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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的蕴涵与民族的灵魂

2013-04-29尹思

青年文学家 2013年8期
关键词:蕴涵灵魂民族

尹思

摘 要:《透明的红萝卜》是莫言写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成名之作,在大胆地吸收西方现代主义的写作手法,运用独特的叙事视角的背后,其展现的伟大深刻的民族灵魂和精神,揭示的广阔历史的深层次蕴涵,以及采用幻象——真实——复归本体的灵魂视角的叙述方式,都是这部小说独特奇妙而又意蕴深刻的要旨所在。

关键词:黑孩;历史;民族;灵魂;蕴涵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3)-8-0-02

有人说这是一部描写缥缈魔幻的梦境与现实历史背景的结合,有人说这是一部关于记忆框架的文学建构,也有人说这是通过儿童的视角探讨关于生命意志力的问题。莫言这部写于八十年代而一举成名的作品,在大胆地吸收西方现代主义写作手法,运用独特的叙事视角的背后,其主题的多义性是显而易见的。而站在历史解构和民族精神探析的角度来看,这部小说无疑蕴含着更为丰富的、更为深刻的文本内涵。

是什么样的民族精神才足以被崇奉为“纯种的红高粱”而生生不息?是在怎样的广阔苍凉的历史天空下才让那些鲜活血肉的书写如此真实而震撼?又是怎样奇异美妙的梦境与残酷冷冽的现实的结合指引着个体摆脱历史、复归本体的道路?

在这部被作者本人认为“最有象征性、最意味深长”的作品中,我们也许可以找到答案。

一、民族的灵魂

在《莫言:在高密东北乡上空飞翔———莫言传》中记载道,莫言小时候曾有过因为偷别人地里的萝卜填肚子而被批斗的经历,这给他留下了一个无法褪去的伤疤,也使他自此而善于以饥饿的种种表现来展现人间的苦难和抒发对不幸命运的同情。《透明的红萝卜》中那个无名无姓的黑孩,既是作者灌注了满腔热血,视为“与自己灵魂相通”的人物,同时也是整部作品的核心和灵魂所在。

在黑孩的身上,我们可以看到那个特殊时代下普遍的群体印迹——贫穷、愚笨、苦难。他“赤着脚,光着脊梁,穿一条又肥又长的白底带绿条条的大裤头子……小腿上布满了闪亮的小疤点。”“他的头很大,脖子细长,挑着这样一个大脑袋显得随时都有压折的危险。”他备受后母的虐待,瘦弱不堪,衣不遮体;在别人眼里更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刘副主任的肆意辱骂和小铁匠的暴力相向,从来就不曾把他当做真实的生命来看待。在那样扭曲变异的历史环境和冷漠残酷的生活境遇之下,原本“四五岁时说起话来就像竹筒里晃豌豆,咯崩咯崩脆”的灵性的黑孩变得越来越少话,“动不动就像尊小石像一样发呆,谁也不知道他寻想着什么。”是生理机能上的哑巴,还是面对历史现实的哑语?他寻想的,是关于饥饿生活的苦难思索,还是对于历史命运的无助揣测?

肉体上的折磨凌辱并没有摧毁黑孩敏感坚韧的精神世界,他拥有超乎寻常的感受力和意志力。语言上的沉默不语似乎使得他对那些看似微不足道的世界的感受更加异于常人:被铁锤子砸破手指,“他不吱声。这时候他的眼睛又盯住了水底的河虾,河虾的身体透亮,两根长须冉冉飘动,十分优美。”被菊子姑娘叫醒吃饭,“姑娘用两个指头拈起头发,轻轻一弹,头发落地时声音很响,黑孩听到了”……视觉、听觉甚至触觉的极度敏锐的感受力,在填补语言交流的空缺的同时,更是他精神世界的根源所在。

在那样四处潜伏着吞噬血肉的陷阱的岁月,黑孩居然奇迹般地活了下来,这个“像谷地里被风吹动着的稻草人”,在家庭暴力、社会冷酷环境,和历史苦难的多重境遇下,是什么让他得以生存下来?穿越苦难的疯狂吞噬,又是什么支撑着这个单薄瘦弱的身体在荒凉无望的历史中书写下这段生命的交响曲?

民族的精神和灵魂,是当代作家在反思历史命运、反观人性伦常、反比狭隘的个人英雄主义过程中的永恒话题。莫言也不例外,这个被雷达称作“骨子里浸透了农民精神和道德的作家”,一直以来致力于书写的就是民族精神和国民灵魂的观照。而黑孩身上所展现的面对苦难生活的态度和意志力,正是一种坚毅韧性、逆来顺受、孤傲不屈的民族精神的真实再现。围绕着黑孩展开的整部作品,也可以说是这种精神灵魂的蓬勃展现。我们看到,小石匠敲打他的光头时,“黑孩忍着,一声不吭,只是把嘴角微微吊起来。”这是他的坚韧所在,并且贯穿整部作品;菊子姑娘痛心他在锅炉房受苦,要拉他回去砸石子时,他“恨恨地盯了她一眼,猛地低下头,在姑娘胖胖的手腕上狠狠地咬了一口。”这是面对别人的不信任,更多的是对于被夺走的犹如母亲般的菊子姑娘的不满和宣泄;当他去拿小铁匠勒令他捡起来的滚烫的钻子,在小铁匠恍觉而大笑谩骂时,”他一把攥住钢钻,哆嗦着,左手使劲抓着屁股,不慌不忙走回来……”手里冒出的黄烟把小铁匠吓得像疯瘫病人一样嚎叫——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对生活戏弄和磨难的独特反抗。

黑孩的精神内涵,是面对苦难历史境遇的顽强韧性,是寻找精神安在的反叛勇气,是在反抗罪恶、灾难和剧痛中喷薄而出的个体生命生生不息的民族使命!雷达甚至在评价《透明的红萝卜》时无不激昂地慨叹道:“具有超人意志力的黑孩,就是莫言对农民韧性的浓缩和结晶化,就是一种‘纯种红高粱精神的外化。”

当莫言把黑孩所蕴含的精神内涵从单纯的探索农民阶层的命运上升到对整个民族兴衰的探讨和对民族灵魂的求索时,这部作品本身的意蕴和视野就大大开拓了。黑孩已不仅仅只是一个儿童话语的符号,他所代表的这种“纯种红高粱”精神,代表着整个民族在多灾多难的历史面前昂然挺立、绝不屈服的坚决姿态和崇高灵魂!

二、历史的蕴涵

如果说黑孩所代表的是整个民族精神的象征,那么离开了历史的建构和解读,单纯去解说人物的精神蕴涵,所谓的“民族的灵魂”又何以有血有肉,生气勃发呢?如果说黑孩是莫言所孜孜以求的“纯种红高粱”精神的象征和外化,那么,“透明的红萝卜”就是这种精神的内化形式,是紧贴着历史轨迹的深刻蕴涵。

红萝卜一开始还只是文革时期解决修洪闸的工人(主要是小铁匠和黑孩)的温饱问题的工具,但是当黑孩在老铁匠高亢的歌声里渐渐迷蒙,他开始看见一幅奇特美丽的图画:“红萝卜的线条流畅优美,从美丽的弧线上泛出一圈金色的光芒。光芒有长有短,长的如麦芒,短的如睫毛,全是金色……”我们可以看出,这里的“红萝卜”已经远远超出了填饱肚子的狭隘范畴,它不仅仅是黑孩脑海里闪现的奇特梦境,更是他黑暗无光的世界里一道喷涌而出的金色光芒。那么,它对于这个饥饿尚且难保的黑孩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在作品中我们看到,小铁匠发泄愤怒把红萝卜扔进河水里之后,黑孩撅着屁股蹲在河边盯着河面看,整个上午“就像丢了魂一样”;晚上他睡不着觉,“他总是想着那个萝卜,那是个什么样的萝卜呀,金色的,透明。他一会儿好像站在河水中,一会儿又站在萝卜地里,他到处找呀,到处找……”

不难发现,在超越了食物充饥的物质层面,“红萝卜”所蕴含的深刻意味:一方面是个体生命内在的精神追求和支撑,在苦难的生活面前,物质满足的永远只能是肤浅表层的、极易被摧毁腐蚀的肉体需求,只有当精神的寄托和希望充溢灵魂深处时,才不至于被那个人为妖魔的历史主宰拉近万劫不复的深渊;另一方面,这样的一种精神符号,又何尝不是支撑整个民族和历史的坚硬脊梁?在小说的最后,老铁匠走了,菊子姑娘瞎了,小铁匠疯疯癫癫,而黑孩举起手中的萝卜,还在寻找那个晶莹剔透的红萝卜。作者写道,“他希望这个萝卜在阳光照耀下能像那个隐藏在河水中的萝卜一样晶莹剔透,泛出一圈金色的光芒。但是这个萝卜使他失望了……他又拔出一个萝卜,又举到阳光下端详,他又失望了……”至此,这个“透明的红萝卜”已经不仅仅属于个体生命对内在精神的寻求和建立。在文革那样的特定时代下,历史的浑噩迷惘使得寻求整个民族的希望和精神上的解脱成为一种积极奋发的精神动力,个体的苦难和拯救让位给历史的深刻反思和热切求索;民族要想走出苦难的深渊,除了千千万万的“黑孩”的精神救赎,还需要整个民族意识的深刻觉醒和顿悟——从这个角度来看,“透明的红萝卜”所蕴含的意味,正是整个民族挣脱苦痛、走向希望和兴盛的精神寄托!

历史的灵魂在上空漂浮端视着,那个瘦弱的黑孩,在金色夺目的阳光照耀下,“像一条鱼儿游进了大海”,钻进黄麻地里继续寻找那个金色的、透明的红萝卜……

三、幻象——真实——复归本体的灵魂视角

这部小说的线索,简单来说有两条:一条是外在的,即叙述小石匠和菊子姑娘的爱情故事;另一条是潜在暗藏的,通过黑孩的视角和幻想,揭示他精神境界的深入和成长。除了“透明的红萝卜”这一意象之外,作品还通过黑孩的视角,从一开始幻想中的梦境,到菊子姑娘的出现带给他的真实生活的温暖体验,再到这种真实梦境的破碎和裂痕,最终复归寻找幻梦中金色的透明的红萝卜的道路。这样一条幻象——真实——复归本体的灵魂视角,既深刻展现了黑孩所象征的民族灵魂的成长成熟,又极大地挖掘了历史生活的深刻底蕴,从中更见民族灵魂与历史蕴涵这两者相互交融、互为一体的交互关系。

黑孩一出场就给人以沉默无言、呆滞愚笨的个体形象,但他超乎常人的敏锐灵性的五官感觉总是能够带给他另一种独特另类的生活体验,似乎是有意弥补他在现实世界里的荒芜和缺失。在初到滞洪闸时,黑孩的脑海里出现过两次意识幻象:第一次是听刘副主任训话时,黑孩回想起曾经梦到火车的一段梦境;第二次是初次用角锤打石时,黑孩听到河上传来了一种奇异的声音,他又开起了小差,“他看到了河上有发亮的气体起伏上升,声音就藏在气体里,只要他看着那神奇的气体,美妙的声音就逃跑不了。”

这两次幻象,都是黑孩沉浸在自我建构的幻想世界里的体验,在现实生活的压抑和苦痛面前,以五官感受的调动来实现暂时的逃避和掩饰,从中显而易见黑孩强烈的欲望和需求。但这种欲望却极容易在冷峻严酷的现实面前溃不成军,偃旗息鼓。

菊子姑娘的到来无疑为黑孩带来了真实可感的精神寄托。黑孩渐渐走出迷幻封闭的自我幻想世界,在这个充满爱和温暖的女人的关怀里恢复自我意识的觉醒。他珍视菊子给他包扎伤口的手帕,在她坐过的石头上反复调整着姿势——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基于母爱缺失而产生的强烈需求。由原本的沉溺于自我建构的幻想世界,到接受现实生活的温暖人情,黑孩的精神世界无疑在逐渐地开阔明朗。

然而,即便是这样微弱的温暖,现实命运似乎也吝啬于给予太多给这个被压抑在社会最底层的黑孩。当菊子姑娘逐渐堕入与小石匠的爱情当中,这种母亲般的关爱就不再专属他一个人了,他又逐渐回归到那个无依无靠的自我封闭的牢笼中。好几天后菊子来看望他,“他觉得鼻子酸得厉害,匆忙爬起来,看着姑娘。有两股水儿想从眼窝里滚出来,他使劲憋住,终于让水儿流进喉咙。”一连十几天,菊子和小铁匠几乎快要把他忘记了,黑孩一听到黄麻地里响起的百灵鸟的歌唱,“脸上浮起冰冷的微笑”。当真实世界的温情再次分崩离析、破碎一地,他扬起冰冷的微笑的那一瞬间,那种一直以来的感情缺失和看似柔情的美妙梦境的双重冲击,在痛苦与快乐并行、虚幻与真实叠加的道路末梢,历史最终无情地打碎了这个以为触手可及的真实梦境。

现实世界的破碎一旦开始,他就不得不再次寻找足以填补精神荒芜的灵魂支柱。他找到了,那个透明的金色的红萝卜——一种完全异于他内心最初建构的虚幻空间的物体,它不是空虚缥缈、难以把握的,更不是可有可无、毫无价值的,它若隐若现地带给黑孩精神上的强大召唤和指引。在小说的最后,黑孩见到被菊子和小石匠压倒过的黄麻地,他举起手中的萝卜对着阳光查看,希望找到那个有着金色光圈的透明的萝卜,一个,扔掉。又一个,扔掉……

尽管黑孩最终也没有找到那个透明的萝卜,但这时的黑孩已经远远不是小说开始那个缄口不言、呆滞愚笨的孩子了。当他偷萝卜被抓剥光了衣服,一丝不挂的肉体惩罚在使他感受到短暂的羞耻感的同时,他也开始了真正摆脱肉体桎梏的求索道路。从饥寒难保、衣不蔽体到有菊子姑娘和小铁匠的生活照顾,再到最后全盘被剥、一丝不剩,相对应的正是黑孩精神世界的成长线索:由最开始沉于个人的虚幻想象,到现实世界的真实温暖,再到真实破裂,转而追寻可以救赎灵魂的“金色的透明的红萝卜”,复归到对本体精神的探求。而这种精神,无疑象征着整个民族觉醒的灵魂所在,和当代历史发展轨道的最终方向。

饥饿、欲望、疯狂、无奈、反抗、拯救——在广袤的中国大地上,曾经上演了多少幕血肉鲜明、波澜壮阔的历史史诗!红高粱系列中寻求的“纯种红高粱”精神,《白杨礼赞》中颂扬纵横激荡的历史精神和意志,《绿化树》里探求的人民意识与野性赞歌。而莫言的《透明的红萝卜》则采用另一种独特奇异的视角,深刻地预示:那个透明的红萝卜所孕育的光芒、灵性、精魂,正是一个民族灵魂走向救赎和成长的核心指向,而在那样的特殊历史背景下,人民自觉性的伟大精神力量的探求最终是推动着历史前进浪潮的根本泉源!

历史的苦难剧痛往往让书写紧贴着灵魂的呐喊,只有懂得隐忍耐性而又高昂挺立、不屈不挠的精神姿态才足以被称作民族的灵魂,只有在历史的灾难和抗争面前展现的民族精神的力与美才如此震撼人心,只有在捅破现实冰冷的伪装,从个体封闭走向历史浪潮,从个体意识走向民族史诗创造的路上,才能书写出另一番波澜壮阔、激荡人心的历史诗篇——这,也许就是莫言在《透明的红萝卜》中给我们的对于民族灵魂和历史蕴涵的解读和反思。

参考文献:

1、雷达.雷达自选集(文论卷)[M].山东:山东文艺出版社.2006:35-51.

2、王敏.记忆术:代际隐喻、意识幻象与记忆场——读莫言的《透明的红萝卜》.当代文学建构[J].2012(10):20-25.

3、杨剑龙.朱叶熔.陈鲁芳.赵磊.张欣.意象建构中的浓墨重彩———重读莫言的《透明的红萝卜》.理论与创作[J].2010(2):58-61.

4、唐艺多.浅析《透明的红萝卜》中黑孩的形象.牡丹江大学学报[J].2009(9):1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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