涅槃

边十三

一

精致的十六开彩皮本子摊开在木质桌子上，偶尔一阵风吹进来，把纸张翻得“哗哗”作响。初秋的天气已经开始微微转凉，扑簌簌地落下几片浅浅泛黄的树叶，踩上去还带着潮湿的生命感。

陆晨下意识地紧了紧薄外套，拿起桌子上的黑色碳素笔，在彩皮本子随意翻开的一页上写了几个字。

然后放下笔，起身关上了窗户。

周四下午，现代文学课。陆晨挑了个第三排正中央的位置，和迟明杰刚好是不远不近的距离。

迟明杰走上讲台，习惯性地折断一根粉笔，然后转过身在黑板上写下“《局外人》”。陆晨注意到他今天穿了一件淡青色的衬衣，袖子挽起了一截，仍旧是精神焕发的模样。迟明杰开始讲课：“《局外人》是法国作家阿尔伯特·加缪的小说，这部小说最简单也最复杂，他涉及人类最深层次的问题……”

看着迟明杰随着讲话而微微皱起的眉，陆晨忽然想起第一天他上课的时候左边耳朵上戴了一颗漂亮的耳钉。很久之后，陆晨再和他提起的时候，迟明杰才解释说那颗耳钉是前一天戴上第二天上课忘记摘了。

陆晨又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低下头自顾自地笑开。迟明杰捕捉到陆晨这个细微的表情，别过头继续讲课。

晚七点半，天色已经有些浑浊。咖啡厅里的灯光柔和到绵软的程度，陆晨坐在迟明杰的对面，手指在笔记本的键盘上不时敲打几下。迟明杰翻看着自己手里的几篇文章，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抬头，今天上课的时候你在笑什么？陆晨听见迟明杰说话，直起了身子，没什么，一颗耳钉而已。迟明杰伸手点了点陆晨的额头，没再继续问。

迟明杰从随身带的包里取出一沓纸推到陆晨面前，前几天写的，还没修改，你看看。陆晨合上笔记本，翻看起迟明杰写的文章。

隔了很久之后，陆晨已经忘了那日迟明杰给她看的大致内容是什么，却一直记得她在整篇文字里看到了李白的《秋风词》中的一句——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迟明杰年轻，没有老师的架子，和学生们也合得来。下课之后偶尔和男生们打打篮球，身上带着一股子成熟的青春味道。陆晨喜欢坐在场边看他打球，不说话也不欢呼。

陆晨知道迟明杰有个习惯，没课的时候就会去学校门口的咖啡厅坐坐，这也是陆晨的习惯，两个人时常碰面。这时候，陆晨就对着迟明杰笑笑，然后低下头继续在键盘上敲出一些零散的文字。

时间长了，迟明杰到了店里只要看见陆晨，就去她对面的位置坐下，两个人从最开始的师生发展为朋友，倒也是极其自然的过渡。渐渐地，迟明杰有时间也会主动约陆晨一起出去吃点儿东西，顺便也说说自己生活上的一些事情。这份难得的温暖，让陆晨感动。她更加频繁地去咖啡厅，只为不错过和迟明杰的相遇。上现代文学课的时候，她会盯着迟明杰的身影，却神思恍惚。

迟明杰不把陆晨当成自己的学生，两个人的关系里，更多的成分是朋友。陆晨知道迟明杰结婚两年，有一个温和的妻子，没有孩子。她很少问迟明杰家里的事情，迟明杰不经意说起的时候她也不发表过多的意见，恰到好处地做了一个倾听者。

直到寝室临近关门的时间，陆晨才出了咖啡店往回走，迟明杰把她送到学校门口，自己再转战到酒吧。

季晴瑶穿着睡衣躺在床上敷面膜，看见陆晨走进寝室，她小心翼翼地揭掉面膜，同时亮出刻薄的音色，这时候才回来，又让哪个男人带着出去了。陆晨换掉高跟鞋，看了一眼季晴瑶，没接她的话，自顾自地开始洗漱。季晴瑶像是一拳打进了棉花里，也不再说话，拿起手机发短信。

何锋是季晴瑶相处三年多的男朋友。高中时两个人在一个学校，高中毕业后季晴瑶花钱上了现在的大学，何锋则自作主张地撕掉了三流大学的录取通知书，陪着季晴瑶到了这座并不繁华的城市奋斗谋生。他找好地点租了店面，开起了自己的理发店。何锋自小就娇生惯养，一直没经过什么努力。许是继承了父辈的精明头脑，何锋的小店生意倒也做得风生水起。理发本来就是个本小利大的行业，动动脑子也就赚了些钱。

陆晨经常能听到季晴瑶跟何锋通电话，她听得出来，季晴瑶是吃准了何锋不会离开，所以才敢不断地无理取闹，并且每次都是以何锋的妥协而告终。

在陆晨的潜意识里，何锋应该不会是个脾气暴躁的入，甚至脾性里还带着一些懦弱。陆晨觉得他们这段不平等的爱情终究会草草结束。

仿佛是带着诅咒的意味。

迟明杰在临近午夜的时候才进了家门，客厅里黑成一团，他靠着门换了拖鞋。可能是人的第六感作祟，迟明杰的后背突然就起了一层凉意，总觉得会有什么诡异的东西从角落里冒出来一样。丁薇坐在沙发上，透过黑暗看着迟明杰的身影，冷不丁地开口，今天又出去和哪个同事吃饭了？

丁薇说完这句话也不等迟明杰回答，就站起身独自走回了卧室。

迟明杰被丁薇突然发出的声音吓了一个激灵，回过神之后背着卧室的方向走进了书房，狠狠地摔上了门。声音震进丁薇的耳朵里，她有些委屈地叹口气，翻了个身，无奈地闭上了眼睛。

时间退回到两个星期之前。

周五的时候，迟明杰的父母打来电话要求他周末回家。迟明杰孝顺，周末一早就带上丁薇回了父母那边儿。

迟母每次趁着迟明杰回来的时候都催促他要个孩子，其实迟明杰早就想要个孩子了，只是丁薇迟迟不肯。每次迟明杰和丁薇说起的时候，丁薇总是用一脸的不耐烦打断他。

客厅里电视开得很大声，丁薇坐在沙发上嗑瓜子，迟母坐在旁边削着苹果。迟母欲言又止地开口，薇薇，你看你们都不小了，是不是也该考虑要个孩子了？丁薇停下了嗑瓜子的动作，把手里的瓜子皮扔在茶几上，过几年再说吧。迟母看了丁薇一眼，放下了削到一半的苹果，也不再多说。

回去的路上，迟明杰把车里的音乐调小了声音，薇薇，要不咱听爸妈的，要个孩子吧！丁薇用鼻音哼”了一声，要了孩子，我还怎么有时间画画？你想要孩子，就找别的女人给你生呗，我可没时间给你养。迟明杰靠着路边猛的一个刹车，目光转过一个角度对着丁薇，然后冷笑了两声继续发动了车子。

丁薇自知说错了话，张了张口想道歉，却把话咽了下去。

送丁薇到家之后，迟明杰没再继续和她争吵，开车直接去了学校。

丁薇重重地坐进沙发里，拿出手机拨通了电话，秦医生，我是丁薇，我什么时候可以开始治疗？电话另一边传出声音，随时。丁薇挂断了电话，也拎起包出了门。

空气里隐隐透着让人焦躁的闷热，迟明杰的思绪乱成一团，孩子的问题成了他们之间最突出的一条导火线。

陆晨看见季晴瑶的时候，刚好是下了现代文学课。

陆晨抱着书朝着寝室的方向走，她看见季晴瑶低着头在和一个男生说话，而且还不时地捋顺一下自己耳边的头发。

许是怀着好奇心，陆晨又走近了一些，才看清是魏一安。陆晨把怀里的书放进右胳膊里环住，然后一路小跑到魏一安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

魏一安回过头看见陆晨，伸手就揽过了她的肩膀。季晴瑶站在他们对面，三个人站立的角度使中间的气氛极度尴尬。魏一安先开口打破了沉默，我订的下午场电影票快到时间了，陆晨，你把书先放到门卫那儿，我们得快点。然后目光对向季晴瑶，不好意思啊，我朋友到了，我们改天再聊。说完给陆晨使了个眼色，陆晨也是个聪明人，跟着魏一安就向着校门口的方向走，也没再回头看一眼季晴瑶。

出了学校，陆晨坐在公交站的候车椅上，把手里的书放在旁边的座位上，怎么还慌神儿了？

魏一安也跟着陆晨坐下，哪儿啊，我头一回碰见这么主动的姑娘，幸好说着话你就过来了。魏一安带着一口的京片儿。陆晨冲着他笑笑，跳过了关于季晴瑶的话题，我暑假就不回去了，反正回去也是我自己，没意思。魏一安也没多问，点点头，算是给了陆晨一个回应。

很快陆晨生日。

魏一安发信息问陆晨怎么庆祝，陆晨想了想回道，我这边有几个朋友要给我庆祝，今年你就不用操心了。

给魏一安回完信息之后，陆晨拿着手机犹豫了一下，然后给迟明杰发信息，有时间的话，晚上给我庆祝生日吧！迟明杰很快回复，好，六点钟学校门口见，你先挑个地方吧！

六点钟。

天色还算透亮，陆晨看见迟明杰的车停在路边，就走过去开了车门坐上副驾驶的位置。迟明杰看着陆晨上车，她的头发扫过肩膀，他突然有种冲动，想去帮她捋一捋，最后迟明杰还是克制住了这个念头。

陆晨全出手机按了关机键，迟明杰看见陆晨关了手机，自己也拿出手机关掉了。迟明杰找出一张轻音乐的盘，调到适中的音量，然后问陆晨，准备去哪里？

陆晨听过正在播放的轻音乐《天空之城》。

她听见迟明杰说话，然后回过神，找个KTV吧，我想去唱歌。迟明杰笑笑，不会饿吗？陆晨也转过头冲着他笑笑，不会。

下车的时候，陆晨站在KTV门口，迟明杰去停车。陆晨看着远处迟明杰走过来的身影，其实也不是有多好看，但却足够能让她晃了神。

两个人开了个小包间，陆晨问迟明杰唱什么，迟明杰拿起茶几上的啤酒喝了一口，BEYOND吧。陆晨坐在包间的最里面，看着迟明杰站着唱《光辉岁月》，忽然觉得他的侧脸真是英俊。

电视机里放出俗套的对白，丁薇倚靠在沙发上，手机握在手里，不停地拨出迟明杰的号码，系统没有温度的声音回复给她，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丁薇把手机摔在沙发垫子上，弹了几下，一切又都恢复了平静。

一声叹息，没了下文。

丁薇关掉了电视，头脑里如同有个转盘不停地在运转，她开始哭出声来，然后变成声嘶力竭的号啕，她不知道自己今天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这段时间的冷战使她心里所有的信念都一点一点崩溃。

丁薇想过，等可以了，她就给迟明杰生个孩子，哪怕以后不画画了，身材走形了，只要迟明杰能一直都像最初一样，她就什么都不顾地给他生个孩子。

可是，丁薇从来没想过自己能有不孕症。她不想让迟明杰知道这件事，却没想到最后演变成了这么一场冷战。丁薇忽然有些害怕，她害怕他们两年的婚姻就到此为止了。

迟明杰唱完尾音，陆晨忽然拿起另一个麦克风，温和的声音透过音响传出来，迟明杰，我喜欢你，不是冲动，也不是好奇，我就是喜欢你，喜欢你讲课时的认真，也喜欢你现在的沉稳。很快另一首歌的前奏响起，陆晨放下麦克风坐回原来的位置，不看迟明杰。酒精真的是个很神奇的东西，清醒时不敢说的话，如今仰仗着酒精的麻醉轻易地就说出了口。陆晨懒散地靠在沙发上，微微眯着眼，嘴角浅浅上扬成一个弧度。

迟明杰清了清嗓子，若无其事地唱歌。

仿佛是陆晨从未说过那些话一样，迟明杰尽量掩饰着尴尬的气氛，却还是不小心走了几个音。

散场之后，迟明杰送陆晨回学校。陆晨说，你陪我走回去吧。迟明杰下意识地摸了下兜里的车钥匙，笑了笑，好。临近午夜，路上行人已经少了很多，稍稍有了些凉意，陆晨能闻到空气中迟明杰身上沾染的酒精的味道。

两个人沉默着走了一段路，陆晨忽然笑出来，迟明杰转过头，笑什么？陆晨也转过头看向迟明杰的眼睛，不知道。

气氛很怪。许是酒精的作用，迟明杰忽然轻轻揽住陆晨，然后俯下身吻上她。陆晨后背靠在路灯柱上，她能听见自己的心跳，节奏很快。路灯应景地投下暗黄色的光线，好像所有的东西都是恰到好处的。

陆晨感觉到迟明杰的胡碴儿触碰到了自己的下巴，她回应给他，双手也环上了他的腰。

两个人走回学校门口的时候，大门已经上了锁。迟明杰向着学校里看了两眼，然后揽上了陆晨的肩膀，走吧。陆晨没问他去哪儿，只觉得自己跟着他心里就有底，不需要什么都问得一清二楚。

迟明杰拿自己的身份证在学校旁边的酒店给陆晨开了房间。他躺在床上，右手隔着衣服抚上陆晨后背的时候，又回手握紧了自己的拳头，然后坐起来穿上了外套。陆晨看着他不说话，直到迟明杰走出房间，关上门，她才起身拿过床头的遥控器开了电视，然后躺下，侧过身渐渐睡去。

次日。

陆晨很早就回了宿舍，季晴瑶还穿着睡衣在洗漱。陆晨进门的时候季晴瑶拿起毛巾擦了擦脸，看了一眼陆晨，哟，回来了？口气里附带着满满的嘲讽。陆晨反击，把你那风骚劲儿给我收起来，魏一安不吃你那套！季晴瑶用余光扫了一下宿舍里的其他人，有些窘迫，之后把毛巾摔在桌子上，刚要继续发作，手机适时地响起。

季晴瑶接过电话，又看了一眼陆晨，不再继续之前的斗气，换了身衣服出了宿舍。陆晨换上拖鞋，回到自己床上躺下，回想着昨天晚上的事情。她不知道迟明杰给她的吻代表着什么，或许，也只是一时冲动罢了。

女生宿舍楼下总是有零星的几个男生在，何锋站在距离宿舍楼不远的花坛处等着季晴瑶。季晴瑶看见何锋之后笑着向他走过去，然后挽上他的胳膊。

季晴瑶挑了个学校附近的饭店，何锋点好菜，把菜单放在一边，然后抬起头冲着季晴瑶，瑶瑶，我给你订好了放假当天回家的车票。季晴瑶问他，那你呢？何锋微微皱了皱眉，我就不回去了，我这边走不开。季晴瑶看了看窗外，给自己倒了杯茶水，没再说话。

吃过饭之后何锋送季晴瑶回宿舍，两个人沉默。何锋越来越觉得，他和季晴瑶之间，就像是在例行公事一样，仿佛是一切都被安排到了细节上，而不是顺其自然恰到好处的发展。

许是时间的残忍，磨灭了最初的炽热。

再上现代文学课的时候，陆晨挑了个最后面的角落，她隔着很多人看迟明杰，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吻。

陆晨拔开了碳素笔盖，在随意翻开的一页上写，谢谢你给我一段序幕。然后合上了本子继续听课。

迟明杰在下课之后，低着头整理书本，漫不经心的口气，陆晨，你留一下，你上次的文章有一些问题。陆晨抬头看了迟明杰一眼，发现他的目光没有在自己身上，莫名地松了一口气。

午后的目光还是不够热烈，陆晨坐在下面的座位上，看着讲台上的迟明杰，忽然觉得气氛有些不舒服。迟明杰沉默了几分钟，对不起。陆晨低下头拿着笔在纸上胡乱涂鸦，为什么对不起？迟明杰笑出来，没什么。陆晨也笑开，一下子觉得轻松了很多。

很快放暑假。陆晨去车站送魏一安。她看着魏一安拖着一个很笨重的行李箱，开始嘲笑他，你又不是蜗牛搬家，至于把家底儿都给带来吗？现在还得挪回去。魏一安别过头瞪了陆晨一眼，哎，对了，你假期要去哪里？陆晨抿了抿嘴唇，不知道，在学校附近找个工作赚点儿钱吧。魏一安顿了顿，钱不够了和我说一声。陆晨笑笑，没回应。

何锋把车停在车站外，拎着行李，季晴瑶挽着他的胳膊，两个人之间依然空余出大部分的沉默。

候车厅。

陆晨坐在魏一安身边拿出随身带的MP3，分给魏一安一只耳机，两个人闭上眼睛开始打盹儿。

季晴瑶靠在何锋的肩膀上，各怀心事。

季晴瑶去卫生间的时候刚好碰到从卫生间出来的魏一安。她一愣，随即展出一个笑，你自己吗？魏一安略微尴尬地笑笑，不是，你呢？季晴瑶指了指何锋的方向。

陆晨第一次见到何锋，觉得自己之前对他的想法可能都是错的。何锋身上有一种气场，陆晨一瞬间觉得其实他也是个英俊的男人。

看着季晴瑶和魏一安上了火车，何锋问陆晨，要不要搭顺风车？陆晨想了想，好啊。何锋开车的时候有意无意地和陆晨说话，那个……不是你男朋友吧？陆晨看了一眼何锋的侧脸，嗯，你怎么知道？何锋回应，看得出来。陆晨顿了顿，你们也不像情侣。何锋拿出墨镜戴上，名存实亡罢了。

陆晨没有继续搭话，靠在座位上沉默地看窗外路过的风景。

放假第二天，陆晨在校门口的奶茶店帮忙做零工。迟明杰给她发短信，晚上一起吃饭吧。陆晨咬了咬下嘴唇，给他回复，好。

迟明杰给陆晨摆好餐具，两个人沉默地吃了一顿饭。快把陆晨送回学校的时候，迟明杰突然拉住她，晨晨，我喜欢你，不如我们在一起好了。

陆晨沉默。

好吧。

很快迟明杰就在外面租了房子，陆晨搬过去的时候，迟明杰正在打扫房间。陆晨怔了半晌，这个场景差点儿把她感动得潸然泪下。她看着迟明杰额头上细微的汗，走过去从背后抱住了他。迟明杰直起身子，温和的口气，别闹。陆晨还是维持着那个姿势，靠着迟明杰的背微微眯起了眼睛。

陆晨每天都很早起床，穿着素色的睡衣给迟明杰做早餐，迟明杰睡醒了就躺在床上看陆晨做饭的样子，越发觉得生活真是美好。

下午五六点钟的时候，迟明杰就牵着陆晨到楼下的市场去买菜，陆晨像个小女人一样和菜贩子讨价还价，迟明杰也不多说话，就站在旁边笑着看，付好了钱再接过陆晨手里的菜。

陆晨从来不问迟明杰关于他妻子的事情，迟明杰更不会主动提起，两个人保持着很好的默契。陆晨不知道这一切什么时候会突然消失，但是至少她觉得当下是好的。

二

何锋在店里百无聊赖，关了电脑，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店门被推开，何锋皱着眉头，回头看见陆晨，眉头舒展开冲她笑了笑。陆晨看见是何锋，也怔了一下。

何锋招呼着陆晨，问她要剪什么发型。陆晨笑笑，短一些。何锋没有叫醒已经睡熟的店员，亲自给陆晨洗头发。十指穿梭在柔软如藻的发丝里，何锋仔细地揉出泡沫，陆晨微微眯起了眼睛。

浅蓝色的毛巾裹在陆晨的头上，何锋给吹风机插好电，暖风顺着何锋的手掌吹过了她的发丝。剪完头发。何锋向陆晨要了电话号码，然后拨到陆展的手机上。

迟明杰时间恰好地走进何锋的店，接过陆晨手里的包，陆晨极其自然地挽上迟明杰的胳膊。何锋象征性地笑笑，别过了头。

周末，何锋给陆晨发短信，趁你有时间的时候，我请你吃饭吧。陆晨想了想，给他回复，好。

吃饭的时候何锋把菜单推给陆晨，陆晨又推回给他，你点吧，我随意。

陆晨许是有些饿了，并没什么扭捏的姿态。何锋看着陆晨，然后放下筷子，抿了抿嘴唇，开口，那天那个是你男朋友吗？陆晨被问得愣了一下，随即恢复正常，嗯，算是吧。何锋被逗得笑出声来，什么叫算是？陆晨也放下了筷子，抬起头，他有妻子，也是我男朋友。何锋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端起桌子上的杯子喝了口啤酒，算是掩饰尴尬。

两个人沉默了许久。陆晨眼光聚在何锋的眼睛上，你会帮我保密吗？何锋有些走神儿，机械地点了点头，不知道如何回应。

晚上九点半，街上依旧处处显露出喧闹。何锋让陆晨在饭店门口等他，然后自己把车开过来。陆晨绕过副驾驶的位置，坐在了后排。何锋侧过脸向着陆晨，怎么，怕我？陆晨笑笑，没有。何锋不再多说，直接把陆晨送到了学校。陆晨下车冲着何锋挥挥手。何锋摇下车窗，也挥了挥手，然后开出陆晨的视线，在一个转角处停了车。

陆展没有进学校。何锋坐在车里顺着后视镜看见了陆展离开的方向，他苦笑了一下，踩油门，向反方向开走。

大学的暑假很长。

季晴瑶给何锋打电话，告诉他自己在车站。何锋淡淡地说了一句，我去接你，然后挂断了电话。季晴瑶带了不少东西，何锋沉默着把她的行李放上车，然后一路把她送到了学校。季晴瑶想开口说些什么缓和一下气氛，却始终找不到话题。

下车的时候季晴瑶接过行李，低着头说了句谢谢。何锋弯了弯嘴角，没再多说。晚上季晴瑶给何锋打电话，收拾一下，一起吃个饭吧。带着命令的口气。何锋无可奈何地放下电话，心里感觉到一种似乎已经存在很久的疲惫，是那种夹杂着束缚的疲惫。

两个人吃过饭之后，季晴瑶提出要去电影院看新上映的片子，何锋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头。季晴瑶敏感地觉察到，立刻改变了口气，烦了？别忘了是你欠我的！何锋压抑了许久的情绪终于爆发，是，我欠你的，但是我觉得我还够了。以后你想怎么折腾随你，我不准备再奉陪。季晴瑶冷哼一声，你拍拍你自己的良心，你就这么对我吗？

沉默。

何锋缓缓开口，瑶瑶，我承认，当初让你怀孕是我的错，但那是因为我们都喝多了，并且这几年我该做的都做了。我累了，就算你宽恕我，我们分手吧。季晴瑶咬住了下嘴唇，顿了顿，真的要离开了？

何锋点头。

季晴瑶回到宿舍的时候，陆晨刚好看到何锋的来电，陆晨看了一眼季晴瑶，拿着电话走出宿舍才接起来。

听见陆晨接起电话，何锋掐了手里的烟，我和她分手了。陆晨听见之后愣了一下，瞬间明白过来那个她”指的是季晴瑶。陆晨回头看了一眼宿舍的门，又拿着电话走远了几步，为什么？何锋脱口而出，陆晨，我喜欢你。陆晨咬了咬嘴唇，没有表现出任何惊讶，我不喜欢你。然后干脆利落地摁掉了电话。

回到宿舍之后，陆晨用余光瞥了一眼季晴瑶，季晴瑶脸色不好，一直沉默着。陆晨忽然有些同情季晴瑶。

魏一安回到学校之后给陆晨发短信息，陆晨正靠在床上给迟明杰回信息，不经意发到了魏一安的手机上。

迟，我想你。

魏一安握着电话，看着陆晨迅速回复过来的信息，怔了一怔。然后给陆晨拨出了电话，迟是谁？

陆晨大脑瞬间空白，下意识地挂断了电话。翻开手机里的发件箱，看见刚刚发出的信息收件人栏里赫然显示出魏一安的名字。陆晨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抓了抓头发，然后给魏一安发信息，迟明杰。

魏一安看着那三个字不知道应该给陆晨回复什么，索性就收起了手机。

认识陆晨这么久，魏一安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他了解陆晨从小生活在一个什么样的环境里，她的世界孤独，缺少关爱和温暖，过于固执，也义无反顾。这一次，或许是迟明杰给了她从来没有过的温暖和光亮，所以她宁愿做一只扑火的飞蛾，即使粉身碎骨，甚至灰飞烟灭也在所不惜。魏一安觉得有点儿心疼，他知道她会受伤，却无能为力去改变什么。

出了学校门口，穿过两条街，有一个酒吧，人气不高，很是清静，很多大学生情侣都喜欢去那个地方坐坐。

晚上九点钟左右，魏一安接到季晴瑶的电话。等魏一安赶到酒吧的时候，季晴瑶在吧台和调酒师争执着什么，看见魏一安过去，季晴瑶立刻安静了下来。调酒师没等魏一安开口，直接冲着他说，你是她男朋友吧？她今天喝得不少，再喝下去就得睡在这儿了。魏一安看了季晴瑶一眼，没反驳，冲着调酒师礼貌地点了点头，道过谢之后扶着季晴瑶出了酒吧的门。

酒吧招牌的灯光很亮，晃得整个门口都是暗红色。季晴瑶把身体大部分的重量放在魏一安身上，魏一安轻轻叹了口气，把她放在酒吧外面的台阶上坐下。季晴瑶把头埋在手掌里，发出闷闷的声音，我失恋了。魏一安看了一眼季晴瑶，你准备去哪里？季晴瑶抬起头看着魏一安，送我回去吧。

魏一安脱下自己的外套递给季晴瑶，伸手拦了辆出租车。

女生宿舍楼下。

没等季晴瑶开口，魏一安说，衣服你先穿着吧，改天给我。你上楼，我回去了。魏一安到了宿舍才发现，手机还放在上衣外套里，也没多想，准备明天再要回来。

陆晨已经换上睡衣躺在床上，看见季晴瑶穿着魏一安的衣服回到寝室，她翻了个身，背对着季晴瑶。

换衣服的时候，季晴瑶摸到魏一安上衣里的手机，好奇心作祟，她到卫生间翻看魏一安手机里的短信。

学校贴吧里的一个帖子一夜之间火爆，跟帖超过五六百个。陆晨接到迟明杰电话的时候，还在迷迷糊糊地睡着。然后从床上爬起来拿过笔记本开机，看见了迟明杰和她说的帖子。

婚外情。师生恋。

本来就带着敏感字眼的词汇，肆无忌惮地裸露在学校贴吧的主页上，点击率和回复率不断攀升。

陆晨看了一眼发帖人的ID，很陌生，取的名字也随意。她能想到是谁，可她也明白，摊开来讲对自己没有一丁点儿好处。欲盖弥彰这个道理她再明白不过。

再上现代文学课的时候，陆晨还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周围人的目光落在陆晨身上，窃窃私语。她看了看，干脆就趴在桌子上睡觉。

陆晨不会在意其他人的看法，就算所有人都说她是小三儿，她也不怕。她从小受尽了父母的冷落，现在能够抓住迟明杰给她的那缕微光，她不想放手，在陆晨看来，那是能够让她取暖的太阳，她不去想天长地久，只要现世安稳。

晚上，迟明杰给陆晨发消息，我们最近先不要见面了。陆晨很快在手机屏幕上打出为什么，犹豫了两秒钟，删掉，慢吞吞地回复他，好。然后思索片刻，又拿起手机给何锋发了条信息，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第二天上午，季晴瑶站在阳台上晾衣服，一低头，看到何锋站在宿舍楼下。季晴瑶挂衣服的手僵了一下，然后穿着拖鞋就跑到了楼下。同时，陆晨收到何锋发来的信息，我在你楼下，下来吧。

陆晨走到楼道门口的时候，刚好看到季晴瑶站在何锋面前，恢复了她一如既往趾高气扬的模样，你是来和我道歉的吗？何锋冲她笑笑，摇了摇头。陆晨走过去挽上何锋的胳膊，何锋不知道该以什么态度面对季晴瑶，也就不多说，沉默着带着陆晨走开了。

季晴瑶站在台阶上，不知道该把什么样的表情放在脸上。

之后，何锋经常到学校等陆晨，然后牵着她陪她在学校四处逛逛。陆晨和迟明杰的事情渐渐平息。

晚七点。

陆晨约何锋在他理发店附近的火锅店见面。陆晨点了很多东西，拿了几瓶啤酒递给何锋，随意束起来的马尾跟着陆晨的头左右摇晃，何锋能感觉到她身上那种浓重的青春味道。何锋抬头看着她笑出来，伸出手捋了捋她的马尾。陆晨感觉到何锋手指尖的温度，动作滞缓了一下，然后在何锋对面坐下来。

火锅店里开着空调吹冷气，却还是觉得热。何锋开了瓶啤酒，倒了一杯给陆晨，陆晨也不推辞，接过来，然后看着何锋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陆晨端起杯子，何锋，谢谢你。

何锋放下筷子，借着酒劲，抬头面对着陆晨。陆晨，其实我是真的喜欢你，不如，我们真正在一起好吗？陆晨没多大反应，低下头垂下了眼睑，抱歉。

何锋笑笑，没关系，那我等你好了。

陆晨从来都以为何锋对她的好就是他们说好的逢场作戏而已，她没想过何锋从最开始就是想真心地给她陪伴。

陆晨回到宿舍的时候季晴瑶坐在床边，看见陆晨，季晴瑶异常平静地开口，陆晨，我怀过何锋的孩子。陆晨扭过头看了看季晴瑶，冷笑出来，那又如何？季晴瑶的音调提高了一倍，所以你不能抢走他。陆晨的情绪也变得激动，你当初发那个帖子的时候干吗去了？现在说这个话，不觉得特没意思吗？刚说完这句话，陆晨忽然觉得胃里一阵翻涌，跑到水房干呕。

检查结果出来的时候，陆晨的意识已经开始混沌，然后从包里翻出手机给迟明杰发短消息，我怀孕了。迟明杰很快给她打来电话，你在哪里？我去找你。

陆晨坐在迟明杰车里的时候，还觉得这件事像一个梦一样。迟明杰右手握着她的左手，手心微微潮湿，表情里却带着掩饰不住的兴奋。陆晨很平静，头脑也清醒，她问迟明杰，你想怎么样？迟明杰看着陆晨，很认真的口气，留下来吧！陆晨不再说话，目光调转了方向，倒退的风景都像是一段嘲笑的语言呼啸而过。

迟明杰和丁薇摊牌的时候，丁薇看着茶几上的离婚协议书一言不发。迟明杰站在窗台边侧对着丁薇，签了吧！要求你提。丁薇垒着笔的右手不断颤抖，控制不住。沉默了半分钟，丁薇突然站起身狠狠地摔掉了手里的笔。由于用力过猛，笔芯里黑色的墨迹被甩出来溅到了地板上。无规则的黑点排列成弧形，迟明杰转过身看了一眼丁薇，别过头，踩着未干的墨走进了客房，在里面将门反锁。

丁薇头脑里混乱成一团，看着客房的门，颓然倒在沙发上。

陆晨坐在学校的图书馆里，周边安静得如一潭死水。陆晨在第一个书架上随意垒了一本书摊在桌面上，手里拿着手机，屏幕暗下去之后，再按亮。

手机响起来的时候陆晨被吓了一跳，然后抬起头对着旁边的同学抱歉地笑了笑，拿起书放回书架，悄悄走出了图书馆大门。摁开短信，看见迟明杰的名字，晨晨，你等我几天，我处理好了去找你。陆晨干脆就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给迟明杰回拨了过去。

丁薇坐在甜品店靠窗的位置，对面的男子轻轻啜着吸管。丁薇抿了抿嘴唇，东子，我跟踪了她几天，她经常去学校附近的咖啡店，你帮帮姐吧！

沈敬东不抬头，算是默许了。

陆晨在咖啡厅和服务生要了杯卡布奇诺等迟明杰，心不在焉。沈敬东站在吧台看陆晨，忽然有些不忍心，转念，丁薇毕竟是自己的亲表姐，也就狠了狠心。

迟明杰到的时候，陆晨已经喝完了面前的咖啡，她抬头看着迟明杰说，别离婚。迟明杰愣了愣，为什么？陆晨摇摇头，我不想让你身败名裂。迟明杰沉默了，他意识到自己确实太冲动了，完全没考虑到事情发生之后对自己的影响。

送陆晨回去的时候，陆晨说肚子有点疼，迟明杰问她要不要去医院看看。陆晨抻了抻衣角，不用，可能是着凉了。快到学校门口的时候，陆晨已经疼得额头开始出汗，迟明杰看了陆晨一眼，直接调转方向去了医院。

进了诊室，医生看见陆晨下体有出血，出了诊室的门劈头盖脸地问迟明杰，她是不是吃了流产药？

迟明杰被问得说不出话，头皮发麻，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直到医生推着陆晨进手术室的时候找家属签字，他才回过神，大脑混沌地签了流产的手术协议。

三

手术结束，迟明杰坐在床边，晨晨，你何必呢？陆晨想和他解释自己没有乱吃什么药，但想想还是算了。别过头刚好看见窗子外面蓝得透彻的天空，心忽然就空了。她浅浅地笑，迟，我们分开吧，我累了。你有你放不下的东西，我也不能随着你奔走，回归到起点也没什么不好。

回到学校之后，陆晨看见自己床上的东西已经被收拾成行李包，书架上的书也被堆在了阳台上。季晴瑶坐在床上看着陆晨，似笑非笑，你被开除学籍了。陆晨猛地回头看她，为什么？季晴瑶冷笑，你搞师生恋给人家当小三怀孕，还问我为什么！你说何锋怎么就没看出你是这种女人呢！陆晨神经忽然麻痹了一瞬间，手指发凉。片刻，她镇定下来，拿出手机拨通了何锋的电话。

何锋和楼管解释了几句，把车停在楼下跟着陆晨上楼搬东西。何锋看见季晴瑶站在门口，侧过身低头走了进去。季晴瑶退后一步拦住他，傻子，人家都是别人的女人了，你还献什么殷勤？何锋瞥了她一眼，没回应。临下楼梯的时候，他回头冲着季晴瑶不轻不重地说了句话，你收敛着点儿，别欺人太甚了。

季晴瑶耳朵里反复响着何锋的这句话，半天没回过神儿。

何锋慢悠悠地开着车，看陆晨一脸平静，犹豫着开口，你怎么和家里交代？陆晨呆了几秒钟，突然意识到何锋是在和自己说话，回过神，淡淡的口气，我算是半个孤儿，爸妈各自有家庭，哪有工夫搭理我？何锋心里咯噔一下，接着说，要不然你去我那儿住吧。陆晨摇摇头，已经够麻烦你的了，再说你那房间多不出来，也不方便，我自己想办法吧。何锋没再坚持，给陆晨找了个便宜的旅店暂时安了身。

第二天陆晨起得很早，看见手机上几十个迟明杰的未接来电，干脆关了手机。她简单收拾了一下，出门到附近的银行自助取款机查了一下银行卡余额，卡里的数字让她稍微有些安心。

很多快餐店开张得早，隔着很远就能看到冒着的热气。转眼就是初秋了，陆晨感觉到有些冷，肚子也开始发空，快走几步坐在了快餐店里。老板热情地张罗着擦了擦桌子，陆晨心情明朗了许多，问老板要了一碗馄饨，半屉小笼包。

结账的时候陆晨和老板道了声谢谢，心生满足。

附近的空房子很多，可房租也不低，陆晨看了一天也没个结果。

晚上。

陆晨随意走进一个小酒吧。酒吧的东南角有个不大的台子，隔着半张珠帘，陆晨看到台上有乐队演出，主唱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姑娘，单薄却也清秀，素颜。贝司手是个少年，头发不长，染着深栗色。陆晨跟吧台要了杯冰茶，坐在一侧的位置看。

演出结束之后，沈敬东走下台子，瞥见了陆晨，刚好陆晨也看着他。目光碰在一起，沈敬东心里一颤，把手里的贝司递给后面的同伴，抻了抻衣角，在陆晨对面的长条椅子上坐下。平淡的口气，姑娘今天第一天过来吧？陆晨略略惊讶了一下，微微点头，嗯。

沈敬东对陆晨始终心存愧疚，若不是他，陆晨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他知道陆晨不认识他，他解释不清，也不想让她知道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顿了顿，沈敬东再次开口，怎么这么晚了还不回去休息？陆晨拿起桌子上的水喝了一口，我现在没地方去，还没找到合适的房子。沈敬东低下头沉默半晌，然后抬起头，我刚好有个房间要出租，有独立卫生间，但是客厅你得和我公用，你看怎么样？陆晨想了几秒钟，然后抬起头问沈敬东，房租多少钱？

陆晨在次日搬了过去。房子向阳，陆晨住楼上最尽头的那间房，隔着窗户能看见楼下小区的花园。沈敬东把陆晨的行李包拎到她房间门口，这个房间，可还满意吗？陆晨点点头，辛苦你了，什么时候给你房租？沈敬东擦了擦额头上沁出的汗，先住着吧，过段时间再说钱的事儿。

许是这段时间的事情让陆晨心里一直都绷得很紧，她太累了。

安顿好了之后，她一直睡到了下午五点钟，好像很久没像现在这么踏实过了，陆晨伸了个懒腰，觉得胃里有些发空。于是随意扎起了个马尾，下楼梯找东西吃的时候，她看见客厅里聚了好几个人。

其他人看到陆晨之后停止了摆弄手里的乐器，目光聚在了沈敬东的脸上。沈敬东笑笑，招呼陆晨过来，这些都是我们乐队的人。陆晨看见那个主唱姑娘，还是素颜。主唱发现陆晨的目光，冲着她伸出手，你好，我是清歌，Z乐队的主唱。其他人也和陆晨报了名字，可到最后，陆晨就只记住了清歌。

沈敬东到厨房做了一些饭菜端上来，陆晨和大家一起吃过饭，打了个招呼就回了房间。陆晨翻出手机，开机给魏一安发了个短消息。魏一安很快回复，你在哪里？陆晨给他回复了地理位置。

隔了一个多小时，魏一安给她打来了电话，我在小区门口。

陆晨看了一下手表，九点钟，不算晚，套了件外套下了楼。下楼的时候没看到沈敬东，想着可能是出去演出了。

陆晨隔着很远就看见了魏一安，大步走上去抱了抱他。十几年的友情，说是青梅竹马也不过分，却丝毫没有爱情的成分。

魏一安拿出自己的钱包，塞给陆晨几百块钱，钱不够的话你再给我打电话吧。陆晨没推辞，接过了魏一安手里的钱，放进口袋。靠着小区的铁门和魏一安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陆晨说，我明天去把手机号码换掉，不想和过去再有什么牵绊了。

沈敬东很晚才回来，陆晨躺在床上听见楼下刻意放轻的脚步声，没起身，换了个姿势继续睡觉。

第二天陆晨起得很早，做好早餐放在桌子上就出了门。

面包店的工资不高，但陆晨想了想还是应承了下来，毕竟每天能闻着香甜的面包味道工作也是件足够舒服的事情。

时间久了，陆晨经常在下了班之后去看Z乐队排练。他们在一个废弃的停车场里，地方大，来的人也少，趁着他们排练的时候，陆晨就去给他们整理整理东西，排练完了再一起去吃饭。陆晨觉得，这样的生活真简单，也平淡。

市区一个小超市开张，经理请Z乐队去唱一场，沈敬东接下定金，也谈好了时间。

临近演出前的一天晚上，陆展开了两听可乐，递给沈敬东一听，预祝他演出成功。沈敬东学着陆晨坐在地板上，客厅里开着电视，气氛温馨。

十点多的时间，陆晨刚要起身回房间休息，沈敬东接到清歌的电话。

东子，我嗓子前天发炎了，以为吃点药就会好，可是拖到今天了也不见好，你看，明天的演出怎么办？电话另一端带着轻微的沙哑和严重的变音。

沈敬东来不及埋怨清歌为什么到了现在才说，挂了电话，转过头问站在楼梯上的陆晨，明天能不能请一天假？

早晨七点钟，陆晨拿着沈敬东的贝司坐上了摩托车的后座，空出一只手臂环住沈敬东的腰，紧张得双手发凉。

其他人比他们提前到了几分钟，清歌看见沈敬东，抱歉地吐了吐舌头，然后冲着陆晨展开一个笑，对上了一个加油”的口型。

真正上台的时候，陆晨虽然心里紧张，却还是自信地牵起了嘴角。沈敬东站在陆晨身后看着她，不自觉地出了神。

演出结束之后，陆晨转过身，沈敬东放下贝司，走上前去抱了抱她，台下又激起一阵欢呼。陆晨也惊了一下，好在沈敬东回头又拥抱了其他人，这让陆晨心里的尴尬减轻了少许。

晚上庆功的时候陆晨喝了点儿酒，脸色开始泛红。沈敬东坐在她左边，拿走了她的杯子，把里面的啤酒换成了饮料，然后再重新给她放回去，丝毫不露声色。

回去的路上陆晨把手放进大衣兜里，低着头不说话，沈敬东也低着头沉默。快到家门口的时候，沈敬东忽然开口，哎，要不然，你考虑考虑，能不能和我在一起？

陆晨摇摇头，我没你想得那么好。沈敬东上前一步拉住了陆晨的手，我不在乎你的过去。陆晨刚要说话，抬头看见站在沈敬东家门口的迟明杰。陆晨心里翻腾了一下，下意识地躲到了沈敬东的身后。

迟明杰没有表情，走到沈敬东面前，你把她送进去，我在门口等你。

沈敬东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迟明杰紧紧地抓着方向盘。市区依旧灯火通明，十一点的时间，另一场暗涌的高潮刚刚掀起。

挑了个不起眼的酒吧，迟明杰先开了啤酒，东子，你这算是什么？替我赎罪吗？沈敬东闷闷的声音，姐夫，对不起。迟明杰狠狠地摔了个啤酒瓶子，对不起？这是对不起的事儿吗？沈敬东的情绪也开始起伏，可是你没资格照顾她，现在我可以，你有你的家庭，我能把她当成全部。你呢？你可以吗？迟明杰不再反驳，看着沈敬东苦笑，东子，好好儿照顾陆晨。

沈敬东凌晨两点多才回去，开了门看见陆晨，她坐在客厅地板上，眼泪顺着脸颊滴落在衣服上。

看见沈敬东回来，陆晨站起来到卫生间洗了把脸，眼睛红红地走出来，到饮水机前给沈敬东接了杯水，递给他，那是我之前的男朋友。沈敬东点点头，我知道。

陆晨没问沈敬东他们出去谈了些什么，只是继续说，我怀过他的孩子。沈敬东抿了抿嘴唇，摸摸陆晨的头发，没关系。

沈敬东不知道该怎么和陆晨坦白那件事，犹豫了许久还是咽下了想说出的话，想着以后用更多的温暖来补偿她就是了。

许是因为亏欠，沈敬东处处都心疼着陆晨。时间久了，陆晨也习惯了有这么一个人给自己打点好周围的事情。

习惯倒还真是个让入轻易迷失的东西，渐渐地在习惯中不想变动，也仿佛成全了爱情。

陆晨习惯背对着沈敬东睡，偶尔翻个身把头埋在他睡衣领子下面，觉得暖和，也踏实。陆晨醒得早，不想做饭的时候就叫醒沈敬东出去买早餐，豆浆油条，两个人也吃得满足。

吃过早餐，沈敬东送陆晨去面包店，如果乐队不用排练，晚上再接了她一起去吃饭。

周六下午陆晨倒休，沈敬东趁着陆晨午睡的时候出去了一会儿，回来的时候陆晨还没醒。他悄悄地走到她床边坐下，看着陆晨轻轻颤动的睫毛。许是第六感，陆晨微微惊醒，看见沈敬东，因为没睡足有点儿娇憨，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沈敬东在外衣兜里掏出戒指盒，抱着陆晨的肩膀让她转过身。陆晨眯着眼，看到沈敬东拿着戒指盒说，我们结婚吧！

温和的光线顺着窗帘的缝隙跑进来，暖得陆晨一塌糊涂。

以为日子平静，却从来不想颠簸暗埋。

小乐队演出虽然是个不起眼的事情，可到底这个城市也不算大，任何消息的传播都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丁薇没想到自己处心积虑地让陆晨离开迟明杰之后，如今她却还是在自己生活的圈子里。过度的敏感让丁薇变得不安，她害怕自己刚刚稳固的婚姻会因为陆晨的再次出现而变得摇摇欲坠，于是她不得不想尽办法让自己安心。

丁薇知道沈敬东平时排练的地方，她已经顾不得在电话里和他约时间，趁着天还未黑，拎起包急匆匆就出了门。

刚好沈敬东也刚到，相差不过几分钟的事情，丁薇冲着其他人礼貌地说了声抱歉，叫了沈敬东到停车场入口拐角的地方。

陆晨到了下班时间，没等到沈敬东的摩托，知道他在排练，也不打扰，自己坐了几站公交车到排练场地附近。

走进去的时候看见沈敬东和另外一个女人在讲话。陆晨本来无心听，只是觉得自己贸然走过去不知道该怎么打招呼，就想着等那女人离开了再过去。

女人带着一身的贵气，口气里却沾染着若有似无的刻薄。

陆晨隔得不远，能听到女人讲话。

东子，你怎么和那个小三儿在一起了？陆晨对那个词语很敏感，勾起了她的好奇心，也就继续听下去。

当初她抢了你姐夫，要不是你让她没了孩子，你姐夫早就跟她跑了，你现在和她牵扯这些做什么？

像是一个噩梦。字字句句都清晰地落进了陆晨的耳朵里，她觉得心里忽然深深地塌陷了一块，不管沈敬东曾经给了她多少温暖，也撑不起中间的缺憾了。

到底是身上还有一股子倔强，陆晨也不打算上前去问个明白，她害怕当事情的真相赤裸裸地摊开在自己面前的时候，伤口会越撕越大。倒不如趁着尚未彻底摊牌的时候，宽容地给自己留个余地。

回去收拾东西之前，陆晨没忘记给面包店的老板打个电话。辞职的时候老板的口气里还稍带着惋惜，陆晨道了歉，老板也就没再多挽留。

大部分的东西陆晨都不想带走，除了几件换洗的衣服，其余的东西都留在了房间里。

钥匙放在了茶几上，走之前想了想，还是给沈敬东留了几句话。

东子，在我喜欢你之前，你于我来说是可有可无的路人。无论如何，幸好我们始终都不亏欠彼此，也就不至于记恨。

你说，我对你好吗？或许还是不够好，所以最终才有了这样一个结局。你来的时候，突兀地出现，欺骗也好，真心也好，你还是给了我一段铺天盖地的温暖，以至于现在那些足够炽烈的温暖把所有的过去的不堪都焚烧得不余丝毫了。

我始终记得你脊背的温度和宽度，以及我蜷缩在你怀里的宁和，甚至，我始终相信，我曾经在你的眼睛里看见过世界上最柔软的情绪，全部都是有关于我。

你掌心宽厚，掌纹深重，你牵着我的时候我平静无忧，如今我要离开了，从今往后，冷暖自知。

各自珍重。

南下的列车开动的时候，陆晨看着窗外，喉咙堵得生疼，仰了仰头，积蓄的眼泪终究还是被忍了回去。

拿出手机，忽略了沈敬东所有的未接来电和短信，翻出迟明杰的号码，编辑了一条短信。迟老师，我知道时间回不到我没遇见你的时候，但现在至少能像最初一样平静了。我去南方走走，也许明天回来，也许不回来，你好好儿生活。只有保存在心里的东西才不会过期。

陆晨关了手机，觉得心里踏实了很多，舒了一口气，准备靠在座位上好好儿睡一觉，醒来的时候就是另一个城市了，没有迟明杰，也没有沈敬东，虽然陌生却也是一个新的开始。

没什么不好。

一对年轻的夫妻抱着婴儿坐在陆晨对面，他们眼神里的东西让陆晨觉得心疼。不谙世事的年纪，或许他们也这样看过襁褓里的自己，只是时间没能延续罢了。

只是，可能等到陆晨白发苍苍的时候，她也不会知道，在她踏上南下列车的时候，沈敬东也赶到火车站买了北上的票。

以为是追寻，却不想，你的远行却成了我们的背道而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