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颜须知己
2013-04-29周子湘
周子湘
课堂上一片安静,只有张老师细腻低沉的声音嗡嗡散布在教室墙壁的四周,反射到每一位学生的身上。
张佳川讲的是一首温庭筠的《更漏子·柳丝长》:“柳丝长,春雨细。花外漏声迢递。惊塞雁,起城乌。画屏金鹧鸪。香雾薄,透帘幕。惆怅谢家池阁。红烛背,绣帘垂。梦长君不知。‘画屏金鹧鸪一句,写一种寂寞的美,暗示了主人公的心情。温词为何不直率?因为他堆砌了太多精美的辞藻,意象繁复,这些辞藻在结构中吸引了注意力,没有形成真正的起伏跌宕。就像一个贵夫人,佩戴过多首饰,结果别人的注意力放在了首饰上,反而忽略了这个人。”
卓一莲单手托着下巴,乌发披在肩上,一张脸专注而纯真。两片小小的红唇因为聚精会神而微微张开,眼睛亮汪汪的,像两盏灯照出一脸秀气。邻座的阿萍侧过头,手推她一把小声说:“啧喷,不愧为全校出名的才子,一首词七肠八结讲一节课不重样。听说好几个学校都要挖他走,说这水平放在电大屈才了。他不去,说电大好,学生都是成人,好管理,自己业余时间多。”
卓一莲心下一惊,脸上却绷紧了说:“张老师自己写书,需要时间。”阿萍接口道:“几首词能写出一本书?”卓一莲想起他在QQ上对她说,叶嘉莹的《唐宋词十七讲》就是一本诗词评赏精粹。他读书读多了,最擅长自己写词,温暖不俗。义或把冯延巳、韦庄的几首词改写了发给她,再配上她的照片,是文人惯用的伎俩。但却一用一个准,多少才子佳人的姻缘都是纸为媒。除了雅词,他还懂艳词。发过来几首浓浓艳艳的给她看了,看得她脸红心跳。
下课铃一响,打断了卓一莲的思绪,她看见张佳川沾着满手粉笔末整理书,同学哗地就围上来。
“张老师课讲得真好。王国维要是活过来,还不和你当堂辩论!”孟云抬头望着说。
“那没问题啊,他要活过来,我们就比试比试。”张佳川笑着说。
“可不便宜了我们,不出教室门,就尽汲两位大师的精华?”孙菲凑过来挤挤眼睛说。
“学习还是要靠自己,吸取那么多的精华,可要小心消化不良。”张佳川收起讲台上的书,台下学生笑成一片。
大家各自收拾书本提包。张佳川趁乱里对卓一莲向着大门口偏了一偏头。
中午的咖啡馆没什么人,靠窗一排沙发,暗褐的颜色配着桌上绿白相间的方格子桌布,清爽而寂寞。寂寞的是等待着的卓一莲。上上次他也是说一会儿就到,可晚了半个多小时,说临出门遇到学管科的赵科长,聊了几句。上次,他又是要和妻子吃了饭再过来,生日饭,终究他还是要和家人一起吃的。
是他自己说:“今天值得庆祝,今天我生日。我会少吃一点,出来我们再一起吃。”他就是这样细心周到,方方面面都要照顾到。他曾告诉她,你要学会等待,凡事要有耐心。卓一莲掏出小镜子照了照,镜子里是一张对生活充满梦想与期待的脸。
才华这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却有魔力。多少有钱的男孩约她出去,她和对方聊两句,一听是暴发户,头都不扭直直地就走了。上次朋友介绍一个部队军官给她,小伙年纪轻轻做了连长,穿上便装走路腰板也挺得笔直,一身威风。见了一面后,第二天就在卓一莲单位门口等,一定要接去吃饭。她一听饭店的名字,就知道是市里的高档饭店,死活不去。连长急得没办法,大红脸,她看着觉得自己太过分,就还是答应去了。到饭店坐下刚点菜,她就问,部队里纪律严,要离婚可不容易吧?连长噎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顿饭草草结束,从此后再没骚扰过卓一莲。
可谁知偏偏会遇上他。本想着清心寡欲好好读几年书,为以后的工作打下基础,可上课遇见的第一个老师就让她下不来台。仗着自己平时也读过几本书,上第一节课她就卖弄自己肚子里那点墨水,和张佳川讨论起魏晋南北朝文学。她当然不是他的对手,几个回合就败下阵来。想必是卓一莲的提问引发了张佳川强烈的表达欲,书本往讲台上一扣,前谈到《诗经》,后连接魏晋玄学,老子、庄子的哲学思想,浩浩荡荡,说得卓一莲一句话也插不上嘴。等他一气说完,全班一片寂静,随即爆发出一阵掌声。全班同学的目光都发着光照向张佳川,卓一莲的脸上却火辣辣地烧起一片云。掌声里张佳川微笑着冲卓一莲挤挤眼睛。卓一莲却没好气地扭过脸,低下头再不说一句话。
从此她开始躲着他。是骄傲惯了的心忽然遇到对手的自卑,还是从来没有哪个男人让她如此下不来台。张佳川却开始处处提问她回答问题。她能感觉他是有意的,却微笑着,又是善意的。她闷头啃了一个多月魏晋南北朝,下了课找他再去过招。他却一句话也不说,静静地看着她自说自话,末了刮了一下她的鼻子说,你真傻。
他没想到自己人到中年会有这般遇合。妻子贤淑,日子像格子里的棋子,按部就班。可无缘无故杀出这样一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乱子,搅乱了整盘棋。他怎么也不会相信哪个风华正茂的年轻女孩会真的爱才。上课时鼓掌的鼓掌,恭维的恭维,无非是想早早混到文凭离开这里。下课铃一响,各自打着电话约会的约会,逛街的逛街,他坐在空荡荡的教室里,忽然心里一阵落寞。唯独她傻,真去查资料找魏晋南北朝,这个社会里,问房价人人知道,问魏晋南北朝,谁知道呢?当她真的抱着一摞打印稿找他辩论的时候,他心里喜悦也酸楚,他忽然觉得自己被尊重了。
桌上的茶已经冰凉,他还没有来。是不会来了吗?
“我怎么会舍得下你?”他吻着她的时候轻声说。他把头埋进她的胸前,没看见她脸上一红。和他在一起很踏实,她觉得他教会自己很多东西。为她打开一个新的精神世界。他充满斗志与才华,他讲课时像一个激昂的斗士,充满创造力,每一句话语都像雨水浇灌出卓一莲心中的茂林。她彻底陷落了。才华是一根有魔力的魔术棒,但它无论多么精巧,也遮不住人性欲望的真实。他看她的时候恨不得吞了她。他从她的眼睛里看到美好与青春,他需要这光与热的照耀,他贪婪地汲取着。“我无法给你什么,但我需要你。我知道这很自私。”他抚摸着她的头发说。她听不得这些话,听了心都要碎掉。
等待最是难熬。空荡荡的心里,灵魂从身体里飘出来,在空气里游走,想要回去时,却找不见自己的身体。卓一莲从提包里取出口红,轻轻涂在唇上,霎时光彩四溢。对着小镜子抿下嘴唇,她心里说道,要把自己最好的一面留给他。
第一次在酒店里,她把头靠在他的肩窝里听他滔滔不绝地讲自己。从小时候讲到上学,参加工作,结婚成家,几个小时,他一点儿也不觉得累。她不知道自己记住了多少,只是靠在他的肩膀上感觉他说话时身体轻微的颤动,让她觉得舒服。他有着强烈的倾诉欲,是因为生活太单调孤寂所致。说完他沉默了一下,转头看着她的眼睛说:“我的生活早已被命运画上格子,家,学校,大量琐碎待完成的工作——一个个固定的格子——我注定要在这样的格子里了此一生。在我即将被石化的时候,是你的明亮与天真照亮了我。”他的眼神忽然有些悲哀。日光透过窗户照在他的脸上,他随即低下头不再说话。灰色的剪影落在她的手里,她握起手捉住这影子,心里充满温柔与怜惜。只愿从此保存自己的明亮与天真,把最好的一面留给他,温暖他。
但她并不知道该如何温暖他。她自己也常常感到寒冷。父亲早逝,从小由母亲独自带大,她是家中老大,弟弟妹妹都在上学,需要她工作后补贴养家。可她偏偏不能选择嫁个有钱人,,她恨自己的不现实。周围的小姐妹们都嫁人了,开着跑车约她逛商场,逛了几次就显出差距,小姐妹笑她不入时:“一莲,咱们女人你可要晓得,春夏秋冬不同季节的衣服要搭配不同款式的包包,你不要一年四季挎个同样的包包出来,懂得啊?”她委屈得回家哭了一场,从此再不逛街,偏偏拗了性子要学点真东西,充实自己。
“生什么气,我可以养你。”他笑着说。她听了心里一酸。她不需要他的怜悯,却不知为何又不觉得这是怜悯。他们从酒店出来,他总是找个理由先走,让她拿着房卡去前台退房,除了押金,前台总寄存着一笔钱,一并交给她。前台小姐保持迷人的职业微笑望着她,她站在那里却有想哭的冲动。他早已离开,再见面也丝毫不提此事——为了保全她的尊严而又帮助到她。
也许他又是被校长找去谈话,讲省里评优秀教师的事。卓一莲坐在咖啡馆青白的玻璃窗下,心里怅然。他是校长看好的人选,他不想辜负了荣誉,更不会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已经给卓一莲敲过警钟,关系万不可暴露。电话不再打,短信也已经不再给他发了。上次教西方文学史的王京华和他在走廊里抽烟,不明不白地笑着说:“佳川,工作拼命是好的,可不要太累,嫂子总说你最近忙,下班回家晚,加班太多。又要写书又要评优,你可要注意身体啊!”他笑笑,心里一下警惕。家庭也要保持和睦幸福的样子。她呢,只能坐在咖啡馆傻等。一年间的变化来得太快,她还未曾反应过来,就已经被卷入无法自拔的漩涡里。
咖啡馆的门开了,他带着室外一身寒气走进来。“来晚了!一直想走,但王京华下午没课。坐在办公室里聊天,我不好走。”坐了一会儿,两人从咖啡馆里出来,一坐上出租车,他心里安定下来。一只手从腰上搂住她,长舒一口气。她把他冰凉的手捂在怀里暖着问:“冷吗?”“不冷。”可手就是暖不热,车窗外的天空灰蒙蒙的,要下雪了。这是下雪前的预兆,空气阴冷而潮湿。
“今天学校收到了举报信。”张佳川一进酒店房间就坐在沙发上闭着眼睛说。
“什么?”卓一莲心里一惊。
“但因为没有证据,只是笼统地扣些帽子。但校长叫我去,让我看了信。”张佳川说。他用手抚摸着她的头发,将额前的刘海一缕缕捋顺,不再说一句话,眼神游移地望着她。
片刻,他慢慢地说:“千万不能出事。多少双眼睛在盯着我。这可开不得玩笑。”课堂上那个激昂的斗士消失不见,眼前的男人眼神游移,神情恍惚,仿佛一个不知所措的孩子。
我不会让你出事。卓一莲在心里说。她的血液如决堤的洪水。快速流淌着。
忽然有人敲门。门外有碎杂的脚步声。他弹簧一样跳起来走到门旁呆呆站住。她用手指放在唇上示意他不要出声,好在敲门声停了。
她屏住呼吸,好一阵才肯定说:“走了。”
她一把拉起自己的长围巾塞给他:“快走,用围巾包住头,从消防通道走。”
“那你呢?”
“别管我,我们不能一起走,你知道楼下有没有人等着?”
张佳川木然地停了一秒钟,随即打开门走了。
卓一莲背靠在门上长长舒了一口气。全身松懈下来,打开房间里的电脑开始上网。门外的脚步声在走廊转了一圈再次转到房门口,随即又响起了敲门声,并且伴随着服务员的声音:“服务员打扫卫生。”门开了。服务员身后跟着两个男人,其中一个是王京华。学校里学生太多,他并不认识卓一莲,但卓一莲认得他。王京华向房间里迅速张望了一番,客气地对卓一莲笑笑:“不好意思,约好的朋友电话联系不上,走错房间了。”
说完走了,一下午再没有人来敲门。
卓一莲一直在房间里上网,她怕他们还等在楼下,她走得太早在楼下碰见他们引起疑心。心不在焉地浏览着网页,满脑子想着,他可是到家了?她奇怪天黑得如此慢,不知道在房间里呆了多久,阴沉沉的天,雪一直没下下来。
走出酒店的时候满街的路灯亮起来。天河公园里空荡荡的,游人早已散尽,剩下几个黑黢黢的铜像孤零零地矗立在公园门口。有什么东西飘在铜像脸上,卓一莲走近用手一摸,湿的。她抬头望望天空,啊,下雪了,雪花一片一片飘落到铜像上,草地上,飘落在卓一莲的脸上,头发上。
路上的行人稀稀落落,天寒地冻,各自赶着回家。他一定到家了,安全了,可以安安稳稳展示家庭幸福生活了。她抬眼四望,周围白茫茫一片,自己又该怎么办呢?
卓一莲走在雪地里,渐渐被雪覆盖了全身,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
张佳川回到家里,翻箱倒柜,找出多年前结婚的婚联。第二天拿到课堂上在讲解诗词的时候引用,惹得全班同学大呼羡慕,称张老师和师母是“模范夫妻”。一时笑语四起,看来已经堵住王京华的嘴了。夫妻恩爱的定论不胫而走,家庭和睦口碑已然确立。
卓一莲不得不转学。
张佳川叹口气,心里想,她接到转学通知书的时候一定恨他。但是欲成大事者必心坚如铁,排除一切干扰,必要时要舍得放弃。她爱他。全心全意。但她毕竟经历的世事太少,太单纯,还不懂得人性的复杂。他终究要为将来考虑,自己已经人到中年,事业的成功是远远大于情感的愉悦的。她温暖过他,照耀过他,可他不能因此而停留在她那里。权衡与取舍,就算是他教给她的最后一课吧。
她是他的红颜知己。但是红颜,须知己。
新学期开学,张佳川结束了古诗词的课程,开始教授新课先秦诸子散文。课堂上一片安静,只有张老师细腻低沉的声音嗡嗡散布在教室墙壁的四周,不少同学边听课边用笔在笔记本上唰唰写着。
“张老师,《论语》里‘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中的‘君子一词如何理解?”一个同学举手提问。
“孔子所处的时代是一个礼崩乐坏的时代,社会秩序处于混乱状态。面对严重的社会危机,儒家认为,要维护社会秩序,必须‘复礼,从‘仁字人手。如果一个人能够在无外在强迫、无利益驱动的条件下自觉地实行‘仁,即是君子。孔子强调,要注重人的品德与精神修养。”张佳川回答道。
“张老师,我看这书里讲的君子,就像你呢!”提问的同学接着说。
“是啊,说的不就是咱们张老师吗?文质彬彬,然后君子!”另一个同学说。
“可不是吗,张老师这次被评为全省优秀教师,听说学校要给他庆祝,他说离不开家庭的支持,要连同自己的结婚十五周年一起庆祝,校长选他做全校模范教师……”
一语炸开了锅,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喧闹声中,下课铃骤然响起,张佳川笑盈盈地走出教室。
责任编辑:张即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