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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与毛泽东二三事

2013-04-29张贻贝

读书文摘 2013年7期
关键词:冯雪峰张闻天茅盾

张贻贝

鲁迅比毛泽东年长十多岁,毛泽东在长沙读师范的时候,鲁迅已名满天下了。要厘清鲁迅与毛泽东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还需从鲁迅生前和身后两个历史时期说起,即鲁迅生前他们之间有何交往;身后,为何把鲁迅推向神坛,鲁迅如果活着会怎么样?我们必须解开惯性思维的枷锁,从历史的深处发现真相。

记载鲁迅与毛泽东之间交往,是离不开冯雪峰的。

1933年12月中旬,冯雪峰离开上海调往中央苏区工作。1934年初,冯雪峰有机会向毛泽东汇报上海的工作和左翼文艺阵营的活动,并介绍了鲁迅。冯雪峰告诉毛泽东,有一个日本人说,“全国只有两个半人懂得中国:一个是蒋介石,一个是鲁迅,半个是毛泽东”。还说鲁迅看过毛泽东的几首诗词,认为毛泽东有一种“山大王”的气概。毛泽东听后开怀大笑。毛泽东在上井冈山之前的演讲中就表示要做革命的“山大王”。冯雪峰还告诉毛泽东,鲁迅对他的了解并不比那个日本人多。

冯雪峰于1936年4月底从陕北回到上海,又向鲁迅介绍红军长征及毛泽东的“天才领导和军事上的战略与战术”,鲁迅几次都是默默地微笑,“然后怡然自得地,又好像忘我地,缓缓平静地说:我想,我做一个小兵是还胜任的,用笔!”鲁迅未提到毛泽东什么。

冯雪峰说,“鲁迅先生没有和我们毛主席见过面,也不曾有过别的直接的个人接触”。“鲁迅在这段期间似乎不可能读过毛主席的书,因为毛主席的著作还没有印成书籍。”毛泽东也曾告诉冯雪峰:“就是没见过鲁迅。”很显然,“冯雪峰在鲁迅与毛泽东之间起到桥梁作用”。(徐庆全语)胡愈之也说:“在对鲁迅先生的问题上,是在冯雪峰负责联系鲁迅先生以后,鲁迅和党的关系才越来越好,融洽一致的。”这些话题能钩稽背景,切入史料。冯雪峰负责“左联”工作,主要是代表党联系鲁迅,绝不是领导鲁迅。毛泽东与鲁迅通过冯雪峰这座“桥梁”算是神交。

多年来,备受争议的诸如:鲁迅丧事毛泽东名列治丧委员会名单;鲁迅给毛泽东送火腿;鲁迅获悉红军长征胜利消息后,致电毛主席、党中央表示祝贺等。还有,鲁迅如果活着会怎么样?其实,这些问题并不难解决,因为年代并不久远,当事人在当时有的还健在,但为什么会造成种种谜团,争论不休,有的至今尚未有明确的结论呢?

首先要弄清楚,鲁迅生前毛泽东是共产党主要领导人吗?1934年至1936年(鲁迅在世),毛泽东在党内的位置、在社会上的影响及鲁迅所处的社会环境究竟是怎样的呢?

此时的毛泽东在党内并不是主要领导者。1934年1月在瑞金召开的六届五中全会及全会后,毛泽东一直受到博古、李德等人的排挤,处境艰难,有些会议都没有参加。毛泽东自称“鬼都不上门”。1935年1月15日至17日在贵州遵义召开的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毛泽东才被选进常委,此前,毛泽东从未进入中共核心领导层。共产国际认为毛泽东“不是中共党内决策层起根本作用的人选,但作为领导层人选是不能缺少的”。后来,毛泽东关于遵义会议的讲话也印证了此事,说:“会上,要我取博古而代之,不行呀,还有斯大林在莫斯科,不能叫我毛泽东代替博古,我说让洛甫(张闻天)来……”

遵义会议由博古主持。会上,在张闻天提名下,毛泽东进入政治局成为四名常委中的最后一名。遵义会议上,选张闻天为总书记,但张闻天再三推辞,直到2月5日,在云、贵、川交界的“鸡鸣三省”之地,张闻天才就任党的总书记。遵义会议上,周恩来被任命为最高军事指挥者,而“以泽东同志为恩来同志的军事指挥上的帮助者”。

遵义会议后战事并不顺利,中央红军领导层中也并不全看好毛泽东的战略战术,连在遵义会议上首先提出由毛泽东指挥红军的王稼祥“对毛泽东的战法也不理解”。林彪就写信给中央“要求毛泽东下台”,“请彭德怀任前敌指挥”。在关键时刻,张闻天再一次支持了毛泽东。长征途中,对“打鼓新场战斗”,“到会的大多数同志都主张打,只有毛泽东坚持主张不打”。他“夜里提着马灯又去找周恩来谈,要他攻击的命令晚一点发,再想一想。周恩来采纳了毛泽东的意见”。由此,一是反映当时作战要经过讨论,民主决策;二是可以看出作战指挥的决定权是在周恩来。当时毛泽东在军事上发挥了重大作用,是有共识的,但总揽全局的是总书记。我们还注意到:(1)早在红军西征前,1934年9月26日,张闻天写出关于红军战略转移的社论《一切为了保卫苏维埃》,刊登在《红色中华》上。1936年,董必武在回忆长征的文章中称它是“一篇关于红军战略的社论”,可以说是红军长征的宣言书和总动员令;(2)《遵义会议决议》被视为中共重要文献,在1948年收入《毛泽东选集》,到了1990年才被收入《张闻天文集》中。

1936年鲁迅逝世后一个多月,发生了“西安事变”。事发次日,即13日上午,张闻天主持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扩大会议,讨论处理西安事变的方针,由毛泽东作报告。他肯定西安事变具有革命意义,说:“这次事变把我们从牢狱的情况下解放出来。因此,西安事变是革命的,是历史事业,是应该拥护的。”“如何处置蒋介石?毛泽东首先提出:‘要求罢免蒋介石,交人民公审,甚至说‘把蒋除掉,无论在哪方面,都有好处。”毛泽东还提出要“以西安为中心来领导全国,控制南京”,在西安成立一个名义上不叫政府的“一个实质的政府”。与会同志基本同意毛泽东的意见。“张闻天听完上述发言后,冷静地提出应变对策。他的发言中没有任何‘审蒋、‘除蒋的字眼,而是明确表示:在权问题上,‘我们不采取与南京对立方针,不组织与南京对立方式……中共此时的策略应‘把抗日为最高旗帜,‘军事上采取防御,政治上采取进攻……也不赞成把南京政府与蒋介石分开。他的结论是:‘我们的方针,把局部的抗日统一战线,转到全国性的抗日统一战线。……中共中央关于和平解决西安的决策,正是按照张闻天的思路逐步形成的。”(《百年潮》,2002年第8期,陈铁健)这是一段鲜为人知的历史。由此,我们看到张闻天的政治敏感和深邃锐利的历史眼光。

如果说,毛泽东在遵义会议被选进常委是他人生道路上的一关;那么,共产国际指定他为党的领袖才是政治道路上的大关。而此时,鲁迅逝世已将近两周年了。1938年8月,王稼祥从苏联回国,传达了共产国际的意见:“在领导机关中要在毛泽东为首的领导下解决,领导机关中要有亲密团结的空气。”张闻天衷心拥护,即向毛泽东“让位”,甘当配角。毛泽东不止一次地赞叹:“洛甫这个同志是不争权的。”还戏称张为“明君”。夏衍讲:“中国共产党的几起几落都与第三国际有关,都与斯大林有关。”这个判断是真实的。从中共第一届领袖陈独秀到毛泽东的任用和更换,都是同共产国际的指令分不开的,中共是共产国际领导下的一个支部,大家对共产国际都很迷信。但张闻天是个例外。张闻天是在长征途中临危受命,是在同共产国际失去联系后(1934年6月起)、中共独立自主选出的领袖。毛泽东自然看重共产国际的指示,说:“如果没有共产国际指示,六中全会还是很难解决问题的,共产国际指示就是王稼祥同志从苏联养病回国带回来的,由王稼祥同志传达的。”综上所述,鲁迅在世的1934年至1936年间,毛泽东在党内的位置和社会上的影响,还没有“显山露水”,特别是在白色恐怖、消息封锁的上海滩,知道毛泽东大名的还没有多少人,也难怪连鲁迅对他也知之甚少了。

鲁迅治丧委员会名单有毛泽东吗?

1936年,“十月十九日清早,鲁迅先生在上海施高塔路寓所逝世以后,数小时内,消息就传遍全世界各地,国内的报纸,都用广大的篇幅,登载消息和追悼文字”。但奇怪的是,鲁迅死后四十年间竟出现了两个治丧委员会,到底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

一、《鲁迅先生纪念集》真实性不容忽视。

鲁迅逝世周年纪念日出版的《鲁迅先生纪念集》,翔实地记录了鲁迅逝世后的相关资料,其中有“鲁迅先生讣告”,“鲁迅先生治丧委员会名单”:蔡元培、内山完造、宋庆龄、A·史沫特莱、沈钧儒、萧参、曹靖华、许寿裳、茅盾、胡愈之、胡风、周作人、周建人,计十三人,其中有社会名流,丧主之亲属,这是常理。名单之后还特意注明“刊登于本埠中文和日文的诸报纸”。对此,当年以至今日没人质疑它的真实性。

二、白色恐怖环境不容忽视,冯雪峰的孤证不足取。

今天,陈列在上海鲁迅纪念馆里“鲁迅先生治丧委员会”却成了九人名单:蔡元培、马相伯、宋庆龄、毛泽东、内山完造、A·史沫特莱、沈钧儒、茅盾、萧参。名单左下方:十月廿日。影印件下注:“鲁迅逝世以后,伟大领袖毛主席列名于治丧委员会。这是治丧委员会名单草稿。”冯雪峰说,“当时(十九日——笔者注)记者们集中在楼下催得很紧,就把这名单向他们宣布了”。怎么第二天(廿日)又拟出九人“治丧委员会名单草稿”呢?岂非咄咄怪事!冯雪峰还说:“毛主席是我提的,宋庆龄也同意。”宋庆龄在1977年10月19日《人民日报》载文“追忆鲁迅先生”,说在鲁迅家我曾见过冯一面,“冯雪峰对我说,他不知道怎样料理这个丧事,并且说如果他出面必遭到国民党反动派的杀害。当时我想到一位律师,他就是年迈的沈钧儒先生。我立即到沈的律师办事处,要求他帮助向虹桥公墓买一块墓地,沈一口答应,并马上去办理”。宋庆龄讲到冯雪峰如此清楚,并没有提到毛泽东加入治丧委员会,因此,冯讲宋庆龄同意的话题,是孤证。“孤证不为定说。”(梁启超语)当时白色恐怖严重,暴露党员身份就有性命之忧。“由于当时环境,可能没有直接代表共产党的人,如冯雪峰”,毛泽东的名字能出现在白色恐怖下鲁迅治丧委员会名单吗?

三、情理相通不容忽视,治丧委九人名单存疑。

张闻天长期分管上海方面的白区工作,为及时与上海党组织建立联系,把开展统一战线的工作抓起来,决定派冯雪峰作为中央特派员前往上海。“张闻天同冯雪峰相知很深。”冯雪峰“同鲁迅、茅盾、胡愈之等熟识”,冯雪峰去上海开展工作是合适人选。张闻天亲自向冯雪峰交待四项任务,临行前,张闻天邀请冯雪峰到自己的窑洞里吃晚饭为他饯行。张闻天叮嘱冯雪峰:“到上海后,务必先找鲁迅、茅盾等。”周恩来亲自交给冯雪峰“建立一个电台的任务,以便及时将情报报告中央,同中央联系”。5月28日,冯雪峰即向张闻天、周恩来书面报告了情况(冯书面报告原件存中央档案馆)。7月6日,张闻天和周恩来在安塞联名复信冯雪峰,信由张闻天亲笔,周恩来修改,主要布置有关统战方面的任务,同时也谈到鲁迅,谈到冯雪峰到上海之后开展的文化活动。信中说:

你的老师(即鲁迅——引者注)与沈兄(即茅盾——引者注)好吗?念甚。你老师送的东西虽是因为交通的关系尚未收到,但我们大家都很熟悉。他们为抗日救国的努力,我们都很钦佩。希望你转致我们的敬意。对于你的老师的任何怀疑,我们都是不相信的。请他也不要为一些轻薄的议论,而发气。

信中称茅盾为“沈兄”,如同早在1922年4月6日茅盾写给张闻天的信称张闻天“闻天兄”一样亲切,可见他们“都很熟悉”。

鲁迅溘然逝世,“噩耗由潘汉年发电报告保安的党中央。张闻天为中共起草了表示最深沉痛切哀悼鲁迅的三个文件:《为追悼鲁迅告全国同胞和全世界人士书》、《致许广平女士的唁电》、《为追悼与纪念鲁迅先生致中国国民党委员会与南京国民党政府电》,并即电示刘少奇,要求在国民党统治区组织群众性的追悼鲁迅的活动”。……“直接组织这次活动的,在平津是刘少奇,在上海是潘汉年、冯雪峰和救国会领袖胡愈之(特别党员),而代表党中央进行具体指导的,是张闻天。”张闻天为鲁迅和鲁迅丧事所做的一切,其真相长期被遮蔽。冯雪峰在鲁迅治丧委员会名单上写上毛泽东是请示中央前自作主张,还是接到中央指示奉命行事?还是冯雪峰杜撰的?冯雪峰对廿日草稿名单没做任何说明,似应存疑。

鲁迅治丧委员会九人草稿名单,既没有鲁迅的胞弟周作人、周建人,也没有“鲁迅先生的精神传人”(陈思和语)、得意门生——在丧事上守灵、抬棺、管理费用开支的胡风(鲁迅与胡风之间的亲密,是人们所熟知的),于情于理都是不通的。当时,胡风还没成为胡风反革命集团的头子,周作人还未当汉奸。毛泽东名列其中竟然被说成是鲁迅一生的光荣。我们局外人只能猜测这其中有其政治因素——“九人名单”是“以阶级斗争为纲”年代的产物。正如恩格斯曾经指出的那样:研究历史要一切纳入当时之历史条件、历史背景,离开这个历史条件、历史背景就没有历史的真实,就没有真实的历史。

鲁迅给毛主席送火腿否?

冯雪峰在1972年12月25日一次座谈会上说:“鲁迅送给毛主席火腿是真事,时间在三六年十月初鲁迅逝世前不久,当时鲁迅有一点钱在我身上,我就替鲁迅买了一只相当大的金华火腿送毛主席,他说很好……但我到延安,张闻天很生气地对我说:‘书是送到的,火腿给他们(指刘鼎等人)吃了。因为我送的东西都在密写的报告中写明的,报告是直接给中央的,所以张闻天清楚。关于火腿的事,我见到毛主席时提起过,他高兴地笑着说:‘我晓得了。”在此,有必要插说几句:冯雪峰被打成右派分子后,遭受到严厉的批判,“片面夸大了个人的作用,把鲁迅置于党之上”。冯被迫接受教训,在后来的检查、交待、请罪等材料中都有所体现。“‘文革中,雪峰被送进‘牛棚,除了天天‘请罪,挨批斗,就是不停地写‘交待材料”,冯雪峰怀着冤屈和痛苦的心情离开了人间。

关于鲁迅送毛泽东火腿一事,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有好几个版本。

其一,王林版本:王林说,他是当事人,是他亲自送到毛主席手里的,这一点千真万确。鲁迅先生送来的书籍和食物,包括火腿、肉松、巧克力糖等,单独放在一起,占了整个一麻袋。毛主席看见鲁迅的食物,沉思了一阵,然后大笑,风趣地说:“可以大嚼一顿了。”

其二,“秘籍版本”:前几年,也确有文章写鲁迅送火腿,如中央档案馆的史纪辛等同志,披露了新发现的1936年5月28日和9月12日冯雪峰致党中央的两封密信,称这极其珍贵的信中明确记载鲁迅确实送了火腿,而且还是两次。第一次送了共八只,因故未能送到,第二次又送了四只。笔者称其为“秘籍版本”,是因为此乃至今尚未公开的“极其珍贵的信”。

其三,石一歌版本:“一连几天,鲁迅一直惦念着这件事,他觉得,不能帮助解决一些困难,那么,至少要送一点实物去慰问毛主席、党中央和红军战士们。送什么呢?他选中了火腿。他叫家里人去买了两只火腿,亲手仔仔细细地包扎好,托人通过曲折的路途,送往陕北。”

其四,许广平版本:鲁迅遗孀许广平在《鲁迅回忆录》中写道:“曾经盛传过一个故事:就是鲁迅托人带了两只火腿到延安,给党中央和毛主席各位领袖。那火腿是带去了。听说到了西安,再也不能通过了,只好在西安的同志代食了,但一剖割开来,里面却还有书信。下文如何,就到此为止了。带东西的不容易,鲁迅是晓得的,然而听到那时就是盐的运输,被敌封锁,也不是易事,往往以棉袄浸泡在浓盐水中,俟干了再穿在身上带进去的,如果能带到火腿,够多么妙呀!就希望在幻想之下变成现实,也不枉丹心一片吧!”

还有“教授送毛主席火腿”一说。

至此,我们似乎已嗅到火腿的香味。不管是“一只相当大的金华火腿”,还是两只火腿,甚至更多只;也不管毛泽东“可以大嚼一顿了”,还是一口也没吃着。笔者想问的是,鲁迅为什么单单想到把火腿送给“没见过面”、对其“了解并不比那个日本人多”的毛泽东呢?

关于鲁迅给长征红军发贺电

红军长征途中,上海的党组织几乎全部遭到破坏。留在上海坚持斗争的一些党员,已都处于各自为战的状态。

“鲁迅获悉红军长征胜利消息后,致电毛主席、党中央表示热烈祝贺。这是1947年7月27日《新华日报》(太行版)刊登的文章中所引用的鲁迅贺电:‘在你们身上,寄托着人类和中国的将来。”这是《新华日报》影印件下附文。

“鲁迅的这封信,写于他得知红军胜利到达陕北消息的1936年2月,是由美国朋友史沫特莱托人转道巴黎送到党中央的。信于同年4月辗转到达瓦窑堡。原来设想,《红色中华》如果刊登这封信,可能会在中央收到不久。但是,直到1936年10月中旬,鲁迅逝世以前,《红色中华》都没有提到它,然而,后来,鲁迅逝世以后,在1936年10月28日,《红色中华》的第三版上,才刊登了贺信的片段……还有,这段佚文原来在发表时,注明是‘来信,而非‘来电。”唐文考证很细并提出客观又耐人寻思的问题:为什么接到鲁迅的信后,中华苏维埃中央政府机关报《红色中华》(油印版)没有提到它,而是在鲁迅逝世后才登了贺信片断,而不是全信?

为什么鲁迅逝世十年后,到了1947年,才在《新华日报》上向社会披露鲁迅贺电并且仅有一句话呢?到底是“来信”,还是“致电”?笔者更不解的是,鲁迅发信(电)时(此信尾署日期为1936年3月29日),冯雪峰还未到上海(4月份到达上海)。鲁迅与毛泽东之间的桥梁尚未搭建,鲁迅并不了解毛泽东,怎么会出现“致电毛主席、党中央……”?

还有,既然鲁迅这封信是与茅盾联名发出的,听听茅盾是怎么说的更有必要。茅盾在《我和鲁迅的接触》一文中写道:“关于毛主席率领红军长征的胜利,国民党是封锁消息的,上海一般人直到很晚才知道。一天我到鲁迅那里谈别的事,临告别时,鲁迅说史沫特莱昨来告知,红军长征胜利,并建议拍一个电报到陕北祝贺。我当时说这很好,却因为还有约会,只问电报如何发出去。鲁迅说,我交给史沫特莱,让她去办就是了;又说电文只要短短几句话。当时我实未见电文的原稿,因为鲁迅还没起草,以后因事忙,把此事忘了,没有再问过鲁迅,也没有问过史沫特莱。不知史沫特莱如何把这个电报拍出去的,现在相传是通过第三国际从法国转的,这只是猜想而已。”

粉碎“四人帮”之后,茅盾在三封书信里专门谈起鲁迅电(信)贺长征一事。复述容易失真,还是把信抄录如下:

关于鲁迅电贺长征胜利事,我所知道的情况如下:

一、史沫特莱把长征胜利事告鲁迅(其时国民党封锁消息,一般人都不知道),并建议鲁迅去电祝贺。

二、鲁迅把此事告诉我,但那时电文未拟就。当时我有别约,时间已到,未及详谈,只说:电报如何拍出去。鲁迅说,这就要史沫特莱办了(要知道,那时,在国内,根本不能打电报到陕北,在国外,除了第三国际——即苏联,大概也不能与陕北通电,而苏联之能通电,也只是我们当时的猜想而已)。

三、此后,因为那时忙于别事,跟鲁迅相见时都谈这些事(这些事有对付国民党的文化围剿的,有关于左联内部纠纷的等等),就没有再问鲁迅电贺的事;鲁迅也未提。遇见史沫特莱时,也没有谈及此事。

四、进入1936年,当前要做的事更多了,我把电贺事完全忘了,鲁迅似乎也忘了,都没有再提(请注意,当时我虽然常到鲁迅家,但每次都有事而去,谈完了那件事就走了,根本不能长时间聊天)。

五、解放后,成立鲁迅博物馆,预展时我看到有一幅画是我与鲁迅在拟电文(《贺长征胜利》),大为惊异,当即告诉他们,事实不是两人合拟而是鲁迅一人拟的,且我那时未见电文原稿,也不知有哪些人(除鲁迅外)在电尾署名。

六、当时鲁迅博物馆拿不出电文全稿或其抄件,只说是解放前某根据地的报上(似是晋冀察日报)载的一条消息有此一句——即1976年版鲁迅书信集上所载的。

七、史沫特莱如何转发此电,史沫特莱回忆录(早有英文版)未谈及,且根本未提及她建议鲁迅发电事。所谓从巴黎转云云,都是解放后知有此事者的猜想。所谓“从巴黎再拍到陕北”这一猜想是不合理的;只能猜想史把电文弄到巴黎(不是从上海拍电而是把电稿寄往巴黎法共地下党的外围组织),然后由巴黎法共转到莫斯科,然后再转到陕北。

我能回忆的如此而已,过去有过许多人问我,都是这样回答。

沈雁冰

1977年4月8日

1977年12月20日,茅盾复信高鹤云,其中写道:“现在此贺电仅存流传之一句,无人能说全文如何,亦无人说他曾见全文。无法‘打破砂锅问到底了。我以为重要者是鲁迅曾有此贺电,其余枝节既然搞不清楚,只好暂时任之。”

1978年9月29日,茅盾在回复陈荒煤的来信时重申:“我的文章不作改动。我认为冯的六六年材料应当发表。”

茅盾在鲁迅博物馆看到他与鲁迅在一起拟电文的画面,他并不惊喜,而是惊异;他不是默认,而是当即告知这不是事实。他不要这个闪亮的光环,充分显示茅盾实事求是、光明磊落的胸怀。如果茅盾此时不做声,鲁迅与茅盾一起拟贺长征电文就成了铁案。“甚恶以无为有,欺世盗名,害人害己。”茅盾没有这样做。茅盾是一个怎样的人呢?“和鲁迅相比,茅盾同样是这个文化新军的创始者和指挥者”,“1920年,他开始马克思主义的研究,接着就和陈独秀、李汉俊、陈望道、李达等人参加了在上海的马克思主义研究小组和共产主义小组。到了1921年他就成为最初的上海党小组的成员。”1981年,中共中央恢复茅盾党籍并确认他1921年入党。

我们还注意到,贺信在鲁迅所有文字里都没有记载,史沫特莱著作里没有记载,许广平在《鲁迅回忆录》一书中也不曾提到。没有“证伪”它的可能性,那么历史的真实性同样不复存在。鲁迅说:“怀疑并不是缺点。总是疑,而并不下断言,这才是缺点。”

《鲁迅全集》2002年新版仍然照1981年版全集处理方式,贺信即不收入书信卷,而在附卷的《著译年表》中著录。对此,有专家写文章在报上批评,说:“此信是近二十年来在鲁迅研究中最重要的史料文献发现,意义极大,如果不能收入新版全集,将如何向广大读者和子孙后代交代?”看来,持不同意见者仍有之,争论或许还要持续一段时日。笔者认为,新版《鲁迅全集》是经过专家精详论证,鉴定真伪后,因存争论而做出折衷——保留在《著译年表》中。新版《鲁迅全集》增补佚文实施细则:首先,必须有百分之一百的证据把握,否则都不收。根据手稿,百分百可靠的,生前有发表,也可认定;或者虽没有手稿,但是鲁迅自己发表,经考证过硬的,也认可。可见编辑工作的严密性、科学性。如果没有新的铁证再现,下一轮《鲁迅全集》新版,还有必要再搞折衷吗?所谓贺信有可能从附卷中删除,也未可知。

不知道为什么有人一定要殚精竭虑虚构故事,报载1918年和1920年,毛泽东曾两次与鲁迅晤面并攀谈,为此还争辩不休。据说历史上文人有撒娇的习性,不乏有“制造经典”和“捍卫经典”的人,但成功者不多,徒劳者不少。“如果有谁认为,鲁迅与党的关系,并不是怎样理想,怎样美好,而有待于他来添加一些虚构的材料才行,那么即使撇开写作道德这个大题目,单就对鲁迅和党的理解来看,也表明他不具备写这方面文章的基本条件了。”虚假的内容再光彩,往人物形象上贴,也是一种亵渎。

综上,种种现象使我们确信,如果没有质疑与追问,就只有盲目崇拜;结果只能使真相被掩饰,谎言就必然盛行。我们要用理性的眼光来回顾和认识这段复杂的历史。世间的事,本应可以弄明白的,活着的当事人像在做猜谜游戏,可能是政治扭曲了人性所致,也可能为了某种需要——我们从中看到文化和历史铸就的人性缺陷。

鲁迅活着会怎么样?

1957年3月以后,毛泽东以鲁迅为榜样号召人民响应他的“大鸣大放”的号召,对共产党提批评意见,但不久以后,把许多提了批评意见的人定为右派。大鸣大放说是“引蛇出洞”,不少人惊呼“上当”,有无法抹去蒙受欺骗而遭暗算的感觉。毛泽东称是“阳谋”。

在运动中,有两人属于例外,值得让人关注。一位是吾乡贤刘子衡(滕州人,平民出身的学者,“析证诸事”,衡量百家,在国共两党中有不少要人与他有过密切交往,曾受周恩来之托,以私人身份敦促李宗仁代总统与中共和谈),告诫同乡弟子张知寒在运动中不提意见,不写大字报。张知寒(山东大学教授、墨子学专家)后来在文章中写道:“在1958年‘反右中,我虽一言未发,一张大字报也没写,但仍被人诬陷了‘历史反革命。”后定右派。

另一位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的罗稷南(1933年在瑞金初识毛泽东,《马克思传》译者,毛泽东曾对他译这部传记表示感谢)。1957年7月7日,有机会受到毛泽东的接见,在对知识分子进行全面围攻、专政的氛围里,在这个关键时刻,他提出了人人想知却又不敢设想疑问的问题——今天鲁迅还活着,他可能会怎么样?毛泽东对此十分认真,沉思了片刻,回答说:以我的估计,(鲁迅)要么是关在牢里还是要写,要么他识大体不做声。毛泽东坦言无忌与他的领袖身份、统治思想相一致,态度是真诚的。但有人对它的真实性产生质疑,曾引发一场争论。

周海婴在《鲁迅与我七十年》(南海出版公司2001年9月版)书中首次披露“罗毛对话”,写道:“由于这段话属于‘孤证,又事关重大,我撰写之后又抽掉。幸而今年(2001年)7月拜访王元化先生,王先生告诉我应当可以披露,此事的公开不至于对两位伟人产生什么影响,况且王元化先生告诉我:他也听说过这件事情。”

周海婴得知“罗毛对话”是在1996年由贺圣谟同他谈到的。周海婴出书后,贺圣谟在2001年12月对上海《新民周刊》澄清了他向周海婴讲到的一些事实。2001年冬天,罗稷南的侄儿陈写信给周海婴,说明贺圣谟提供的情况不是‘孤证。我“曾亲耳听见我伯父讲过他这次设问求答的情况”。陈又在2002年10月18日《文汇读书周报》行文“我的伯父罗稷南”,详谈“罗毛对话”的情况。2002年11月29日《文汇读书周报》头版刊登“毛主席和上海各界代表人士亲切交谈”的照片(原刊1957年7月11日《光明日报》头版,毛泽东身后左一为黄宗英,左二为赵丹,左四为应云卫,照片右下角一为罗稷南),同发黄宗英题签“我亲聆毛泽东与罗稷南对话”,并授权《炎黄春秋》同步首发她撰写的——“我亲聆毛泽东与罗稷南对话”文章。12月6日,《文汇读书周报》以整版篇幅刊发黄文。黄宗英写出当年亲闻亲历的重要细节。如果亲身经历那段历史的人都不说,那个时代的历史在远去,有些史实将永远沉寂,不为人知。如果我们忽视历史曾发生的真实性,亦必误解今后发生事情的真实意义。

时下,对“罗毛对话”的认识似乎都有了一个平静的心态。值得深究的,鲁迅身后,为什么被高度政治化,鲁迅是如何被推向神坛的?

拿破仑曾经说过,世界上只有两种力量,也就是刀剑和精神。后来,林副主席把这两种力量形象化为笔杆子、枪杆子,革命靠这两杆子。鲁迅可不同于一般的笔杆子。“鲁迅的影响的广大深远,是难以比拟的。”(胡愈之语)“共产党要争取的是中国青年的心灵,他们知道谁掌握青年人,就可以掌握中国的命运”,“他们还需要一个领袖人物,一个象征,足以号召和影响青年的一代。胡适当然不会为左派所取,而鲁迅正好样样合条件”。(林语堂语)连外国人史沫特莱也认为鲁迅是“在中国生活的所有年代里的一个最有影响因素的人”。但鲁迅始终是清醒的,他不要青年人迷信他。

毛泽东首次公开评价鲁迅,是在1937年,陕北公学举行纪念鲁迅逝世周年大会上的讲话,他说:“我们今天纪念鲁迅先生,首先要认识鲁迅先生,要晓得他在中国革命史中所占的地位……给革命以很大的助力。”到了1940年,在《新民主主义论》中,对鲁迅的评价更是掷地有声:“鲁迅是中国文化革命的主将,他不但是伟大的文学家,而且是伟大的思想家和伟大的革命家。鲁迅的骨头是最硬的,他没有丝毫的奴颜媚骨,这是殖民地半殖民地人民最可宝贵的性格。鲁迅是在文化战线上,代表全民族的大多数,向着敌人冲锋陷阵的最正确、最勇敢、最坚决、最忠实、最热忱的空前的民族英雄。鲁迅的方向,就是中华民族新文化的方向。”毛泽东在一百四十来字的行文中,使用了三个“伟大”、七个之“最”,对历史人物如此大气磅礴、横扫千军如卷席一般的评价是空前的,也是绝后的。至此,毛泽东切切实实地把鲁迅神化、推向神坛了。这充分彰显出毛泽东的大智慧——伴随着鲁迅自己也步入了神坛。“我们伟大的领袖毛主席,是鲁迅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许广平《毛泽东思想的阳光照耀着鲁迅》)

如果说,毛泽东对鲁迅是纯政治之用,也是不公允的,不免有偏激之嫌。据文字记载:“从青年时代毛泽东对鲁迅就相当崇拜。”1934年,在中央苏区,毛泽东就想读鲁迅著作,找不到。1938年,毛泽东给艾思奇的信中说:“我没有《鲁迅全集》,有几本零的,《朝花夕拾》也在内,遍寻都不见了。”地下党组织为其搞到一套编号为58号的珍贵的《鲁迅全集》。在战火纷飞的年代,《鲁迅全集》陪伴着毛泽东,直到全国解放,这部书陪着毛泽东直至走进中南海。1949年,毛泽东赴莫斯科访问,他还特意挑选了几本鲁迅的书带走,在外事活动中还利用零星的空余时间阅读鲁迅著作。1958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带注释的十卷本《鲁迅全集》,毛泽东非常珍爱,把它放在床边阅读,写满了批注。1966年,毛泽东在给江青的信中谈道:“我跟鲁迅的心是相通的。”1971年,毛泽东大病一场,“在身体每况愈下的情况下,他依然天天躺在床上坚持读鲁迅著作和各种书籍”。11月20日,毛泽东对相关人员说:“我劝大家再看看《鲁迅全集》……鲁迅是中国的第一等圣人。中国的第一等圣人不是孔夫子,也不是我,我算是贤人,是圣人的学生。”1972年,经中央办公厅同意,人民文学出版社特地将十卷本《鲁迅全集》排印成不同寻常的少量的大字线装本。由于是大字,原来一卷的内容现在要印成数个分册,印刷任务很大。“毛泽东收到线装本后,差不多把《鲁迅全集》又读了一遍。这套大字本《鲁迅全集》一直摆放在毛泽东卧室的床上、床边的桌上、书架上、直到1976年9月9日。”

还值得提起的是,根据毛泽东提议,1949年7月,全国文联代表大会在北平举行。会议召开期间,各位代表都获得一枚特殊的像章——毛泽东与鲁迅双人肖像章。

笔者认为,毛泽东对鲁迅的热爱、崇敬是真诚的,但这一切都不能表明他可容忍鲁迅活着用“钢刀一样的笔”撰写批判专制、指点江山的文章。1948年,吴晗到平山请毛泽东对他写的《朱元璋传》提意见,毛泽东就说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的专制是为巩固其权力之所必需。权力之重是压倒一切的。梁漱溟与毛泽东长达几十年的交往,在延安窑洞毛泽东尊称梁为长辈,梁说我们是同辈(1893年生)人。此时的毛泽东正如当年向陈独秀、胡适求学问道、甘当学生一样,谦卑是有的。但是,到了1956年,时过境迁了,只因为梁为农民生活处境说了几句同情的话,在最高国务会议上,就遭到了好一顿奚落谩骂,后点名说梁漱溟“用笔杀人”,就此结束情谊。

鲁迅与毛泽东没有“直接的个人接触”,对毛泽东的评价,初始“山大王”,文字评价就更少了。1936年,鲁迅在病中度过,6月病情加重,6月5日日记:“自此以后,日渐委顿,终至艰于起坐,遂不复记。”五日后,整个6月没再写日记,9日,卧在病榻上的鲁迅接受冯雪峰的提议,口授大意,由冯代笔,写“答托洛斯基派的信”,斥责:“你们的‘理论确比毛泽东先生们高超得多。岂但得多,简直一是在天上,一是在地下。”还说“我得引为同志是自以为光荣的”。这段文字被后人评为“这是十分难得的一次”,仅此而已!作为具有“个体的强悍的人格意志”的鲁迅,作为“为捍卫‘真理和‘正义绝不让步的个性”的鲁迅因早逝而躲过后来的劫难,是鲁迅的幸事。如果他活着,让他封口、停笔是不可能的,除非他死掉;如果他活着,想远离“帝力”,归隐田园,也不复可能了;如果他活着,正如此句所言:“要么坐牢,要么不说话。”毛公依据鲁迅的性格做出的评判,真实可信。

结 束 语

对毛泽东和鲁迅是褒是贬,任人评说,但他们是中国近代史上两座不可逾越的高山。毛泽东和鲁迅在改革开放后走下神坛,是时代的进步,给后人留下很多思考:不了解往事陈迹,就不能了解现在;一个充满假象的世界,个人只能在谎言中求生。“忽视经验也易,总结教训更难。毕竟教训是伤疤,再去揭它是痛的。”但历史毕竟告诫我们:过去以至现在,最痛处的是虚假,最需要的是真实。只有真实才能增强人们的信任感。《论语》上说:“民无信不立。”重复虚假不是自救,而是悲哀。日今社会缺位的正是信任感,乃因说真话还没有成为社会常态。

(选自《温故(二十四)》/刘瑞琳 主编/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2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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