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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重阳的龙头山

2013-04-29申剑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13年8期
关键词:龙头山白金重阳

李重阳爱吃,出了名的爱吃。他把吃饭简直上升到了信仰的高度,甚至比信仰还高。信仰是什么?信仰就是有没有你都坚信它有,别人说它是假的是空的,可你偏说它是真理。做文化局副局长十年,他见识过各种主流文化精英和江湖奇人,还有几个英雄不能问出处的大师级人物。这些人生活得都很滋润,骨子里的追求也大同小异,先是豪宅豪车美酒美人;再是功成名就,到处亮相,开会要坐在有麦克风的位置,吃饭必对牢了鱼头鱼嘴;之后就要说信仰了,信马列信观音信上帝好像都过时了,主要是道具不好办,总不能天天像太平天国的洪天王和杨副天王一样,动不动就上身和显灵,也不能在办公室挂十字架或者设佛堂。于是信老庄信孔子信星座信鬼神信江湖奇术就成了新时尚,兜里揣本小册子,桌子上搁一颗小小的水晶球,信仰的道具就全了,物美价廉,太划算了。

李重阳是文化局排名第六的副局长,前头有五个挡道的,后面有七个想跟上的,一共十三个局长,正好可以凑齐一桌出卖耶稣的饭局。但是他们从来没有在同一张桌子上吃过饭,有些是面和心不和,有些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老大和老三本来是铁杆联盟,同心同德挤对老二,把老二弄得整日如坐火炉,到处跑关系想挪挪窝。生死关头,老二的信仰之神张三丰张真人终于显灵,保佑了每个深夜向他含泪祷告的老二。老大和老三因为同一个女人——市电视台的美女主持人,打了一架,打得头破血流,双双住院。此事摆平之后,老大和老三在局里有了绰号,老大叫连襟,老三叫连蛋。绰号是老二起的,自有出处,老大肋骨断了一根,老三是裆部受伤。李重阳力挽狂澜,把连蛋改成了炼丹。老三为此感激零涕,立马忍痛割爱把自己养了几年的一只小宠物壁虎贞贞送给了李重阳, 李重阳当天就偷偷到公园把贞贞放生了。老二终于吐气扬眉了一把,他把张真人的铜像供在办公桌的抽屉里,受了委屈就拉开抽屉喃喃倾诉。

李重阳是所有局长中,唯一一个没有敌人的人。他可以这边出了老大连襟的办公室,那边就堂而皇之地走进对面老二的办公室,关上门一坐半天。他懒得为这些事多动脑筋,左躲右闪,没做贼也像做贼,没谋反也像谋反。他有他的底气,他是名牌大学的博士,十年前丰收市面向全国引进博士人才,来了就给房子和帽子,还欢迎带家属,房子是三室一厅,帽子是一律的副县级,也就是丰收市这种地级市的副局级。农家出身毫无背景的李重阳,想都没想就投入了丰收市的怀抱。丰收市是给过他温情的,妻子唐小红只有初中文化程度,被安排在市图书馆办公室工作,儿子李天才进了全市最好的重点中学。那年李重阳38岁,此举无异于背水一战,把整个后半生都押上了。他是从第十三副局长干起的,十年光阴荏苒,他稳稳当当地走到了第六。

第五第四,甚至第二第一,他不是没想过,但太出格的事他实在干不出来。老大连襟当年为了扶正曾跪在市委书记的膝下泣不成声,虽是酒后失态,也成了一生抹不掉的污渍;老二更绝,据说手里捏了好几个大领导的短处,到了关键时刻就时不时地敲山震虎一下,有短处的虎差不多就和猫一样乖,于是老二从局办秘书一路走到今天;老三炼丹是罕见的帅哥,年轻时在话剧团专演英雄,后来被女领导发现重用,一步跃了龙门;还有老四老五老九老十老十三,各有各的路数,各有各的长项,全是煮不熟蒸不烂的琉璃豌豆。李重阳在他们中间,是个绝对的例外。他们都是丰收市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人脉资源盘根错节,一点儿也不比盘丝洞里那张蜘蛛网逊色。李重阳和他们相处,只能是不卑不亢,不抢不夺,并且绝不使阴招下绊子。

人和人相处久了,再深的伪装也掩不住底色,李重阳就赢得了他们的信任和敬重。敬重的表达方式是肯对他说几句心里的真话,信任的表达方式则是对着他说别人的坏话。李重阳很无奈也很坦然,他讨厌听是非,但他从不外传。他活得严严实实的,说不上快乐,也不至于抑郁。那些当年的梦想和抱负,偶尔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虫子般蜇他一口,疼一下,麻一阵,也就随着清晨的太阳,鬼魂似的灰飞烟灭。

文化局是管文化的,文艺界人士扎堆的地方,是是非非就像雨后春笋,割一茬长一茬,一茬更比一茬旺。中国人是非的底板,无非是三种颜色。李重阳提醒妻子唐小红,他说你要管住自己的嘴,别和图书馆那帮老女人飞短流长,你给我记住,天下是非不过三种颜色,金色、血色、桃色。金色是议论他人收钱送钱的,血色是议论人家恩怨情仇的,桃色是说男女关系的。这三种闲话不许参与。唐小红撇撇嘴,她说你让我说我也不说,懒得和那帮更年期多费唾沫,瞧他们家里的男人没一个拿得出手的,混得最抖的也不过是个副科级,连你的一根头发都不如。我说重阳,你啥时候成了正局长,我这辈子可就真风光了。

李重阳闭上嘴,不再和唐小红多说一句话。唐小红看看李重阳严肃的样子,就有点怯生生的。她从嫁给他的那一天,心里就怯着他,她觉得自己高攀了太多太多。二十多年的婚姻生活,他们吃过苦共过难,好不容易把日子过得像模像样,亮亮堂堂,但她就是拿不掉那股子怯意。她想到正在追看的电视剧,灵机一动,进卧室换了一袭真丝吊带的睡衣。平时她在家里总是穿秋衣秋裤,有洞的、毛边的,她舍不得扔,就当成睡衣穿。唐小红往真丝睡衣上洒了几滴花露水,拉开门轻轻喂了一声,李重阳满脸的不能置信。他被唐小红雷倒了。唐小红和李重阳同岁,48岁的女人百分之九十五以上是不应该有勇气穿这种睡衣的,除非是极其精致美丽的那种尤物。唐小红更不该穿,她年轻时就没漂亮过,但好歹还有几分水色,眼下到了生命的枯水期,干巴得像一具木乃伊,加上皮肤太黑,皱纹太多,身上吊着这么件玫瑰红的风情万种的巴掌大的睡衣,简直就像是从聊斋里面闪出来的冤魂。

李重阳打了一个喷嚏,又打了一个喷嚏,过浓的花露水引发了他的过敏性鼻炎。唐小红却觉得他是惊艳惊的,唐小红破天荒地伸出双臂,勾住了李重阳的脖子,这是电视剧里豪门男女调情的招牌动作。唐小红软语呢喃,用的是普通话,而不是他们平时说的家乡话。唐小红说,重阳,我给你算着日子呢,五十天了,整整五十天了,你都没有宠幸我。你心里只有万里江山,哪还有我这个人老珠黄的正宫娘娘。

李重阳惊呼一声,后退几步才站稳当。他的第一个念头是,坏了,我和白金金的事情被老婆发现了,再仔细一看,似乎又不太像,唐小红的眼神热乎乎的,没有一丝怨气。李重阳问,小红你这是唱的哪一出?你这衣服,嗯,衣服不错,就是颜色,嘿嘿,有点鲜艳。唐小红心里就后悔,后悔自己怎么不早点去买几件这种睡衣穿穿,二十多年的夫妻了,一件睡衣就让他惊艳成这样,可见男人真是经不起诱惑。唐小红说,重阳,以后我每天都穿这种睡衣给你看,那些秋衣秋裤我不要了,我用它扎拖把。

小红,以后少看那些破电视剧,说话说的跟穿越一样。李重阳说,你真是吓了我一跳。啥正宫娘娘,就我这种草民,还配有三宫六院不成?

唐小红干脆抱住了李重阳,她说,重阳,你是好人,我是好命,嫁给你是我前世修来的。你要是敢学陈世美,我就死。图书馆那几个臭婆娘天天等着想看我的笑话。呸,想瞎她们的眼。不过你也得小心文化局那些小妖精,那帮小骚货整天盘算着到别人的地里摘果子吃,果子是我挖坑种树除草施肥养大的,谁也别想偷!

李重阳偷眼溜一下客厅墙壁上的挂钟,这个时间白金金肯定已经把自己洗得光溜溜香喷喷的,正穿着上下两截的镂空睡衣等他呢。李重阳紧紧拥抱一下唐小红,他俯在她耳边说,咱俩是结发夫妻,我压根就没想过换人,你这么说让我心里难受了。小红,我不去了,不就是几个老领导的聚会吗?算了,咱也不求他们啥。咱俩休息吧,嗯,你穿这个真好看。

李重阳是被唐小红硬推着出家门的,唐小红可不想让他错过任何接近领导的机会。唐小红会穿着睡衣一直等他忙完回家,决不会打一个电话催促。

李重阳没有开车,他打车去的白金金家。丰收市不算大,有公车的人不算太多,认识他车牌的人不会太少,他从来不冒险。白金金是文化局下面歌舞剧院的舞蹈演员,歌舞剧院不归李重阳管,李重阳分管的是龙头山文化遗址研究所。可白金金就是看中了他,根本就没理过管歌舞剧院的老二。凭这一点,李重阳觉得白金金就不是功利型女人。白金金才24岁,只有李重阳年龄的一半,生得眉目如画腰身如柳,乍一看如梦如幻,上了床却是一座核电站,回回让李重阳融化,忘记自己是谁。她说李重阳长得像韩星,是官员当中罕见的学识与良心兼备的双料帅哥。李重阳不放心,在上不上床的问题上足足纠结了三个月。上吧,怕有后患;不上吧,实在是馋得流口水。白金金后来伤心了,一度不理他,李重阳天天去找,白金金就说,你别以为我图你什么。就你这种小官我看都没时间看,来献殷勤的多了,我不会傍大款傍大官呀?白金金边说边哭,把李重阳骂得一文不值。她越骂,李重阳越高兴。两人当夜就睡在了一起,早晨起床时,李重阳觉得那天的太阳比哪一天都明亮都温暖。那是他整个人生中最美好酣畅的一个夜晚。和白金金相比,唐小红简直就是一具干尸,于是李重阳就总是装得很累,常常两三个月也不“宠幸”她一回。

一夕胜百年,李重阳再也离不开白金金。白金金也懂事,公开场合见了他,一口一个局长,既恭敬又活泼,完全是下级见上级,晚辈见长辈的姿态。她轻易不给他打电话,有事了,想他了,就发个短信,李重阳回不回都行,她不抱怨。白金金跟他两年了,从没向他提过任何要求,功利性的经济上的都没有。李重阳给过她钱,她不要;再给,就哭,哭着骂着,哭是海棠带雨,骂是欲嗔还娇。李重阳每次被骂,心里都像喝了蜜一样,甜甜的黏黏的潮答答的。他确信白金金是爱上他了,她的爱让他显得更加容光焕发充满魅力。白金金住在龙头山下临湖的一幢小区里,小户型,只有六十多平米。买房子的时候,李重阳不由分说就把首付的钱塞在了白金金的提包里。房子装修完毕,两人在此庆祝的第一个夜晚,白金金又把那捆钱还给了他。白金金说,我只要快乐,你给我快乐就可以了。李重阳说感情是需要某一种形式来表达的,我不能给你那种最庸俗的婚姻形式,已经欠你太多。我只能用这种形式来补偿你。李重阳说得很动情,眼圈都红了,白金金才接过那捆二十万的钱,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扔了进去。

李重阳上楼时,在楼梯上遇见一个中年女人出来遛狗,他只得多上了一层,把楼梯踩得咚咚直响,然后高抬腿轻落足地退了下来。门立刻就开了,白金金皎洁的脸霎时照亮了昏暗的楼道。李重阳偶尔也看电视,经典动作练得丝毫不比唐小红差,他是用脚关的门,双手同时紧紧搂住了白金金的纤腰,两人站在门后足足热吻了三分钟。然后李重阳一把横抱起白金金就进了卧室。

一番行云流水,李重阳脑海中闪过无数古典诗词,洛神赋的、西厢记的,甚至金瓶梅的。他是中国历史专业的博士,这些东西早已深入骨髓,一到关键时刻就会条件反射地想起来。白金金的身体就像她的名字,肤色如雪,熠熠生光,摸起来冰肌玉骨,用起来浆浓果醇。李重阳说金金呀金金,你真是插在我心头的一把刀,我每分钟都忍不住想你,想死你了。白金金把李重阳汗津津的脑袋按在胸前,她说你用哪里想我的呀?李重阳就说还能是哪里,那里呗。上午开会,我眼前全是你,白哗哗的一片,我简直就坐不住了,恨不得立刻跨到你身上。白金金就笑,那你老婆呢,你老婆又是啥样的一片?李重阳说别提她,黑乎乎一片盐碱地,败兴。白金金不乐意了,你都在盐碱地上耕耘了二十多年了,这会儿败兴了?哎,我说波比波,你说假如地球就要毁灭,你只有两张去月球的飞船票,你是带我还是带她?

波比波是动漫电影里的一只外星狗,来到地球后有点寂寞有点奇遇也有点流氓。白金金喜欢看动漫,她就管李重阳叫波比波。李重阳乐得答应,叫什么都行。李重阳作深思状,他说金金呀,我知道我说带你走才是标准答案,但我不能说假话骗你,她是跟我吃过苦的,我24岁大学毕业回到家乡,分到县文化馆工作,我就和她结婚了。不结不行呀,她是我同村的,我还没考上大学就两家订了亲事。我在县里熬了八年,才考了硕士出来,又念了博士,这才来到丰收。我念书那六年,爹娘全靠她侍奉,孩子也是她带的。我们没啥爱情,我从来不知道爱情是个啥东西,但总归是个亲人吧。而你呢金金,你让我知道人世间什么是极度的快乐,我从来不知道男人女人在一起,竟然可以这么快乐。白金金猫一般拱到李重阳的怀里,她说可怜的波比波,快别说了波比波,我都快哭了。李重阳说,所以呀金金,那两张到月球的飞船票呢,你一张,她一张,我就不去了,在地球毁灭的那一刻,我就躺在这张床上想你。

白金金说,我的波比波真是好人,吃着碗里惦着锅里。来吧,波比波,再快乐一次吧。李重阳却是没了兴致,一听到碗和锅这俩字,他的胃立刻起了反应,饿,搅肠刮肚地饿。李重阳出生在60年代中期的泰山脚下,他对童年的记忆只有一个字,饿。后来上了大学,又上硕士、博士,他一直吃食堂,当然能吃饱,但那不叫吃饭,那叫充饥。吃饭是一件让人愉悦的事情,食色性的第一位嘛;充饥呢,则只是糊弄肠胃,让肠胃老实呆着,别闹腾别添乱。当了局长之后,虽然实权不大,但饭局是多得吃不完的,他狠狠地在外面吃了大半年,吃遍了丰收市每家饭店的每道名菜,彻底把胃口给吃败了。再以后,他找尽各种理由不上饭局,每到午饭和晚饭,就回家吃唐小红做的饭菜。唐小红做饭很对李重阳的胃口,小米粥,炖豆腐,熬排骨,干焙鱼,葱花油饼,花卷馒头,样样都是李重阳的最爱,百吃不厌,万吃还馋。

李重阳是穷孩子出身,从来没有吃零食的习惯。他只爱吃饭,并且必须按时按点吃。早晨七点半,中午十二点半,晚上六点半,晚吃一会儿就饿得难受,饿得心里发苦。文化局的人都知道他有胃病,吃饭吃得讲究,出了名的难请,所以有事要说了,办公室不方便的话,就请他到茶社喝茶。李重阳大多会准时赴约,下午或晚上,出去喝个茶是不错的选择。下午茶一般只能喝到五点半,李重阳要给自己留下足够的时间往家赶,一旦遇到塞车超过六点半,他就饿得受不了。唐小红说你是狗屁的胃病,我看你就是穷病。李重阳说你说得太对了,我浑身的每个毛孔都铭记着恐惧和饥饿,可不就是穷病嘛。

李重阳飞快地下床穿衣服,他说对不起金金,我胃病犯了,我得回家吃东西。白金金问你今天出来没吃饭吗?李重阳说我和她说是几个老领导的酒局,怕你着急就赶着来了,她倒是做好了,可是临时有点小变故,没顾上吃。哎呀,我胃疼起来了。

李重阳捂着胃就走,白金金有点不高兴。她是舞蹈演员,常年节食,家里只有水果、零食、面包和速冻水饺,李重阳一见这些东西就皱眉。她有回试着给李重阳做了碗炸酱面,李重阳吃得极其勉强,简直如同受刑。他们两人从没出去吃过饭,怕被人看见。李重阳也从不在她这里吃饭,他说吃得不对肠胃会疼。就因为这一日三餐,李重阳多次从她身上匆匆爬起,提上裤子就往家跑,比饿狗见了骨头跑得还快。白金金从不把吃饭当回事,一块蛋糕就能顶一天,可李重阳偏偏把吃饭当成头等大事。一个人一天三次要面对头等大事,这可真够可怕的。白金金给李重阳打电话,她说你下次再来,最好把盐碱地也带来,咱俩上床,让她做饭。白金金说完就挂了。李重阳顿时有了灵感,他觉得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下次可以让唐小红烙几张葱花饼煎几条小黄鱼,再用保温杯装上小米粥,他提到白金金那里,就在床上吃,食色性全圆满了。

老二神神秘秘地找李重阳,明明两人办公室紧挨着,他偏要打电话来,打电话也就罢了,他还要压低了嗓门问,重阳,你屋里有人吗?李重阳说我不是人吗?老二严肃无比,重阳,有一件天大的事情,在外面说吧。我先走,十分钟之后你再走。国色茶楼天香阁。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李重阳继续读手中的《明史》,他喜欢看史书,只看原版部分,不看注释,看不入眼,那些注释者的水准大多还不及他。相对悠闲这十年,他把中国历史又通读了一遍,他打算在50岁之前把近代史读完。他是越看越心淡,越品越心凉。那些苦心费力进入历史的人物,哪个也摆脱不了铁血炼心的宿命过程,炼成佛的都被炼成魔的玩死了,炼成魔的也鲜见有好报的。李重阳读史,从来不带观点,素心观史方可明鉴。历史说穿了,也不过是人性写就的。人性这东西五彩斑斓,又岂是史书里黑白两种颜色就能盖得住的。

老二又来电话催,李重阳只得前往国色茶楼赴约。老二汪建国,55岁,局办秘书出身,发表过无数豆腐块文章,用过无数笔名。笔名大多与时俱进,早期是战歌、东风、红旗,后来是改革、开放、国富,再后来是和谐、神舟、国威;嫦娥号发射成功,他的笔名是衣袂飘飘和碧海青天;钓鱼岛事件时,他发表文章用的名字是战无敌和箭在弦上。前不久他把一生的豆腐块汇总,要出厚厚五大卷集子,就笔名问题反复斟酌夜不能寐。李重阳给他提建议,老汪,你那么信奉张真人,你就叫真人算了。老二却是不干,他说一生心血,总得带个姓氏吧,我要是叫了汪真人,岂不冒犯张真人。后来文集出来,李重阳差点没背过去一口气,封面上四个烙金楷体字——汪汪文集。此后,老二的笔名正式定为汪汪,再也没有变过。老三炼丹以牙还牙,给他起了一个绰号迅速叫开,夜半犬吠——见鬼,简称无影,鬼不就是无影的嘛。

老二一见到李重阳,立马扑上来和他握手,使劲握。虽然两小时前在文化局电梯里碰见就握了手,但李重阳见怪不惊。老二的手也不是谁都能握得的,老大连襟和老三炼丹就永远也握不到。老二只和欣赏的人握手,李重阳曾经一天被他握过六次手。老二是个激情派,写作的人嘛,没激情怎么行,只不过老二的激情在脸上,不像局里另几个写作的人,那是闷骚型,脸上几乎看不到任何心思。老二去年丧偶,很快娶了下面县剧团的一个小花旦,日子过得春意盎然,鸟语花香。小花旦出了名的会卖萌,老二青出于蓝,言谈举止总爱卖萌。

老二握着李重阳的手不放,李重阳也就任由他握,李重阳觉得这种反应是老二荷尔蒙行将消退的回光返照,退光了就好了。老二说,重阳,我的好兄弟,你让哥哥等死了。你知道吗?石破天惊啊,咱哥儿俩吐气扬眉的时刻到了!你猜,你猜,刚才我见到谁了?李重阳摇头,老二就哎哟一声跺了跺脚。李重阳只得说,老兄,你莫非见到了张真人?

张真人?NoNoNo,张真人显灵见我是去年八月十五深夜三点,你忘了当时我就给你打电话了。张真人叫我卧薪尝胆,炼血为丹,我都做到了。这不,全应验了,先是连襟连蛋的“踢蛋门”,两个色狼现了原形;接着我就和小双双坠入爱河,哎呀你都想不出来小双双有多疼我。最重要的事情是在今早8点30分发生的,你猜我接到了谁的电话?市委郦书记啊,他叫我去一趟,我于8点55分进了他的办公室,郦书记要干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他钦点了我挂帅,他还亲口提到你,他很欣赏你啊。我是9点33分离开的,9点58分我就给你打了电话……

什么大事?李重阳问。

这件事情可真够惊天动地的。

丰收市临河依山,河是龙王河,山是龙头山。龙头山是座石山,海拔近一千米,虽不够高,却也绵延百里, 风貌独特古木成林,沟谷瀑布景致奇美。这些年市里陆续开发了旅游项目,渐渐地有了点名气。李重阳分管的正是龙头山文化遗址研究所,所谓文化遗址,是山民开地时发现的一堆石斧石具骨针磨盘,还有几只残缺的陶器。市里很重视,想在这堆石具陶器上做做文章,把旅游资源打开,于是请了海内外各路专家前来考证。专家的结论是,这些东西只能说明在新石器时代,这块地方曾有人类活动。逐水而居,是当时人类的自然选择。换言之,这些东西没什么文化和考古价值。市里不满意,专家不改口,于是又请来两拨专家,但结论仍是一样。市里领导干脆扔开专家结论,成立了龙头山文化遗址研究所,把那块山地建成了一座小型博物馆。李重阳多次去过那里,他陶醉于龙头山的古木和山泉,对那些石具陶罐丝毫不感兴趣。

龙头山这回在劫难逃。老二逐字逐句地传达了大领导郦书记的意思,要对龙头山文化遗址重新定位,定位成神话时期。神话嘛,本来就是传说,任你是什么专家也难挑出刺来。比如这些石具和陶罐,完全可以是盘古或夸父用过的,盘古开天地怎么就不能站在龙头山上开?夸父追日追到这里,累了渴了,怎么就不能用这些陶罐打点水喝,用这些石具砸几只山核桃吃吃?还有精卫填海,虽说这里离大海比较远,但精卫是神鸟呀,它完全可以用龙头山的石头去填海的。还有女娲补天、牛郎织女、神农行雨……只要是神话,只要能和龙头山联上,哪一个都行!

如果只是这样,李重阳倒也不怕在专家论证会上丢点人,他相信可以办成。十年官场生涯,他早就见识过领导们的超级想象力,他不惊讶。真正让他心里发抖的,是龙头山的命运,一旦考证出或盘古或夸父或精卫或神农和这些石具陶器有关系,那么,就要给这个神建个巨大的雕像,就建在龙头山顶,把山顶削平了炸掉半座山来建!这座神像不管是人是鸟,都要争个第一,做不了亚洲第一,就做全国第一,总之必须是第一。如此,何愁龙头山旅游不兴,何愁丰收市GDP上不去。关于整个龙头山项目的开发时间,两年以内。投入资金,三至五亿。

李重阳退无可退,只有硬着头皮上。他组织了一帮人上山考察、拍照、整材料,看起来热火朝天,实际上进展缓慢,他用的是“拖”字术。他希望可以把这件事拖黄拖没有,以前也有领导心血来潮打过龙头山的主意,后来拖久了,也就不了了之。但这回拖字术不好使了,上头频频催促,老二急得上蹿下跳。老二是整个项目文化部分的总负责人,李重阳给他当副手。老二是外行,李重阳是内行,所有的催促最终都要落实到李重阳身上。

李重阳骑虎难下,一下子瘦了十斤,倒是显得更有型。十年前第一次上龙头山,他一下子就迷上了。龙头山是当今中国少见的原生态山脉,一切都是自然和纯净的,尤其是山顶的那片古树林,很多树木已经上千年了。李重阳一直觉得,自己和龙头山是有渊源的,冥冥之中似乎有一种特别的缘分。他和所有人都相处融洽,但内心深处,他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朋友。他从不对任何人说心事,他没人可说,父母已经故去,大哥在老家种地,同学都是天各一方。他和唐小红说话,有一句是一句,从无废话,无非是儿子的事、吃饭的事;同事之间,看起来和谐一片,其实各有帮派,他哪一个帮派都不亲不疏,不远不近;这两年和白金金说话倒是不少,但那都是闲话,不是心语。他的心荒了半辈子了,因为他没人说话。其实他很想说话。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他的秘密,只有龙头山上的古树林知道。那些树木,听过他的所有心事。每个月他都要上一次龙头山,深夜开车开到离山顶不到一百米的农家饭庄,停好车,徒步上山。他会在树林里坐两个小时,松风明月,虫鸣鸟语,他的心会一层层脱盔卸甲,变得很柔软很鲜活。然后,他就开始说话了,什么都说,得意的委屈的不堪的耻辱的,有时说着说着会笑,有时说着说着会哭。那些古树什么都懂,充满了灵性和感知力。有一次他刚刚抱怨几句,一颗松果就打在了他的头上,他立刻对着那棵树反思了自己的狭隘和世俗;还有一次,有个想开画廊的商人给他送了一张卡,当时儿子要去国外留学,家里捉襟见肘,他鬼使神差地就收下了。结果当晚到了树林,还没开口呢,一只猫头鹰对着他开口大笑,他惊出一身冷汗,连说我不要我不要了。那只猫头鹰不叫了,就那么立在树枝上,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猫头鹰的眼睛在黑夜里闪闪发光,像两粒燃烧的琥珀。第二天一早,他退还了那张卡。那是他第一次收钱,也是唯一的一次。他确信自己是官员当中少有的干净人,这一生,他不打算破这个戒。后来,他常常见到那只猫头鹰,但猫头鹰再也没有叫过。

李重阳做梦也没想到,他和龙头山的缘分会以这样一种形式来了结。他将以刽子手的身份,亲手毁掉这座山,和山上的一草一木。李重阳不甘心,他亲自拍了十几张龙头山美轮美奂的风景照片,连带起草了一份不咸不淡模棱两可的开发报告,送到了大领导的办公室。结果只得到两句话,一句是龙头山项目势在必行,另一句是我很欣赏你,好好干会有前途的。李重阳也喜欢前途,但和一座屹立万年的山脉相比,他还是更看中后者。

他全国飞了一圈,到处联系考古、地质、建筑等领域的专家。他并不是贸然上门,而是先找到当地的同学,把专家的情况摸得一清二楚,再做选择和决断。现而今见钱眼开,什么结论都敢胡下的专家太多,他专门绕开这些人。他选的都是些比较自重的专家,所谓自重,就是懂得如何尊重自己的专业和身份。话是不可以明说的,但让对方意会的能力他是具备的。他选定了三十位专家。临回丰收市时,有同学又给他推荐了一位建筑学家,同学笑说,这个包你满意,出了名的愣头青,听说脾气大得很,名字也怪,叫何无语。李重阳就问,经济状况呢?我们丰收市穷是穷,给专家研讨费可从不吝啬。同学说,你知道这位姑奶奶她爹是谁吗?何图子啊! 写一幅字够买一套房了,她要缺钱,全国人民都缺钱。李重阳脑海中立刻勾勒出一个中年贵妇的形象,珠光宝气,颐指气使。他很满意,他巴不得请来一个敢砸场子的炸药包呢。

这位专家叫何无语,在省城一所重点大学任教,建筑专业。她是交换学者,在这里教期一年。李重阳打了几次电话,都没有找到人。发了邀请函,对方没有回。这个难不倒他,他在大学里有的是眼线,很快就搞到了何无语家里的电话号码。

电话是晚上十点打的,李重阳吃饱喝足上了龙头山,坐在树林里打的。何无语的声音圆润悦耳,但惜字如金,一个字都不多说。李重阳三言两语说清了意图,何无语说,对不起,我没有时间。

就在这时,一直蹲在树上的那只猫头鹰大叫起来,它的叫声如同笑声,哈呜哈呜的,惊飞了几只雀鸟。

李重阳说,对不起何教授,是一只猫头鹰,失礼了失礼了。

猫头鹰?何无语的声音似乎十分惊奇,她说,猫头鹰是你养的吗?

我这是在龙头山的古树林里。李重阳说,这片树林已经上千年了,这只鸟我也多次见到,也算是老朋友了,这片林子就是它的家。如果……这片林子没了,这只鸟不知道还能去哪里。

何无语沉默很久,李重阳也没有说话,猫头鹰突然不叫了,树林里一片寂静。

专家论证会开得声势浩大,场面热闹,大领导亲自到会讲话并参与论证。本来还要宴请海内外专家的,但他听了十几分钟就走了,很有几分拂袖而去的意思。老二吓得面无人色,李重阳铁青着脸把整个会议主持至结束。

李重阳为这个会议,连熬了两天两夜。他陪三十一位专家在山上呆了两天,遗址博物馆、树林、沟谷、山泉、瀑布,无一遗漏,他把龙头山最美的一切原封不动地捧到了他们眼中。每天晚饭后,他和老二挨个走遍三十一个房间,嘘寒问暖,殷切备至,每个房间五分钟,一圈下来夜已深沉。老二兴奋无比,李重阳的一颗心却总是悬在半空,他太了解这些学者了,他们有良知不假,敢较真也不假,但他们有一个通病,皮子薄,心肠软,拉不下脸,狠不下心,尤其是在收了一大堆土特产和丰厚的论证费之后,让他们硬生生地和邀请方唱反调,很难很难。李重阳必须攻克一个敢于领头开炮的,只要有人敢打第一炮,那么所有的专家都会跟上。毕竟他们都知道这场论证本身有多么荒谬,更知道削平半座大山来建雕像简直就是发疯。

论证会前一晚,李重阳和老二到每个房间看望一圈,出来就十点了。老二跟到李重阳房间喋喋不休,李重阳只得不住地打哈欠,好不容易把老二熬走,已是夜里十一点半。李重阳给一位姓黄的地质专家打电话,黄专家是他大学同学的朋友的老师,算是靠得住,不干也不会出卖他。几句话下来,李重阳知道黄专家不会打头阵。他看看表,一咬牙,把电话打到了何无语的房间。根据他的个人经验,女人出卖他人的可能性要比男人低得多。女人要是有一回血性,会比男人更加敢作敢当。再说何无语是从美国大学来的交换学者,为期一年,社会关系想来不至于太复杂,就算出卖他,危害系数也已减至最低。李重阳开门见山,何教授,我想请你帮个忙,以我个人的名义。关于明天上午的论证会。何无语说,你想过后果吗?李重阳说,如果我们针尖对麦芒,那就没有后果。何无语问理由呢?李重阳说,如果我说良知、环保、地球之类的词,你一定会吐。我拜托你了。

何无语生得眉清目秀,身材纤细,乍一看很有几分民国时期大宅院里那种豪门闺秀的气质,淡淡的没什么表情,似乎身边的一切都不能令她动容和失态。谁也没料到何无语会在会上率先说话,她说,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表明龙头山遗址遗存和盘古夸父精卫有任何关系,这些神话人物本身就无可考。这样的论证,我个人认为相当遗憾。李重阳打断她,何教授,本次论证只是整个项目规划的一部分。我们尊重你的个人观点,是否请其他专家也谈谈观点?何无语说,李局长,你是否可以让我把话说完?我是建筑学家,从我的专业角度来讲,毁掉一座大山来建造神话人物的雕像,是极其不现实的想法和行为。我呼吁在座专家秉承专业精神,做出专业性论证。

李重阳站起来,何教授,你的观点我们是否会下再沟通?丰收市为这个项目已经投入大量人力物力,我们可否互相尊重?何无语也站起来,李局长,我会一直关注此事,如果有必要,我会向国际学术界进行通报。

何无语和李重阳就这么僵住了,现场气氛剑拔弩张。大领导就是这个时候一声不响地走掉的。接下来就顺了,所有专家同意何无语的观点。丰收市此次论证失败。

会议结束的第三天,大领导把老二和李重阳传到办公室。李重阳一进门就深刻检讨。大领导发话,立即组织丰收市相关专家进行再次论证。这次论证次日就完成了,论证结果十分圆满:盘古夸父女娲精卫牛郎织女全都在龙头山使用过那些石具和陶器。

老二喜极而泣,紧握住李重阳的手说,兄弟,郦书记真是宽厚啊,我一直担心他会撤了咱俩。宰相额头能跑马,真是相才呀。咱哥儿俩就是肝脑涂地,也要把这个造福千秋的大事办好。

李重阳几天就瘦掉了形。上称一过磅,从国色茶楼和老二见面,至今短短一个多月,他足足掉了二十斤肉。开弓没有回头箭,他连夜驱车去了省城,找到何无语家已是半夜十一点半。何无语的神态仍然是淡淡的,招呼得却很周到。李重阳说,说句肉麻的话,何教授,我简直应该跪你一跪。何无语就笑,无声地笑,笑着盯着李重阳的眸子。李重阳觉得眼睛一热,整张脸开始发热,越来越热,越来越烫,连耳朵都烧起来了。

何无语进厨房弄了两杯咖啡,用微波炉加热了几只小蛋糕,她说你边吃边说吧,一路风尘,辛苦了。李重阳把几只蛋糕全吃掉,咖啡连喝两杯,很快精神起来,他把情况说了,静等何无语表态。何无语一伸手,李重阳立刻把一个档案袋递给她,里面是丰收市专家论证会的详细记录。

何无语说,你想经我的手把这份笑死人的论证报告公布出去?我可以做。但你会面对两种情况,一是仕途堪虞,二是被所有关注此事的公众辱骂,他们会把最不堪的字眼全部砸到你身上。

李重阳点点头,没说话。

还是那句话,给我一个理由。何无语说。

我办公室挂了一幅书法,四个字,春江水暖。李重阳说,没人知道是什么意思。我每天读的是没写出来的后三个字,春冰残。这十年来,我脚下踩的其实就是薄薄的一层春冰。我没什么交心的人,我在丰收市只相信那些古树……

李重阳越说越流畅,越说越想说,他说小时候怎么挨饿,说在县文化馆怎么绝望,说念硕士时怎么贫穷,说这十年来怎么战战兢兢,惨淡经营,打掉门牙和血吞,左脸挨打伸右脸。他说我自己不做不是因为我害怕什么,而是我人微言轻,只怕我刚开口就被他们给灭了。你是有国际影响的专家,你来说比我有分量,因为我们是要保山,而不是打仗,要是打仗我会站在你前面,我死了你再上。

他说,我念书整整念了21年,我以为念完了就天宽地广,谁想到终究半枕黄粱,家不家,业不业,全不是当年想要的东西。我都奔50了,我还有什么可求的?还有什么可怕的?我当官十年没拿过别人一分钱,谁能把我怎么样?撑死了就是摘掉我这顶小乌纱帽,摘吧,我还有一门专业能养家呢,吃得饱穿得暖,不挨饿不受冻。我忍了大半辈子了,我总得有一回血气吧。

何无语默默聆听,偶尔轻轻地点点头。良久良久,她说,认识你很高兴,李重阳。

李重阳的视线始终注视着茶几上的蛋糕盘和咖啡杯,他抬起眼睛看了何无语一眼,很快,就把目光又落在茶几上。李重阳站起来,何教授,我八点半钟必须出现在单位。我得回去了,不说谢了,心里记住你了。

叫我何无语。无一语有万端,是我名字的出处。何无语看看表说,你五点钟走可以赶到,现在三点钟,你休息一会儿吧。天太黑,开车不安全。

何无语给他拿了枕头、毛毯,李重阳把手机定好闹钟,一头栽进了梦乡,梦里,他隐约听到雨敲窗棂的声音,一阵子一阵子,怎么也没个尽头。他是被何无语摇醒的。洗漱出来,何无语笑吟吟指着餐桌,桌上一碗粥一碗面,一小碟芥菜丝,粥是莲子红枣麦仁粥,面是虾仁番茄鸡蛋面。李重阳坐下,三下五除二把所有的东西扫荡一空。他没说话,她也没说话。

下了楼,细细密密的雨幕连天接地,李重阳抬头看看微微泛出亮光的天际,半牙弯月冷了苍穹,几点疏星暗渡银河。车窗玻璃上落了几片半黄半绿的树叶片子,李重阳一片片捏了树叶,没扔,又一片片搁在了车头上。他发动汽车,却见何无语走出单元奔了过来。李重阳下车,何无语递给他一个小小的纸袋,袋里两筒罐装咖啡一个信封,信封是丰收市文化局的信封,李重阳知道这是那笔论证费,一万元整。他看着何无语,她的脸看起来比他的一个巴掌大不了多少,小巧精致素淡,她的眸子是咖啡色的,清亮幽深,仿佛未经世事什么都不懂的样子,又好像曾经沧海早已淡然了一切。她说,还有三个半小时,不要开过90迈。李重阳点点头,上车,按下玻璃。他问,何无语,你什么时候回美国?何无语答,日子真快,转眼地老天荒。

大领导从一堆神话人物中选中了精卫,李重阳和老二南下北上找画家找设计师,给精卫画了一大堆画像,有古装美少女版、纯鸟版、鸟头人身版、人头鸟身版,大领导选定了人头鸟身版。由此产生了新的问题,精卫填海,用的是石头,而且必须是龙头山的石头,鸟头好办,让鸟嘴衔块石头就行,可人头就不好办了。总不能把石头的概念给整没了。李重阳不急,一边慢慢磨一边等着何无语的消息。大领导一锤定音,这只鸟一边长翅膀,一边长胳膊,长胳膊就得长手,手上拿块石头就行了。新图纸出来,李重阳看得直吸冷气。他把图纸传给何无语,何无语给他留言:收到。放心。

李重阳无数次拿起电话又放下,他不知道该怎么说,该说些什么。发短信吧,又觉得辞不达意,说什么都是错。他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心里头冷一阵热一阵的,很忐忑,也很渴盼。两年前有一阵子,他也疯想过白金金,可他想的全是白金金不穿衣服的身体。完全不是一回事。何无语在他的脑海里从来都是衣衫齐整的,他的意念从来不剥她的衣服。偶尔的,意念深处的那只手也会伸出去,可每次刚触到她,他就会脸红,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脸红过了。他摆脱不了这种念想,一闲下来就想,吃饭的时候想,睡觉的时候也想,想得纠结想得心酸想得自怜。他不知道她多少岁,不知道她是否有丈夫,不知道她想过他没有。他什么都不知道,但他就是想她。他一直是个定力很强的人,这回却怎么也控制不了自己。

他仍然和白金金定期狂欢,偶尔也硬起头皮“宠幸”唐小红一回,但既使在白金金和唐小红的身上,他也想她。他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一种情感,他不知道这种情感该怎么命名。他深陷其中,无力自拔。

白金金让李重阳看她手机里的短信,一首很潮很辣的小诗:嫦娥在天池洗澡,哦,衣袂飘飘,她不肯卸下闪亮的羽毛。鲤鱼精哭了,自惭形秽。俗世的精灵怎能和月宫女神一起洗澡,真人不许她洗澡······

李重阳一眼认出这是老二的求爱诗,老二分管歌舞剧院,垂涎白金金已经很久了。丰收市排过一出大型歌舞剧,嫦娥奔月,白金金跳的嫦娥。盛装的白金金在舞台上艳可倾城,但李重阳怎么看都觉得她的美是属于滚滚红尘的,和广寒宫主不是一个概念,她没有半丝仙气,把个嫦娥演得如同长生殿中的贵妃娘娘。李重阳说,你这名字设的,嘿嘿,怎么给老汪弄这么一个名字?白金金说谁让他姓汪,谁让他天天说精卫精卫,我看电影上宋美龄就是这么说汪精卫的。李重阳哈哈大笑,白金金给老二设定的名字是:汪逆。

李重阳搂紧了白金金,当然是在床上。他在这里永远是进门就上床,下床就出门,他还从来没有在客厅的沙发上坐过,他和她所有的交流都在床上。他说汪逆真他妈不是东西,看样子小双双是失宠了。没事,我这就给他点点眼药。李重阳一时性起拨通了老二的电话,白金金赶紧把自己的手机调成静音,趴在李重阳胸口用口型无声地数他的心跳。

李重阳说,哥哥你得帮我个忙,你那歌舞剧院演嫦娥的,叫白金金是吧?给我引见引见?我哪敢动心呐,那种大餐是咱哥儿俩吃得起的?咬一口不噎死才怪……受人所托受人所托,真的,大人物,跟咱俩隔了好几层呢……

放下电话,李重阳说,这个电话能支应一个月,汪逆不会骚扰你,他得观望观望。过些日子我再敲他一下。

波比波真乖,真是一只伟大的太空狗狗。白金金说,波比波呀,我都25了,这年龄跳舞都跳到头了,我说你能不能把我弄到文化局去呀?实在不行,群艺馆也行呀。我可不想去求汪逆。听说市里要排一出舞剧精卫填海,我真担心让人给挤掉,跳不成精卫。波比波你管不管我呀?

李重阳不敢说不管,也不能说不管。白金金跟了他两年,就开这一次口,怎么说都不算过分。李重阳想到现世报这仨字儿,欠下的总是要还的。他说行呀,给我一段时间吧,一年之内给你换个地方。排精卫的事还没落定呢,我注意着就是。

回到家冷锅冷灶的,李重阳这才想起来,唐小红十几天前打电话说要去医院做个小手术,好像是妇科的什么小肿瘤,单位体检查出来的。这段日子李重阳忙得脚不沾地,为了精卫南下北上,大半个月没进过家门。他打唐小红的手机,打算吃点东西就去医院陪床,手术再小也是动刀,没人陪着终究凄凉。唐小红却说,我没事,你不用来,你好好在家歇歇,别把命搭到那只鸟身上。冰箱冷冻柜里有好几个小袋子,花卷、油饼、红烧排骨、小黄鱼,啥都有,你想吃啥你就用微波炉转转,用中火转。李重阳说你在哪个医院呢,我吃过饭去看看。唐小红说不用你来,我同事英子陪着我呢。重阳,我要送给你一个惊喜。唐小红是咯咯笑着挂了电话的,李重阳懒得多想,女人这种动物,什么小事都无限放大,神一出鬼一出的。割掉一个小肿瘤至于这么一惊一乍吗?还惊喜呢,总不至于割肿瘤也能中大奖吧。

李重阳想煮点小米粥,热两个小油饼,忽然又改了主意,东翻西找地凑齐材料,他熬了一锅莲子红枣麦仁粥,本想再做个虾仁番茄鸡蛋面,可惜冰箱里没虾仁,菜篮里没番茄,没辙,只好做了碗小黄鱼雪菜肉丝面。味道不错,正吃得痛快淋漓,门铃响,李重阳诧异,他家里极少来客人,偶尔要来人,也都会先打个电话的。

李重阳拿起对讲机问是谁。对方说李局长贵人多忘事,大兴集团老马。李重阳就哎哟一声,说没想到没想到,请马总稍等片刻。李重阳住的是刚来丰收市时市里头给引进博士分的房子。三室一厅,100平米。后来文化局集资盖楼,他集了套180平米的,却是没住过一天,李天才出国留学时,把那套房子给卖了。

回到桌前把饭吃完,李重阳点了根烟抽起来,他很少抽烟,只有大脑高度运转时才偶尔抽上一根提提神。他家里和办公室都没有烟灰缸,慢慢地抽到这根烟的三分之二,他把烟头干脆扔到剩下的面条汤里。李重阳下楼是一溜小跑,出了单元见到老马他老远就伸出手去,一迭声地道歉,只说是妻子有病,刚动过手术,家里实在不方便。

老马是丰收市大兴建筑集团的总经理,也是市里有头有脸的人物。老马是冲着龙头山工程来的,三至五亿的工程,老马志在必得。本来这种工程,是轮不到李重阳说什么话的,当然是大领导决断。可这么一笔天价工程,总得走一套看起来毫无破绽的繁琐而严密的流程,遮羞布总得挂了一层又一层。作为整个项目的先行者,遗址论证部分的负责人,李重阳知道自己说穿了也不过就是遮羞布的头一层。他隐隐觉得这个老马很不简单,分明是把上头的渠道理顺过了。如果说龙头山的全套项目是一条龙,那他李重阳也不过就是龙身上一枚小小的鳞片。哪个商人也不会傻到从鳞片入手的,老马更不会,先按下龙头再捋顺鳞片,这是规则和潜规则唯一的共同点。

老马提了两盒干货海参,说给弟妹补补身体。李重阳接过盒子就发现不对,干货哪有这么沉的分量。他不由分说,拉开老马身后的大奔车门,把两盒干货放在后座上。然后转身一把握住老马的手,就像老二汪逆平时握他那样,握得紧紧的就是不松手。老马被握得动弹不得,李重阳小声说,老兄,咱兄弟虽是初识却胜故人,你不要见外。你放心好了,我这里没有问题。

老马一脸感动的样子,却是挣脱双手,打开车门又把两盒干货提了出来,硬往李重阳手上塞。李重阳就把脸拉下来了。他说,老兄你别强人所难。做人办事,各有各的规矩。再说了,我这一块儿不是我一个人当家,老汪汪建国你也得打声招呼吧。

老马频频点头,连说好好好。李重阳就知道老二汪逆那片鳞,已经被这个老马给捋顺了。李重阳转身就跑,跑进单元一把带上了防盗门,隔着防盗门对老马抱抱拳,快速上楼回家了。

李重阳清楚老马不会放过他,他会一趟趟地来磨,直到他收下那两盒干货。他不收,谁都不能安心。但他没想到会这么快。躺床上翻几页《明史》,刚有了一点睡意,李重阳接到老马的电话,老马说,兄弟,别这么不近人情呀,都是场面上一路滚过来的人,你不能让哥哥的老脸没地儿放呀。弟妹做手术,我当哥哥的给她送两盒不值几个钱的补品,说到哪儿都不亏理是不是?我给你放家门口了,兄弟你开门拿一下吧。不成敬意啊。老马说完就挂了。李重阳只得下床,果然,那两盒干货就在家门口摆着呢。

三十万现金,码得整整齐齐的,塞满了一只盒子,另一只盒子则是原装的黄海野生干海参。李重阳睡意全消,他又点了一根烟,抽一口,对着那三十万骂几句。他说,你奶奶的老马,你这是逼良为娼啊。我李重阳再不要脸,我也不想跟你们下窑子当婊子去。妈的你就是一泡屎老马,你们这些狗奸商把多少好人给毁了。窝案,窝案,一抓就是窝案,都是你们逼出来的窝案。妈的我要是干净点,你们没一个睡得着觉的,我是不踩屎堆过不了关啊。

李重阳骂完不解气,又狠狠地朝那三十万踹了几脚。这三十万在他眼里,无异于一颗咝咝冒烟,随时会把他炸得魂飞魄散的炸弹。他可不想把自己的未来岁月和一颗炸弹日夜捆在一起。他开始考虑怎样处理这颗炸弹。上交廉政账户?他会被评为丰收市本年度廉政标兵,得到一本大红证书,但是很快就会四面楚歌寸步难行。还给老马?太难了,就算还得出去,老马也还会再送,说不定哪一天就被人不明不白地揍得骨断筋折,骨折之后也还是得收下,那就叫敬酒不吃吃罚酒。捐给慈善组织?嘿嘿,而今的慈善组织比老马的大兴集团还要内幕重重,谁知道这笔钱会被洗白还是被漂得更黑呢。换成美金打到国外李天才的账上去?李重阳被这个念头惊出一身冷汗,他抬手狠狠给了自己一个耳光,妈的李重阳呀李重阳,你想把儿子也炸死吗?你可真是个穷种啊,三十万就让你鬼迷心窍?

骂了自己一顿,李重阳心平气和。他上网搜索,搜出来一大堆呼吁捐款的机构,有官方的也有民办的。他选中了山区老家的一家儿童福利院。李重阳早晨七点钟出门,开车上了高速,开到离丰收市相邻的另一地级市,他用街头书报亭的公用电话拨通了那家福利院的电话。从银行汇款出来,他把那个海参盒子扔到了街道边的垃圾车上。

就在邻近丰收市的高速公路上,李重阳手机响,旋律是一首歌,只有你知道我是谁,李重阳心脏狂跳,他的手机里有二百多个联系人,只有一个人设定的是这首曲子。他按了接听键,他说你好无语。当然方便,我在高速上。好好好,我停下。

李重阳靠边停车打了双闪。何无语说,告诉我,你最喜欢哪一首古诗?

酒停斟,琴罢弹,无一语,有万端。你说过的那首。李重阳说,怎么想起问这个?

李重阳,我要让你高兴一下。何无语欢快地说,你就静候佳音吧。李重阳说,无语,我托你的事情是不是让你为难了?何无语说,是很为难。可是我从来不曾忘记过。

李重阳心里就有点凉,从何无语家回来快一个月了,龙头山项目紧锣密鼓地往前推进着,可何无语那边一点动静也没有。眼下都已经进行到工程规划时期了,炸掉龙头山的日子一天天倒计时逼近。李重阳心急如焚,口腔里起了五六处溃疡,喝口水都疼。他说,不要紧,你别为难。真的,为难就罢了。

李重阳,这一诺,千金都嫌轻了。何无语停了一会儿,又说,你把一座大山都托付给我了,人世间山盟海誓,莫过如此。

李重阳被唐小红气得把一桌子饭菜都掀了。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发这么大的火。唐小红根本不是去割妇科小肿瘤,她去做了全身的整容手术。小眼睛成了大眼睛,单眼皮成了欧式眼皮;鼻梁原是正常的,给整成了高高的有节的希腊鼻;两片薄嘴唇成了肉感的厚嘴唇;方下巴变成了刀削般尖尖的下巴;额头由窄变宽,由低平变高凸,有点像爱因斯坦那举世闻名的智慧之额;整张脸做了拉皮和换肤,皮肤紧邦邦,肤色由黄黑变煞白;这还不算,她把胸部、臀部、腰部、腹部都改造了,胸部原是扁扁的,现在饱胀得像怀揣两颗菠萝;臀部原也扁平,此刻如同倒扣了半个小盆;腹部和腰部原是松的,经过手术后变得细小紧绷;直头发也烫了,烫成了非洲金毛狮王的造型,黑中挑染了几撮子金黄,乱蓬蓬地如同倒插了一根鸡毛掸子。

唐小红回家时,李重阳正在饭桌前喝鱼汤,鲈鱼豆腐汤。他早把唐小红留的冷冻饭菜吃光了,就每天在文化局食堂买点差不多的饭菜和白粥或鱼汤带回家吃。李重阳对吃饭从不含糊,对吃饭的环境和氛围也要求苛刻,没有绝对的必要,他从不上别人的酒桌。他喜欢在家吃饭,他给这锅汤打了个及格分,吃得就有些勉强。一阵细微的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李重阳站起来去开门,他知道该是唐小红回来了。进来的却是个穿了绿色紧身连衣裙的女人,女人冲他嫣然一笑,李重阳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女人的笑完全是僵硬的,皮笑了肉却没笑。女人顶着一对雄赳赳颤巍巍的巨乳走到饭桌前,一样样掏出包内的食物往桌上摆放,女人广阔高耸的臀部和两条麻秆般的细腿,就如同两根并立的筷子尖儿上插着一个大馒头。李重阳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巨大的乳房和屁股,他相当震撼。

李重阳就说,你是小红的朋友?那个,英子?

女人侧过头瞟了他一眼,她的眼角就和上妆的戏剧演员一样是吊着梢的,这样的眼风递出来,该是妩媚风骚的,但女人的眼神却是直通通的,似乎是还没用习惯这双眼睛。李重阳刹那间毛骨悚然,他太熟悉这个眼神了。他说,你到底是谁?

重阳,我说过要给你一个惊喜的。唐小红的声音并没有变。扑通一声,李重阳跌坐在椅子上。他的声音都哆嗦了,唐小红,你到底怎么了?!

重阳,我把全身都做了整容。我早就想做了,你长得太好了,咱俩差太远。唐小红说,我所有的同事、朋友,谁见了你都说你样子好看,长得帅。我就总想着,咋样整才能配得上你……

李重阳伸手就把唐小红按在了饭桌上,他三下五除二撕光了唐小红身上所有的衣服。李重阳盯着唐小红的裸体上下左右看了一分钟,忽然一扬手,就把饭桌给掀了。

第二天一早,李重阳就带着唐小红找到那家整形医院的院长。经过几次三番的协商,唐小红又做了两次手术。太过于夸张的部分都做掉了,但她永远也不可能再和以前一样。她的脸、她的身体都不再是以前的样子,她已经成为另一个人。客观地说,唐小红比以前好看得多,以前的她,如果打分的话,五十分到顶了,现在则能打到七十分了。

李重阳和唐小红分居了。他睡到了儿子李天才的单人床上。他不能接受半夜一睁眼,面对的是一张全然陌生的脸,他受不了她的皮下填满了各种医学和化学物质。她后来的两次手术,怎么修怎么改,他全程参与,想一想那些过程,他就会感到反胃。她现在紧绷绷亮光光的脸皮下,注满了那种看起来像尿液般的蛋白;她高挺的鼻梁下面垫了三个小胶块;她饱满的乳房里塞的是两坨稀粥般的物体;还有她的嘴,她的腰,她的屁股,她的腹部,全都不是正常人的血肉组织。

李重阳不敢碰唐小红的身体,他怕碰得重了,会把她皮下那些注入物质弄爆,流淌出来。他更不愿意看唐小红的脸,这张脸他压根就不认识。虽然两人条件悬殊,从来没有过爱情,但他从没想过换妻。他觉得婚姻是一锤子的事情,隔布袋抓猫,抓住哪只就和哪只厮守一辈子。唐小红这只猫,虽然从没令他心跳过,但也恪尽职守,勤俭温顺,差不多算得上一只好猫了。二十多年的婚姻生活,风风雨雨都趟过来了,他没想到她会以这种方式逼着他换妻了。

可不就是换妻嘛,从里到外都不是同一个人了。在和整形医院交涉的过程中,他知道唐小红还对生殖系统进行了升级和改造,她不仅做了紧缩手术,还神经错乱地把大姑娘才有的那层膜安到了身上。院方解释那是赠品,可以要也可以不要。可唐小红生性俭省,买任何东西都不放过赠品。于是她在48岁这一年,莫名其妙地又成了黄花姑娘。李重阳可不想再做一次新郎,她以前的吊带睡衣、水垫子胸罩和臀部增高内裤他都忍了,这回他忍不下去了。

他对唐小红比以前更关照更体贴,一点重活也不让她干。他怕她体内那些注入物质被震破,引发什么病变。再者,世人都说破碎的身体必有一颗受伤的心,还有谁的身体能比唐小红更为破碎呢?他对唐小红说,这么大的事你错在事先不和我商量,简直吓死我了。不过你放心,咱们该怎么过还怎么过,我慢慢调整心态。你也仔细体会着身体的感觉,一有不对劲赶紧去医院,那些东西都含毒。

唐小红就说,重阳,我知道这些年你心里苦,我哪样也不配你。我知道你对我好,是因为你是好人。可你不知道,我对你好,是因为我我我,我心里那个你,太那个你了。我从来没见过比你好看的男人,电视上那些男人也不如你,他们是抹粉抹出来的。

李重阳说,以后别说这样的话了,什么好看不好看,再说我都快老头子一个了,好看个什么?

李重阳从来就没觉得自己的长相有什么与众不同的,皮肤不白,眼睛不大,压根就是个普通人的样子。可他走到哪里,都被人称赞长得帅,尤其是女人,她们不分年龄大小,见到他的第一眼大多总是双眼发光,那种光就和老男人见到小美女一样,完全是惊艳的一种光。文化局的女孩子个个管他叫帅哥,什么帅呆酷毙之类的词全往他身上扔。文化局的领导个个有绰号,他知道老四老五老八给他起的绰号叫杀手,意谓女人杀手。可老中青三代女职工不干,她们给他命名为:三笑。意谓一笑倾城二笑倾国三笑倾倒所有异性。他就这么顶着李三笑的绰号过了十年。有一次和何无语通电话,他说第一眼见到你,只觉得静,乱糟糟的会场一下子天地俱静。何无语笑说,你知道我一见到你是什么感觉?真的,惊艳。当时我就想,这么一个恶俗小吏,怎么生就这一副好皮囊呢?李重阳就说过奖过奖,言重言重,残花败柳,红颜薄命。放下电话他就去洗手间的镜子前端详自己,前看后看左看右看,就是没看出自己有什么好看的。

文化局党组会,李重阳听出一些不对头。主要内容是配合龙头山项目迅速启动相关文化环节,出书、演出、座谈、采风等等一系列。老二汪逆就说歌舞剧院正全力投排大型舞剧精卫填海,编导策划谁谁谁,领衔主演白金金。老大连襟说歌舞剧院人才济济,有个不到20岁的舞蹈演员多次获奖,应该给后起之秀更好的平台。老二就扔出来一句,领衔主演是郦书记钦定。老大当场就成了哑炮。

李重阳告诉白金金,精卫是你的,刚开过会。白金金在电话里送来一串吻声,啪啪啪啪,我就知道是我的波比波给我争来的。波比波我亲死你。李重阳问,金金,你还找过其他人吗?比如汪逆?白金金又是一串吻,我最帅最帅的乖乖波比波,我的身体和心灵只属于你一个人,不,一只狗。汪逆那种货色跪在我脚下我也会踢飞他。波比波今晚你来吧,让我亲死你咬死你。李重阳说,这一周我得住山上,项目追得太紧。下周再咬吧。

李重阳跟朋友借了一辆车,车不怎么样,但这车的挡风玻璃是暗茶色的。他每个晚上把车停在白金金家小区门口,第一晚很正常。第二晚他有事没来。第三晚老二汪逆来了,汪逆九点钟进去的,李重阳打白金金电话,金金我下山了,你在家吗?白金金说北京请来的导演正给我们讲戏呢。第四晚李重阳又有事。第五个晚上,仍然是老二汪逆,还是九点钟进门。李重阳不知道老二汪逆是什么时候走的,他没那么好的耐性等他走,他看着六楼那扇卧室窗户透过窗帘的灯光由黄色转为粉红色,他就走了。白金金卧室平时开的是吊灯,水晶黄色,上床时她会打开床头灯,粉红色。李重阳预计老二汪逆最多是个B角,他得看看A角是怎么出场的。周六晚上八点,A角的汽车开到白金金小区门口,离李重阳的汽车不足30来米。打扮得孔雀开屏般的白金金上车,车向郊外驶去,开进一家会所。李重阳不认识那辆车,估计和他一样也是借的车。但他认识挡风玻璃后的那张脸。那才是真正的A角,那是大领导的脸。

李重阳拨打白金金电话,没有接。他想她是设置成了静音。他又上了龙头山顶的树林,他开始回忆这两年来和她的一切,她在床上的万种风情,她泪滚满面地说只要爱只要爱别的都是浮云,她咬着他的耳朵说真的爱他,她把二十万那么随手一扔的样子……李重阳知道她和歌舞剧院的一个男演员好过,好了一年多,和他的时间几乎是重叠的。他不觉得那有什么不妥,那个小伙子阳光英俊,没让他觉得脏。但是老二汪逆和A角大领导呢,他们的身体和她缠在一起时,又是什么样子呢?

李重阳忽然抱住一棵树吐了起来,翻江倒海地吐,吐得胆汁都出来了。

李重阳的灵与肉同步陷入自闭状态。唐小红他不想碰,白金金他不愿意沾,他似乎是可以不再需要有女人了。他以为白金金会让他受伤,但是没有。吐过一场之后就完了,完得干干净净,彻彻底底。他就想,没有爱也是有好处的,起码不用难过和牵挂。他把全部精力投到了龙头山项目上,那么大一个事情,不投入还真应付不了。

自老马之后,李重阳又接触了十几拨和老马一样的人物,同样的目的,同样的手法,不同的只是表现风格,有的豪放直接有的婉约含蓄还有的死缠烂打,建材、土方、爆破、设计、规划、运输、林木移栽、炸山填河……一家家公司老板走马灯样轮流登场。有一次,投标林木移栽的老周和规划山体工程的老杨甚至在他家楼下一见如故,相见恨晚。老周成功说服老杨把原本离古树林很近的爆破点挪远一百米,老杨则要求老周送给他千年古树十棵。两人击掌为誓,诚邀李重阳做了见证人。李重阳回家一看,这个“见证费”可真够惊人的,老周出了二十万,老杨出了三十万。自然嘛,老杨挣得会更多。老马又来了一次,中标之后来的,这回是五十万。李重阳就摸出了门道,敢情前面的三十万叫做定金。李重阳收钱收到手软,他把这一笔笔巨款照着第一次那三十万的去处,照葫芦画瓢的,全汇了出去。他做得纯熟老练,行云流水。很快地,手里头就捏了一沓子汇款单。

唐小红吭吭哧哧地对他说,那个,那个赠品,没了。唐小红眼中满是祈求,尽管她的眼睛造型改天换地,但眼神还是过去那样怯生生的。李重阳半夜起床,到阳台上摸出瓶老郎酒,拧开就往嘴里灌。都说山东儿郎好酒量,李重阳如果心情好,慢慢喝,一斤白酒没问题。他还从来没有喝醉过,在丰收市这十年,他从没让自己喝酒超过三两,他怕酒后失言或失态。这瓶老郎是磨砂玻璃瓶一斤装的,李重阳一口气喝掉一半。等了一会儿,酒意腾腾上涌,一切感觉都没有那么逼真和清晰了,他进了唐小红的房间。

但是不行。第二天,他喝掉六两,还是不行。第三天,他喝了六两,又吃了一颗老二汪逆送给他的丹药。老二汪逆常常炼丹,每一批丹药都有名字,这一批丹药的名字叫“巅峰时刻2”。他以前在白金金身上用过“巅峰时刻1”和“刺春3”,李重阳觉得老二汪逆炼丹的手艺那是大师级的。却还是不行。不管喝多少酒吃什么丹,他在唐小红身上就是不行。李重阳说,没事小红,咱们先缓缓吧,我最近太累。老汪说他正在配一种新丹,叫个“铿锵红酥手”,等他的药吧。

唐小红嗯了一声。李重阳伸手一摸,唐小红满脸都是眼泪,李重阳就把唐小红搂怀里了,但她高耸冰凉的乳房一下子把他硌得浑身一凛。

唐小红一干活就胸口疼,憋闷,坐久了屁股也疼。脸部倒还好,就是阴雨天时那个爱因斯坦式脑门有点泛酸。李重阳让她到保姆市场找个保姆,唐小红执意要回老家找。李重阳说你这个样子回家可没人认识你。唐小红就打电话,打了很多电话,最终她二嫂从娘家村子给她找了个叫望海的姑娘。望海刚20岁,模样周正,淳朴实在,做得一手家乡饭菜,李重阳和唐小红挺满意。

白金金多次约李重阳,李重阳总说忙,白金金就把他堵住了,就在文化局楼下的停车场。李重阳把车开到白金金小区门口,他说金金,那天从山上下来,我就是在这个位置给你打的电话。唐小红做手术的事你也知道,她现在基本上就是个废人,我以后得多顾着她了。你年轻,想上进是对的,我理解。以后有什么事,来个电话就行了。白金金一张粉面退尽血色,变得惨白惨白,她伏在他怀里号啕痛哭,波比波你不要我了?波比波我真的是爱你的,我只有跟你一起是快乐的。和他们我真是没办法啊,我从五岁就跳舞,我不能让人挤下舞台啊。波比波我求你别不要我,你一走我身边就全剩下鬼了。波比波要不我不干了,我不上台了,我开个小商店吧,我就只跟你一个人。波比波你别不要我……

李重阳心里也不好受,毕竟她给过他太多的快乐,毕竟她的年龄比他的孩子大不了几岁,毕竟她也有着太多的不容易。他说金金,我会永远记住和你一起的快乐。以后有什么事拿不准,来个电话,我给你出出主意。我不会不管你。风大雨大的,你凡事多长个心眼。

白金金的眼泪与哀求,有几分真几分假,他根本懒得过脑去想,他已经把她从大脑深处删除了,从看到A角B角出现的那一刻就删除了。此后如果再见,她也只不过就是他的一个熟人,曾经相熟的人,连故人和朋友都谈不上。

炸掉龙头山的日子越逼越近,十天、九天、八天、六天,李重阳不能再等何无语了。他决定孤注一掷。无论如何,他要保住这座大山。他不能容忍,屹立万年的龙头山就这么毁在公元2012年的春天。他在办公室坐了一夜,把所有资料输入电脑。现在,只需要鼠标一点,这些东西将以光的速度从他指下射向茫茫夜空四面八方。他知道就这么轻轻一点,他的仕途和前程就此画上了句号了,不管他是化名还是匿名,不管他坐在这台电脑前还是网吧的电脑前,他的结果都一样。他粉碎了太多人的发财梦,砸烂了一个三五亿元的大蛋糕,他们不会让他好过的。他点了一支烟,又点了一支烟,大脑中只有一个焦点,这么做究竟能有多大作用?究竟能不能挽狂澜于既倒?究竟能不能保住龙头山?他不知道。他只能赌。赌一把冥冥之中看不见摸不着却又无处不在无时不在的命运,龙头山的命、他李重阳的命,还有那一伙人的命!

他看看表,凌晨五点十分。他决定就这么办了,他按下鼠标,电脑却是黑屏,自动锁了程序。他切换程序,失败,只得重新启动。这台电脑已经用了五年,每次开机都显得慢条斯理。就在这时,他的上衣口袋“嘀”的一声,是短信提示。李重阳掏出手机,短信只有两个字,上网!短信是何无语发来的。李重阳点开网页,几条最新热点跳入视线:中国书界泰斗何图子先生质问丰收市领导为何炸山造神?李重阳点开看。看着看着就看不清了,眼前一片模糊,他掸掸眼角,继续往下看。

他全明白了。全明白了。

何图子是何无语的父亲,60年代以书法成名,是中国文化界盛誉载身的大家中的大家。他很少露面,作品罕有流入市场的。愈是如此愈是万金难求。他的上一次书展是在三十年前。三十年来他深居简出,愈发如同一个传奇。就在昨天,他在大洋彼岸的一个世界名城高调亮相,全球百余家著名媒体应邀前往参加他的八十寿诞书展。他在记者招待会上说了两点,其一是就此封笔, 再不着墨。其二就是丰收市龙头山。他说当今荒唐事甚多,小女无语前不久应丰收市邀请,作为专家前往参与考证,却是当地某领导要炸山造神……

老人当场出示了所有证据及资料,正是李重阳那晚交到何无语手上的。之后,何无语又对此事进行了阐述及补充并接受采访和提问。最后,何图子说, 八十老朽平生别无所好,唯有山水,唯有山水。龙头山何等灵秀奇峻啊,就请各位代我问一问丰收市的那位领导吧,区区如你岂能撼山?!

李重阳长长吁出一口气。这口气他已经憋了太久太久了。他知道,这百家全球媒体的报道就是一枚枚炸弹,投到了丰收市的上空。这些炸弹炸掉的不是龙头山,而是那一伙人。龙头山度过了这一劫,它将千年万年地屹立着,永永远远,青山不倒,绿水长流。

何无语对他说过,人世间山盟海誓,莫过如此。她用全部智慧和心力践了这个诺言。她保住了龙头山,也保住了李重阳。李重阳早就让她对外公布此事,她没有听从。如果那么做,舆论焦点必将聚集到论证会上,李重阳就是整件事情的替罪羊,他会被所有不明真相的民众辱骂和痛恨,他无论走到哪里,身上都将带着这个永远的污点。她不要这个结果。

她要保山,也要保人。山和人对她同样重要。她说服隐居三十年已经八十岁的老父亲为此高调亮相,把时间、地点、场面、火候都拿捏得精准无比。她把焦点引到了“炸山造神”的概念上,让所有的探照灯聚焦到始作俑者身上。她完全绕开了李重阳在整件事中所处的这个环节。

李重阳拨通了她的电话,只一响,她就接了。李重阳,你怎么不说话?

李重阳说,我懂,我都懂。我还能说什么?

同道,同心。不用说什么。何无语说,你从来没问过我什么,我的年龄我的经历,你问我,我会告诉你。你问呀。

一阵刺疼,尖利的,如同一根针慢慢地,慢慢地往李重阳的心之深处钻去。他何尝不懂,问了,就是另一种承诺。他不敢问,也不能问,他不敢揭了这层纱,这层薄薄的就在他和她之间的时刻都在无风自翻拂的一口气就能吹散的纱。她是他心底的天人,若不能够给她全部,他怎么可以走近她。可他还哪有什么全部,他这一生都将只能和成了半个废人的唐小红厮守到生命的尽头。

我不敢问。李重阳说,无语,不配的。

沉默。很久很久。何无语说,如果,我……

我介意。李重阳打断她,无语,我这才知道,相见恨晚,这四个字有多么惨痛。

就是这样了吗?李重阳?何无语的声音细如抽丝。

对不起,对不起。李重阳停了一会儿,又说,此生,我对不起你了。我爱看古书,一看到相爱的人生离死别互许来世,我就觉得无聊,人生终究化灰,哪有什么来世呢。现在知道了,那是绝望到底的幻觉,只有信来世了……

一夜间,风云突变。龙头山项目搁浅,几天前的万马奔腾就此万马齐喑。丰收市风声鹤唳,山雨欲来。先是联合调查组入驻,李重阳和老二汪逆都被叫去询问情况,询问是格式化的,但李重阳感到这只是个开头,而不是结局。他对老二汪逆说,我看还有下文。咱哥儿俩可得好好掂量啊。汪逆却说,调查组调查组,五成是查查就算,五成是查个没完。看他们啥时候走吧,三五天走了,就没事。李重阳破天荒地主动握住了汪逆的手,他说哥哥你可要好好想想啊。汪逆说兄弟别怕,饿死胆小的,张真人与我们同在。昨夜我托梦张真人,把你也带上了,真人会保佑咱哥儿俩的。李重阳一听,就知道汪逆是精神压力太大,神志都不清了,以往都是张真人给他托梦,现在他都敢给真人托梦了,快崩溃了。李重阳就抓紧他的手摇了摇,哥哥,哥哥,亡羊补牢为时不晚啊。

李重阳仍是每天在家吃三顿饭,望海做的饭很对他的胃口。上午下午他就在办公室呆着,有事办事,没事就看《清史》,他在扉页上写了一行字:十分红处便化灰。每次拿起《清史》,他都盯着这行字先看上一会儿。

唐小红和望海相处得无比亲和融洽,唐小红对望海的好是发自肺腑的,她没把她当保姆,她是把她当成妹妹来看的。李重阳只得又回到了原来的大床上,望海住在了李天才的房间。李重阳每晚临睡前都和唐小红闲聊几句,再也不像从前那样倒头就睡。又试了几次,还是不行。他和她都清楚,这辈子就这样了,他们的夫妻关系一下子从48岁这年直接跨入老年了,也就只能是个伴儿了。

何无语给李重阳寄来一封快件,打开来,一张便条,两幅书法。便条写的是:李重阳,我说过要让你高兴一下。你还记得吗?她的字体冷峻苍然,完全不似一个弱质女子写就。两幅书法是何图子的墨宝,一幅六尺,李商隐的《无题》;一幅四尺见方,正是那首含了何无语名字出处的诗。末边一行小字:何图子八十周岁封笔之作, 重阳先生铭之。李重阳动容,太重太重太重。这两幅字如果流到市面上,又岂是千金万金?尤其是自书封笔之作那幅,不折不扣的国宝级珍品。全天下大概也只有何无语能做出这样的事,随随便便就把这种珍贵无限的东西交给快递公司。李重阳一想她就难受,她行事为人处处与众不同,却又分明已臻化境。龙头山之事她办得八面生风,简直就是覆雨翻云,倒转乾坤。可平日里她又憨得很,李重阳给她打电话并不多,居然有次碰上她上街没带钱急得团团转,另一次是出门忘了钥匙正在找开锁公司。想起那回深夜去她家的情景,历历在目,却恍如隔世。她居然就留了他过夜,那真是片尘未染的赤子心性。李重阳知道她已经回来了,他下楼就上车,开到高速公路一半路程时,他把车停下了,在方向盘上趴了好半天。然后找了个出口,拐上了回头路。他给她发了个短信:我收到了,受之有愧。保重保重,我会来看你。他没有说时间,他不知道多长时间才能让自己的心安宁下来,也许两年三年,也许十年八年,也许至死不休。她回了一句话:前世许尽今生诺,未到今生已斑驳。

老马失踪了。接着是老周、老杨。这个圈子实在太小,一有风吹草动立刻草木皆兵。李重阳感到冥冥之中的那只巨掌,此刻就高悬在丰收市的上空,正在一寸寸压下来,压下来。老二汪逆出事了,他是从文化局被架走的,他的两条腿软得走不成路。当时那几个人架着他一路走向电梯,老二汪逆两手紧抱着张真人的铜像,他涕泪交加地喊,真人救救我,真人快来救救我!那个领头的穿黑西服的中年男人就伸手去夺他的铜像。很多职工聚集在电梯口默默看着。李重阳上前两步,说,张真人是老汪的信仰,就和佛像耶稣像一样,让他带去吧。黑西服侧过头,一看见李重阳的脸,他明显愣了一下,他的嘴角撇了撇,目光中有一种戏谑的意味。李重阳知道他的目光在说什么,他说的是,是你?你就等着吧。李重阳迎着他的目光毫不示弱,就在他们走进电梯的那一刻,李重阳小声对黑西服说,随时恭候。

第二天下午,他们又见面了,是在李重阳的办公室。当时李重阳正在看《清史》,黑西服领着三个人进来,刚要说什么,李重阳抢先说话了,他说,别搞得剑拔弩张的。我收了不假,你们比我更懂规则,当时不收下,我现在坐不到这里。可我一分没要。给,这是汇款单,都捐慈善机构了,福利院、老人院、学校。这是每次收钱的记录,时间、地点、人物写得清清楚楚。一共是14笔,490万人民币。顺便说一句,汇费我可都是自理的。

黑西服显然是蒙了,他下意识地接过李重阳手中的一沓子汇款单和两张记录单,看看单子,看看李重阳,又看看单子,又看看李重阳。李重阳笑说,我敢打赌,你们掌握的关于我的数字,绝对没有这么多。黑西服翻看汇款单,看一张对一下记录单,看得很仔细。看完了他摸出手机走出去。五分钟后,他回来,脸上的表情不再那么紧绷了。他说,打扰了,我们回去立即核实。

李重阳接着读《清史》,心静如水,无波无澜。

两天后,黑西服给李重阳打来电话,已经核实清楚,安心工作吧。另外,就你所掌握的其他情况,能否约个时间沟通一下?

李重阳说,很抱歉,我不知道任何其他情况。

这个案件尘埃落定,已经是一年之后。此案涉及二十余人,都是丰收市有头有脸的人物,这其中最大的人物是大领导。他又带出了另外一些事情和人物,没完没了,搞得丰收市人人自危,暗流湍湍。李重阳是龙头山项目窝案中,唯一一个全身而退的人。不久,老大连襟到了年龄,老三老四老五争得狼烟滚滚,刀光剑影。出人意料地,李重阳被任命为丰收市文化局局长。老三老四老五都说他真人不露相,认定了他是暗地里下的功夫。事实上他什么都没有做,他甚至很真诚地推辞过两次。对这个圈子,他是彻底冷了心肠,一口真气七零八落全散了,根本没心劲再往火山口上端坐着,看风云变幻,说人心叵测,世事如棋。

何无语交流期满,就回了美国。李重阳偶尔给她打一个电话,仍是什么都说,仍是牵肠挂肚。

唐小红终于彻底激怒了李重阳。李重阳扶正当晚,她劝他在外面再找一个,只要不离婚,怎么都可以。李重阳嫌烦,拉上被子就睡,唐小红呜呜咽咽哭了一夜。李重阳的官帽他自己倒没当回事,唐小红却看得比山还重。她说你还不到50岁,我知道你心里还想着那事,你可千万别憋坏了。重阳,你就再找一个小的吧,养在外头,你想睡哪里就睡哪里……

李重阳听得心烦,就在书房里搁了张单人床,有时就睡在书房。是唐小红把望海送到了他的床上。那天难得地有个应酬,他一吃外面的饭胃就不那么舒服,加上喝了几杯酒,回来就进书房睡了。半夜迷迷糊糊地觉得不太对头,一摸,1.2米宽的单人床上居然多了个人,他就推了一把,说,小红回去,挤。就是这一推,手感太绵软了,唐小红的身体不是这样的。李重阳腾地就起来了,开了灯一看,躺在他被窝里的竟是望海。望海一下子把被子拉过头顶,李重阳想看看她还穿着衣服没有,却不敢掀被子。再看看自己身上,总算把一颗心吞到胸腔里。

唐小红把李重阳拉回到卧室,唐小红说重阳重阳,你别急,我和望海早就说好了,以后就咱们三个人一起过。我做大,她做小,我们姐妹都对你好。重阳,望海是真心想跟你。你都当上局长了,有两个老婆也正常,有的人好几个呢。李重阳有点哽咽,小红,连你也逼我?都在逼我, 我快被你们逼死了。小红,咱们离婚吧。唐小红就跪下了,哭喊,重阳,你要是休我,我就死。我不离婚,你怎么都行,我就是不离婚,离婚我就死……

李重阳当夜就回了办公室,此后就一直住在办公室。家里那两个女人,他一个也不想看见。唐小红常来给他送饭,他制止不了,也就随她,倒是比食堂顺口得多。李重阳把何图子的书法卖了一幅,卖了李商隐的《无题》。他是高调出售,于是全文化局都知道他卖字卖得了一笔巨款。

老三老四老五老七,他们开始像以前对付老大连襟一样对付他。李重阳全不理睬。斗法、斗争、阴谋、计谋,这些东西都需要双方对阵才能逐步升级,如果一方猛打另一方关城闭户高挂免战牌,那还有什么意思?于是偃旗息鼓。工作是要干的,李重阳不求干出多大动静,文化局这种地方也不可能闹出多大动静。歌舞剧院、话剧院、剧团纷纷打报告要上新剧,他一概不批。花钱太多的项目一个没搞。文化局大楼,渐渐地就显现出几分静气。

飘雪时节,李重阳随团考察美加新文化设施,市里组织的考察团,去的都是宣传文化口的大小领导。李重阳是在美国失踪的,只给考察团团长发了条短信:我办些私事,不必等我。自此杳如黄鹤,再无音信。

一个月后,文化局接到他的两封辞职信,一封让转呈上级。两个月后,唐小红接到他的信,信封里一张银行卡,一份离婚协议书,内附一张便笺纸:

小红,我想过过自己一直想过的生活,请你成全。

卡里是卖画所得300万元,你用于生活及养老。我们之间无爱,然有亲情。未来岁月,我视你如亲人,尽亲人之责。儿子学费此后由我负责。注意身体!

李重阳

2013年清明前日

文化局局长李重阳的失踪,在丰收市成为一个热点话题,人们茶余饭后议论了很久。有说裸官外逃的,有说被仇家毁尸灭迹的,有说他是邪教成员不得不逃的。说得最多的,是贪官携巨款及情妇逃往国外。

李重阳是在随团到达美国的第三天离团出走的。那是下午四点四十分,雨前,天边翻涌着一团团灰紫色的浓云,空气中有些微微的腥气,海边的城市都是这样的。风很大,一阵紧似一阵。李重阳出酒店就上了一辆出租车,他说了一个地址。一个小时又十分钟,他下了车,径直走向路边的一幢二层小楼,看门牌,按门铃,没有人开门。他就坐在门前等,有蓝眼睛邻居路过, 向他打招呼,问他是否等何教授。李重阳说是,忘了提前预约了。邻居就指指房后一片小树林。

这片树林李重阳叫不上名字,他从没见过这种树木。树木的枝干很粗,奶色中泛着青,有点像中国的白杨树;树叶却是圆大带齿的,像梧桐树的叶子;叶间悬着一串串蓬蓬腾腾的果子,有些是鲜红色的,有些是柠檬色的。褐色金色的松鼠不时在树上蹿上跳下,有一只捧着果子傻乎乎地盯着他,豁嘴咧开的弧度恰是一个笑容。李重阳看见了何无语,她在树下踢球,一只毛嘟嘟的软胶小球,她用踢键子的姿态在踢球,一边踢一边数,八十九、九十、九十一……

九十二、九十三、九十四。李重阳轻轻接上了。

何无语停下,她是背对着他的,她一动不动,像被点了穴道。

李重阳弯腰捡起胶皮小球,他说,无语,我来看你了。我想问问,你的年龄,你的经历,你给我讲讲?

何无语一拧身,风一样卷进他的怀里。

咕噜,咕噜,咕噜咕噜,李重阳的肠胃发出一阵哀鸣。他说饿,好饿,想吃饭。

原载《大家》2013年第4期

原刊责编 高 照

本刊责编 黑 丰

作者简介: 申剑,女,郑州市文联专业作家,中国作协会员。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守望爱情》《嵩飞长霞》等,影视剧本《冷雪》《你是我的宝贝》《七夕》等。

创作谈:有一种人可以撼山

申剑

撼山,是一个太过于有力度的词, 怎么都不应该和普通人有关联。古往今来,似乎只有极少数指点江山呼风唤雨的人物,才能够坐拥这样一个超级霸气的专有词。集我半生的人生经历和所见所闻,我已经很难相信奇迹,我相信所有的奇迹背后都另有真相。有的时候,这种真相也可以称之为天意。

李重阳是一个很普通的人,每个方面都很普通,几乎没有什么吸引人的亮点,甚至还有很多毛病。十年小吏生涯已经使他完全失去本色,贪吃好色心眼多,心思有时候比河流还深。坦白说, 这样的人放在我面前,我连多看一眼的兴趣都没有,尽管他长得不错。我们每个人都本能地向往坦荡光明的人,喜欢情怀磊落的人,但是我们自己外出时,口袋里也常常是要揣着几张小面具的, 就和李重阳差不多,所以呢,他也就是一个和我们一样的人,活得如鱼饮水冷暖自知。但是所幸万幸,他有底线。有底线的是人,没底线的是鬼。李重阳不仅有底线,底线的标准还挺高,比很多人都要高。他最后的反击,简直就是自身境界的一种完美涅槃。

从表象来看,是李重阳保住了一座山——龙头山。他为此押上了自己的整个后半生,甚至可以说连身家性命都一并押上了。他很清楚地知道,这样一张牌如果赌输了,他将面对什么。但是他做了,做这样一件事只需要很短的时间,却是他整个生命和灵魂的一次喷发,是要他一生的累积来完成的。从这个角度来说,是龙头山成全了李重阳。龙头山让李重阳就此重生了!

这当中的得与失,因与果,受与授,感念与铭记,除了他和这座山,谁也不知道。这是一个人和一座山的秘密。在李重阳这里,这个秘密很快就会不复存在,因为他的生命和我们一样匆匆向前。但是在这座大山的记忆中呢,他这个人是不是会永恒呢?我始终相信,天地万物皆有灵性,山川河流甚至一草一木都是有记忆的。有一种人可以撼山,那是因为山给了他灵魂,当一个人的灵魂如山一般坚硬的时候,他就已经成为了一座山。所以这个小说就起了这样一个名字——李重阳的龙头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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