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气萦绕

彭康

1

在这之前，我已经走了很长的路，脚板磨出了很硬的厚茧子，但我还得继续走，因为我的前面始终萦绕着一种无比芬芳的香气。我就像是一头牛，鼻子被一根香得要命的绳子牵扯着，我不得不奔波在陌生的路上。此外，我已经一无所有。我奔走的目的是为了寻找孙丽，要去参加她的盛大婚礼。我想她的婚礼上也许没有鲜花，没有礼炮，但一定会有香喷喷的葵花子，而葵花子的香味与她身上的香味刚好吻合，令我迷恋和倾倒。我甚至看见兴奋的人们边嬉闹边嗑着葵花子的样子：在婚宴还未正式开始之前，人们团团围坐在桌子的四周，纷纷伸出形状各异的爪子，或狠狠地抓上一把，或讨巧般地捏上几粒，优雅而迅捷地填入口中，上下牙一碰，发出一片叭叭叭的细碎声响，接着舌尖一舔，瓜子仁就脱去了外衣，裸露着饱满的身子，与柔软的舌头热烈相吻。似乎是一眨眼的工夫，原本柔软无骨的舌头就背叛了脆弱无比的瓜子仁，将小巧玲珑的瓜子仁一卷，就送到了坚硬的上下牙之间，像是得到了命令，上下牙立刻咬合磨动起来，瓜子仁就发出痛苦的呻吟，接着便粉身碎骨地被吞入了深深的黑洞。同样也是粉身碎骨的瓜子皮，却随着黑洞喷出的股股香气，雪片般地纷纷下落，落得满地都是，到处都是……

这是我的梦魇。自从孙丽走后，只要我一进入梦乡，这个梦就时常光顾，而且反复播放，像是流动的特写镜头。奇怪的是，孙丽一次也没有显身在这个梦里，哪怕是一个模糊的背影。随着这个场景的频频出现，总有一股浓郁的香喷喷的瓜子味充盈其间，弥漫不散。

2

于是我的梦魇就被香气浸透了。就像是一个浑圆完整的光晕，紧随我挪动的身体，烦乱飘荡的灵魂，随时随刻地罩住了我的全部。无论清醒还是睡眠，我都能敏感地嗅到那股喷香的味道，即使是在夏日炎炎的臭气熏天的茅厕里，这种香味也能直冲鼻孔，扑面而来，像八月桂花盛开的季节，让我心迷神醉。

你能闻到我身上的香味吗？这是我经常问及别人的唯一问题。许多人表现出不屑一顾的神态，认为我是个不大正常的人，纷纷离我而去；偶尔也有人认真地凑近我，像狗嗅到臭屎一样，满意地点点头说，你好香啊，香得我的鼻子都闻不到你的臭味了。的确，我的神经似乎出了一点问题，以至于我真实地品尝到了我自己身体里散发出来的香气。这香气不是从别处飘来的，而是从我的骨头里迸发出来的，是自生自长的原始，带着母体的馨香与温度，真实得令人们难以相信。哦，对了，我自小就失去了母亲，好像是在我三岁或四岁时，母亲就撒手人寰，去了离家门口不远的一面陡坡上，孤傲地默默无语了。

从此我便成了孤儿，一个没有母亲和父亲的孤儿。在十多年的时间里，经过无数次的痛苦折磨，我一天一个地方，一天一个家庭，一天一个样地慢慢长大，直到我十四岁那年，终于到达了父亲生前工作过的单位，被好心人收留并苟且地生存下来。

3

孙丽比我先参加工作，可能大我两岁或是三岁，谁知道呢。我也没打听。我只知道我到队上时，她已经在队上了，而且成了我们这批新来的师傅。而她并没有直接带我这个学徒工，而是成为了另外两个如我一样的狗东西的师傅。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孙丽时，第一次闻到她的体香时，将我的同类称之为狗东西。

当时的天气，真是天高云淡，万里晴空，脸盆大的日头，红光满面地映在金色的荒原上，让人恍然置身于美妙的梦幻当中。我猥琐地站在孙丽身后，面向着高大威猛的队长和师傅们不同的后背，谨小慎微而忐忑不安地等待着队长的分配指令的下达。就是这时，我闻到了孙丽身体里散发出来的香味，特别奇异的香味，像桂花，像炒熟的葵花子，或像这两种气味的混合香精——长驱直入地涌进我的鼻孔，差点将我单薄的身体击倒。我不得不稍稍挺直身子，以他人不易觉察的速度，慢慢向孙丽的后背靠拢。我紧紧盯着她那用两只手就能箍住的细腰，蠢蠢欲动地伸出迷惘的触角，鬼鬼祟祟地探向她的身体。我感觉我与她地球仪般的屁股即将碰撞的时候，一股巨大的香气萦绕而来，将我完全包裹。我呆愣地不知所措，一下子变得饥渴难耐，一下子变得僵硬无比，一下子变得目空一切。我的心在颤抖，我的腿在颤抖，我的天地在颤抖，我的家乡在颤抖，我的所有的一切全在颤抖……

4

我又做梦了。梦中的香气袅袅而升，犹如家乡灶屋里散发而出的炊烟，将我的整个小屋包裹得云里雾里。于是，我听到队长的口中发出的声音，他没有喊出我的名字，我也看见身边有人朝我慢慢移过来，是两个与我一样年轻的学徒工——两个狗东西，他俩磨磨蹭蹭地挤兑我，站在了孙丽的身后——我刚才站立的位置。我委屈极了，鼻子一酸，眼泪涌了出来。我用袖子擦掉泪水，悄悄地后退了几步，但那香味却没有背离我，而且是随着距离的拉长，其味道越来越浓，越来越香，竟然与我不离不弃，缠绕在了我的袖子上，我的眼泪中。我发现我变成了一个香体，香味正源源不断地从我的体内发出，缓缓地向四周扩散。

不知时间走过或停滞了多久，我的脑海一片空白。当队长结束了分配我们的工作，转身离去的那一刻，孙丽也转过身来，就在她转身形成侧影的一刹那，我看见了家乡凸凹有致的山崖，落差大得有些触目惊心，触目惊心当中，却又不失优美的舒缓，一直延绵到我的整个人生。后来我经常想，我人生的全部失败，一定与让我陶醉的香味和错落有致的山崖有关，而且是紧密相联。但我从不后悔，从不懈怠，因为那缠绵于山脉的香味，如伴侣一样，陪伴我走过了许多的穷途末路，让我在几近绝望的时候，又柳暗花明似的清醒过来，氤氲着我继续前行，直至赴死。

5

而这一切，孙丽却是不知的。就像不知我因她的香气而流完最后的一滴鲜血。那是夏日的一个深夜，我像出动寻觅食物的老鼠，正溜过她香喷喷的宿舍，突然爆发出一声非人的惊叫，吓得我赶紧缩在了她的宿舍的房角后面，迟迟不敢露头。

听着房门的一声巨响，接着出现了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一个高大威猛的身影带出了极为疼痛的哭声和极其馥郁的香味，在夜色中淡淡而去，慢慢飘散。

我抽搐地蜷缩起身子，挨刀般地蹲了下来，在香喷喷的空气中，舔舐和吸吮着腥甜的鲜血，直到黎明降临。

从此以后，无论白天还是夜晚，除了上班和少得可怜的睡眠时间外，我总是闻着香味，不远不近地尾随着孙丽或她的影子，即使是看她一眼，我就能得到巨大的满足，心里不再觉得空落落的。一旦在很短的时间内见不到她和她的影子，我就会烦躁不安，六神无主，流浪狗般地到处嗅闻，四处寻找。

这期间，我变得坚硬起来，硬硬的骨头撑起了原本并不宽大的衣服，似乎衣服被挂在了钢铁做成的衣架上，应该呈现出硬朗的骨骼。但我仍然早起晚归，抓住所有的空闲，牺牲本该吃饭和睡觉的宝贵时间，强迫自己睁大眼睛，闭上嘴巴，幽灵般地追随着那团无法消散的香气。在香气中潜伏行进，我的瘦小的双手里总是握着一截铁棒或石块，一刻都不松手，时间一久，硬硬的家伙会发出人体般的温暖，穿透皮肤，与骨头磨擦。每当此时，我就感觉到格外地幸福与快乐，仿佛探险家享有的未知刺激带来的极大快乐，让我的灵魂舒畅而升腾。

6

有那么一个时期，当我看见了孙丽后，心满意足地回到宿舍时，就将自己枯萎的身子搁置在黑糊糊的床上，长久而专注地盯着对面墙上那张不知是谁何时贴上去的影星肖像，肖像大得出奇，犹如一张长条桌，上面躺着一个身材如山崖般凹凸的艳体，柔软喷香地向我逼来。我闭上眼睛，紧紧地缩起身子，痉挛般地大喊一声，身体开始弹跳，接着慢慢瘫软，于是宿舍里的空气中，就有了难闻的腥臊味道。

这种味道来源于萦绕我的那团香气，却不属于墙上那个美女影星的功劳，这点我比谁都清楚。

我静静地躺在床上，不再看那肖像一眼，使劲地嗅吸鼻子，拉近孙丽与我的空虚距离，勇敢地冲了过去，狠狠地撕下了那张肖像，拼命般地撕扯揉搓，直到倒霉的影星粉身碎骨，一命呜乎。

我的这种类似于歇斯底里般的狂怒，不仅仅指对我自己，那个影星，主要是指对于高大威猛的队长，我也想咬牙切齿地撕碎他，然后付之一炬，让他化为灰烬。因为他让我流下了很多的鲜血，而这些鲜血却毫无用处，只能让我丢掉空洞的性命。

我没有走出宿舍，直奔目标，而是再次躺下，因为我疲惫极了，瞌睡极了，我需要好好的休息，好好的成长，因为我的学徒工期满后还得转成正式工。这不是由我决定的，而是由队长掌握的。虽然我的生命不值一提，毫无色彩，但我得为那股醉人的香气而挣扎，为我的懦弱而坚持，直到那香味永远地不再消失。

7

我又活了过来。我知道我睡了很久。我也知道那股香味始终陪伴着我，像血液一样植入我身体的内核，根本无法过滤和驱除。

好在的是，机会终于来临。这让我兴奋至极，感动得我潸然泪下。又是一个炎热的晚上，天刚黑下来不久，篮球场上坐满了黑压压的人群，人们的屁股底下不是坐着小方凳、长条凳、椅子，就是垫着砖块、水泥墩子，或能够支撑屁股的铁架子，粗细不一的横木，一个紧挨一个，挤得水泄不通。整个球场一片哄闹，说话声，咳嗽声，口哨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人们同我一样高兴着，快乐着，全然不顾黑漆漆的天空不见繁星的踪影。一道白炽的亮光投射到悬挂在两个移动的篮球架的荧幕上时，人们一下子沸腾起来，高呼着：是谈恋爱的，是爱情片啊！会不会有亲嘴的镜头啊！人们兴奋着，交流着，欢愉的心情难以言表。

我同人们一样欢愉着，只是我的欢愉不仅是哑然的，香喷喷的，而且是生命深处的幸福战栗，是生命对香气的独特体验！这体验越来越近，越来越真，真的正如孙丽已经站在了我的身边。她右手举着用报纸包成锥形的一包葵瓜子，尖锐的一头握在手中，宽大敞开的一头里面堆满了瓜子，连同她口中喷出的香气，紧紧包裹着我，让我动弹不得。

我来晚了，没有带凳子。她指着我脚下的也只能勉强坐下两个人的凳子，香气撩人地说，我没占位子，能不能让我坐你这儿看？我连连点头，赶忙弯腰拍打了一下靠向她的凳面，就站在原地看着她款款落坐。这时，她抬起美丽无比的瓜子脸，看了我一眼，然后嘬起好看的小嘴巴，指向空出的位置说，坐呀，挡着后面的人了。

我像遭遇狂风暴雨的雏鸟，瑟瑟缩缩地坐了下来，坐在了她温热而又喷香的身边！从她来到现在，我没有说出一句话，连语无伦次的话都没有，在她的面前，我蓦然失去了语言功能，成了哑巴。其实我有很多的话要对她说，但此时此刻，我又突然觉得半句都多余，还有什么比她这样近地依靠着我更真实，更美好！

我不知道我都干了些什么，想了些什么，更不知道我还能干些什么。我像个毛贼一样，或许更像个龌龊的小人，一直偷偷地斜视着她的娇美的侧面，终于难耐地伸出了我肮脏的小爪子，碰到了她拿捏瓜子的左手，瞬间的触电，让我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禁不住地一下子打湿了满满的心绪。没想到她对我笑了一下，用左手抓住我的小爪子，轻轻翻转出我的掌心，将她右手中的锥形纸包倾斜过来，粒粒饱满的瓜子就像一团团沁人心脾的香球，沉甸甸地砸向我的掌心，再通过我的全身，将我彻底击倒……

8

我病了，病了三四一十二天，才慢慢好转起来。

我病的原因不是孙丽施舍于我的瓜子，叫我哭笑不得；而是孙丽的突然离去，让我醉生梦死，昏昏欲绝。

这年某月的一天早上，当我从香气沁人的梦中清醒过来时，我敏感地觉察到那股香气正与我慢慢地远去，虽然它的根系早已植入我的肉体和灵魂。当我确定孙丽已经悄无声息地调动了工作，去了一个我不知道的地方，与一个我不曾相识的男人成婚时，我的感情的天空轰然坍塌了，骤然而起的风暴，残酷地卷走了我破碎的小屋，抛向黄沙漫漫的无垠荒原。

那天，我干了很多的事，走了很多的路，说了很多的话，喝了很多的酒，完全像个疯子或者白痴，但我却不自知。听人们后来说，我简直像个非人，一举一动特别吓人。我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和衣服，莫名其妙地狂奔，怒吼，大笑，啼哭，然后一个跟头栽倒，接着爬起来，将绊倒我的一根核桃粗的铁管用两手硬是折成了弯弓；我像离弦的箭一样，穿透包围我的人群，拼命地奔向小卖部，用比铁还硬比钢还强的头颅，猛烈地撞开了厚厚的防盗门，一把拎起一瓶烈酒狠狠地磕掉瓶颈，抓起来就喝，锋利无比的玻璃划破了我的舌头、嘴唇、手臂、面部和胸部，我成了一个血肉模糊的野兽……

然而，我仍然活了过来。活了过来的我，无可救药地仍然迷恋着孙丽的香气，如同迷恋我的家乡，我的母亲。于是，我离开了收留我的好人和单位，毅然决然地开始了行走，像小时候一样，流浪着寻找我心爱的渴望与空虚。

在寻找的路上，我总是行色匆匆，以时不我待的精神，猎犬般敏锐的嗅觉，努力寻找着香气萦绕的孙丽。我想赶在她举行婚礼的时候，见她最后一面，厚颜无耻地嗑上几粒香喷喷的葵花子，然后带着为她祝贺的真诚表情，悄无声息地永远离开人世。我相信我能够找到她，能够闻到那团令我心碎的香气。所以我一直在路上。经过九九八十一天，我终于在一个叫做臭镇的地方闻到了她散发出来的香气。当时我就开怀地大笑了，嘲笑着这个很臭的地名，这叫什么狗屁名字啊，哈哈哈哈……

原来我又做梦了。我梦见自己躺在一大片成熟的干涸的葵花地里，正在如饥似渴地大嚼着汁液淋漓而又香气袭人的葵花子。所以我不知道梦该死，还是我该死。在无法得到准确的答案时，我只有继续做着香气萦绕的黄粱美梦！

责任编辑/乙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