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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目中的钱钟书、杨绛先生(下)

2013-04-29柳鸣九

读书文摘 2013年7期
关键词:翰林院钱钟书学术

“翰林院”里的我们这个研究所,是1970春夏之交下干校的。季康先生在干校的生活,她在《干校六记》中有生动、清淡而洒脱的记叙。一个家庭里出了人命悲剧的老太太,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能那样沉郁而镇静地面对与观察干校时期那段特殊的生活,实属不易,非得有心静如水的大涵养、大造化不可。胡乔木称赞那部散文杰作“哀而不伤”,也许就有这种意思,只不过,他是站在党的领导干部的立场上这么赞的,当政者总是希望自己的臣民以超脱释然的态度去面对生活中的苦楚与伤痛。当然,这跟季康先生所描写的“菜园子”劳动也多少有关,比较起来,菜园子里的劳动,在当时的干校里要算是比较轻松也比较干净利落的活计。我想,如果李健吾写他每天在养猪场二寸厚的烂泥堆与猪粪堆踩来踩去、艰难劳作的干校生活,那一定会有另一番笔墨。如果是一个身负“现行反革命大案”,每天天不亮就出工,天黑了才收工,还要再步行十来里路才能吃上一顿晚饭,夜里则在蚊虫成堆的牲畜棚里难以入眠的“五一六”来写干校生活,必更是另一番情景。

因为“清查五一六”这一场大戏实在是太离谱,进行不下去,“翰林院”的大批人马又于1972年被撤回了北京,专门等候把“清查斗争”告一段落,给这场骑虎难下的运动画一个句号。谈何容易!在中国,难中之难,莫过于纠偏、平反。其困难就来自要转弯子,要下台阶,而且是要领导上、组织上转弯子、下台阶,且不说要整个一大派清查斗争的积极分子、主力军在认识上的转弯了。事情拖了足足有两三年,总算最后归功于中央领导的决断与英明,“五一六大案”最后以一风吹、一笔勾销有了个了结。不久后,研究所里业务工作也有所恢复。我等身上的“现行反革命”的包袱卸下来了,原来的职业行当也有了重操的希望,心境也就舒展平和多了,这才从文化大革命的动乱与阴影中走了出来,如像走出了炼狱。

那个时期,我们一些年轻人从干校回北京后,因为原来有的宿舍,都早已被重新分配掉了,无处安家,也只能在办公室里临时“落脚”,这一落脚就是好几年。而我和朱虹及两个孩子一家人的“落脚地”就在四号楼办公室里,与钱、杨临时安家的七号楼办公室相隔很近,因此,我们常去那里看望与问候。

钱、杨流落在七号楼时的那间房子只有十几平方米,显得特别狭窄寒碜,颇有逃难的景象,陈设简陋之至,用砖头与铁板摞搭起的一个“书架”,上面主要是放了些简单的锅碗瓢盆与生活用品,一看就知道房间的主人是把物质生活压缩到最低的水平。房间里占据最佳位置的是两张临窗的桌子,显然是钱、杨分别伏案工作的地方,现在想来,钱钟书的学术巨著《管锥编》恐怕有一部分就是在此一时期的这种环境中完成的。而杨季康的《堂·吉诃德》译稿,很可能就是脱稿于七号楼的这间小屋。

在钱、杨那间绝对平民化的小房间里,我比任何时候更感到他们格外平易、亲切。特别是天热的时候,钱钟书怕热,往往就穿着一条短裤、一件汗衫,接待我辈,真使我觉得是到了一个平民区的邻居家,没有了距离。什么级别、职称的差异,什么师道尊严的规格,什么学术水平、文化层次的距离,似乎一下都消失了,眼前的景象使我似有“同是天涯沦落人”之感,至少我觉得他们与我们都是从炼狱里走过来的,我不难理解他们。他们使我有不少感慨,而这些感慨是我不惮于向他们坦诚相告的,如果我的确想那么做的话。

在70年代末期的“翰林院”,随着秩序的恢复,人与人的关系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在某种程度上,是向文化大革命前的回归:官复原职,所长们、党委书记们各就各位,翰林们一一复坐,由此,上下级之间的规矩法度,尊卑长幼的次序规范又自然而然地形成再建。在此种变化中观察人,是一种有益的事情,可以得到不少感绪与启示。有的人又摆出了长官的威风,有的又重拾矜持之态,有的又恢复了师道尊严,有的则有意识地拉开了与一般人的距离,有的又飘飘欲仙了,也不知道他凭什么可以上升而为仙。有的怀着对“文化大革命”中恩恩怨怨、磕磕碰碰的不可释解的怨结正在以自己复得的优势还以颜色或正欲还以颜色……“冠盖满京华”。比起这一番“盛况”,钱、杨却显得“斯人独憔悴”,他们挤在七号楼一间狭小的办公室里默默耕耘,过着低调的平民化、群众化的生活,甚至可以说是“与群众打成一片”,没有任何尊大之态,没有任何架子尊严,穿着汗衫短裤与来客说家常话……我想,这是这个时期有很多年轻人、“小人物”乐于接近他们、前往拜访的原因,他们居住在那间小房里,似乎有点像避居在菲尔奈的伏尔泰,倒具有一种强烈的亲和力与吸引力,拥有了一批尊敬他们、佩服他们、亲近他们的“信众”。据我所知,一直聚集在钱、杨周围一批的年轻人、“小人物”,大多是在这个时期与钱、杨建立“忘年交”之谊的……刻意要树立自己权威强势的、刻意要成为宗师的、刻意要建成自己学术王国的,到头来都落空而去。而钱、杨在自己的流落中,却成为了“众望所归”的“磁场”、“气场”,说他们有点像“精神导师”似无不可,其中的人格品位原因是值得深思的。

使我深有感触、深有所思的是,在这个时期的钱、杨身上,事实上存在着一种对人的悲悯之情,特别是对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愚弄,最后又被严重伤害的普通群众与小人物的悲悯之情。“翰林院”有不少研究所,各个研究所的情况有所不同,以我所在的外国文学研究所而言,青年人员占很大的比例,基本上都是建国后大学毕业的,文化大革命一来,很多人都天真地按《人民日报》的社论表态行事,也算戴上了“造反派”的小帽子,其中有立场较为激进的,有较为温和折中的,但还没有一个像人们在反映“文革”时期的电影中所看到的造反派那样恶狠凶残。秀才造反,不过动动嘴皮子,舞舞笔杆子而已。我想,这个研究所的“造反派”,恐怕都是王德一那种类型,实际上毫无政治头脑,全凭概念与词语来理解“文化大革命”,按着报纸上的曲调跳舞,但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最后阶段,全都被当作“五一六”成为了革命清查的对象,异常沉重的“现行反革命”政治包袱一背就是好几年。这一个过程钱、杨都看在眼里,而且,又有身边的王德一作为参照,因此,他们对于倒了霉的这一大派群众从未有过疏远、划清界线之态,更没有像有些人那样“老当益壮”,在“清查五一六”斗争中“焕发革命的青春”。钱、杨有家回不了而到处流落的过程,正是这一大批群众苦等“落实政策”、精神备受煎熬的时期。钱、杨以高度涵养、含蓄内敛、而从不显于言词的方式,对待这批人的宽厚、善意与理解的态度正是他们悲天悯人情怀的自然流露。既像基督精神,也像佛家慈悲。这就是当时一批年轻人、“小人物”真正把他们视为值得亲近的慈祥长者的原因。我虽不敢说人人都有此感受,至少我与朱虹是深有所感的,这里,还有一件事,我们永志难忘:

一次,我们家因额外开支经济上一时告急,杨先生得知便主动支援我们几百元。后来,又一天,一位经常在钱、杨身边行走、替他们办些琐事的青年同志,递给我一个小纸包,里面有20元人民币,他对我说:“这是钱先生、杨先生要我交给你和朱虹的,补贴你们的家用,还要你们收下就是,什么道谢的话以后都不要讲。”恭敬不如从命,我怀着深切的感激之情收下了。那个时期,我与朱虹承担着赡养两个孩子与双方父母的义务,两人的工资加起来只有一百三四十元,由于业务断了路,没有半点稿费收入,生活的确相当清苦,钱、杨这一接济,真是“雪中送炭”,使我们倍感温暖……没有想到,到了第二个月,那位同志又照例递给我一个小纸包……然后,第三个月,第四个月……而且我也获知,研究所里每月不落地从钱、杨那里得到接济的竟有十多个人,基本上都是处境倒霉、生活拮据的青年人、“小人物”。这就是说,钱、杨两人每月的工资,大部分都用于接济施舍了,而且至少坚持了好几年,如同一项固定的“制度”……从“十年浩劫”的炼狱里走出来,如此悲悯,如此退让,如此宽厚慈祥,如此菩萨心肠,这是我在“翰林院”所见到的唯一一例。

十一

从1976年以后,人们看到了钱、杨生活中“苦尽甘来”的转机,尚在流落于七号楼的斗室之中的后期,就已经有《毛选》翻译委员会的要员不止一次来访了。事情很简单,《毛选》的英译工作又重起炉灶,缺了钱钟书这名匠师实在不行。作为国家顶级技术专家重新被启用,这才真正意味着钱钟书无论在政治上还是在业务上真正走出了“十年浩劫”的沉重阴影。领导的重视、地位的提高,必然带来生活待遇的改善。

1977年1月,钱、杨得到了三里河高级寓所的钥匙,从此,钱、杨才脱离流落生活的尴尬。范围不大的三里河高级宿舍区直属国务院,由一幢幢小洋房组成,聚居着一些高层次的特殊人士。在“翰林院”里得到此待遇的仅有二人,一是伟大领袖曾经有话在先的“大儒”俞平伯,另一个就是钱氏。他们的待遇规格显然高于“翰林院”任何研究所的学术行政首长,更不用说高于任何其他的“翰林”名士了。这件事,在当时真给人以“矮子方阵里出了一个高人”的印象,使人似乎感到有一棵参天大树拔地而起。对此,崇羡者有之,红眼者、侧目而视者自然也不会少。当时,我这样想,以后再也不会见到穿着汗衫(甚至光着赤膊)与短裤见客的钱钟书了。

1978年,中国派学术代表团出席在意大利召开的欧洲汉学家会议,代表团成员均为国内国学精英,钱钟书当然是成员之一。1979年,胡乔木入主后的中国社会科学院又组学术代表团访问美国,拿出来的阵容是当时“翰林院”的“顶尖级”,钱钟书仍是成员之一。1980年,钱钟书个人又应邀对日本进行学术访问。这是钱钟书建国后惟有的三次出行,次数虽仅为三,但非同小可,比起在国内外飞来飞去的名士学者如家常便饭般的学术访问,其质量显然有天壤之别。对于钱钟书而言,它们就像乌尔姆、奥斯特里兹与耶拿三大战役对于拿破仑一样,奠定他简直是名扬环球的赫赫名声。钱钟书这三大“战役”的战场不过是学术演讲会、学术座谈会以及接受记者采访之类的活动,而其独门的本领则是英、德、意、法几国语言并用、妙语连珠、旁征博引、信手拈来。虽然他这种功力与绝技早在《谈艺录》中已有展示,但而今却不是尚容思索与查阅的伏案功夫,而是面对济济一堂的跨国学术精英,必须即席而发,脱口而出。于是,人们就亲眼目睹了一个博闻强记,过目不忘,出口成章,妙趣横生的奇才,他是如此奇特罕见,旷世难逢,称之为天才亦不过分。关于钱氏学访的概况与花絮,那时的国内媒体尚不发达,何况,建国后也没有大肆报道文人学者风采的传统,这些记述只能见于海外报刊杂志与后来出版的钱钟书传记。其中美籍华裔学者、纽约大学历史学博士汤晏的《钱钟书传》,对钱氏的出行记叙其详,钱氏的风度才学读来使人颇有孔明出使东吴,面对一堂名士、语惊四座之感。

钱氏在国外的才学大展示、大出彩,无疑首先给中国社会科学院长了脸。当时,这块牌子新挂上不久,外国人谁认识你这块招牌?如果有所注意的话,那是由于院长是胡乔木,因为国外的“中国通”都知道他是中共的第一号“笔杆子”,也是宣传文化战线的重要领导人,而今又出现了一个钱钟书,他这么一个学术奇才就是属于这个单位的,岂不能令人对这么一个单位格外关注?当然,不言而喻,在当局者看来,钱钟书也为国“争了光”。新中国竟有这样一个旷世难逢的饱学之士,而且是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之后,这不正说明了社会主义制度的无比优越性?而在我这么一个本“翰林院”台下的晚辈观众看来,钱氏是从此成为了可以对外开放的“国士”、“国宝”(要知道,有的“国士”、“国宝”是不公开的,如“两弹之父”邓稼先),成为了我国的第一号大放异彩的“学术橱窗”,足以引起外界学林的惊羡。我还认为,这实际上是钱钟书于1983年被任命为中国社会科学院副院长一职的一个主要原因,这件事胡乔木做得很高明。有了他与钱钟书,“翰林院”的“中国社会主义的特色”与国际高标准的学术品位两者尽显无余矣!

几乎在钱钟书几次出行的同时,他的《管锥编》分卷陆续出版了,又构成中国学术界的一件大事,此书以其海洋般浩瀚的旁征博引与学术讯息而被公认为一部划时代的巨著。由此,钱钟书也奠定了中国的国学大师第一人、西学大师第一人的双重顶级地位。而后,他几十年前的旧作《围城》搬上荧屏并大获成功,钱式的隽永与幽默进入了十几亿人口大国的寻常百姓家并得到了欣赏。他关于婚姻围城、城里人城外人冲进冲出的妙语,已经在中国人的现实生活中被广泛地“普及化”,其被引用概率之大,也许仅次于萨特关于“自我选择”的名言。

与钱钟书一样,从70年代后期到90年代初的十几年时间里,杨季康也有了特别令人瞩目的业绩。在搬入三里河新居前不久,她居然在七号楼那间斗室中,完成了她的巨译《堂·吉诃德》,这部作品本身的重要分量与译作精湛娴熟的“化术”,使得译者原来的流浪汉体小说的译著总体就更为锦上添花,又大大提升了一个层次。它出版后不久,即得到西班牙卡洛斯国王来华时颁发的奖章,显著地提高了杨作为翻译家的声望与地位,从中国译界为数不多的名家高手中更加脱颖而出,格外耀眼。接着,她的《干校六记》也是大获成功,甚至脍炙人口,成为中国散文中的一本堪称杰作的书。在“翰林院”呆久了的人,习惯于审视、估量、评价一个个前人在文化思想史上的分量、地位与影响。面对钱、杨创下的这些业绩,我等亦不难预见他们肯定将进入20世纪中国学术文化不朽者的行列,而且必然定位于第一流人物之中。

钱、杨在学林的凸显崛起,难免不在周边地带引起种种反应。眼见钱、杨长足进展,大大地拉开了与同辈翰林在业绩上的差距,哪能叫人熟视无睹、无动于衷、乐观其成?要知道人人都关心自己现时的作为、成就与将来在文化学术史上的坐席,要知道,在一个大锅饭平均主义的时代,红眼病与酸葡萄心理是普遍存在的,并不因为层次地位较高、甚至并不因有“德高望重”之誉就自然有免疫力,即使我当时很孤陋寡闻,交往活动甚有局限,也不难感到,在钱、杨的同辈中,在高级翰林的层次里,若有若无地存在着一种针对着钱、杨的“冷气”,或对他们的进展有意视而不见,或刻意不置一词,或偶露讥诮,或明确贬损……

在学术界,学术业绩是“硬通货”,是“硬道理”。钱、杨正是以其辉煌的学术业绩,在对青年一代学人保持巨大的吸引力、感召力,甚至造成了真正的学术文化崇拜。就我在“翰林院”里的切身感受,青年一代学人都乐于聚拢在他们周围,就像铁屑铁粉被吸附在一大块磁铁上,有的为他们跑图书馆借书,有的为他们核对材料、看校样,有的为他们换煤气罐,有的为他们做通讯联络工作,有的为他们跑腿出力……不管怎么说,他们在三里河的寓所成为了一个有形无形的中心,这是某些以一己之权威与地位、有志于惟我独尊的高层学术人物可望而不可及的。特别是钱钟书的论著作品被各个不同出版社争相出版后,《管锥编》更是成为不少青年学者通达学术殿堂的“必由之路”,仅在“翰林院”里,读《管锥编》已成为要显示自我属高学术层次的人士之中的一种时尚,以《管锥编》为由,前往请教、拜见、论学者比比皆是,以《管锥编》的内容为题撰文立说来获取学术名声的亦不鲜见。……总而言之,钱、杨成为了人们学术景仰、学术朝圣的对象,他们所享受的那种巨大的学术荣光在学术文化史上实不多见。

在这一片耀眼光圈的笼罩下,我所见到的钱、杨仍然在各个方面保持着低调与谦让。在钱氏三次成功出行之后,请钱、杨出国讲学访问的邀请信如雪片一般陆续来到,规格与待遇都很高,但钱、杨都婉言拒绝,一一退让,以至钱钟书上述三次出行竟成为了“绝响”……他被任命为“副院长”后,我们从未听说过他如何到任视事,从未听他打过一次官腔,从未听他讲过一句官话,他仍然保持着平头百姓的姿态,平民知识分子的本色。他不仅有“大隐隐于朝”的清高,而且有“大隐隐于荣”的平易,在整个“翰林院”里,有此种境界、此种风度的,我只见惟钱、杨而已……在他们三里河的高级公寓里,一切陈设仍然简单而朴素,没有大书柜,只有两个不及人高的小书架,墙上没有名人字画与任何条幅,对前往拜访的晚辈他们仍平易而亲切,甚至对有的年轻人称兄道弟,礼称“××才子吾兄”;每出版一种书,他们就送给我们一本,写给我们夫妇的题签不是“鸣虹俪览”就是“鸣虹惠存”,亲切地把我们当自家的后辈晚生……

在显荣中而平易,居庙堂之上而非“庙堂”,这是钱、杨作为平民知识分子的精气神,而这种正气在他们为人中的一个重要的表现,就是对青年人、对小人物、对“翰林院”中低层知识分子的关注、支持与鼓励。允许我这里借用《围城》中唐晓芙的一个用词来说,那就是对“弱小民族”的“赞助”。

无庸讳言,在“翰林院”里既有政治职务上的等级,也有学术资格上的等级,青年学子要在学术阶梯上一级一级向上爬登,的确甚为艰难。比我先入院的“师哥辈”,有不少人在阶梯最低一级上一呆就是七八年,没有“动窝”。我辈即使年已半百,学有所成,名扬士林,但在双重的长辈层面之前,仍然是“小字辈”、“年轻人”。敝人虽然勤奋有加,在学术舞台上也算露脸较早,也算有所作为,但在古稀之年的今天回顾起来,个中当“小媳妇”、当“小字辈”的辛酸实不为少……说实话,几十年走过来的历史,常使人感到的是一片险恶与冰冷,使人真正感到心里暖乎乎的只有对那么几个前辈“翰林”的回忆,除了蔡仪、李健吾与朱光潜,就是钱、杨了。这里,我只举两个例子:

我们的《法国文学史》上册于1979年问世后,颇得外界关注与好评,在“翰林院”里,也有李健吾先生的热情赞许,但我也明确感到有阵阵冷风从背后袭来,甚至感到有人在使绊子,有人在暗中拆台,惟恐中册得以问世。因此,1981年,在中册付印的前夕,我为了作为晚辈学生向钱钟书交一份“作业”,也为了得到一种坚强有力的支持,特将中册一篇约五万字的概论与部分重要章节交给他审阅。仅三四天后,他即给我写了一封回信,使我深受鼓舞,倍感温暖。这是我所保存的唯一一份完整的钱氏手札,20多年来,我从未公开见示于人,因为我不愿把钱氏的手札当作我个人的学术通行证。我相信“存在决定本质”之说,自己的学术本质之品级只能靠自己的学术存在、自己的学术业绩来证明,而不应靠任何鉴定与评价,但到今天,钱氏去世将近十年,而我也到了写回忆录的年龄与时候,自己好歹“就这么一堆”了,不至于由于任何评价鉴定而有所增减,故将该信全文抄录如下,以见钱公当年“赞助弱小民族”的好心:

鸣九同志:

《法国文学史》尊稿,遵约于今晨起细读,《概论》各章,至晚完毕。叙述扼要,文笔清楚朴实(不弄笔头、嵌词藻)。而且以我外行看来,言之有物,语之有据,极见功力。已超越老辈“专家”所作《述要》,可佩可喜。

我是外行,又无书籍,只好提些粗浅意见,或推敲文学。好在你是“大海不涓细流”。

兹奉还,即致敬礼!

虹均此候。

钱钟书上

星期三晚

1981年,我赴法国作学术访问,回国后写了20多篇文章,陆续发表于《读书》杂志与《文汇月刊》,在这个过程中,我同样感到“墙内开花墙外香”的无奈,外面读书界对这些文章的反应是称道与关注,但在“翰林院”里,我同样感到“寒气逼人”,一位前辈学术权威不作任何肯定,却单挑出《与萨特、西蒙娜·德·波伏瓦在一起》一文(此文在当时影响甚大)责备我说:在文章中为什么把同行的同志称为“君”,“对你使用五四时期这种旧称呼,同志们很有意见”。当时,看那严肃的架势,我本以为对方会提出什么有分量的学术意见,没想到竟这么“在鸡蛋里面挑骨头”,我既感到怜悯,又感到寒心。1983年那些文章结集为《巴黎对话录》与《巴黎散记》两书出版时,我在“前言”中写有这么一句话:“既然有长期对外文化交流经验的权威、学者由于这种或那种原因还没有做这一工作,我也就不妨先抛砖引玉了”,这多少与上述情况有关,带一点针对性,同时也表白我自己不过是一个“种菜园子”的人,不值得他人“认真对待”。两书出版后,我都敬赠给了钱、杨,作为学生晚辈的“汇报”,很快我就得到他们的回信。全信如下:

鸣九同志:

承惠寄大著并附信都收到,谢谢。假如你抛出一块小砖,肯定会引来大堆的砖头瓦片,但是珠玉在前,砖就不敢出来了!一笑。

贵恙想已痊愈,尊体想已康复,天气酷热,希望你和朱虹同志都多多保重,专此复谢,即问近好,朱虹同志均此。

杨绛八月十三日 钟书同候

“珠”颗“玉”片早在刊物上零星发出光彩,现在串珠成圈,聚玉成盘,合在一起,更可宝贵。

钱钟书

他们信中一些意见,是对我前言中的那几句话而说的,使我感到莫大的抚慰与鼓励。

我这些年来在荆棘丛生的道路上,在卑鄙、露骨的攻击与冷酷无情打压下,之所以还有勇气继续前行,还有力量奋发抗争,实与钱、杨的善意、理解、支持与鼓励是分不开的。至于我前言那几句“麦芒”对“针尖”的话无意之中又得罪另一个前辈权威,致使我被否掉了“博导”资格,那又是另一个故事了。谁说学界全都文质彬彬,温文尔雅?谁说学术界不险恶?正是在这种有时像“丛林”的环境中,我觉得公正与正义的体现者,的确宝贵如金。

十二

有志于写中国散文史的人将不难发现,杨季康的《我们仨》是一部百年难遇的绝作,特别是《我们失散在古驿道上》一章,语言纯净透明、凝练含蓄,达“点烦”术的极至,构思颖奇,意境悠深,很具表现主义的奥妙,中西绝艺合璧,表现出一家人“在古驿道上”这一人生的大悲极悲。

人生而必死,天下无不散的筵席。这本是自然的必由,人世的常情。但相依为命的一家人,最后是白发人送黑发人,这就不能不说是自然的逆反、命运的亏待了,因而倍显凄凉,格外给人以悲怆之感,而这偏偏却发生在中国20世纪知识界第一精英家庭的身上,令人扼腕叹息。

1997年,送走了独女钱媛。1998年12月以“一切从简”方式、在寥寥极少几个友人的陪同下,又送走了钱钟书。杨季康回到自己三里河的寓所,她发出了足以令人凄然泪下的心声:“我们仨失散了,家就没有了”,“三里河只是我的客栈”。

眼见一个将近九十岁高龄的老人,从此将独自承受着丧失亲人的哀痛与凄清孤寂的生活,的确令人深深同情,并难免使人有几分担心、几分忧郁……但是,我们很快就看到,她生活在对“我们仨”充实而丰富的回忆中,从记忆中汲取了充沛的精神力量,以惊人的坚毅,像西西弗斯一样推石上山而不止,用心血写出了《我们仨》与一系列散文佳作,以不断开拓的精神又译出了古希腊哲人的名著……这个瘦弱矮小的老太太真不简单,她的性格原来是这么坚韧,她的身姿原来这么高大……这是一个值得尊崇的老人,是一种值得敬仰的人生,一种世上难见,世人应该倍加珍视、倍加呵护的夕阳景观……

然而,我没有想到的是,这样一个在孤寂中挺立劳作的老人,却一而再遭到欺负与亏待……她优秀的译本《堂·吉诃德》遭到不公正的围攻,就是突出的事例。

在一个人文精神明显失落、人文大家甚为罕见、人文财富并不富饶的国度,对于人文精英、人文佳品不是更应该倍加珍视、倍加尊重、倍加理解、倍加呵护吗?但愿世人、特别是精神文化领域的人们都有此共识,但愿不要有煮豆燃豆萁之劣行挫伤人文的元气、损坏人文的气场,糟践人文的劳绩,如果劣行屡屡操演,肆虐无阻,那么,我不禁想问,我们的希望在哪里?

(选自《翰林院内外》/柳鸣九 著/长江文艺出版社/2006年3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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