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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房租

2013-04-29鲁敏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13年8期
关键词:小雅妈妈

1

那天没有雨,太阳清白白地照着,可许小雅总是感到,从前一天晚上开始,以及这一整个大白天她都是在雨里走,歪歪斜斜地拖着箱子,水叽叽、没完没了地走。这箱子还是考上大学离开老家那一年买的,用了六年了,滑轮坏了一边,但也算方便,衣物什么的一塞就能走。

她竭力不去想前一天晚上的事,而是想想当晚及今后的住处,后两个问题一直都没有想到答案,因为实际上她总在想前一晚的事。清晰地,她再一次看到自己轻手轻脚地打开门,为了临时取消的加班而想给杆子一个惊喜,手里还傻乎乎拿着一盒白斩鸡与凉拌海带丝。然后就看到那个缺乏创意的画面,就在他们住了三年的小单间里,在他们凑钱买下才两个月的沙发上,光身子的杆子搂抱着另一个光身子,杆子眼角带泪,绝望而享受的表情,简直让小雅有些羡慕。

弥漫着烟雾般的黄昏中,被指定一般地,小雅反复想着这个不到一分钟的画面,它像是最后一坨黏糊糊的砝码,压在了她已经弯到地平线以下的耐心。她索性塌下来,听凭大脑里的黑墨汁四处流淌,她顺流而下地想到自己那同样恶心的广告文案活儿,没完没了的PS、调整字体、行间距、CtrlC加上CtrlV、居中或旋转90度。这就是她全部的出息了。城市好极了、爱情好极了、前途好极了,只是跟她统统都没有关系、永远都没有关系。你,许小雅,只有一条路好走,走到尽头,那是绝对轻松又快活的……这是今天第几次涌上这样的想法了,她没有数过,她只知道这想法越来越亲切了,像巨大的霓虹灯字幕一样在眼前闪烁。

就是在这个透不过气的被鬼缠住的时候,小雅看到了它,那张本来不可能看到的黄巴巴的旧信纸,它贴在公告栏里,几乎快被电器维修、钟点工、升学辅导、旺铺招租什么的给覆盖了,要不是她正倚在这个公告栏边歇口气,真是绝不可能看到的。有时就是这样,在错误的时间看到错误的东西,不,也许,是正确的东西吧。

“提供单间,零房租。黑头发,单身女性。绝无欺诈,详情面谈。”手写,线条有些歪扭,第一排字还蛮大,到后面越写越小。

这如果不是恶作剧,就肯定是个骗局,跟这张破信纸一样软乎乎的低级的骗局。可小雅一秒钟没耽搁,飞快地在手机上按动起上面的联系号码。事后她多次回想,的确够衰的,自己是真的垮掉了吧,但她记得很清楚,拨出号码的那短短瞬间,心里头反而感到一股向危险逼近的高浓度快感。这很难解释,但就是这样吧,当事情恶劣到某个地步,反而像红布一样,会挑动起一股无谓的受虐般的武莽。

电话只响了一下就通了,是啊,好比浮子一动就提线。果然是个男人,烟嗓子,普通话,简单问了下小雅的年纪和姓氏,似乎感到满意,然后便说房子地点,让她去“面谈”。“黑头发吗?”挂电话前他又确认了下。

倒是一直想染个头发的,没闲钱。好,现在倒成全了。黑头发,这个变态为什么不喜欢黄头发呢?其实这时候小雅完全可以反悔,按下停止键。看哪,肮脏的黄昏已经过去了,多情的夜色取而代之,人们吃过晚饭都出来溜达了,一台小放录机响起来,激越的《荷塘月色》里,跳舞的老妈妈们像梦魇中的稻草人,她们机械地抬手、扭胯,一边不太在意、不以为然地瞥着小雅,她们准庆幸她不是她们的女儿。说实话小雅也庆幸她们不是她妈妈,要是妈妈真看到她这半死不活的蠢样子,看到可怜的箱子已经在外面被拖了一天一夜,她老人家准会难过死了吧。这箱子当初还是她替小雅挑的呢,她那么自豪的,脸颊上像开了两朵桃花,对每个营业员重复同样的话,说小雅考上了什么什么大学,要到什么什么市去,了不起极了。她根本不会想到,毕业后的小雅只能混成这个死样子,惨得都很少回去了,她们成了一对“电话里”的母女。也许吧,妈妈乐意这样,这就是她所期望着的女儿的“出息了的”好生活。

是个老小区,墙皮剥落,楼道里堆着旧板凳、破箩筐、坏自行车。小雅还真有力气,带着一种自抛自弃的兴奋,冲刺般提着箱子一口气爬到四楼,对下门牌号,找到405室,防盗门与墙拐角处挂着蜘蛛网,像是少人进出。她挨着楼梯歇气,袖口上蹭了一层灰,她掸了掸,差点儿打个喷嚏。坏自行车、蜘蛛网与喷嚏,如同几个小人儿在不停地扯她后腿、给她发暗号。才不管哪,这些暗号真是棒极了,像迎面抽打来的棘条一样讨人喜爱,引诱着小雅往里面走。她就巴望着出点乱子,反正,这总比自我解决要合理多了。

只在按动门铃的时候,小雅闪过一丝怯弱与愤怒,想着该给谁写个短信,或发条微博,好歹让世界知道她在哪儿。仔细地、甚至带着善意地想了一圈,黑墨汁再次如伤花怒放,呸,难道真有人在乎她吗?包括她自己,说不定也包括妈妈。如果她知道女儿一直这么差劲,真还不如出点什么事呢——伤心总比失望要好,对吧。

跟电话一样,门才敲了一下就开了。楼道没灯,光线从里面射出来,看不清开门人的脸。“小许?”他上下打量小雅一番,似乎又考虑了一下,前后费了几分钟,然后侧身往里让:“请进。”

小雅小挎包的外侧口袋里一直有把折叠刀。她一直把手放在那儿,当然她不太喜欢这个动作。

看来这里只他一个人。他不高,也不胖,准确说,有点干瘦。走到里面的灯光下,看清楚了。小雅的手离开包口袋,并突然感到很没劲。

其实不是烟嗓子,他根本就是个老头子。藏青色的套头毛衣塌在身上,下巴处青筋连着挂肉,天还没冷,都戴上线帽子了,正在倒水的身影明显佝偻。

小雅把箱子靠在门口,然后坐下来,接过他的水。这才发现自己多么不中用啊,哪怕这里是个火山口她也会一屁股坐下来的,哪怕老家伙端上来的是碗散魂汤她也会一口气喝光的。她是真累坏了,从整个五脏六腑一直累到十个脚趾头,这让她流失了一大半的冷酷斗志。

看看整个房子,还挺干净的,甚至有那么点儿讲究,电视机、藤椅、沙发、挂钟、茶几、冰箱、热水瓶、落地灯、大花瓶,还有个乐谱架什么的,任一样东西,都蒙着发黄的半透明的纱布或罩子,北墙有排书柜,里头高高矮矮的书也全都严严实实包着牛皮纸。

小雅扫了一眼,又扫了一眼,渐渐感到有点不对劲,却也说不清楚,大概就是封闭得厉害吧,极其地缺少人烟气,几有洞穴之感。整个房子,像是定格在好多年前的某一天、然后架空了,并罩上布套一直原样保持。她敢打赌,起码有五年以上,这房子没有外人进来过。小雅甚至感觉到,连她所呼吸着的空气也是很多年前的,她整个人就坐在一个褪色的过时的大罩子里。

小雅离大门只有五米远,箱子也就在门口,冲出去很方便。可是,有什么必要呢,难道还有什么好怕的,她有什么呀。再说,好不容易终于有地方坐下来了,老天爷知道她这两条腿有多重啊。

他在对面的单人沙发坐下,小雅放下杯子,与这位可能的未来房东对视,并尽量露出笑容。可这一看,她又是一惊,这张脸,有点怪,活像是干巴巴的皮面具,谈不上恶意,但也绝没一丝和气,她迎面送出的笑像一碗水倒进沙漠里,他完完全全的、没有一丝儿的反馈。

小雅调开眼睛,假装看茶几上的台历,看了一两眼,咦?时间不对呀,今天明明是21号星期五,怎么上面清清楚楚写着是周三?莫非今天真是累糊涂了,还是这个房子里本身就糊里糊涂呀。

老头轻咳了一声,语调平平地先开口:“广告贴了两天半,有五个电话骂我是神经病,有三个男的问我是不是做什么生意,其中一个是片儿警。也有五个来面谈的,我都不满意。你是第一个我请进门来谈的。” 小雅注意到他左手的拇指和食指像在揉丸子或数钱似的互相搓个不停。

他停下来,好像等小雅表示感谢,感谢他看中了她,愿意对她下手。

随便,他哪怕就真的是神经病、或是做黄色生意的。小雅点点头,把声音也控制得跟他一样平整,礼貌地交换她的境况,还是蛮对称的:“我今天一共看了四处房子,第一处……第二处……第三处……都太贵了。我今天就得找到住处。嗯,你有什么特别的要求?”小雅连打掩护、留余地都懒得考虑了,她只是想弄明白,他的“零房租”是指什么,也就是说,她将要跳下的深渊可能会是哪一种类型的。

“先看房间。我姓胡,胡文伦。”胡文伦站起身,往里面走。小雅注意到,他四肢硬橛橛的,步调颇为奇特,碎碎步,快而不稳,好像慌里慌张似的。

房间不算小,挺干净,该有的都有,老实说比小雅以前租过的任何地方、包括跟小杆合住的那地方都强。除了同样的问题:令人不舒服的那种年深日久感——墙纸、门把手、五斗橱、写字桌、台灯、吊扇、百叶窗什么的,统统呈老旧的褐黄色,一碰就像要碎成齑粉。

“挺好。”小雅紧紧抿起嘴,注意不流露任何表情,一边看看床,床单和枕头也旧得厉害,老式被套上的绣花已经掉落了一半,但毫无疑问,很干净,以致非常非常的吸引她。“那个,您老,对我有什么要求?”她再次催问。重新看到床,小雅感到自己舌头都变大了,如力竭的落水者看到一只破船一样,哪怕睡一觉再翻掉也不管。小雅大概算算,从昨天早上到现在,除了在小公园打过一个小盹,她有36个小时没合过眼了。

“我的要求。”胡文伦看看她,眼睛像钉子,又黑又短,随后,他把眼光拉长,像衰老的猫把小房间的各个角落舔了一圈。“是的,我会有一点要求。”他迟疑地停下,随即显得愠怒。“我老了,万一夜里发病,你替我打120。就可以了。”

唉,可以打一百万个赌他根本没说实话。这跟女性、黑头发、零房租有什么关系啊。就是收房租,任何一个房客也会这么做的,起码男房客还能背他下楼呢。

不过小雅一点不想戳破他。

“你放心,我睡觉很警醒的,手机24小时开机,紧急电话一键直拨。”小雅尽最后的力量表示了合作之意,当然,这也可以理解为自我保护的生硬暗示。随后,她紧紧握住手机,一屁股坐到床上,随后就什么也记不清了。

2

再次醒来,耳边是窸窸窣窣之声,百叶窗投射进来的光线里,小雅注意到天花板上贴了许多大大小小各种型号的战斗机、歼击机之类的东西,像是从旧挂历上剪下来的,还有手绘的云朵分布其间,有些纸片片快要掉落,又被透明胶带细心拉起,那些胶带已呈黄褐色,而其边缘则完全发黑,使得印刷飞机们看上去如同五花大绑。这简陋的科幻场景让她愣了几秒钟,并白痴一样地想到了童年、小床及其他无辜的东西,心里一阵发疼。她甚至想到妈妈,长达三四秒,随即像掐烟头一样给摁灭了。小雅重新闭上眼,装模作样浑身上下尤其是裤子拉链等处摸索了一通,同时觉得这份自爱真他妈的奢侈,她就算给老头子怎么样了也是一万个活该。

翻身起来,感到体力又恢复了,同时也恢复了其他细微的感受——她尽量地麻木不仁,想了一下大致的境况,一边毛糙糙地决定:既然还活着,换个手机号吧,同时另找份零工。她不想再回去处理那些恶心人的文档了,而且也不想让杆子找到她,再说些狗屁不通的解释。至于“零房租”,反正都已这样了,爱怎样就怎样好了。

门与门框之间,有道小小的缝,小雅半蹲下去看,窸窸窣窣的小声音,是胡文伦在忙——他的姿态颇为滑稽,整个人非常笨重地前倾,在家具之间挪动,仍是慌张的小碎步,转身时尤其古怪,一小点儿一小点儿地转,像是切片动作组合。他架着两只细长的胳膊,一端拿把小鸡毛掸子,另一端是块毛巾,一上一下地打扫着,好似不太灵便的远程拉杆活塞,那样的严谨和缓慢,似乎他所处理的不是电视机、茶杯垫、藤椅之类,而是一碰即碎、价值连城的古玩器物。窄窄的门缝里,小雅没法见到他的表情,但他的整个侧影、吃力扭动的脚跟,与他所打扫的旧家什之间,传达出一种坟墓般的孤寂感,似乎这一系列毫无价值的动作,就是他在这人间消磨和支撑的唯一方式。

胡文伦突然开口,但身子没有转过来:“别在门缝看。出来。”听他声音,像逗孩子,带着不自然的亲昵感。哦,小雅突然间明白了,昨晚都想什么呀,其实事情再通俗不过了。她咳了一声进了小客厅,她脑子里开始出现一连串新闻报道般的想法:她用所谓年轻女性的活力,陪他说话、解闷,帮他打破那发黄的老罩子,让其感受到久违的温馨气氛。瞧,这就是“零房租”的附加值,她只要“扮演”成他的亲人而已。

“您老歇会儿,我来搞卫生吧。明天我们一起去超市买东西怎么样?我会做菜!我们还可以一边做饭一边聊天呢。”小雅强打精神,发出充满阳光般的声音,说出来之后,发现嗓子很干,并且由于刻意地假装而涌上来一股呕吐感。

胡文伦停下,抹布和小掸子都还在两只手上,他转身看着她,照旧没什么表情,说话有点斟字酌句:“你不要随便碰我东西,过问我的事情,除非有约定或我请求。你就是房客,不是陪护或钟点工。”

小雅略感惊讶,内心却也一阵松落。其实,善意、陪伴、活力或逗笑,她根本生产不出来!老天爷知道,她其实都不如这个胡文伦呢,她甚至都情愿跟他换,真的,老弱病死,并不赖的。小雅扭头瞥了眼外面的天,阳光仍是那么好,真讨厌哪,最好下大暴雨吧,最好把所有的人都被困在他们的洞穴里,让他们停下来都回到小角落,然后统统变成黑色甲虫。

“那……你什么病?这个能问吗?”小雅往嘴里塞饼干,饼干早不脆了,还有点油哈气。胃里很空,总得往里头扔点儿东西吧。胡文伦这房子虽是老旧暗淡,却反而增添了一种家的恍惚感,令她想起小时候妈妈做的酱油炒饭,一边冷冷地嘲笑这不合时宜的念头。

胡文伦好像有点惊讶似的:“病?”愣了几秒钟,他皱着眉勉强地说:“我有糖尿病,后半夜容易低血糖,会昏迷。”

小雅盯着胡文伦,他左手的两根手指又在打圈,像是神秘的暗号,他顺着她的视线:“哦,还有点帕金森症。”随即紧紧抿住嘴,不肯再往下说了。

小雅本想问他家里人什么的,见他样子勉强,算了。再说,今天星期六,每到星期六,十点左右,哪怕她窒息了坠落了快要死了,都要快快活活地打电话回去——空荡荡的家里,妈妈像老狗一样地守在那里,那个情景总让她牙根里一阵阵酸疼,更可气的是妈妈电话里的语气,总是那么急切热烈,像盲人手杖一样,引导着小雅,必须一连串地、像放鞭炮似的报告出各种好消息:又加薪了,刚到北京参加培训,被两个男孩子在追着,其中一个还是公务员呢,总之,她正在一天比一天地丰饶、壮大——这能怪谁呢,作为家里唯一的孩子,小雅不仅有这个义务,似乎还百分百拥有这个天分。她从来没有勇气,甚至也根本没有机会张嘴对妈妈说出她的实情,比如,她被炒过鱿鱼,被劈腿两次,总是失眠,没有好朋友,厌恶逛街,不吃早饭,也有时一天吃上四五顿。

“是啊,最近一直加班……头儿对我很器重……刚买了双新靴子……嗯,我正在准备考会计证……杆子又出差了,这次是出国呢,要去很久。”小雅用手拧着饼干屑,把它们拧得粉碎,一边信口开河。妈妈在那边急迫地嗯嗯着,满意地叹息,有时追问一些无意义的细节,一边穿插着别忘了吃早饭、注意早晚添衣服之类的废话。唉,这样的对话,也许是可以制作成统一格式的录音吧,供无数对长年分离的母与子、父与女之间反复地播放,反正都大同小异,反正这就是他们的亲骨肉关系,既亲热又寒酸,到处都是这个样子的。

胡文伦进到他自己的房间继续在做卫生。当然,他一定听到小雅电话了,知道她是胡扯。不过无所谓啦。小雅站起来,转到书柜前,抽出一本,打开,是初三化学,又抽出一本,是高二语文书。如此再三,发现整个书柜里竟然排的都是教科书或是参考书,书里边角处画满头戴盔甲、身背长枪的小人人,小雅翻到印刷时间推算下,这些“杰作”的作者比她大上五六岁左右。她看得有点发笑,又有点伤心,想起她小时候喜欢画古装女人,画大袖子与水蛇腰。唉,不能想,真不能想这些事啊,那时候,总以为上大学找工作了,会多么牛B多么了不起呢。

冷不防胡文伦突然从房间里蹿出来,很不客气地从她手里抢走书:“放好放好,不要弄乱。”

有什么稀奇呀,小雅转身往房间走,可胡文伦急忙忙地整理好书,却又想要攀谈似的,紧跟了她两步:“哎,你这个岁数,现在,都看些什么书呀?”

“我不大看书,有空刷刷微博。”小雅翻翻眼睛。

“……微博。都在玩微博。”大概见小雅的眼神有点不屑,他忙点着头,“我知道的,每个人每时每刻做什么想什么,都可以告诉所有的人。”

“差不多吧。”小雅敷衍道,一边准备出门。她的微博原先有12个粉丝,现在变成11个,她把杆子拉黑了。她关注的则有1054个。实际上,她有点仇恨微博,它那么那么的火热,反而越看越让她浑身发凉,孤独得血液都快冻住了,好像被扔在了北极。

出门时回头看看,胡文伦仍倚着书柜,半张着嘴,显出既向往又有点迷惑的样子。

因为不挑不拣,小雅很快接到一份超市促销的短期工,推销多维快冲麦片,与另外两个姑娘倒班,轮流在西城区的六个超市做活动,上班的时间像是跳格子,完全没个准儿,有时早上六点就走了,有时睡个大半天,有时晚上十点多才到家。她想,在胡文伦看来,自己大概像个女鬼一样的出没无常吧。

而他本人的作息,则像个机械齿轮模子,到几点了就咔嚓一声,把他往前推一步。他每日所有的吃喝拉撒都在约定的时间准时发生。牙膏、毛巾永远用一个牌子。电视只看卡通世界。星期一吃青菜,星期二土豆,星期三南瓜,星期四杂粮。每周前三天穿青色套头衫,后三天穿灰色长袖,而星期天,他则会套上一身明显嫌大的、磨损得很厉害的旧运动服。看看,人老了就是刻板而古怪。

同样古怪的是,不论做什么事,他都会嘟囔着旁白一番:我小个便。我吃根香蕉。我洗澡去了。甚至包括起身、坐下等等,像在做直播解说,总要交代、知会一下。开始几天,小雅在房里听见,都会急忙跑出来应承,却见胡文伦自顾耷着眼皮并不理会,见她突然出现,反而有些恼怒,嘴唇张在半空中停半秒后,又固执地把他的自我预告重说一遍。小雅后来也想通了,就当他是在做一个粉丝为零的微信吧,跟她也是差不多的。

他那枯树皮般的面具脸,小雅现在已经很习惯了,知道这是帕金森症的症相,不过,这影响到她对他的态度,她跟他讲话总是相当简漫,甚至有点故意地刺激他,想逼他快点露底。毫无疑问,这位胡文伦老先生必有哪里变态,只不知具体是哪一种花样。她真是巴望他快点发作,像硫酸一样赶紧地倒入她这本已腐蚀的生活吧。

有时候,很晚了,小雅从超市回家,手里提着快要过期的打折面包、买一赠一的酸奶,三步并作两步地爬上堆满旧物的楼梯,走得还挺欢快。可是,可另一个自己却沮丧得真想一下子瘫到地上去,如被踩死的虫子那样滚动着抽搐——她清楚,这样一天天装模作样地打着零工,也知道饿,也吃吃喝喝,夜里也做梦,偶尔还涂点唇膏,可这晃荡荡没有根没有叶子更没有花的日子算个什么!随时都可以啪地一下折断扔到楼下。

3

大约到小雅住进来的第三周,星期日,她有半天的休息。胡文伦终于算是现出点儿原形了,可惜,一点新意都没有——他偷看小雅睡觉。

她突然醒来,从一个梦中,这个狗屁的梦里,她抽疯似的跟一个男人好上了,那男人连脸都看不清,只是一边挖着鼻孔一边嘻笑着跟她表白,小雅则感激涕零地拼命点头表示接受。然后,她醒了。她没有立刻睁眼,而是先听声音,听胡文伦在外面的动静。照以往的经验,他若哼哼着在刷牙,那才凌晨五点半。他艰难地起身一边宣布他要大便,那就是六点一刻。要是他在放水洗衣服了,那就快九点了。

小雅仔细听了听,莫非才半夜,怎么那么静啊,不对,不是静,是怪。她把眼睛张出一点点缝,像房间的小门缝儿一样。她小时候常这样,妈妈发现不了,发现了也不生气,反而很高兴:呀,睫毛真浓啊,咱姑娘长大了一定会漂亮的。是啊,可能也算漂亮了吧,要不然胡文伦不会挑剔地回绝掉前面七个,而让她进了大门,并且最终这样坐在床前,直愣愣地盯着她吧。

穿着旧运动服(星期日服装)、乍一看似乎显得年轻了一些的胡文伦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这在他的日程表中是从来没有过的安排。小雅的第一个反应根本不是怕,而是对时间的困惑,他把这桩事安插在日程表上什么地方呢?

“现在几点?”她完全睁开眼,平淡地问他。她觉得没有理由尖叫,毕竟他只是坐在那里而已。再说,就算刚才她睡着的当儿,也就只有梦里那个挖鼻孔的男人碰过她。

猛然听到小雅问话,胡文伦简直不像是“帕金森”了,他膝盖打直,一下子站起来,手里还拿着鸡毛掸子和抹布,这么说是八点了。这一觉睡得不赖,小雅坐起身,想仔细欣赏胡文伦的表情,当然,他还是没有表情,只是嘴唇有点抖。他开口讲话,甚至有些凛然:“不要误会,不是你想的那样子的。”一边讲一边就僵直地迈着小碎步出去了。

“那是哪样子?”小雅加件外套,紧追着他就往小客厅去了。好极了,盖子掀开了。她想起以前看过的日本片,有些老男人偏就喜欢女孩穿过的“新鲜”内衣,有的是喜欢拍点局部小照,有的喜欢看女孩穿丝袜脱丝袜的动作,正事儿反正干不了,就冲这些边边角角的淌淌口水。

胡文伦不理会,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继续四处捣鼓来捣鼓去做着他的卫生。

“您,今年多大了?”小雅客客气气地问,一边拿出牛奶和面包。她把牛奶倒在碗里,像猫一样,伸着舌头舔着,发出叭叭的声音,她从小就爱这样,妈妈老说她是馋猫投胎,后来跟小杆同居,他却总嫌这吃相难看。胡文伦看来也注意到了,他一点点转过身,直愣愣地瞧着小雅,紧紧盯着她伸长的舌头,露出一副惊喜的、贪婪的样子,但是很难说是不是色情的那种贪婪,莫非他喜欢女孩子的舌头吗?小雅缩回舌头、停下舔奶:“我问您呢,您今年多大了?”

胡文伦倒也不脸红,有点舍不得似的,转回身重新背对着她:“六十二。”真是的,才六十二呀!看他那暮气沉沉、了无生趣的样子,该是七十二才对。也许人老到一个程度,都差不多吧。小雅曾远远看见他房间里有张放大的黑白照,应当是亡妻吧,可能去世已久,模模糊糊不太清楚。想想他这么孤零零的,就算有点变态,也是可以理解的吧。

“您这身上,是儿子的校服?”

“你怎么知道我有个……儿子?”他继续背对着,可那声音像被火烫了一下似的,皱了起来。

“傻子也看得出。”小雅重新舔起牛奶。房顶的挂历纸飞机不算什么,她还在衣橱顶上发现一只萨克斯,有一阵子,高中男生可流行玩萨克斯了。当然还包括客厅那一书橱的教科书。

“我儿子……真算起来,比你大六岁。以前他在家,跟你一样,早晨起来,总爱半闭眼睛舔牛奶,叭叽叭叽的。”

“现在在哪儿?跟我一样,也离开家了,嗯?”

“现在?经常有人问我这问题呢。”胡文伦轻轻地自语,想了一会儿,郑重其事地转过身来,沉吟着说:“有可能,是在西昌酒泉卫星发射中心做科研,那里有规定,不能回来探亲。还有一个可能,他到新西兰留学了,然后就定居在那边,都找女朋友结婚了。你看我儿子是哪样?”

这话怎么理解啊,他们音讯不通到这个地步?小雅看看他,觉得他胳膊和腿都短了几分似的,或是螺丝扭错了,哪里有点不对劲。他也瞪着小雅,死死瞪着她的嘴,好像她的答案就是一个重要的选择,而这个选择正会决定他儿子的真实命运。

小雅没有替他选。她冷不丁突然走神了,又想到了妈。就算每周一个电话,她们其实也是音讯不通的,她不知道小雅到底算是在广告公司打字、倒茶呢,还是在超市里请人品尝美味多维麦片;是在跟杆子谈婚论嫁呢还是寄居在一个变态老头的洞穴里。这样的事情,真不能怪谁,道理也简单,爹娘老子的,不都是一个孩子嘛,总得“出去混”的,混得好自是好,年年荣归故里,反之就不大好交代,索性就不交代,则近乎生死两茫茫。所以小雅十二万分的理解胡文伦的儿子——说不定,他现在也困在某个潦倒的角落里吧,这老头儿还幻想得那么美!

“你说我儿子哪一样好些?”胡文伦不甘罢休,还在盯着她问呢。他已经把掸子抹布什么的整整齐齐放到一边,人端正地坐下来,好像这是个大可以长谈一番的话题。

“那就西昌吧。”小雅一挥手说,“飞船升天什么的,直播镜头不是会扫一扫科研人员嘛,说不定你还能从电视上看到他几眼。”

“从电视上看到他……”胡文伦慢慢地重复着这句话,平板的脸仍然像蜡像般纹丝不动。可是真奇怪,小雅看着他,分明感到他整张脸像起了油锅似的,能听到“■啦”一响,五官扭结成一团,他胆怯般地把目光移到电视上,电视套着罩子呢,他却活像是真看到他儿子似的,眼睛惊慌地一下子弹开去。

小雅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她想要他谈这个:“其实我可以理解的,您刚才,在我床前看我。”

胡文伦低下头,好一会儿,都那样低着头,小雅也不吭声,只等。他重新抬头,那张纹丝不动的老脸,悲哀得真像要流淌下来似的,连小雅都看得怔住了。也许她不该这么紧盯着不放。

“我很想我儿子。”他语调很谨慎,好像在对法官呈堂供证。他把运动裤上的褶子抹平:“这个,是我儿子的校服,13中的。以前老伴还在的时候,她不让我穿儿子的衣服,一穿就要吵架。她一走也就没人管我了,不过得省着点,我只到星期天才穿一下。穿上他的校服,我心里似乎好过多了,就好像,他在我边儿上似的。”胡文伦有些害羞般地一笑:“我刚才其实没有看着你,我在看我儿子,他小时候,就赖在被窝里,每天早上都是我喊他起来。真的,我刚才真是在床上看到他了。”

小雅有点想笑。虽然他说得那么可怜,可她还是想笑——胡说什么呢,他这样就能看出他儿子来?

胡文伦站起来,走到房间里,不知从哪里抱出个铁皮盒子,原先是装饼干的,他怪小心地打开,里面是一堆看不清眉眼但仍然神气活现的小锡兵,略有点风化,边边角角的已经钝了。“这也是我儿子的,每天晚上我都摸摸他们。小时候,他也是放在床头,每天睡前都玩上一通。”他把手在房子里四处指了指:“这里,每样东西,都跟他当时离开家时一模一样。他要回来的话,都会熟悉得不得了。你看,连那个高压水瓶,坏了有八年了,我都没有挪,还摆在原来的地方,他小时候,个子刚能够得着水瓶,就会替我倒水啦。”他态度庄重地拿起沙发边上的台历本,颇为自豪似的:“包括这个,都还是他离家时那一年用的,我没有换过。”原来是这样,小雅记起来了,怪不得她刚来那天发觉日期不对。唉,这老家伙,没治了。

“不,有样东西,变了。”小雅不客气地插嘴。

“什么?是什么?”胡文伦惊慌了,可怜巴巴地四处看。

“多少年了,你不见他?”

“十一年零三个月。”他嘴里机械地答,继续往房里四处打量,明显有点焦躁起来,小雅简直担心他会不会马上发起疯来把她撕碎。不过那也没关系,她不会怪他。

“你自己啊,你变得不一样了!你看你都干巴成这样、僵硬成这样,估计你儿子回来会认不出来的。十一年呢,也真够意思的。”小雅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刻薄。可能是胡文伦刚才的话让她心里突然好一阵不舒服。她想起毕业后难得的几次回老家,每次回去后都十分沮丧,甚至脾气都变暴了:家里一切都那么丑、旧,灰蒙蒙的,尤其是妈妈,她又瘪又矮,讨好般地总围着她转,她一见妈妈那样就很想发火。

“我?我?他会认不出我?”胡文伦简直像要喊出来似的,他迈着帕金森的小碎步走到卫生间去,前倾着身子像女人似的把脸贴到镜子上,语气斩钉截铁,“不会的。我跟你说,我每天都跟我儿子说话呢,我每样事都告诉他,我戴老花镜了,我拔牙了,我头发秃了,我血压有点高了,我连每顿吃什么、每天穿什么都跟他说的。他就像在我旁边一样,绝不可能认不出我的。”他自欺欺人地离开镜子,坚持着他的乐观:“你不要乱讲,他可是我儿子哎。好了,君君啊,我要洗衣服去了。”到这最后一句话,他已经恢复了平常的调子,一边按部就班地放水泡起他的老头衫——小雅看看挂钟,的确是到洗衣时间了。

哦,原来他每天那些咕咕囔囔的是跟他儿子、一个叫君君的,在说话、做微博直播呢。小雅仰脖子牛奶喝光:这早饭算是吃完了,谈话也草草收场,明明他是有破绽在她手里,怎么绕来绕去都是谈他儿子?

4

小雅的手机从来不响,卖保险的或打错的也没有,偶尔只有促销代理那边通知她调班什么的。翻看QQ或私信,也总是一片空白,孤独就像石子,在无边的日子里踢来踢去,连个回声都没有,有时她真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存活于这人间。

了不起的是,她仍坚持每周一次往家里挂电话,她把房间门关上,事先想好各种台词与语调,装得不耐烦的、哼哼叽叽的。妈妈也真是好糊弄,这就是了不起的被红布蒙上的母爱吧,对自己的孩子总有一种痴心而固执的崇拜似的。也好,能让她高兴一天算一天吧。

多维麦片的活干了有一个月,拿到一小沓票子,由于季节原因,之后又变为月饼促销。她与另外一个女孩,一个头上戴着纸环兔子帽,一个戴着黄色的大月亮帽子,把月饼切成小丁丁,举在托盘里,重复八百遍地大声招呼着欢迎免费品尝、即买即赠什么的。虽则离中秋还有一个月,超市里的人却都带着点傻乎乎的喜气,推着大车子,没完没了地往里面扔东西。有时候是老头拖个老太,有时是一对腻歪歪的小情侣,有时是矮男人与胖女人,有时是妈妈带着撅嘴巴的儿子。他们一批批地、贪婪的蝗虫般地,从入口处涌入,又一批批地,变成大肚子的蜘蛛,七手八脚地从收银台那边消失。小雅不知心里哪里产生的敌意,一面假装殷勤地推销、诚恳地劝他们试吃,一边却又冷冷地诅咒般地看着他们,瞧着吧,现在成双成对、勾肩搭背的,要不了多久,要么像她跟杆子,要么像她跟妈妈一样,要么像胡文伦一样,好不了的,到头来统统都是孤零零的。儿女、父母、恋人、夫妻,本质上都是不通音讯的。

这么的又做了一个星期月饼,一天比一天更像行尸走肉,强扮兔儿爷的热情吆喝,总让小雅一阵接一阵地涌上憋屈的呕吐感,尤其是那么多人在面前走来走去,他们那有滋有味、相互说话的样子加倍地让她感到烦躁。她只想回到她的那个房间蒙上头躺倒,永远地睡下去——小领头的见她突然辞工,还以为她找到好的去处,半逼迫半玩笑地非让她买了一盒月饼带上。

小雅到家的时候胡文伦正在叠衣服,一件长袖衣,他屏住气像在雕花,神情极为严肃,十个指头像散了的蒜瓣,总不听使唤,好不容易对齐衣袖,又伸着脖子一个纽扣一个纽扣地凑近了弄,忙活得都顾不上看小雅一眼。

正好,她也不想跟任何人啰嗦,对这个既飘摇又热闹的世界,真是全然没有兴趣了。关上门躺上床,小雅长吁一口气,如同力竭抵达终点。也幸好,是租到了这么个远离人烟的房间,伴着这么个半截子入土的老家伙,两不相扰。

她没在意接下来躺了多久,可能是三天,可能只有一天。偶尔她迷迷糊糊睁开眼,喝点可乐、吃几块饼干,瞪一会儿屋顶上那些难看的纸飞机,再闭上眼睛睡过去。窗前的百叶窗不能够完全闭拢,外面射进来一些没有温度的光线。偶尔会想到老家和妈妈,冷淡而客观。谁叫家里当初不多生一个啊,“只生一个好”,相当于从一开始就签订了一个具有高度风险的不幸协议:如果“这一个”完了,整个家也完了。这对“这一个”孩子是不公平的,他不能够沉沦、失败或死亡,然而,成败偶然,命若琴弦,这怎么可能呢。

……逐渐浓重的阴影里,小雅感到有个人的呼吸靠得很近,带点酸腐味儿,吐气不大均匀。唉,又来了,这次来真的吗?不过她没有动,别装得跟粉红小花朵似的,都成这坨烂泥了。

她听得到外面电视机在放动画片,声音挺吵,也许他的智力只跟得上这个吧。这样的弱智背景音,这样没有任何辨识度的晚上,他就是马上把她给杀了,也没什么稀奇。老变态的境界,肯定不止是偷窥那么低级。小雅没睁眼、只转转眼珠,以告知他:醒着呢。

胡文伦咳嗽了一下,酸腐味更重。她简直想提醒他不要这么磨磨蹭蹭了,她欢迎他一下子解决掉这件事。

“你没生病。”胡文伦突然开口,语气显得克制,“这是干什么?”他停住,等了她一会儿,牙缝变紧了似的,非常不情愿地吐出这几个词儿,“失恋?工作丢了?”

他那寡淡的语气好像这两件事根本无所谓,好像她脆弱得像无病呻吟的蔫黄瓜似的。唉,他懂什么,他反正老得都可以死了,可小雅这里还有漫漫长路啊。问题不是她失去了恋爱或工作,而是她“不在乎”自己失去了这些。她压根没了存在感,甚至也没有失败感,没有什么是她所在乎或丢不下的,她整个人就滑溜溜地掉到一个大深洞里头了,一点不疼,还在继续往下掉呢。

小雅睁开眼。

胡文伦凑得很近的头往后一缩,蜡黄的脸皮泛出点红油光,语气显得愤然:“你什么意思?你这样,真……真对不起老天爷!”活像是小雅做下什么伤天害理的行径。

小雅心里干笑,她不知胡文伦激动什么,随他,她只盼着他省省心、别烦她,只管自个儿爬向他的坟墓吧,她就这样一直一直地躺下去就好。这间屋子,这两个没用的人,做这样两件事,相得益彰,再般配不过。

胡文伦在床边僵坐着,一副欠揍的迟钝模样。“你这么年纪轻轻的。”“这么身体好好的。”“有手有脚的!”“你平平安安什么事情都没有。”“你老家里还有妈妈。”他想半天,说小雅一句,接着又想半天,再说下一句,而这说出来的一句半句全是废话,谁不知道啊!

小雅重新闭上眼,不想睬他。有手有脚平平安安老家有个妈妈就应当很带劲吗?这完全没有因果关系。肯定是老头儿又是从她身上想起他不知身在何处的儿子了。她不喜欢这种替代感。人穷疯了会抢,想儿子想疯了大概也会抢。

她翻身坐起来,口渴了,喝了一口可乐,突然明白过来,外面那动画片,胡文伦天天看的,大概也是在替他所想念着的那个儿子看的吧。她瞅瞅手里的可乐瓶子,胡文伦也瞅着,她拿块奥利奥,他也盯着。那眼神有点馋,又有那么点喜悦和向往似的。嗨,真的,再别扭也得信,他如此这般、不加掩饰地窥看她,真的就是在看他儿子呢。

“你当初为什么不直接找个男生过来住啊,处得好了你都可以认他做干儿子嘛。”

“我……”胡文伦没料到小雅突然开口,他脸上一抽,转开眼睛,有些结巴,“我答应过我儿子,我这辈子只有他一个儿子。做父母和做孩子,都是有缘分的。我不能让别人的儿子再睡在他的床上。”

“好吧,就算这样。只找女的,为什么要黑头发的?你在挑什么?”

“嗯这个。”胡文伦明显不大想说,似乎有点顾忌地迟疑了下,“就是个感觉,第一印象,觉得我儿子会喜欢,我才会选。”胡文伦那老树根般的脸,忽然像冒出了绿色的枝条,“我儿子,喜欢黑头发、直头发的女生,睫毛也要长,小刷子一样。十二岁时,君君趴在我耳边悄悄跟我说的。”

这是什么混乱的逻辑,老头儿真疯了,他这是在挑儿媳呀,为着个可能早已娶妻生子的儿子!小雅给气得笑起来,懒懒地又往被子里滑溜了。

都没想胡文伦动作这么大,他突然伸手过来,一把把小雅从床上揪下来:“再这样,你就给我搬走。我不租给你了!最看不得你这样,我越看越恨!”他眼里当真冒出憎恨般的光,拳头都捏起来,恨不得打上她一顿似的。

“我这样怎么了?不肯租,那就不租。”小雅慢吞吞、没精打彩地回敬他,“我什么都无所谓的,就在现在死都可以的。”一边把他的手从肩膀上拎开。胡文伦个子其实跟她差不多,那手又瘦又僵,凉凉的,小雅感到自己一失手都能弄死他。

“死!你有什么资格提死!”好像小雅一把掐住了他脖子,胡文伦面皮紧了一层,更加像张面具了,“你也不想想,你活得多好啊。”

“你能自己翻电视频道看,你还能打手机给妈妈。”“你过生日能吹蜡烛许愿,天热了能吹空调吃雪糕。”“你能坐地铁逛街,能穿新衣服。”“你能睡懒觉,睡醒了还能伸懒腰的。”跟刚才一样,胡文伦想到一句,说上一句,又再想,再说,越说越琐碎,越无聊也越可笑。可他的声调却慢慢异样起来,嗓子里有些嘶嘶的,好像五脏六腑里都在漏风。“我儿子他就不能够,你什么都能!我家君君一样都不能。他考到北京上大学,才去了两年,大二,比你现在还小呢,车祸,救了三天,没救过来。”

像一把散架的骨头,胡文伦顺着椅子瘫滑到地上,喉咙里发出磨牙一般的怪声音。

5

小雅从超市带回来的那盒月饼,一直靠在客厅的茶几一侧,崭新触目的包装,像是不小心从外面世界坠入这个陈旧洞穴的异物,显得有些丑陋。胡文伦打扫卫生时从来不碰到它。不过,他也冷淡地提醒过小雅一次,大概出于不要浪费的心理。当然小雅根本没打算吃过它,这玩意儿难吃不说,并且总附会着些甜腻腻的意思,更令人烦躁。

在胡文伦无理取闹、近乎涕泪交下的逼迫下,小雅只得又重新出去找工作了,也好,挣点钱争取离开这里吧,免得管头管脚。再说,尽管胡文伦儿子死去已十一年了,但继续住在他从前的房间里,看他用过的旧东西,加上胡文伦那些举动与习惯,还是觉得有点瘆。

新打的一份工,茶馆招待,小雅尽量干得投入,最起码显得投入。哪怕是凌晨一点下班,困得不想洗澡,一套仅有的工作服她还是会洗得干干净净,以便第二天穿上。她想尽快签下正式合同,工钱再涨点儿——也奇怪,就这么一天天干着的,小雅也感觉好了点儿、似乎又喘上气,跟世界重新打起交道。

可笑的是,生活在这前不搭村后不搭店的阶段还给了她一丁点儿小甜头,她不需要,但聊胜于无吧:茶馆后厨一个胖男孩,每天下班都主动提出用电动车送她回家,过了午夜,胡文伦的小区这么偏,公交下来走很远,小雅还真是需要他。送到楼下,他会鲁莽但理所当然地抱抱她,估计,一两个星期后大概就要吻戏加床戏了。小雅有些麻木,或者说是实用主义地想着,实在不行,下下策,搬去跟他住也成。她知道胖子租了个单室套。

她怀疑胡文伦可能从楼上看见了什么,有天她让胖子在下面等着,上楼来把月饼拿给了他。此后不久,胡文伦搞着卫生,突然问:“你把月饼,放哪儿去了?”

“送人了。你又不会吃的。我估计,像粽子、汤圆、饺子什么的,凡是跟过节有关,你都不会吃的。”小雅对着镜子给头发分缝,一边故意这样说。卫生间的镜子锈得厉害,布满星星点点的黑斑,只能照个大概。她盯着镜子,想着若干年前,镜子还簇簇新的时候,那个叫君君的男生肯定对着这镜子挤过他的青春痘。有可能,胡文伦对此亦有同感,这会儿,他竟然走到卫生间门口,专注地盯着她,神情稍有顾忌,却又带着某种特殊的权利似的。唉,随他了,哪怕他现在就是看她洗澡,小雅也不打算说他什么了。人家这算是在看儿子。

“嗯,我的确是不吃那些。”胡文伦似乎给呛住了,隔了一会儿,他问:“你是不是挺讨厌我的?”

“什么?”小雅装模作样地反问。

“讨厌我也挺好。我本来还担心你可怜我或同情我什么的,那个特别不好。”胡文伦语气镇定,好像打着什么算盘,“我们希望我们之间能达成一种客观的冷静的合作关系。你记得,刚住进来时,你问过我,要你做什么?”

“我,可能月底要搬走了。”小雅懒懒地不太想听他下面要说的,索性先撂开话。

“我猜到了,所以要跟你谈谈。”胡文伦不紧不慢,似乎对小雅的想法全都一清二楚,“建议你不要搬,他不合适你。”

“啊哈。”小雅张张嘴,真不知说什么好。这胡文伦,真的管天管地呀,再说他最多只能看到胖子一个头顶,夜里冷,胖子还戴着帽子。

胡文伦的手指又搓动起来,表情仍无变化,但语气显得自负而遗憾:“关于人与人,我有许多的经验,我家君君是用不上了。其实有的事情,看一眼就清楚的。就比如说你那个胖子……”

小雅笑了两声,打断他:“我又没打算嫁给他。再说你的经验,太旧了。”话虽这么说,她心里还是有点咯噔,一边想起胖子短短的、黏糊糊的胳膊,他每次搂上来,她都会觉得空气很生涩。胡文伦真能从四楼上看出这些吗?

“还有,你状态不稳,我看出来了,是有点抑郁症对吧。其实真的,你只有住我这里最合适。”

小雅抖抖手尖上的水,贴近镜子开始戴隐形眼镜。这是新买的美瞳,上一副隐形眼镜,忘在杆子那里了。万一真要和胖子接吻,框镜会很碍事儿。她心头一股怒气,不理会胡文伦的话。他妈的,他懂个屁。抑郁症莫非算个什么安慰奖、小红花吗?所有一事无成、情绪低落的人都该领上一朵别到胸前!

“你的问题,我会慢慢帮你。你,也帮我件事儿。”胡文伦跟谈合同似的,径直往下念条文,“我跟你说过我的病,糖尿病、半夜昏迷什么的,那个不算什么。”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看看小雅,间接承认那是个虚构的病,“帕金森症才真有点麻烦。你注意到我的关节没有?我的脸?我走路、做事的姿势?这个病到最后,最最基本的动作都做不了,大小便自不用说,连一口水都控制不住都咽不下去,更不要说自杀了。不是我身边没有人了嘛,所以我早备了这个,我的意思是,这事你帮我一下。”他不紧不慢地从口袋里摸出一小包东西,好像这是把保险箱钥匙似的,他一直随身带着。

这么说,是找个人来解决他,这就是他的零房租,附赠一个安乐死杀人犯呢,真想得出来。小雅迅速梳好头,快步从卫生间出来,沉着脸侧身绕过他。当初的估计是对的,要么是恶作剧,要么是个陷阱。不要犹豫了,明后天主动一些,争取早点跟胖子接吻,然后搬过去,付一半房租也行。

胡文伦迈着他特有的小碎步,小角度地扭动身体,跟着小雅,并朝她伸着手,好像手心里托的是个精心准备的小礼物,“你看,就这么一件事儿。你不是一直问,要你做什么吗?”他的语气很沉着,并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他的意思很明显,怎么可能零房租呢,你总要做点什么的对吧,怎么可能白白住了然后又白白走了。

小雅扭头看看胡文伦,突然想起了头一次看到那个手写广告的黄昏,那么疲惫而绝望的、昏昏沉沉连黑夜白天都分不清的那个黄昏,她在错误的时间看到了错误的东西。

6

大概算是亮出底牌了,胡文伦现在显得较为敏捷,只要小雅在家,他就会抓紧完成他手上的作息事务,然后硬橛橛地寻着跟她说话,当然手里总拿着那包东西,并且也总是那个主题。

“大概需要什么时间进行呢,最好病重一点吧?”小雅敷衍地问,估计等他病重她早就搬走了,说不定她还会死在他前面呢——恶劣情绪从不需要理由,没有好消息也没有坏消息的生活就足够置人死地。对搬到胖子那里的想法,小雅现在又恶心上了,她感到自己跟个不值钱的娼妓也差不了多少。有一次,胖子亲她,小雅伸手就是一个耳光,稍后又胡乱解释,说不喜欢他满嘴的羊肉串味。事后想想,这次与胖子的分手得怪胡文伦,他对胖子的评价影响了她的情绪。可胡文伦不消停,还拿包毒药晃来晃去,他那既老且衰、一心向死的样子,既烦人又可怜,常让她非常不情愿地想起妈妈,心绪更为暴戾。多少次啊,她不得不牙关紧咬,以免自己拿起手边的东西朝胡文伦扔去。

“我这种病,有人进展快,有人进展慢,也难说。”胡文伦很有兴致似的,终于可以跟小雅讨论起这一具体事务了,“不过,我不想等那么久。你应当也注意到,我过的这日子……每做一件事,每过一个小时、过一天都像拨一颗算盘珠子,多拨一颗少拨一颗,其实是没有什么区别的。”胡文伦的语气十分超脱,“你要急着搬走的话,随时可以。具体细节我会再跟你交代,保证不会连累你的。”

“这玩意儿,会很痛苦吗?”小雅瞧瞧他手里的东西,不知为何产生了一丝羡慕感。

“不会,说是还有点甜呢,既快又好。这是我一个朋友、老谭给我的,他女儿19岁时白血病没了的,老夫妇两个年年三十晚上都到孩子坟头上过,这么地过了五年,撑不住了,就设法弄了这个。我们有一帮父母都是差不多这样的情况,我们没办法跟别的人一起玩,最怕看到别人一家三口有老有小。老谭弄出这么个好东西,也算互相帮助吧,我们不少人手里都悄悄备着呢。”胡文伦的口气压低了,眼神躲躲闪闪,又有点自豪,好像他处在一个神秘的有着特殊入口的组织里。

“那你要我干吗?你直接自己处理不是更好。”小雅感到生气,同时有点慌乱,就像突然有人送她一张不要钱的机票,去往一个遥远的未知之所,她必须马上做出决定。

“哦这个,我老伴走时要我答应她,不自杀的。”胡文伦尴尬地转转眼神,他的眼睛有些偷偷摸摸地往屋子里四处看看,“答应是答应了,可是我撑不下去啊。也怪,这辈子,我老伴陪我的时间更长,可她走了我倒不是太想,反而就是一门心思地想我的君君,越老了越想,做什么事都要想到,从他生下来开始想,想到他小时候,想到他上小学上中学。这也是没办法,我真的想早点过去,正好我们一家子团圆。”胡文伦的口气,好像他儿子真在西雅图或多伦多呢,他就想早点办好签证与移民手续。

“那好,给我吧。”小雅朝他伸手,她感到有条可爱的小虫子从心里痒痒地钻出来,又疼又麻,怪舒服的。“在我走之前,把这事儿办了。”

胡文伦一怔,警觉地迅速缩回手去:“还是我来保管。”他瞥她一眼,好像临时想起什么事儿似的,“等,等一等。”

“行,你可以改签下一个航班。”小雅笑眯眯地说,她现在开始喜欢胡文伦了。

小雅认为自己应当再给妈妈打个电话,虽然还没到周六。想想自己也真够礼数周全的,还记着给她老人家打电话呢,甚至可以多说点儿,就说元旦回家去,她想听听看,妈妈会怎么样高兴。嗨,胡文伦准以为天底下他最可怜吧,其实妈妈跟他差不多,大部分父母都跟他差不多,儿子或女儿,统统地骨肉分离,统统地杳无音讯,如同去往另一个世界。就是这么个形势,就这么个结构。有孩子没孩子都是一样,活着或死去也都一样。小雅相信妈妈到最后一定会想通的。

还得继续坚持出门上班,这多荒诞啊,她干干脆脆地放弃了化妆,不戴美瞳,也不再洗那烂兮兮的工作服了。因为心不在焉上错茶或送错点心,她常被客人与老板斥骂。他们骂她时,小雅总恭敬地垂着眼皮倾听,心里似乎蛮舒服的,她感谢他们这么劈头盖脸的,唾沫星子都飞到她额头上了。胖子早就改弦易张了,下班时他改送另一个跟他同样胖的姑娘了。小雅欣然地看着他们的背影双双离去,说实话,挺般配的。祝他们花好月圆。

生活在朝着相反方向急速地离去,一切都在鼓励和赞同着小雅。只是胡文伦没有再提那件事,他好像突然忘了似的,复又陷入那拨算盘珠般的刻板作息,一天天往前挨着。小雅知道他在暗中瞄着自己,有时他甚至主动跟她说几句,“今天下班早哇。”“看你这一身儿,你妈妈没教会你洗衣服啊。”“休息天啊,不出去玩玩?”

小雅咽一口干唾沫,冲他微笑。他们像两个动物一样小心地互相窥伺。

凌晨三点,小雅清清爽爽地醒了,跟昨天差不多,跟前天也差不多,总是这个时候醒。她平整整地躺着,等着醉汉、洒水车、送奶工、菜贩、超市送货的、扫地的等等,他们会在外面发出各种人世间的声音,她听着,头脑空空,百计搜寻着,看有什么事可以做一做或想一想。最终,她有一搭没一搭考虑起第二天的衣服来,这个的确需要想一下——她有快一个月没有洗衣服了,所有能穿的衣服都已邋遢到极点了。昨天在公交车上,已经有人冲她指指点点了。

她花了足有一刻钟,费了好大的劲,把自己从床上拽起来,打开灯,在那只坏了一边轮子的拉杆箱里翻来翻去,把里面的东西都扔出来、摊得到处是,就算这样,还摊不满这一间屋子呢。她走远走近地看了好几眼,直摇头,看来这些年的确是白忙活了,根本就没添置下什么东西。也好,这样更好。最终,找到一件橙色毛衣,小雅把百叶窗拉起,就着灰蒙蒙的窗玻璃,大概照了照自己,身后那影影绰绰、旧褐色的家具们像在叹气。橙色毛衣前后左右晃动着,固执地不肯与她的身体合体。小雅死劲地又拉又抻,想着是否该把自己的四肢切割重新组装,以塞进这个艳丽的毛衣。这件事很重要。她四处寻找顺手可用的玩意儿,可惜极了,这个小房间,曾经属于那个19岁少年的破烂地方,屁都没有。小雅烦恼地张目四顾、思考再三,灵机一动,拿起只杯子,往窗户丢去,这真是一个好主意。玻璃很干脆地立即变成了一张大花脸,并提供出参差不齐具有狼牙般美感的边缘。

小雅笑嘻嘻地、无忧无虑地走向这只狼牙大口。

她没有听到胡文伦撞开门,拖着硬腿像只快要散架的大木偶一样,蜡黄着脸摇摇晃晃地冲着她走来,伸手把小雅往回拉了一个大趔趄,几乎是把她扔回到床上……老家伙还有点力气。

胡文伦喘吁吁地坐到一边,他冲小雅抬抬手:“把衣服穿好。”小雅低头看看,还真是有点衣不遮体,不能怪她,她没法穿,橙色,世界上还有比这更恶心的颜色吗?她扯出被单裹在身上,这条蓝底印花的、印花已完全模糊的旧被单,那么的暗淡,差点儿让她想起小时候妈妈的床。真是的,这个时候,本不该想起她的。

没有人说话。小雅无聊地仰头看天花板上的纸飞机,它们在过去的云朵里飞,从死亡出发,向死亡飞去。胡文伦也仰起头,因为背本来便弯,他费了好一会儿劲儿,简直要把脖子给折断了,可他挺认真地一直在坚持看,一边还摸出他那包可爱的小东西,两只手别扭地倒来倒去,好像在练习一个拙劣的微型杂技:“我么,我是应该的。你哪有资格。”

小雅心里不屑,嗨,这还要论资排辈、比试条件吗?去你的吧,在某几样事情上,爱、死、要咳嗽或者要撒尿,人人平等。

胡文伦仍然仰着头,在凌晨这不明的光线下,他的脸失去了高低,也失去了纹路,模糊得像个发黄的面团。“要不你跟我儿子比比呢。”

“我很羡慕他。”小雅冷淡地说,一边突地伸手从胡文伦倒过来倒过去的手里抢走那包药。

胡文伦吓得站起,两只手在空中乱扑几下,又跌坐下去。小雅也把这包药接着倒来倒去,只是扔得很高,像在抛橘子,一边开心地盯着胡文伦,甜美地鼓励地点点头。

“嗯,你是说,马上?”胡文伦紧盯着她手里的“橘子”,眼珠上下费力地动着。

“是,早了早好。”

胡文伦两只手指又点起钞票,从小雅这个角度看过去,他薄得真像半片纸,这半片纸显得迷惑而愤然:“唉,你这个孩子,一点责任感没有,真是的!这么大的事,这么轻率,也不劝劝我?拦拦我?”

“不劝,我觉得这样挺好,我们一人一半吧。”窗玻璃那狼嘴仍然大张着,它一定等得很饥饿了。

“哼,分一半!你倒说说,为什么要分掉我的一半呢?”胡文伦显得有点小气似的。

小雅晃晃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这张飞机票,这趟航班,她之所以想搭上,倒也不是有着很充分的理由,但是她确定,没有充分的理由要留下来。

“你……简直!算了,你身体也不好。”胡文伦抽一口气,坐了一会儿,“也好。既然这样,我们再随便聊会儿。你跟我说点这个吧,我一直在想,却想不好,如果我家君君一直活到现在,他整天的,该忙些什么消遣些什么?”是光线的缘故吧,胡文伦的两只眼睛像是有点兴奋似的。

“哦他呀,肯定跟大家差不多吧,发发微博啦,看看电影啦,逛逛京东啦,出去吃吃东西唱唱歌啦。”小雅尽量负责地替他列举了一串,“其实对你而言,都是一模一样的,他玩他的呀。”

“嗯,我同意,这个我也想过,我有时真的觉得他就只是在外地,在外地做着你刚才说的那些事。”胡文伦轻声笑了一下,脸皮都嫩了一层似的,像是蜡烛要融化。“说点他小时候的事给你听好不好?他下雨天最喜欢踩水坑。他喜欢切橡皮玩,买多少块切多少块。趁我睡午觉,在我脸上画胡子和眼镜。他整天在书上画小人儿,连考试卷上都画。我每本书都替他保存好了,没事儿就看看他以前画的小人儿——可那时候,我整天为这些事骂他,还打过,总怕他不成材。现在想想,成材算个什么呀,谁在乎那个。”胡文伦克制地叹息一声,“我听过你给你妈妈打电话,其实,你没必要骗她的。她有个你,你有个她,多好啊。”

小雅不由得点点头,随即又摇摇头,许多细小的颤动着的感受忽如千军万马般涌来,几乎把嗓子眼堵住,心头一阵扯动。那是什么,她不知道,也不敢追究。童年,梦,家乡,礼物,游戏,妈妈。不,不要这些。她应当统统忘掉了。

“记得我小时候也挺调皮的,我妈妈一急就想用鞋底打我,总嫌鞋底厚,想找个薄鞋底,挑来挑去,然后她就不打了。”胡文伦颠三倒四的,竟然像个小孩似的提到了他妈妈。他坐在那里,前后摇了摇,白日梦般地继续自言自语:“我妈总是很早就起床,像这个时候,她早该起来了。她老跟我说:宝呀,你能睡懒觉,就多睡懒觉。妈妈愿意你这辈子都有福分一直睡懒觉。”

小雅裹紧被单往那扇龇牙咧嘴的窗前走走,不早了,真不能再磨磨叽叽了。借着窗外的光,她冲胡文伦打个手势,感到脚下好似腾云驾雾一般有点灵魂出窍。她打开小包装。

胡文伦突然冲上来,捂着她的手:“我突然想我妈妈了。你有没有想?”他的脸仍如一张面具,只是眼睛慢慢肿大起来。老家伙竟然快要哭了。“我突然有点后悔了。我妈妈说过的,叫我能睡懒觉就尽量地睡。我这样对不起她老人家。”胡文伦似乎有点耍无赖,“怎么办呢?你说这事儿怎么办呢?”

小雅心中一阵怒火,她觉得事情就要被他弄砸了。他一定是故意的。再过几分钟,连她的劲儿可能就会过去了。她又要重新开始,去上班、去努力,并继续打电话回家给妈妈报告她的“好消息”。一切周而复始地苟且。她会恨死自己的,她本可以利落地摆脱这一切。

她使劲甩开胡文伦的手——后者刺耳地“哎”了一声。

牛皮纸信封里,还有一个灰色的封套。接着又是一层对折的格子纸。最后,核心的内容才像个一百年前的新嫁娘那样露出来。

没有小丸或者粉末子,就只是一张信纸,很旧,很干净,除了折痕,上面两个歪歪扭扭的字:宝贝。

胡文伦把纸捧在手心,凑到眼跟前反复地看:“宝贝。我妈妈小时候就这样喊我。”他惊讶而激动地宣称。小雅真想把他直接推出窗外呀,还说这些废话干什么,哪个妈妈不是这样的,哪个人不都曾经是妈妈的宝贝。记得最近一次打电话,妈妈还喊过自己“宝贝”呢,她怯生生地含糊地在喉咙里滚了一声,她知道小雅讨厌她表现得这样亲昵。

“药呢?你动过?”小雅心里剧烈跳动起来,喉间涌上甜丝丝的腥味,像刚刚长跑了三千米。

“当然没有动。可能这就是吧,老谭把药做成了一张纸?唉,这两个字写得好啊。我们都是没有了‘宝贝的人、也是没有人再把我们当‘宝贝的人。”胡文伦似乎突然间又获得了勇气,他盯着小雅,沉思着,显得钦佩似的:“你比我有决心。我要向你学习……这件事,今天不办,明天、后天、以后的每一天,我还是会想着办的,我肯定是甩不开的。”

“老谭这药,有没有人用过?”小雅不知脑子里想到了什么。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

“这倒不清楚。反正这些年,一直有人陆陆续续、无声无息地走了。”胡文伦回看着她,显出狡猾且欣然的样子。小雅讨厌他这眼光。

“不说了不说了。我反正要吃。”小雅大感沮丧,用更加倔强的语气。

“说得对,我也吃。吃过拉倒,吃过就好了,咱这事儿就一了百了、都有了交代。”胡文伦轻咳一声,庄重地、完成重大使命地:“那就撕成两半,我们吃了它。”

柔软的纸浸透着口水,变得烂糊糊的,他们分别吞下它们。其实这个时候,天差不多也亮了。

原载《小说月报·原创版》2013年第7期

原刊责编 唐 嵩

本刊责编 吴晓辉

作者简介: 鲁敏,女,上世纪七十年代生人。1999年开始小说写作,已出版中短篇集《九种忧伤》《墙上的父亲》《纸醉》《取景器》《惹尘埃》等,长篇小说《六人晚餐》《此情无法投递》《百恼汇》等。曾获鲁迅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人民文学奖、中国作家奖、中国小说双年奖,“《人民文学》2007年度作家奖”,入选“未来大家TOP20”、台湾联合文学华文小说界“20 under 40”等。多部小说入选中国小说学会历年小说排行榜及中国小说年度精选本。有作品译为德、法、日、俄、英文。江苏省作家协会副主席。现居南京。

创作谈

鲁敏

我自知,《零房租》并非是一个复杂的出色的故事,手法上也没什么技巧,更无高级的思考或审美——

一位是失独老人。所谓“失独”,指独生子女意外夭亡,其父母不再生育和收养子女的家庭。据一份去年的资料,自八十年代中国开始“只生一个好”起,中国失独家庭累计已达到一千万。

一位是失恋兼失业的少女,只身异地、前途渺茫,电话里对老家的父母强扮“顺利与成功”。处于这样绝境的年轻人,身边太多,媒体上也多,有的甚至为此走向死亡。

这样的两个人,本自各有不幸,却又再次不幸地进入了我的视野。我把他和她从人群中认领了来,冷酷地让他与她相互纠缠,我让他们在同一个屋檐下寻死觅活,准确地说,是试图寻死,同时又在寻觅活路。他们不管是活下去,或是当真死了,某个角度上,似乎并无巨大的分别——打开毒药包之后,我不负责地让这个简单的故事就此停下来,把他们留在故事里。我把他们丢在那里、关上电脑掉头就走了。不大高兴地走了好一会儿,我忽然明白:这位苦念亡子的老人,以及那位深度厌世的少女,留在故事里,显然比走出来,要好一些。

这个故事,曾经是有一个“零房租”的新闻原型,当然那则新闻有个所谓的温馨结局:老人与少女,互相帮助、共享亲情。我完全不信那个。可能因为我较悲观而狭隘。再说我想写的不是故事,而是人间的关系,人际的隔阂与无力。这种人际,包括陌路人的,更特指亲人之间的:母与女、父与子、夫与妻;活人与死者,得意者与不幸者,在本质上,这些关系都是差不多的——彼此间,做不到真正的融洽与亲切。但这样一种无计可施、令人感伤的局面,其根源恰恰是由于“爱”,一种混沌而深沉的、带着催眠般惰性的“亲人之爱”。命悬一线之时,这可怜巴巴的“爱”,又足够维系。

就是这样的,人们与爱的关系就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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