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东阳马生序》“勤且艰”释义献疑

王卯根

语文版语文教科书九年级下册《送东阳马生序》中“盖余之勤且艰若此”一句课本无注。在教学中，教师一般的翻译大致是：我求学时的勤奋与艰苦的情况大体就是这样。但笔者经过分析发现，这样的翻译是不准确的。

语词之间的语义关系处于句法制约之下，而词的具体意义又取决于特定的上下文语境。连词“且”的语法功能决定了“勤且艰”属于联合结构，“勤”和“艰”在内容上自然分为并列的两个方面。既然“勤且艰若此”一句是对前四层意思的归纳，那么这两个方面的归纳就应该有所分工，“勤”和“艰”的具体意义须从它们各自与前四层意思的对应关系中去探求。

《送东阳马生序》按层次划分，第一部分（第1段）分为五层，“盖余之勤且艰若此”一句即为第五层。纵览全段语脉，第五层这一句与前四层意思不仅存在总分关系，而且呈现交错对应的关系。其中，“勤”与第一、二层内容相对应，侧重叙述在教育资源贫乏的条件下有关学习方面的经历；“艰”则与第三、四层内容相对应，侧重叙述求学过程中贫困物质条件下有关衣食住行方面的生活经历。换言之，“勤”归纳第一、二层内容，属于学习行为范畴；“艰”归纳第三、四层内容，属于生活经历范畴。理清“勤且艰”与前四层意思的对应关系，也就找到了确定“勤”和“艰”具体词义的语境条件。

对照“勤”和“艰”各自的语境条件来看，以“勤奋”诠释“勤”字之义，显然与其所概括和对应的实际内容不相契合。也就是说，这样的词义训释脱离了被释词的特定语境。“勤奋”是一个古今传承的复合词，来自古汉语单音词的“勤”表示“努力”的意义（《左传·僖公二十八年》：“非神败令尹，令尹其不勤民，实自败也。”杜预注：“尽心尽力无所爱惜为勤。”“勤奋”同义连用，凝合成词。苏辙《伯父墓表》：“公于是时独勤奋问学。”）。从语用角度观察，这个意义的“勤”与“惰”相对（例如《荒政丛书·屠隆荒政考》：“百姓见上人留意农务有如此，自然勤奋，境无惰农，农无荒业矣。”），形容人的积极振奋的精神状态。然而，细味“盖余之勤且艰若此”一句中“勤”字所对应的语境信息：借书抄录，大寒不怠，走送不逾期；趋百里外从师，执经叩问，立侍左右，援疑质理，俯身倾耳以请；或遇其叱咄，色愈恭，礼愈至，不敢出一言以复；俟其欣悦，则又请焉。诸如此类，无非是作者求学过程中付出的种种辛劳。可见，用表示精神层面之“勤奋”对译原本表示行为层面之“勤”，显然格格不入。

“勤”的词义系统中另有“辛劳”一义。《诗·周颂·赉》：“文王既勤止。”毛传：“勤，劳也。”从语用角度来观察，这一意义的“勤”与“逸”相对（例如《尚书·无逸》：“相小人，厥父母勤劳稼穑，厥子乃不知稼穑之艰难，乃逸乃谚，既诞。”），形容人在行为劳作方面的具体表现。若用“辛劳”解释“勤且艰”之“勤”，便同上述第一、二层所记叙的典型事例完全吻合。下文对照“今诸生”“坐大厦之下而诵《诗》《书》，无奔走之劳矣”诸语，以及转述马生“自谓少时用心于学甚劳”，其中的“劳”字均就学习之辛勤劳苦而言。“今诸生”“其业有不精，德有不成者”，乃好逸恶劳所致；对马生“是可谓善学者矣”的评价，正是基于其“用心于学甚劳”。由于词义的发展和载体形式的变化，“勤”的“辛劳”义在现代汉语中已经废弃，今天不能再用单音词形式表示“辛劳”之义。不过，“辛劳”义依然保留在“勤劳”等复合词当中，或者说，这一意义通过复音词的形式传承下来，“辛劳”“劳苦”“辛勤”“勤劳”之类又成为同义词的聚合。《中学语文文言文译注》中此句译作：“原来我的勤劳和艰苦就像这样。”[1]其中，以复音词“勤劳”与原句的单音词“勤”相对应，可谓近是。之所以称其“近是”，是因为“勤劳”一词的古今意义发生了细微的变化。请看《汉语大词典》“勤劳”条释义[2]：

辛劳。《隋书·循吏传·辛公义》：“此盖小事，何忍勤劳使君。”清孙枝蔚《雨中大水决堤闻王幼华奔走堤上》诗：“贫苦原从昔，勤劳直至今。”引申为努力劳动，不怕辛苦。如：勤劳勇敢的中国人民；他有一双勤劳的手。

从以上本义和引申义的书证或引例中不难看出：古义（辛劳）既可用作动词，又可用作形容词，专指实际行为而言；今义（努力劳动，不怕辛苦）只用作形容词，强调主观精神态度。因此，用现代汉语“勤劳”来语译“勤且艰”之“勤”未为允恰，若以“辛劳”释之方为确诂。

今人往往将古汉语表示“辛劳”意义的“勤”字误解作“勤奋”，其原因大致有三：其一，在古代汉语中，“辛劳”是“勤”的本义，“努力”义由此直接引申而来，因而两义微殊不易察觉。其二，在现代汉语中，“勤劳”与“勤奋”都包含“努力”的义素，意义非常接近，不易分辨。其三，“勤”的“努力”义古今传承，司空见惯，而“勤”的“辛劳”义却古用今废，容易造成以今律古。

将“艰苦”与“艰”字对应，单就字面而言，自然十分妥帖：负箧曳屣而行，足肤皲裂，四支僵劲，寓逆旅，无鲜肥滋味之享，着缊袍敝衣——这一幕幕情景无不艰难困苦，作者在求学从师过程中的生活经历恰是“若此”。不过，结合上述段意的归纳和第五层分析的表述来看，译文中“艰苦”一词的所指并非艰苦的求学经历，而是指艰苦的客观条件。此名同而实异，不可不辨。

细味原文，“盖余之勤且艰若此”意谓：我当年学习的辛劳与生活的艰苦就是这样。

参考文献

[1]白化文等.中学语文文言文译注[M].北京：北京出版社，1984：402.

[2]罗竹风主编.汉语大词典（缩印本）[M].北京：汉语大词典出版社，1997：10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