。有个男的调皮,把一个还冒着烟的鞭炮扔过去,那张脸迅速地消失了。我心里如被人撒了冰碴,这个就是我新妈?夜里他们在院子里喝酒,没完没了,二婶把我领到她家睡。第二天一早回家,我看到我爸像只斗败的公鸡,垂头丧气,一只脚光着,另一只脚穿着尼龙袜子坐在门口,脸上都是血道子。我问:“周德贵,你怎么了?”他指着房门,凄惨地笑了笑。进去后,我看到一个鼻青脸肿的女人被尼龙绳子双手反捆在床腿上,她一只眼睛已经肿得睁不开了,另一只眼仍射着仇恨的光,我小心翼翼地绕开她,去床上拿我的木头枪。在我下床的时候,她瞅准机会,一脚踢在我小肚子上,她肯定是想把我踢死,我号啕大哭。我爸像只炮仗似的冲进来,拣起床边的黄胶鞋没头没脸地打。打完了又把鞋给我,我试探性地扇了她脸几下,心里舒坦多了。
后来尼龙绳子换成了铁链,我爸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副拴狗的链子,就锁在她脚踝上,中间她偷跑过几次,躲到玉米田里,都被追了回来,吊在树上打得半死。后母也怪,无论打得再狠。她从来不讨饶,也不呻吟。该做饭时做饭。该下地于活时下地干活,该睡觉时睡觉,该起床时起床。该挨打时挨打,她拖着脚上生锈的铁链子,哗啦哗啦,面色阴沉,不和我爸说一句话,也很少理我,村里人都叫她四蛮子,我也跟着叫,四蛮子长四蛮子短。四蛮子我饿了,四蛮子我裤子烂了个大洞,四蛮子给我五分钱我想吃酸梅粉,从五岁一直叫到读初中。她也不恼。有时心情好时,她会捏着我的鼻子,让我一遍遍学小狗叫,我说脏话时她常皱着眉头教训我,用那种伴着手势很难听懂的话,还打我屁股,往往我不服气,“四蛮子,你敢管老子?我叫周德贵回来揍你!”
这样过了一年多吧,我妹妹出生了。我现在仍疑惑,就是我爸和后母的性生活是如何进行的。我爸常吹嘘说:婆娘就是我的驴,任我打来任我骑。打时情景至今历历在目,但骑时我一次也没看或听到。房子很小,我的小床离他们很近,中间就隔着层布帘子,我在里面住到十一岁,直至读初中才搬出去,我只能这么推想,我爸在于这事时,就像抱着截木头或雕塑吧,持续时间也极短暂,多年的酗酒毁了他的身体。妹妹是一个粉嘟嘟可爱的小家伙,两只明亮的大眼睛,有了她后母的心情明显改善,她不一天到晚阴着脸想怎么逃走了,她把我妹妹像宝贝似的天天抱在怀里,哼着歌去邻居家串门,跟村里女人们嘁嘁嚓嚓说长道短,夜里在油灯下还做了许多花花绿绿的小衣裳。同我爸的关系有所缓和,以往我爸喝醉酒,她都是把他拖到房后,往脸上倒一盆凉水,让他睡在瓦砾上。有了妹妹就不一样了,她嘴里虽骂骂咧咧嗔怪着,但会把他扶到床上,又倒茶又灌醋的。她开始关心我的学习了,有时还偷偷跑到学校里问老师,如果表现不像话她就学给我爸。让周德贵把我按在凳子上,用砂纸一样的巴掌揍得我屁股青一块紫一块,他们现在串通一气,我恨死她了。但又不敢蹦起来反抗,就趁她不注意时偷掐我妹妹。
天近中午,快到徐州了,油表指示灯亮了。我拐到高速公路旁的一家破旧的中国石化,前面同样也在加油的面包车里下来位抱着小孩的妇女,小孩子脸蛋圆圆的,睫毛很长,扎着两条牛角小辫,她好奇地盯着油表屏幕上飞快跳动的数字,那专注纯真的眼神同我妹妹一样。如果我那同父异母的妹妹活到现在,也三十多了,早已成家立业了吧?女儿是妈的贴心小棉袄,后母的生活或许不会这样了,我和后母也不会闹得势同水火。可她只活到三岁半,日子过去太久了,我记不清她的脸,就记得有一次我用刀把胡萝卜削成个娃娃,她咬着手指专注看的样子。还有她死的那天,死之前就已经病了很久,时好时坏,镇里医院里查不出来,又没钱去大城市,就抓点药在家里治。她小脸青黄,变瘪了,一天天虚弱下去,后母也跟着虚弱,眼睛通红、寸步不离地守在床边。逢到天气好的时候,就把我妹妹用小席子卷起来,只露个头,竖在院子里晒,中间灌点药,太阳落山了再把席子搬回去。这是一个野医生告诉后母的秘方。我搬张椅子陪着她,帮她赶苍蝇,苍蝇老是趴在她脸上。那时妹妹已会说点话,她说:“哥,我好热热啊。”我说:“没事,晒晒病就好了。”她说:“哥,我好渴渴啊。”我说:“没事,刚吃了药不能喝水。”她说:“哥,爸和妈在做啥啥?”我爸戴着老花镜在窗下打一口小棺材,后母帮他拉锯子,把木头锯得更方正。
妹妹死的那天艳阳高照,我中午放学回家,没有看到竖在院子里的席子,就知道坏事了。跑到房里一看,静悄悄的,后母抱着她,脸上光秃秃的没有任何表情,我爸蹲在墙角,两手抱着膝。眼一眨泪就掉下来,眼一眨泪就掉下来,等爬得脸上雾蒙蒙了,他擦一把,抹在鞋上,长长地叹口气。妹妹穿着新衣服新鞋子,小手垂下来,在后母怀里静静躺着,像是睡熟了。后母从无边的漫想中回过神来,看到我,似乎吓了一跳,然后说:“小寻,你还没吃饭吧?”她像往常一样把妹妹放在床上,又轻轻地盖上被子,出去给我做饭,走到门口时她醒悟过来,像被阳光重重抡了一耳光,她捂着脸坐在门槛上。二叔来了,妹妹装在小棺材里,棺材里面堆满花花绿绿的衣服,都是后母做的,妹妹躺在里面。像这只是一个木头人的游戏。叫一声她就会飞快地爬起来。我爸扛着向山里走去,二叔也跟着,手里拿着把铁锹。后母倚在院门口,本来说不去的,可看他们的身影越来越小,眼看就要拐弯了,她突然想起什么,跌跌撞撞地追过去。一边跑一边大声喊:你别颠疼了她。你别颠疼了她。
这是不堪回首的痛苦往事,按照一般人的理解,也许从此后我们家人会懂得珍惜,更加相亲相爱,也会更疼我这个儿子。但恰恰相反。妹妹死后。我爸的酒越喝越凶,并且开始夜不归宿,赌博,偷东西,不仅在外面偷,还经常把家里的农具、被子、衣服甚至是铁锅拿出去当破烂儿卖掉。后母管不住他,我又整天在外面惹祸,不是砸伤了同学的头,就是辱骂女老师。是学校里有名的流氓,三天两头地叫家长。她的情绪找到了宣泄口,把一腔悲伤和怒火全发到我身上。她说周德贵和我都是二流子,早晚会挨枪子,她的命这么苦都是我们害的。她记起以前我对妹妹的种种不好,如数家珍,什么时候拧她了,什么时候掐她了。什么时候偷喝了她奶粉,什么时候跟她抢玩具,指着我的鼻子骂得天昏地暗。她一定是认为没有周德贵和我两个混蛋妹妹就死不了。二叔看着不忍心,就让我去他家吃饭。晚上回去睡觉我也胆战心惊的,我爸不知浪荡到哪里,后母一个人在大床上长吁短叹,她念叨着我妹妹的名字。咒骂当初拐卖她的人贩子,咒骂周德贵和他的孽种,咒骂她自己想不起回家的路,人贩子给她吃能扰乱记忆的药,她不知道她姓甚名甚来自哪里。然后又威胁着说要把这一家人都下药毒死,用刀砍死。她再去上吊。把我吓得要命,我在席子底下藏了把刀。我放学回家,她拿着刀激动地问我怎么回事,我咬了咬牙,说你这么恨我,怕你夜里杀了我。后母看了我一眼,没再继续问,她耷拉着头,似乎有些害臊。晚上吃饭时。她特地煎了个鸡蛋,我战战兢兢地吃着,一边吃一边犯嘀咕。会不会她在里面下了毒,吃完我就死了,我爸不知睡在何处,我一个人也打不过她。到了睡觉的时候,后母在我床边坐了会儿,我等着她说什么,可她什么也没说。从此后她对我的态度有所缓和。
初中后我开始住校,也有了自尊心,我不愿意回家,即使到了周末,偌大的宿舍就剩我一个人。我想起那个破家就浑身发冷,我爸总是提着酒瓶,裤子前开门大开,斜着一双浑浊的老眼在街上晃悠,他还不满四十岁,可看上去倒像个六十岁的老人。后母除了下地干活,剩下的时间和精力就是四处吵着要回她家,又是去公安局报案又是去广播站,可事已隔六七年,连她自己都说不清老家在哪里,谁会管她这事?她曾怒气冲冲地收拾行李出去过一次,没几天又回来了,把家砸得稀巴烂。我爸打架已不是她对手,反而变得有点怕她了。她的脾气越来越暴躁。竟然也学会了喝酒。从每天只喝一点点,到后来陪着我爸能一口气下去半瓶。左邻右舍都被她得罪光了,她眼里没一个好人,尤其是对二叔一家,她咬牙切齿,恨不得食肉寝皮。有一件事,给我的印象特别深,
我已经两个多月没回家了,后母让同村的伙伴捎话,叫我回去看看,她给我做了条新裤子。当时我心里还蛮温暖,以为是她挂念我。但刚到村口,我就听到后母尖利的像砂布磨玻璃一般的嗓音在大街小巷回荡:“你妈个逼,你妈个臭逼烂逼野逼……”我们那儿的方言后母好多年都没学会,可骂人词汇进步得一日千里。我转身回学校,但一想生活费花光了,只能硬着头皮往家里赶。她在跟二叔吵架,叉着腰一嘴酒气,说人家偷摘了她种的豆角,又是打自己脸又是以头撞地,我爸跟着起哄,大冷的天把上衣脱掉,露出瘦骨嶙峋的胸脯,拍得啪啪响,叫嚣着要跟二叔决一死战。围观的人越多喝彩声越高他越豪勇,说二叔要不出来应战就是驴日的,王八操的,大姑娘养的。他都不想想二叔是他的亲兄弟。我藏在人群里,耻辱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止也止不住,我哭着躲到房里。过了会儿后母进来了,背上都是土,嘴角上还残留着层白花花的唾沫,见我在她吃了一惊,“小寻,你来这么早?”我没吭声,她从柜子里拿出件叠得整整齐齐的裤子,殷勤地说:“你试试,合身不合身?”我默默把裤子接过来,她完全忘了刚才的事,“你试啊。”我把裤子扔在地上,恶狠狠地用脚践踏。“你还嫌丢人丢得不够?!”她一下子愣住了,我爸得胜归来,像个凯旋的将军兴冲冲进屋,一看这阵势。甩了我一巴掌,“把裤子拾起来!”我挺着脖子,他又要打,后母把他拦住了,“你叔偷了豆角。我亲眼看到的。他不承认,还骂我是蛮子!”我不理她,后母脾气上来了,“我养了个白眼狼,你胳膊肘往外拐,不向着你妈向外人!”我说:“你不是我妈,我妈早死了,我没你这样的妈!”我爸叫了声小兔崽子,冲过来又要踢我,我拎起板凳往他头上砸去,我爸怪叫一声,捂着头躲到墙角,他没想到他亲儿子会有如此举动。我大跨步走出去。后母拿着裤子跟过来,她仍抱怨着二叔的不是,“几把豆角又不值钱,摘了就摘了,还不承认,还说我蛮子,我是蛮子,可我眼不瞎啊,我看得一清二楚。小寻,你读初二了,你是大孩子了,你评评理,妈有错吗?”我停下来,她以为我要讲和了,把裤子塞到我手里,又拿出一张十元人民币,“四蛮子!”她身子猛地一震,像挨了一砖头。“我妈早死了,你是我爸花一千块钱买来的,你不是我妈!”她的笑僵在脸上。我把钱放在口袋里,没有要裤子。走好远回头,她还在那呆站着。
从那以后,我更少回家了,后母常去学校给我送点钱、衣服、被子或煮熟的咸鸭蛋。我开始不想让她来,怕她那奇怪的口音出洋相,也怕那些知道情况的同学见了耻笑。但不久发现这担心是多余的,因为每次来她都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她常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衣服,脚上是尼龙袜和她仅有的一双黑皮鞋,头发梳得很柔顺,还用红头绳扎起来,浑身香喷喷的雪花膏味,说话也变得轻声细语。惹得好多同学很羡慕,“周寻,你妈真年轻。”甚至连老师也这么说。我暗暗得意。表面上虽仍对她冷淡,来一次就说她一次,但在心里却盼望能见到她,她要是在家也这个样子就好了。后母说:“妈不能给你丢人。”
高二那年。我爸晚上喝醉酒,一头栽到鱼塘里,等三天后发现捞出来时,他两眼圆睁,一脸困惑,像是不明白自己发生了什么事,他的尸体肿得像个皮球,衣服都撑破了。后母不顾别人反对,坚持要风光大葬,她说周德贵一辈子没享福,死了死得像个人样子。她请了方圆百里最有名气的响器班子,热热闹闹连吹了三天,去火葬场火化时,我爸西装革履,像个国王似的躺在车里。丧事过去后,家里仅有的一点积蓄花光了,我的抚养成了问题,爷爷奶奶早已过世,除了二叔我没别的亲人了。二叔苦口婆心给我商量着:“小寻,不能再读书了,回来务农吧,你还有几亩地,你爸死了,你这个买来的妈肯定留不住,地也留不住,地是咱们农民的衣食父母,她迟早要改嫁,地就是别人的了,或者哪天她想起来是哪儿人了,把地一偷卖。你总不能跟着她回去吧。”我揉着哭得通红的眼睛,也确实想不出别的办法来。我问二叔能不能读完高中,他沉吟了下,二婶在旁边使了个眼色,二叔羞愧地说:“你也知道,我没什么钱。”二婶在旁边搭腔了,声音虽低,可句句像石头一样硌人,“你二叔身体不好,光药一年就得几百块,还想着盖新房子。你爸以前借的钱还没还……”我知道他们的意思了,看来我真要跟亲爱的学校告别了,虽然我成绩不算好,但我真想上学。二婶说:“要读书吧,也有个办法。”她欲言又止,我连忙问什么办法,二婶说:“你家的地可以让你二叔种嘛。”我犹豫地说我得跟我妈商量一下。二叔咳嗽了声,“傻孩子,你还真当她是你妈呀?她留不住的。”
回家后我兴致勃勃把二婶的建议告诉后母,她开始光喘粗气没说话,后来操了把菜刀,直奔我二叔家。二叔吓得关上门,她就啷啷啷砍门,像剁菜一样,吓得二婶在里面求爷爷告奶奶。后母堵着门骂到半夜,回来后看我还没睡。她疲倦地说:“你二叔没安好心,他想吞你的地。”我说:“他是想让我继续上学。”后母叹了口气,喃喃地说:“妈知道你想上学,那也用不着你二叔操心。我就是累死,砸锅卖铁也要供你读下去。”我说:“你会留在这儿吗?”那年我已经十七岁。后母凄然地笑了笑,“我又能去哪儿?”我说:“你老家啊。你不一直想回去吗?爸死了,你没必要留这儿了。”她摇了摇头。“我脑子坏了,想不起来了,就是想起来也不愿意再回去,这么多年都是我辛苦找他们,他们从来没找过我。”昏暗的灯光在后母脸上摇曳着,像织着一张密密的网,那一刻我觉得心和她贴得好近。我说:“妈,你别走。”她愣了一下,一把抱住我,眼泪簌簌而下,“妈不走,妈走了你怎么办?妈要看着你考大学,有本事了好孝顺妈。”
离老家越来越近,天已近黄昏,夕阳把树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汽车在路上颠簸着,两边的景色变得荒凉,许多高大挺拔的树枯死了,枝权上搭着黑黝黝的鸟巢,可看不到一只鸟,或许见树死了,再留无益,早已搬走了吧?下了京沪高速,我在路边停了车,躺在椅子上睡了会儿。那几年是我和后母相处最融洽的时光,我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愈发刻苦了,成绩上得很快。最后考上了省城里的师范大学,录取通知书发下来那天,后母摸了又摸高兴坏了,拿着四处炫耀,“我儿子的,省城里大学生。”逢人到家里来她便发糖。有人酸溜溜地笑她,“你又不是周寻亲妈,他以后再有本事也孝顺不了你。”后母不在乎,“我家小寻才不是这么没良心的人,他知道我为他受了多少苦。”她确实受了苦,即使在我读大学以后。那是九十年代初期,师范类大学虽不收学费,但每月吃饭、交际、买书等乱七八糟的开销也不小,我遗传了我爸的坏习惯,从来不知节省。光靠家里那点地一年到头弄不了几个钱,凑农闲时节。后母就去村外十里处的西沙河扛沙子,从船上扛到路边,一百米左右,一袋四毛钱,后母裤脚挽到大腿处。脖子上挂一瓶水,跟一群男人一起喊着号子,拼死拼活,一天能挣十块钱。她怕我担心,没有告诉我。只是后来我暑假回家,发现后母头发枯黄,又黑又瘦,用筷子夹菜的时候手老颤,而且走路不太正常,摇摇晃晃,一只肩膀高一只肩膀低,头还如鸡啄米往前探。我问她怎么了。是不是生病了,她吞吐了半天,最后才说了实话。我心里像猫抓一样。我说:“你别再去了。”她说:“闲着也是闲着,正好锻炼力气。”我警告她:“你要是想让我安心读书,就听我的话。”她生气了,“你以为我是光给你的,我要打牌、喝酒、买衣服,这些不花钱?哪怕都花不着,我攒着给以后养老行吧?你能指望得住吗?靠谁都不如靠自己!”我不好再说什么,后母瞥了我一眼,“我知道你心疼妈,你有这心我累死也知足,妈还年轻,能多干几年就多干几年,以后岁数大了,想干都干不动了。”
那时候大学生不像现在这么多,国家还包分配,但也得走动托关系,才能捞到好位置。否则很可能把你弄到后勤修电灯泡或者厨房炒菜。我被分到县城的一所高中学校,档案调过去了,具体职位还没定。后母就忙起来,她买了几瓶好酒一条好烟,让我给校长送去。我打死不去,后母骂了我半天,最后实在没办法,她说:“要不,妈陪你去!,我目瞪口呆地盯着她,觉得很荒诞,她蓬头垢面,一个字都不识的山村农妇,要领着她儿子去县城里给养尊处优的校长送礼。见我为难的样子,后母有点不好意思,“还是你自己去吧,妈没见过大场面。”我考虑了一下,一个隐秘恶毒的念头出现了。我爽快地说:“我自己紧张,还是一起去好!”我不是为了好职位,也从没做老师的打算,我讨厌这个闭塞落后没有任何文化氛围的老家。我一心计划着去北京当文学青年,写小说,大学里我好多热爱写作的朋友都跑那儿去了,要是送礼出了洋相把校长得罪了,正好可以让我滚蛋,后母也不会说什么。第二天她去镇上赶集,把头发染了染,不知是由于营养不良还是超负荷的体力劳动,这几年她老得厉害,头发快白光了。还买了件亮晶晶黑色的脚蹬裤,九十年代初的人应该记得,有一段时间流行过这裤子。回家后她试穿了下,问我好看不好看,实在是不好看,穿在她身上像个陀螺,我强憋着没笑出声来,连说:“好看好看,跟城里人一样。”后母放心了。
一路上后母教我见了校长要怎么样怎么样,“进门时要敬礼,有礼貌,领导都喜欢有礼貌的人,他问你要不要喝水你就说不渴,要留吃饭你就说吃过了,坐的时候头腿不能乱晃,要让烟……”我被她唠叨得头疼,“这我不比你懂吗?我四年大学又不是白读的。”她恍然大悟,“对,对,这些不用妈说了,你看我都急糊涂了。”到了校长家门口,后母突然紧张。她对着玻璃窗一个劲地理头发,又问我后面衣服皱了没。我们在外面徘徊了半天,校长出来疑惑地问:“找谁?”后母拧了下我胳膊,我没说话,后母伸出手,“你好,你是李校长吧?周寻,我儿子,刚分到你们学校。”她竟然用了普通话。虽然磕磕巴巴很不标准。男人想起来了,笑着:“哦,请进,请进。”等坐下来寒暄一阵子后,最匪夷所思的一件事出现了,后母从裤兜里掏出盒烟,撕开包装扔了根给校长,在校长惊愕的目光下,她又自己叼了根泰然自若地点着了,那动作一气呵成太娴熟了。要不是她点烟时的手有点抖,我真以为她是一名深藏不露十几年的演员,她来我家是为了体验生活的。后来我问过她,后母说这都是在船上扛沙袋时跟那些男人学的。接下来的事不提也罢,无论后母如何暗示,我都窝在沙发里一言不发,顶多翻一连串白眼。后母喷云吐雾解嘲说:“这孩子读书读得有点呆,不爱说话。”校长始终客客气气,偶尔扫一眼,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我们娘俩。后母不停地说我好话,从小成绩好,听老师话,写的作文还登过报纸,年年当班干部拿奖状,从没跟人打过架。几瓶酒和一条烟最终还是收下了,校长送我们出来,在大门口他用力握了下我的手,眼光很真诚,“周寻,好好干,你妈挺不容易的。”我的脸一下子像烧红的龙虾,校长又说:“年轻人有理想是好事,可也得脚踏实地。”校长回去后,后母问:“刚才和你说什么?”我说:“没什么。”她不大相信,“我出洋相了?”我说:“好着呢,一百分。”后母笑了,又怪我。“你平时不是挺能说?要紧时怎么像个哑巴了?还不如你妈,别看你妈不识字。”我想起一件事,“你从哪学的说普通话啊?”她白了我一眼,脚蹬裤金光闪闪,“我不会听收音机吗7”
我是做高一的语文老师,一边漫不经心地教课。一边忙着写小说。黄昏时我常坐在学校后面空荡荡的大路上发呆,看着天一点点黑下来,心里寂寞而苍凉,想着日子一天天下去,而我的理想还很遥远。后母却在张罗我找对象的事了,“你成了家,我就能享福了。”又发愁没钱盖房子,她打算把五亩地卖了,她问我想找什么样的姑娘,我含糊着应付她。她信不过媒婆,每逢周末回去,她亲自领着我走街串巷四处相亲,向人介绍时后母一般这么来开场:“我儿子,二十岁,省城毕业的大学生,吃公家饭的。”那自豪的样子像介绍国务院总理,这一情景持续到半年后我偷偷辞职跑北京去,后来的日子里,我常常想如果按照后母当初的规划我会怎么样?肯定能找一个知书达理的俊姑娘,那时大学生还很吃香,后母又把我吹嘘得那么高。我的背叛无疑伤透了她的心。这不能怪我,怪只怪她的控制欲太强。她想安排我的未来,她渴望的那种安稳平庸的生活不是我追求的。可我究竟在追求什么呢?哪种生活不平庸?现在我都没弄明白。我停车去小卖部买了包烟。几年没回家,县城我有些认不出了,我明明记得是人民电影院的地方却耸立着一座五层楼的“大上海夜总会”,门口站着几位穿红旗袍的迎宾小姐。白花花的大腿晃人眼。我教过半年书的那所学校也换了模样。正门建得很高,像一座水塔。两位保安背着手百无聊赖地在门口一趟趟走,有个戴眼镜的老师模样的男人推着自行车出来,保安客气地冲他打招呼,我看了会儿,有种说不出的感觉,要是当初不辞职的话,我也是这里的老教师了,像他一样,每天上下班,和保安打招呼,和老婆孩子吵吵架。柴米油盐,似乎也不错,至少比现在一个人孤苦伶仃要好。要是不辞职,我和后母的关系也不会闹得如此不可收拾。
我收拾了几大箱子书回家,后母看了奇怪,但也没问什么,一连住了十天,她憋不住了,“你放假了?”我说:“还没有。”她说:“那不上课了?”我说:“调整一下。”她不懂我说的“调整”什么意思,“是累了要休息吧?”我不知道该怎么和她讲,“我想写小说。”她哦了声,“就是写作文?写好了能登报纸?”她一直记着高中时我一篇作文上报纸的事,“差不多。”她说:“小寻,我给你看样东西,”从柜子下面掏出一个折得方方正正棺材一样的手绢,又一层层打开,是一沓钱,“我把地卖了,给你盖房子。”我头一下子大了,“卖给谁了?”“你二叔!”“你怎么不和我商量?”“商量也是卖,不商量也是卖!你总得娶媳妇吧?没房子谁跟你?”我夺过钱冲出去,她拦住我,“你干吗?”“把钱退给我二叔!”“我赔着笑求了他半天。他才肯买,你知道国家不允许卖的,你又要退回去?”“我想去北京。”后母一下子僵住了,“你不教书了?”“对,不干了。”她一巴掌打过来,打得我眼冒金星。晚上吃饭我尝试着跟她解释。“我还年轻,要去大城市拼搏奋斗,在学校教书一点出息都没有,把人都耗死了。”“写作文,写作文能当饭吃?写作文就有出息了?”我知道我们没法沟通了。吃过饭她冷着脸不和我说话,独自一个人拿着蒲扇在院子里坐到半夜。
天快亮时我背着早已收拾好的行李,偷偷从家里溜出来。先坐车到县城,又转到火车站买了当天去北京的票,汽笛声响时我有点后悔,怕她拦我,我没有告诉她走的事,后母发现我跑了会急成什么样,她把地全卖了,以后靠什么生活?我是指望不住的,教书攒得那点工资没给她留,全带在身上,在北京得花钱吧?总会有办法的,我只能这么安慰着,以后我要是在北京混好了。再好好报答她。到北京同学处后我给后母写了封信,告诉她一切安好,不用为我担心。她没回。多年以后,每次吵架后母就忍不住说这事,一把鼻涕一把泪怒斥我的狼心狗肺,说走就走,连个招呼也不打,害得她大病一场,以为我想不开跳河了。后来因为赡养费问题闹到法庭打官司也是如此,在原告席上后母装出一副可怜样子,诬陷我说把她卖地的钱全拿跑了,让她一个女人那几年靠捡破烂儿、扛沙子、乞讨过日子。我最不能原谅她的就是这一点,她明明知道,那钱我一分没动,我还劝她把钱退给二叔,哪怕再加点的,把地要回来,要不回来就去告他,耕地不能私人买卖。他明知故犯。
北京西郊现在都是摩天大楼了,但九十年代初那儿还是广袤的农村,住满了来自五湖四海热爱文学艺术穷苦且快乐的年轻人,有画画的。有搞音乐的,有小模特,有拍电影的,我租了间靠着河的十几平米房子,每天煮面条吃咸菜,跟几个姑娘谈恋爱,开始了自以为是的作家生涯,尽管一篇小说也没发表过。现在回忆这种日子,我觉得非常羞愧。我们天天聚在一起讨论西方文学名著和刚出版的书,对当红的中国作家极尽挖苦讽刺之能事,可我们没几个人真正在写什么。我们懒懒散散,把大部分时间都花在聊天及如何不花钱睡姑娘上了。后母托人写过几封信来,说她老了,又没地,重体力活干不动了,不能再去西沙河扛沙袋。只能靠四处拣破烂儿、收酒瓶维持生活,农村人口普查的时候,她身份证、结婚证什么都没有,甚至连个正式名字都没有。名不正言不顺,又孤身一人,因此在村子里愈发受人欺负,二婶落井下石,撺掇着二叔赶她走、抢她房子和宅基地。她盼望我回来,替她出气长脸。这些信我看看就扔了,自顾尚不暇,哪有时间管她?有时夜里睡不着,想想她顶着烈日在县城街道上翻垃圾箱,心里也充满愧疚。但又有什么办法呢?活着谁都不容易。肩膀是老天给的,负担也是老天给的。
我没料到后母会来北京。那天我和几个最好的朋友们在院子里吃饭,突然一个女人冲过来把桌子给掀了。我以为是个疯子,刚想揍她,才发现是后母,半年没见。几乎认不出她了,她老得真快,又瘦又黄,还穿着她那件闪闪发光的脚蹬裤。掀了桌子后,她倒像是受了多大委屈。一屁股坐在地上,号啕大哭,说我良心让狗吃了,她为我操碎心,我对她不管不问。朋友们都尴尬地站一边,其中包括我深爱的一心想当电影明星的女友,她戏剧性地捂住嘴,那双美丽的大眼睛像受了惊吓瞪得圆圆的。我让他们先走,把后母硬拖到屋里,她不哭了,“你怎么来的?”原来村子里有个王八蛋的儿子在北京当兵,王八蛋想儿子过来探亲。她跟人家一起乘火车,然后靠着我信上留的地址,从火车站一路问过来。“你来这边干什么?”“找你回去!”“不可能!”“我是你妈!”“那又怎么样?又不是亲的。”“你得养我!”“我自己都养不起!”“你还能回去当老师。”“晚了,我都辞职半年了。”“我去找校长说好话了。他说你要愿意的话还可以代课。”“谁让你去的?谁让你去丢人的?你上次就丢人了你知道吗?你还以为多光荣啊?”“你看你瘦成啥样子?妈挂念你!”“那有你什么事?我乐意这样!我的事你他妈少管!”
后来的几天,她住我那儿,为了避免吵架,我往往一大早出去,在公共图书馆看~天书,逛马路,到深夜才回来。知道掀桌子的疯女人是我妈后,女友迅速地提出了分手,她说我太不诚实了,以前追她时我吹嘘说我妈是电影厂编剧。我想正是因为这个她才看上我。朋友我也不爱见。我怕他们东问西问,知道真相后再假装露出一副同情的样子。我打算送走后母,然后换个地方住。可是不久发生一件我永远不会原谅她的事。那天我如往常一样很晚才回家,后母已在打鼾了,我没开灯,悄悄躺在破沙发上时觉得有点不对劲,房间里好像缺了点什么。我脚蹬了下,空空的什么都没有,沙发旁边可有一堆书呢。我害怕了,拉开灯,血一下子涌上来。我省吃俭用攒下的书全没了,还包括放在桌子上已经写好的厚厚的一沓稿纸,那是一个长篇的初稿,我在北京半年惟一的成绩!我把熟睡的后母摇醒,“书呢?稿子呢?”她打了个哈欠,“卖了。”我杀人的心都有了,“卖给谁了?”“收破烂儿的。”“什么时候卖的?”“上午,你刚走。”“那人长什么样?”“我忘了。”她转过身,又要睡。我恨不得一脚踢死她,“四蛮子,你干得好事!”她听我这么叫,也不困了,激昂起来,“卖了活该!写作文,写作文,就是这些书害了你!”我冲出去。沿着一条废弃的钢轨走了一夜。鞋底都磨烂了。第二天我回来两眼血红到处找收破烂儿的老头,问他们有没有从一个女人那儿收书,收一沓稿纸,像疯了一样,但没有人承认。后母跟在后面惶恐地看着我,她没想到几十本书和一堆废纸是我的命,失去它们会给我带来这么大的打击。
拜后母所赐,我没有成为一名作家,这让我遗憾终生。我想如果没有她阻挠,坚持到现在我也许会成一名家,那时认识的朋友中。后来有几个在文学界混得相当好,我经常在杂志上看到他们的文章,至少在那时,我并不比他们差。当然,还有水平远超于我写得更好的人却没了踪影,或许是改行了,或许是还在坚持写但仍落寞潦倒无处发表。总之,我还是跟后母回去了。我没有去做老师,一想起后母穿着那条丢人的裤子抽着烟在校长面前低三下四的愚昧样子我就头皮发麻,在家吃了睡睡了吃的待了段日子后,我去省城找了份地板销售员的工作,又很快找了位省城的恋人,跟她还是大学同学。这些我都没告诉后母。我恨她毁了我的心血,那个丢失了的长篇随着时间的流逝在我心中的地位愈发高大了,我甚至觉得它会是我的成名作,就像《百年孤独》之于马尔克斯,后母也知道她犯了个大错误,有时她怯生生地说:“小寻,你从小作文好,还登在报纸上,丢了还能再写……”我呵斥她:“写写!你以为写是这么容易的?说写就能写?文盲!”她不吭声了。卖给二叔的地。像肉包子进了狗肚子,要不回来了。她把房后的那片荒滩一锄头一锄头开辟成良田,全种了玉米,闲时她仍提着个大麻袋早出晚归捡破烂儿。卖得掉的卖掉,卖不掉的堆在院子里,旧衣服、破报纸、锈成一团的铁疙瘩。把个好好的家弄得像大垃圾场。也许是她以前穷惯了。节俭成了惯性,过日子从水里都想榨出油来,这逐渐发展成可怕的吝啬,岁数越大越严重,偶尔我给她点钱,她总是沾着唾沫数了又数,一脸贪婪相。我很少回家,回去也懒得理她。
后来我结婚了,领着妻子回老家办酒席。回去前我还认真想了想,有没有这个必要,家里基本上没什么亲人了。妻子知道后母的事,她说:“不管怎么样,她毕竟养大你了。”到了家,后母还没回来,我们站在满是破烂儿的院子里等,妻子东瞧瞧西瞅瞅,尽管我事先已透露过,农村不怎么卫生,她还是皱着眉头,一副远超乎想象的样子,“你家怎么脏成这样啊。”我后悔带她来了。天快黑的时候,后母背一大麻袋她捡的东西回来,后面还跟着条脏兮兮断了条腿的小狗。她看见我们开心得什么似的,马上把袋子丢在门外,手在衣服上使劲抹了抹,拉着我妻子问长问短,“孩子啥时候到的?”“怎么不事先说?”“累了吗?”等等。妻子怕她的手不干净,一个劲地往后退。后母觉察出来了,她摊开手仔细看了看,诧异地说:“姑娘,大妈不脏啊。”我冷着脸说我们渴死了,后母掠了掠垂下来的几缕花白头发,“那我给你们烧水去!”晚上睡觉,她把大床让出来,换上了新铺盖,还用红纸剪了两个皱巴巴的喜字,贴在床头上,“你们也没说,做妈的啥也没准备。”但我们却睡不着。被子像淋过雨,散发着一股难闻的潮气,盖在身上发痒,苍蝇太多了,有灯的时候黑糊糊的全趴在墙或窗户上,一关灯它们就扑过来,嗡嗡嗡,在脸上绕来绕去,赶也赶不走。没办法只好一直亮着灯,后母在布帘子那边叹气。“一度电六毛钱呢。”妻子又羞又恼,打算酒席不办了,马上穿衣服回省城去。我好劝歹劝,她才答应留下来。后来有事没事的她就拿这个说,“人家新媳妇回婆家吃得好睡得好,我呢,赶了一夜苍蝇!”第二天我去偷偷训后母,她不以为然地说:“谁家没几个苍蝇啊。城里人太娇气!”中午从镇里饭店要得菜,请了二叔一家及村里的几个人,后母又把她那脚蹬裤穿上了,乐滋滋忙前忙后,还各处敬酒。我们没醉她倒醉了,抱着我直哭,说我老不来,她太想我了,每次做梦都梦到我,她这妈做得不合格,把我辛苦写得大作文给卖了。众人都掩嘴笑,我尴尬地劝慰着她。她又抓住我妻子的手,从怀里掏出一个红纸包,妻子不要,她硬塞到她口袋里。
下午坐车回去,妻子突然说:“你妈倒挺大方的,给了五百块钱见面礼。”我心里抽了下,想着这五百块是她捡了多少垃圾才能换来,“是啊,没想到,她平时连个鸡蛋都不舍得吃。”妻子不屑地哼了声,“当我是叫花子啊,你知道我同事第一次去她婆家给多少吗?一万!”我说:“你知足吧。”妻子把红纸包扔给我,“周寻,别给脸不要脸!”她还在生后母和苍蝇的气,“我要给爸妈说你家这样,他们肯定让我跟你离婚!”我没吭声,过了会儿她又说:“你不是说过你妈把你家地都卖了?钱呢?给你盖大房子了?”“她总得生活啊。”“她争取你同意没有?那可是你的地!”“不到两千块钱,又是卖给我二叔的。算了。”“算了?你倒是够大方的,她也挺体谅你的大方的。”妻子大学时读得心理学,说话带着刺,过了会儿她又想起什么的,“你没看出来。她精神上有点不对头,最好能带她去医院查查。”“她就那样,以前苦惯了,又是外来的。受过刺激,村子里的人老欺负她。”“如果帮她找到以前的家。会不会好一点?”妻子同情地说。“找不到了,她自己又不记得。都十多年前的事了,听她口音像是四川的,四川那么大,去哪儿找?何况她现在口音变化得这么厉害!跟我们这儿人差不多了。”“也够可怜的,”妻子叹了口气,“早晨的时候,我看到她在跟狗说话。”“有这回事?”“吓我一跳,就像跟人一样,又哭又笑,东家长西家短的。”
我开始每月给她寄一百块钱的生活费,妻子知道了,也没说什么,“虽不是亲生的,毕竟养了你那么多年。”我感谢妻子的通情达理。由于后母没有身份证,我都是把汇款单寄到村长那儿,让他取出来转交给后母。听村长说,后母每次拿到钱都特得意,就差敲锣打鼓了,在村子里来回招摇,说省城的儿子出息了,她几年的辛苦没有白费。那口气像做了笔特合算的买卖。我听了很反感,但想她就一没什么文化的农村妇女,跟她讲什么道理呢?讲也讲不通。我还想着接她来城里住几天,她不懂事可以。我作为晚辈的不能不懂事,但她不来,说又有猫又有狗的,地里还有庄稼,走不开。我知道她是在农村习惯了,怕来城市不适应,也没多劝她。直到妻子怀孕。我说让岳父岳母照顾好了,农村人干活粗糙,妻子不愿意,“我爸妈够辛苦了,买房子你家可没出一分钱,现在出点力总行吧?孩子跟你姓还是跟我姓?跟你姓就该你家人来侍候!”
到了村口,我突然喘不过气来,我想起一句诗“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我还怕这是个骗局,是她让二婶打电话的?可能是假的,我不知道后母的年龄,她也没说过,怕是自己也不知道,但我推测应该还不到六十岁,她一向身体壮硕。几年前还跟个男人一样在河里扛沙子,怎么可能说死就死?她只是想见我罢了。自从那次刻骨铭心的官司后,我心里已当她死了。我斜靠在一棵老歪脖柳树上,柳树后面不远处即是我爸的坟,还有刚生下我没几天就死了的亲妈,还有妹妹,他们离得很近,如果后母真死了,也会葬在这儿吧,这样他们就不孤独了。我睁大眼睛极力望,那边黑漆漆什么也看不到,连只萤火虫也没有,我明明记得每年这个时候,会有好多萤火虫在野地里飞,像一只只飞翔的小灯笼。我想等心里平静了再回去。后母来到省城后的生活,我就不详述了,无数关于农村婆婆城里媳妇的电视剧里都演过。她打死也学不会用煤气做饭,用洗衣机洗衣服,也终究没弄明白为什么起床非得叠被子,一天至少要拖一遍地。尽管如此,她还是笨拙地按照我们的要求做。她经常袖着手坐在沙发上,茫然地盯着对面的墙,两只脚在下面神经质地搓来搓去。妻子说她是在掩饰内心的紧张,我想不通她有什么好紧张的,后母抱怨说她憋得慌,不透气,城市没有好玩的,她挂念着家里的地,还有她养得那条残疾狗。每逢此时,我就很生气,“狗不是托人照顾了吗?是这些重要还是你孙子重要?”后母辩解说:“我在这儿没多大用啊!有我没我都一样。”我说:“那你就干点粗活,扛扛煤气纯净水,反正不能回去,哪怕是闲着,我都在岳父岳母前夸下海口了,说你既勤劳能干又细心,你回去了我有什么脸见他们?!”
她不理解我妻子,在后母眼里,女人怀孕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就如猫狗猪畜生一样,没必要天天熬鸡汤吃核桃,什么也不干,还动不动大呼小叫。当然后母有她非常聪明的一面,和电视上的心直口快的婆婆不一样,这些她都不明说,她只是讲村子里的故事,“小三家媳妇,生了个双胞胎,都六斤多重啊,临盆的前十分钟还在地里干活呢。”等等,好像是不经意想起来的,妻子忍不住顶她几句,“她们什么人?我什么人?你不能把我跟她们放一块儿。”刚开始的那两个月,对儿媳妇的话后母从不反驳。只是沉着脸,当然也不会改变看法,有时她偷偷向我抱怨:“城里女人和乡下女人不都是女人?有啥不一样?”每天晚上,她都要和我喝点酒,两人你一杯我一杯的,这习惯让妻子哭笑不得。
孩子生下来后,后母乐开了花,她不提在城市里住不惯的事了,倒像真把自己当成这家里的一员,要扎根长住下来一样。她的话渐渐多起来,管得也宽了,嫌我们不知节省花钱厉害,“给小孩买这么多衣服干吗?几岁都穿不完,一个小床要五百多块,村里最好的木匠做一模一样的,最多也就三十!”“一顿饭非得炒三个菜,吃得了吗?吃不了就倒掉,这不是糟蹋东西么?有多大福气够你们祸害的?”嫌妻子为了保持体型不给孩子喂母乳,天天喝进口的配方奶粉,“贵就不说了。再好也是牛的奶,牛的奶是喂牛的,给人喝的吗?”嫌我们经常召集一群人稀里哗啦打麻将,一输就是几百块,嫌妻子在男人面前太放得开,动不动跟人勾肩搭背的。我不理她,但妻子受不了,把门关得砰砰响。我说你别在乎。乡下人眼界狭隘没什么见识,妻子生气地说:“她没见识?她精明得很!给她买一斤核桃的钱。她带回来的半斤都不到!钱呢?”我不屑地说:“那能多少啊?她贪小便宜贪惯了!”妻子怒气更大了。“周寻,你向着我还是向着她?”这歇斯底里的样子完全不像受过四年高等教育,我记得在哪本书里看过,婆媳天生是冤家,在一起是非多,我也不好管。两人常陷入冷战,这让家里的气氛格外的压抑,一回去我就感觉像进了个冰窖,后来我在外面帮后母租了间小房子,让她一早过来带孩子,等我下班了她再回去。这倒合她的意了,不用每天像坐牢一样在房里待着。她经常抱着孩子出去转,公园、商场或者她住的地方,把孩子的脸晒得像红苹果一样。妻子说过她几次,后母反驳说让孩子多晒太阳有好处。
那天我下班回家,看到妻子坐在床上哭,孩子也不在,我问怎么了,她抹着哭得通红的眼睛,“问你妈去!神经病!”连问了几次她都不肯说。没办法我只好压着一肚子火跑到后母那儿,自从她搬过去后,我还没去过,她正在门口费力地踩一只饮料瓶子,踩扁了再放进编织袋里。我看了看屋里,那股火烧得更旺了,地上、窗台上全是垃圾,旧报纸、旧衣服、花花绿绿的塑料包装,不知道她从哪里捡的。而我四个月大的宝贝儿子,正一脸鼻涕地在那堆垃圾里玩。我把孩子拎过来,“你跟晓云怎么回事?”晓云是我老婆的名字,后母面无表情地说:“她都告诉你了?”我说:“你这么大岁数了,能不能少添点事?”后母嘴角动了动,却没说出什么来,我一脚把她的编织袋踢翻,“我缺你钱花还是怎么着?谁让你捡这些东西?活该你是受苦的命!”孩子吓得哇一声哭起来。后母要从我手里抢孩子,我看她的手黑乎乎的全是灰,没有给她。后母火山一样爆发了,“我不让她跟男人拉拉扯扯有啥错?!”我好奇地问是哪个男人,后母说:“就是那个你叫他昆哥。”昆哥是妻子的干哥哥。在认识我之前,妻子是和他朦胧过一段时间,但现在是好朋友。昆哥常来我家打麻将,挺仗义的一个人。跟我也称兄道弟。我说:“你多心了吧?”后母说:“我眼没瞎!”“那你看见他们干啥了?”“那个男的拉她手,当我面!”“没别的了?”“这还不够?”我没再说什么,心里多少有点阴影,不是拉手,男女拉下手很自然的事,倒是这昆哥干吗趁我不在家的时候过来?当然我不能问妻子,她肯定会说:“那又怎么了?只有农村人才会这么想!”
但是这次农村人是想对了,不久后的一天上午,我出门后发现忘了带手机,返回去发现房门紧锁,敲半天也没见有人应。我想大概都出去了吧,后母在房里待不住,又与妻子关系不好,往往是一早来了抱着孩子就走的。妻子估计去逛商场了。我又在楼道里等了会儿,想起水表箱砖头下还压着一枚备用的钥匙,打开门我就觉得不对劲了,妻子在,她衣衫不整神色慌张,我说:“你怎么不开门?”她说刚才睡着了,我闻到一股烟味,卫生间里似乎有动静,“谁?”昆哥从里面出来了,脸上还挂着不自然的笑,声音有点紧张:“周兄,我也是刚来。找你的。”我觉得天立刻黑了,我没有动手打人,只是让他们都出去,让我静一静。过了两天,我们去民政局办了离婚手续。前妻自知理亏,分割财产时主动把房子让给我,孩子归她抚养。由于暂时没找到住的地方,她还是和我在一块儿,只是分了床,离婚的事我没告诉后母,她像往常一样每天一早仍过来抱孩子。她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但看着我们一脸阴沉的样子,也没敢问。后来前妻要搬出去了,我才告诉她真相。后母摇了半天的头,最后问:“孩子呢?”我说:“不要了。”后母哭了,“你这个傻子哟。”她舍不得那个孩子,我本来想以她的个性肯定又去大闹一番,但她什么也没做,只是问我以后有什么打算。这事对我的打击太大,整个人像被掏空了一样,我说:“走一步算一步吧。”
后母怕我想不开,没有回老家,她把那些垃圾全部卖掉,也跟着搬了进来,时不时她仍带点玩具或衣服什么的背着我去探望孩子,我也懒得去阻拦她。有次她怯生生地说:“晓云让我捎句话,说她对不起你,和那个男人彻底断了,你给她个机会,孩子需要爸爸。”然后又建议:“谁没犯过错,能改就好,晓云人不坏。”好像两人串通好似的。我威胁她:“泼出去的水能收回来吗?以后我们的事你少管!”那真是我人生的一次大低谷,我精神恍惚,不久即被公司炒鱿鱼。我也不想着再出去找什么工作了,靠着手头的一点积蓄,每天睡到中午,然后出去喝酒游荡,还到处招惹些不三不四的女人,带她们回去过夜。后母的不满逐日递增,她摔盘子砸碗,骂我不是个男人,没出息。烂泥糊不上墙,一点风浪都经不了。开始时我以为她是为我好,怕我就此堕落一蹶不振。渐渐发现不是这么回事,她在想着她自己。有一次我喝醉酒,我们又吵起来。我说你又不是我亲妈,凭什么管我?反正就这样了,你要是看不惯,趁早给我滚回老家去。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冷笑着说我不是管你,你别把自己看太高了。我说你这是什么意思?滚!她说我是为了我自己,我岁数这么大了,就你这么一个儿子。你得养我。让我滚,行啊。你每月给我多少钱?我说四蛮子,你别蹬着鼻子上脸。她像变了个人,愈发冷静了,从小到大,我花你身上多少钱?你算过没有?我可算过,我养了你整整十七年!哪怕一年就五百块,多少钱了?灯光下她的脸格外狰狞。我酒醒了,心里却痛苦极了,四蛮子你有没有良心?她不屑一顾地笑了。良心?良心值几个钱?
鲁迅先生说得对,在一个人没落时。往往能看到世人的真面目。从那以后,她自私自利的本质暴露出来了,她开始千方百计给我要钱,一会儿说是买菜一会儿说是去医院看牙疼,还趁我不在的时候翻我柜子、皮包、衣服,当我把钱藏得严严实实她再也找不到时,她竟然做了一件我做梦都料不到的事——拉着我去打官司。直到现在,我都不明白谁指使她来这一手的,也许是她看了哪个垃圾电视剧里面有类似的情节?也许是在外抱怨我的不孝时,有个多管闲事的混蛋好心人听到了,建议她这么干?她一个文盲,连一百元和五十元人民币都常分不清的愚蠢女人,竟然也学着击鼓鸣冤了。
在原告席上,一向拙于言辞的后母,竟然变得口若悬河。她怒斥我的种种不孝,又涕泪齐下的回忆起当年养育我的苦辛,大冷的天去河里扛沙子,她脱下一截衣服,露出结着一层厚痂的肩膀,看得法官眼圈都红了。现在她岁数大了,七十五岁了(她显得老,说七十五岁没人会怀疑),而我,在市中心有房子的成年男人,却不管不问,还经常虐待她,不给她吃,不给她喝,让她在街上靠捡垃圾生活。这些话说得滴水不漏无懈可击,一定是有人教过她,她不知默诵了多少遍。我一点反驳的余地都没有,我耳朵里一直回荡着她那句冷冰冰的话:良心?良心值几个钱?是啊,良心值几个钱?原来她辛苦养我的目的就是这个,在她捡垃圾时不舍得开电灯时克扣买核桃钱时我就应该想到这一点,一个像葛朗台一样吝啬的人,能指望她有多高的情操与觉悟?她找不到回家的路。在世上孤零零一个人,我是她未来生活的惟一指望。最后法院判下来,每个月我要付她三百元生活费。我一腔悲愤地回到家里,把后母的东西全扔了出去。当天下午她就回家了。她敲了半天门,我没有给她开,只把两百块钱从门缝里塞出去,算是她的路费。我没有去送她,我想这种心机极深的恶毒女人,走丢了很正常,最好再被人贩子拐一次。
我如往常一样,还是把汇款单寄给村长那里,让他取了转交给后母。她的贪心越来越大,不到两年时间,从三百加到四百,再加到四百五、五百。一旦我提出异议,她就打电话以去法院告我相威胁。那时我已从离婚的阴影中走出来,开始自己创业,由于资金周转问题,常会去银行贷些款,不怕别的,就怕打官司,坏了自己信誉。后母似乎也料到了这一点,她紧紧抓住我这个把柄不放,她身上仅有的那点善良淳朴消失了。如此过了三年吧,二叔死了,我回去参加丧礼,是在镇上举行的,我没有回村子。主要是怕碰到后母,没想到一向与二叔不共戴天的她竟然也来了。尸体拉出去火化的时候,她哭得像个泪人似的,周围人劝都劝不住,我头埋在丧棚角落里看她,觉得很奇怪。悄声问二婶怎么回事,她说你妈这几年老生病,都是二叔用板车拉着她去医院看。没想到二叔竟然走到她前面了。我想起以前她骂架砍门的壮举,觉得二叔一家蛮宽宏大量的。吃饭的时候后母还是看到了我,她一瘸一拐地走过来,还没说话眼泪就下来了。我有点心酸,岁月无情,三年没见,她又老了,而且手指关节又粗又黑,肿得很高,后来我才知道这是种风湿病。我问她有什么事吗?她殷勤地说能在家住几天?我说下午就走,晚八点的火车。她很失落的样子,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张边角已翘起的照片,“晓云寄来的,我孙子的,三岁半了。”我说我知道,但太忙,没有空去看他,何况我有了新恋人,这已是过去的事了,他妈这么有能耐,亏待不了他的。后母低头不说话了,我问还有什么事吗?没有我要忙去了。她想了会儿说每月去村长家取钱怪不方便的,那老东西还扣十块钱当辛苦费,问我能不能有方便点的办法?我灵机一动,“那我塞信封里直接寄给你好了。”有一个台湾朋友送我一批仿真游戏钞票,除了角上印有“娱乐专用”四个小字外,其他和真的一模一样。回去后我拿了五张放在厚信封里。试着给后母寄了一次,她那边没什么反响,这在预料中,她的钱都是塞在床底下或鞋子里,从没想过要去银行。我胆子大起来,后来的五年,基本上都寄它们。这次回来,我有点担心的也是这个,会不会是后母发现不对劲了,要跟我算账?
我先去二婶家,她家门前有棵老枣树,枝叶繁茂。在外面敲了半天门二婶才出来,她老眼昏花没认出是我,谁呀?我说我是小寻。她问哪个小寻?我说你在苏州的亲侄子,你早上还给我打过电话。二婶总算明白过来,一把握住我的手,带着哭腔,你怎么才来啦,你快回家吧,你妈没几天好活了。我说你带我一起去吧,村子变化太大,又是晚上,我不认得路了,要是没有这棵树,你家我也找不到。我把车停在她院子里,路上二婶一个劲地骂我狠心、不孝顺、白眼狼,这么多年连家也不回一趟,你妈提起你就掉眼泪,说你自小不听话,花钱大手大脚,不懂过日子,在外面不知混成什么鬼样子。我心想后母可真会在人前装,她肯定没敢说和我打官司的事。这些要不要告诉二婶?还是别说了,省得破坏后母在她心里最后的可怜形象。她俩以前闹翻天,当年还是她鼓动着二叔要我家地,老了倒成了一对好姐妹了,世事真无常啊。那个小屋比以前更破败了,看上去马上要塌了的样子,墙皮剥落得东一块西一块,好像还变矮了,往地下缩了一截。后母躺在正对门一张床上。床边亮着一盏十五瓦的灯泡,她的头发全白了。闭着眼吃力地喘着气。屋子里有殷冲鼻子的味道,像是什么东西霉掉了,床旁边的破桌子上堆满了药,那条断了腿的狗还没老死,卧在床脚,见人来了抬头看了看,喉咙里咕噜了几声,口水滴落下来,又继续睡觉了。
二婶趴在后母耳朵上嘀咕了几句,后母睁开了眼睛,我知道二婶没说谎话。她那张脸已经瘦得不像样子了,上面爬满一块块黑色的污渍,不知多久没洗过了。我过去握住她的手,像握着一截干硬的骨头。她的嘴唇动了几下,我没听清楚,二婶哭了,“她在叫你的名字。”我悲从中来,心中的怨气消散了。我说:“妈,是我。”后母的手抖动得厉害,一行浑浊的泪从干瘪的眼里挤出来,胸脯像个风箱似的一起一伏,二婶说:“嫂子,你有话慢慢说,小寻专门来看你的,不会马上走。”后母手松下来,眼睛又闭上了。二婶说:“她一阵糊涂一阵明白的。”我问二婶得了什么病,她叹了口气,“上个月还好好的,下地时摔了一脚,就爬不起来了,去医院检查,大夫说是啥晚期,治不好了,不肯收,配了点药。让拉回家。”我说:“天亮了我带她去大医院。”二婶又说:“小寻,你别怪我骂你,你虽不是她亲生的,可她待你比亲儿子都亲啊,你怎么就不回来一次?你回来她还能多活几年。她可是受了一辈子的苦!这段日子是我在照顾她,每次见我进来,她都伸着脖子朝门外看,脖子伸不动了,她就让我把床搬到正对着门的地方,我知道她在看你有没有跟来……”我低头默默忍受着她的指责,心想无论如何,明天一早就带她去省城医院。过了会儿后母醒了,她想坐起来,我扶住她,她身上有股浓烈的臭味,她指了指床下,身子一滑,又躺下了。
床下有个旧柜子,柜子里又塞着个麻袋。麻袋里面塞满纸,还有个灰色的塑料盒子,我打开塑料盒子,里面是我过去寄给她的钱,大部分都是印着“娱乐专用”的防真钞票,一沓沓用橡皮筋扎起来。堆放得整整齐齐。我目瞪口呆,不明白她什么意思?是临死前她还要嘲笑我,让我知道她早已识破我的伎俩,让我背一辈子的良心债。后母的嘴唇又动了,我过去耳朵贴着她的脸,那声音轻极了,像一丝微弱的风,在口腔里艰难地转了几圈,一个字一个字漏出来,“好——好——过——日——子。”二婶也看到了,她拉住她的手,哭着说:“嫂子,你放心吧,小寻知道,他知道你的苦心,你怕他以后穷,要替他攒笔钱。”后母看着我,那目光温和极了。我跪下来,泪水一下子奔涌出来,“妈,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后母似乎笑了,突然她想起了什么事,眼睛从屋角爬到屋顶,又从屋顶爬到屋角,最后在墙上挂着的一个洋铁罐子上停住了。我拿过来,洋铁罐子锈迹斑斑,盖子上全是灰尘,一看就知道好多年没人碰过了。我手伸进去摸到一条粘糊糊的烂布,看我脸上惊异的表情,她手指动了动,指指罐子,又指指自己的心窝。我突然明白了她的意思,“妈,我知道,我知道,我全知道了。”这次她真笑了,那笑容像水纹一样在脸上漾开,又渐渐消失了。她喉咙里响了几下,长长吐了口气,好像把这辈子所有的委屈和凄凉全吐了出来。她永远不会知道,那个包着她卖地的钱的手绢,和钱一起,早已被老鼠咬成了碎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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