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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日留声

2013-04-29滕肖澜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13年8期
关键词:文思师母老师

滕肖澜

午饭后,文思远跑来找我。

“文思清——”他叫我的名字。我也一样,初中时便不唤他“弟弟”了,直呼其名。这一点上,文老师对我们很有意见。他认为彼此称呼“姐姐”“弟弟”是有家教的体现,而且亲切。可文思远不喜欢,一米八几的大男人,还一口一个“姐姐”,实在肉麻。为了避免与文老师正面冲突,他在家里尽量不叫我,或者用“哎”“那个谁”来代替。如果说姐弟这层还有眼开眼闭的余地,那么,关于“爸爸”“妈妈”的称谓,文老师则绝对不许我们有半点含糊。

“爸爸就是爸爸,妈妈就是妈妈,别学那些时髦的叫法,什么‘老爸老妈‘爹地妈咪——不许,坚决不允许。这不仅仅是一个称谓的问题,而且关系到对父母的尊重,我们家的孩子,只能叫‘爸爸‘妈妈!”文老师说得斩钉截铁。

文思远说他这是心虚的表现,是没自信。“否则没必要计较这些。不就是个叫法嘛,父子间要是关系好,就算叫阿猫阿狗,心里也是亲的。心里不亲,就算叫‘亲爸爸‘亲亲爸爸‘嫡嫡亲亲爸爸——也没用。”

当然了,不是原则性的问题,文思远通常不会与文老师太较真儿。他叫“爸爸”,音色像白开水一样淡。稍不留神便倏地飘过去,像词的尾音,念轻声,可以忽略的那种。背地里,他称呼文老师为“老头子”。开心的时候是“有劲的老头子”,闹矛盾的时候是“死老头子”。我很少附和他。即便不当着文老师的面,我也总是称呼他为“爸爸”。因为没必要。正如文思远说的,只是个称谓,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让自己显得有修养些呢。

“文思清,”他说,“老头子又发神经了。”

我没有接口。给他两秒钟冷静的时间,同时示意他坐下,起身给他倒了杯水。我知道接下去又会是一通长长的牢骚,一篇夹杂着无数“死老头子”的诉状。而我照例是法官兼“死老头子”的辩护律师。这便是家庭关系的微妙之处了。文思远需要一个聆听者,适时地火上浇油,与他一起骂人,然后再是各打五十大板,把他顶回去,偃旗息鼓。从这个角度上说,文思远其实是有些贱骨头的。我那些冠冕堂皇的和稀泥的话,像一块硕大无比的铁锅盖,到最后往往是不分青红皂白不管是非对错,就那样兜头兜脸地盖下来,硬生生把火扑灭,完全没有技术含量。

这次是因为一顿饭。周末下了班,文思远和管悦在外面吃火锅唱K,却忘记打电话回家。文老师为此大发雷霆,说就算是保姆吧,主人回不回家也要通知一声,你们倒好,大大咧咧在外面吃,电话也没一个,你妈烧了一桌的菜,都成隔夜的了。——文老师倘若就此打住,估计也就没什么事了。可借题发挥、上纲上线永远是家庭矛盾的主要诱因。文老师从儿子儿媳的生活费说起,每月只交那么几个钱,晚饭就不提了,上班那顿午饭还要带,有时候连早饭都过来蹭,回到家两手一摊,什么事都不做,完全以少爷少奶奶自居,一个玩手机一个看电视,碗都不洗半个。文老师问,你们要把父母当牛做马到什么时候?当天晚上文思远玩得太累了,没怎么吭声就睡了。第二天起床,文思远看见文老师面色浮肿,眼睛微红,坐在沙发上如老僧入定。文老师对文思远说觉得人生很没有意思,“一辈子忙忙碌碌,扑心扑命,却好像什么都不如意。没一件开心的事情。临老了还是累。一天忙到晚,没个停的。”

我可以想象文老师说这番话时的模样是多么的惆怅,多么的万念俱灰。当了多年的中学语文老师,他在控制语气语调这方面相当的有心得,可以在短时间内把旁人带入他所营造的氛围当中。文思远说他最烦老头子这么说话,小题大做,无病呻吟。“你喜欢钻牛角尖是你的事,可你不能不给别人活路。”文思远说老头子纯属没事找事。当初各住各的挺好,是他非要让文思远夫妇搬来同一个小区,说互相有个照应,你们方便,我们也热闹。饭钱的数额也是文老师定的,其实谁还在乎多个三百五百的,你要是不满意就直说,别又想做好人又怕吃亏。还有上班带饭,也是文师母的意思,说外面的东西又贵又不干净,还不如自家带的好,反正做都做了,也不在乎多那么一口,现在反倒成他们小夫妻的罪状了。文思远向我反复强调这点,谁家都会闹矛盾,但不能为了闹矛盾而闹矛盾,也就是不能太“作”。女人“作”,勉强还能称得上可爱,男人“作”,尤其是老男人,那就是可怕了,不能忍受。

我劝他把饭钱加上去,每天和管悦轮流洗碗,先堵住“老头子”的嘴。文思远说这不是问题症结。我说不管是不是,先把表面问题解决再说。“一个月一千是说不过去,他们客气你们不能当福气,再说又何必落人话柄,你不是不在乎这三百五百的嘛,那就加上去。”

我说,爸爸的脾气是这样,能忍就忍吧。谁让我们是子女呢。年纪大了,发牢骚就让他发吧,就当为了他的健康着想,气闷在肚里对身体不好。

文思远说老头子的气多着呢,千头万绪,这辈子都出不完。“他对谁都有气,看谁都不顺眼。”文思远说完,加上一句,“——这世界欠了他的。”

老祝去香港出差,我让文思远留下来吃饭。他说晚上要和管悦去喝喜酒。我提醒他:别忘了打电话。他嘿的一声:再忘就成脑子有病了。

晚饭前,我从酒柜里拿了一瓶红酒,又去附近熟食店称了些文老师喜欢的卤水门腔和猪耳朵,开车来到父母家。应该是文思远夫妇不在的关系,晚饭很简单,文师母只炒了个素菜,再弄个紫菜蛋花汤,猪耳朵和门腔装了盘,摆在旁边。我忽然有些后悔,即便文老师喜欢,其实也不该只买这些的,再加个桂花鸭什么的就好了。文老师问我,怎么突然来了?

“老祝不在,一个人吃饭没劲。”说完便觉得不妥。

果然,文老师幽幽地来了句:“只有老公不在的时候,才想到我们。”我替他把酒倒上,“这酒是老祝一个法国朋友送的,据说很不错,你尝尝。”

“我懂什么呀,好酒给我喝就是糟蹋了。我喝惯了黄酒,七块五一斤,舌头早喝麻了——还不如这个。”他拿筷子敲了敲盘里的卤水门腔。

文老师的腰受伤了,隔着衣服仍能闻到狗皮膏药的味道。文师母说他是下午晒被子时扭伤的,“被子太重,拎着竹竿一头晾到阳台外,实在很考验腰力。”文老师年轻时腰就不好,找街道医院的瞎子按摩过一阵儿。我劝他们雇个钟点工,文老师不搭腔,我识相地住嘴。换作文思远,多半会往死里劝,然后换来文老师一句“家里有外人我不习惯,休息天你做儿子的帮我晒晒被子又怎么了,有工夫出去逛街吃饭,十条被子都晒好了——”我承认我比文思远狡猾,无效的且对自己不利的事情通常不做,没必要白白受一顿奚落,破坏心情不算,万一控制不住起了争执,那这趟就算白来了。

我没那么娇气,老祝不在的日子,我大可以去做个美容看场电影,或是在家里看书看碟。随便煮碗面下几个饺子,就能对付一顿,不至于为这个就来父母家蹭饭。——与其说是来为文思远收拾残局,倒不如说是替自己救火。文老师为什么生的气,我再清楚不过。文师母昨天电话里就告诉我了,我送二舅的那件羊绒衫,文老师到底是知道了。这事很麻烦,不能关照二舅保密,否则人家会说怎么送东西还要偷偷摸摸的,干脆别送了。原先是想一人一件的,可文老师一米六六的个子,肩窄腰细,在男人里属于特别娇小,S号也偏大,尺寸不对。两人都不送吧,二舅那边这阵子都没怎么走动,到底是关系不同的,他下月去九寨沟旅游,平时挺节俭的一个人,也难得出去的,想着给他弄件新衣服出门穿,也算是一番心意。文师母说是二舅自己告诉文老师的,本意是打个招呼道一声谢,可听在文老师耳朵里就像炫耀了。“买就买吧,”文老师对妻子唠叨,“反正是她的钱,给谁买都不关我的事。又不是搞特务工作,还保密。”

所以这才是真正的问题症结。还是几十年的历史遗留问题,跟文思远小夫妻吃不吃火锅打不打电话其实没多大关系,住得近就这点麻烦,偶尔会当一下替罪羊出气筒什么的。文师母的意思是,让我跟文老师稍微解释一下,挨几句骂听几句牢骚,这事也就过去了。我担心越描越黑。她说不会,“这就好比白衣服上沾了一块黑,越早洗越好,拖久了颜色就糊掉了,再怎么也洗不干净。”文师母到底是资深语文老师的家属,打起比方来很形象。

我从包里拿出一条淡青色的羊毛围巾,告诉文老师是我花了整整一个礼拜才织出来的,亲亲热热地替他围在脖子里,然后做出很随意的样子,告诉他,前几天和老祝逛街,给二舅买了件羊绒衫,“打三折,挺合算的,可惜没爸爸你的尺寸,否则也给你一块儿买了。”

文老师端详着脖子上的围巾,慢腾腾地说:“一个羊绒,一个羊毛——自己人随便些没什么,外头人才是要讨好的。”

还好,这话的刻薄程度在可控范围内,我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迅速将他弹回去:

“帮帮忙哦,羊绒衫算什么,老祝说了,凡是钱能买到的东西,都没什么大不了的。真正宝贵的是这条围巾,纯手工制造,一针一线一片情。二舅想都别想,我只给爸爸织。”

最后这句很有些煽情的效果。文老师嘴角抽了一下,应该是想笑,强自忍着。

“我是穷光蛋,不能跟你家老祝比。他说钱能买到的都不是好东西,那行,你让他买一卡车黄金,我让你妈织个十条八条围巾,纯手工制造,跟他换。”

我笑了笑。文师母在旁边也松了口气。她说我要是不来,任文老师这口气自生自灭的话,那家里最起码还要“冷战”三天。文师母说天气这么冷,气氛要是再冷下去,房间里就要结冰了。文老师的通常做法是,不直接跟人发生口角,而是把自己的坏情绪打成无数细小的分子,散落在家里的各个角落,还有家人的身上,让人无可避免地受到感染,这很要命。文师母说他上午好端端的,忽然莫名其妙洗起了厕所,毫无征兆,就那样戴上手套默默地扒着马桶刷里面的污垢,很专注很仔细,把马桶洗得比脸盆还白。这本来不是件坏事,可问题是文老师吭哧吭哧干完后,把手套一扔,便对着文师母叫起撞天屈来:

“有几个男人会像我这样?看看我整天都在干什么,男人的活也做,女人的活也做。可我得到了什么?你问你爸爸,在家会洗厕所吗?你再问问你弟弟,会洗厕所吗?啊?”

应该说,文老师称得上是个勤快的男人。买菜、做饭、打扫……什么都不落下。但他做家务的目的,好像就是为了把自己推到一个悲壮的高度,从而可以理直气壮地抱怨这个抱怨那个。文师母的观点是,你做了就不要怨,要怨就别做。可没办法,文老师已经习惯了这样的风格。像是自己给自己设一个圈套,跳下去,踩到地雷,爆炸,有点自编自导自演的意思。除了这,还有一个比较要命的,就是胡思乱想。文老师的胡思乱想是以全方位立体旋转的模式展开的,时间空间上完全自由开放,毫无规律可循。比较经典的一个例子,也是让我非常难过的一次,是我刚工作那年,我问他,为什么疼爱文思远多过疼爱我?他回答,因为你自私,对父母刻薄。这话让我吃惊得不知如何是好。我再三追问,我怎么自私了,怎么刻薄了?他说,如果将来我和你妈跟你住在一起,你一定不会善待我们。我冷笑,你什么逻辑?这是结果,不是原因,纯属因果倒置,你平常就是这么教学生的吗?——我那时是太年轻气盛了,说话拆皮拆骨,让人难堪,也不让自己好受。这件事让我着实伤心了一阵。

文老师其实有他的道理。初中毕业时我听他的话,以全校第一的会考成绩进了上海的一所中专,这么做是为了能分在上海工作。谁知毕业前学校忽然宣布,外地生一律要回原籍。慌乱之下,他们把我过继给了没有子嗣的二舅,从而顺理成章留在了上海。这件事是文老师毕生的痛,痛彻骨髓的痛。文老师从此对我心存内疚,只是他考虑问题的方法实在奇特,正如我前面所说,大多数情况下始终处于“胡思乱想”的状态。因为内疚,他断定我必然恨他入骨,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他,所以毫不留情地把我设定成了一个假想敌。这种逻辑很可笑,是拿未来可能发生的事情来证明目前的结论,完全站不住脚。可我不能因此而跟文老师较真儿,就像他常对我和文思远说“孝顺孝顺,要孝,更要顺。”——至少表面上我不能显得与父亲意见重重,毕竟我是一个那样在乎别人看法的人,想要事事都做到完美。中专毕业后我又读了研究生,认识了做投行的老祝,组成了一个大多数人都艳羡的家。所以我没有理由不保持心情平和,小心经营着与文老师的父女关系。不开心的事情时刻都会有,否则就不是人生了。不去碰它便是了,绕道走,或是上面铺层垫子,遮住了,只作没看见。

这便是我与文老师不同的地方了。虽然我必须承认骨子里我和他其实有许多相似之处。那年文老师从安徽调回上海,我陪他去学校办手续。我能感受到他的激动,整个人是木的,若不是我托着他的手臂,只怕他会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填表格时他手抖得连自己名字都写得七歪八扭,那种心情,不是身在其中的人绝对体会不到。他说他一直觉得是做梦,这么美的事情不是做梦难道还是现实?他一定以为我不能体会那种感觉。其实我能。虽然我年纪还轻,也没有当过知青,可我真的能。就像从小到大,我贴在写字台前的那些小纸条,“我要回上海”、“做上海人”、“不想一辈子留在这里,你就必须努力”……这些直白得甚至有些幼稚的话,像一道道鞭子,抽在我的背上,然后是日以继夜地不停地奔跑,朝着我心中的方向——与文老师的方向是一致的,这点我们心知肚明。正因为如此,文老师才会把成绩优异的我送进中专的大门。许多人不解,说你三年后再考上海的大学不是一样?他们不知道,三年太长了,充满了许多不确定因素,文老师不敢冒险,我也不敢。只有太在乎一样东西,才会变得如此胆小。如果没有后面的变故,我猜想文老师心里也是欣慰多过遗憾的。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谁也没想到最后我会以那样的方式留在了上海。文老师曾多次在家庭聚会上当众洒泪,说“如果没有国新 (二舅的名字),我就一辈子对不起这小姑娘了。”但这事只能他自己说,以表示他有多么后悔多么感恩。旁人提都不能提,尤其是我。一提就等于是在旺火上浇滚油。我只能不断地对他说,没关系没关系,我不在乎,一点也不在乎。这个情况总结下来就是——你必须允许别人失误,而且在他失误后还要照顾他的心情,绝不能发牢骚更不能有怨言,要像老祖宗那样捧着他、顺着他。

吃完饭,我替文老师腰上换了片伤筋膏药,并提出过完年后请他们去日本旅游一次,“出去散散心,挑个品质好的团,什么都安排好,完全不用你们操心。”

文老师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朝我看了一眼:“老祝今年又赚了不少啊。”

“不管赚多赚少,”我表忠心,“父母都是要孝敬的。”

“怎么好意思占你们的便宜?”

“欢迎占便宜。能让你们占便宜是我们的荣幸。”我笑。

“还一次没去过呢,听口气倒像占过你们不少便宜似的。”

文老师的特点在于,能让痛快的话题不知不觉走向不痛快。他的路线图是——拒绝你的孝顺,从而证明你是不孝顺的。文思远要多缴饭钱,他不接受,反过来说你啃老;我请他旅游,他不去,下次便多了指摘女儿女婿吝啬的罪证。这多少有些奇怪。文老师喜欢把人放在一个随时随地能让他奚落的位置,好像他的存在就是为了证明别人的不是。所以我劝文思远无论如何也要把饭钱加上去,即便文老师再怎么推辞,就算是翻脸也要把钱一分不少地加上去。还有这次日本之游,如果文老师不同意,那我预备把他们的护照偷出来,办完手续付了钱,让他们没有退路。当然可以想象的是,文老师一定会嚷着“孝顺孝顺,要孝,更要顺”,把我痛骂一顿。这就是另一个层面的事了。在文老师面前,没人能面面俱到,必须见招拆招、抓大放小。

我要是把这番话说给老祝听,他肯定会觉得我思想太复杂了。可人生远比我们的想象要复杂得多。这些老祝不会懂。虽然他称得上是一个成熟的金融从业者,世面见得不少,跟人打交道如鱼得水,场面话说得天花乱坠,但这是两码事。他骨子里是一个简单的人。小康之家出生,平安地考上大学、就业、成家,没遇过太大的挫折。努力从不白费,得到与付出永远成正比。所以他的心态很好。我之所以选择嫁给他,一半是因为他的性格。老祝是那种看着张牙舞爪其实很乖很纯的人,而我从某种角度来说刚好相反,看着循规蹈矩,心底却总希望能打破些什么。当然这跟作风无关,扯不到男女问题头上。我指的是更宽泛的概念,更虚无缥缈些。文老师从小就教育我们不要随波逐流,行事做人都要把眼光放远,不能落于俗套。说得简单些,就是要做个“与众不同”的人。每一个信誓旦旦要把孩子培养成天才儿童的家长,实际都是胆大包天的试验家。文老师应该拿我试验过一阵,并在不断地、悄悄地调整。这很容易造成自相矛盾。现在想来,文老师的教育方针其实是有些教条的,纸上谈兵,经不起现实的推敲。当然这也并非全无益处,那就是当我成年步入社会后,一旦接触外界的东西,便很容易将其摆脱,并且打破。我二十岁以后的人生,好像就在不断地寻找与反省,当新的事物与文老师灌输给我的理论相冲突,不可避免地挣扎、困惑,可结果往往都证明了后者是悖论。这些文老师或许并不知情。我越是想通了那些,便越是不介意做一个温顺的女儿。

文老师年轻时的笔名叫“文若军”。听着像是真名,但并不是。有一阵儿我也爱在报纸杂志上发些豆腐干文章,给自己取个笔名叫“文若君”,与“文若军”谐音。那时我十四五岁年纪,文笔稚嫩而真诚。曾有一篇散文发表在《少年文艺》上,题目叫《父亲的少白头》。文章中我写道:“从我懂事起,父亲头上就有白发了,是家庭遗传,但我知道还有别的原因,如果他不是那么辛苦那么操心,也许白头发不会那么早出现……我爱我的父亲,发自内心地爱,我很想为他分担,可我并不能做什么,所以我选择努力学习,至少让他不必为我操心……等我工作了,第一件事就是为父亲买一瓶染发剂,把他的白头发染黑。”

文章的结尾部分,原先我是这么写的:“等这篇文章发表,拿到稿费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为父亲买一瓶染发剂,把他的白头发染黑。”文老师觉得不妥,劝我改了。说编辑也许会觉得不舒服,小小年纪文章发不发还不知道呢,已经开始惦记稿费了。这是那个年代的通病,放到现在,说不定反而会觉得有趣,是个噱头。事实上,拿到稿费后,我的确为文老师买了瓶染发剂,并且在阅读了说明书后,戴上薄膜手套,亲自为他进行操作。那天,文老师端端正正地坐在方凳上,全身拿报纸遮得严严实实,伸长脖子任我折腾。最后总算是成功了。虽然洒在地上的染发剂比涂在头上的还要多,但文老师的白头发好歹是被消灭了。接下去的几天里,廉价染发剂让他看上去像戴了一顶假发,黑得极不真实,而且很快便大片大片地掉色。据说文老师的额角处也因为过敏而红肿褪皮,只是那时我还太小,并不十分留意这些。在我的记忆里,文老师好像只染过三次头发,一次是这次,还有两次分别是我和文思远结婚。文老师染发后的效果其实并不很好,深色有压迫感,显得个子更矮了。花白的头发反倒能增添些儒雅的气质。但不管怎样,染过发的他是显得年轻多了。这几年偶尔我也会染一染头发。二十岁之后,白头发便悄无声息地出现了,除了少白头,文老师还把他的过敏症遗传给了我,不能化妆,尤其不能涂粉,否则就有破相的危险,还有不能吃芒果和花生,一到春天,空气里的粉尘会让我不停地打喷嚏。据说过敏的人比较聪明,这或许是我们父女俩的另一个共同点。文老师在去安徽插队之前,一直是上海某所重点高中的尖子生,他说他的理想学校是哈尔滨工业大学,这是他们那代男生心目中的神圣殿堂。可现实跟他开了个很大的玩笑,他最终只是沦为倒霉的六六届高中生里的一员,被安排在安徽某军工厂里烧大炉。一烧就是十年。

文师母的名字里有个“清”字,所以文老师给我取名为“思清”。我出生那年,全国恢复高考,文师母这边推入产房,文老师那边坐进考堂。直至我满月,文老师才见到我第一面。“思清”这名字取得非常文艺范儿,却也是那时的实情。文老师在北京读大学,文师母一人带我。夫妻两地分居,“思”是必然的。后来文思远出生了,文师母实在吃不消,便把我寄放在上海外婆家。直到小学三年级才被接来安徽与他们长住。关于这点我曾经问过文师母,为什么把我放在上海而不是文思远。她回答文思远小,离不开妈妈。这话没有道理,就算一两岁的时候离不开妈妈,那再大一点总可以了吧。她又说文思远比较适应安徽的生活,而我比较适应上海。这里头有个典故:我六七岁的时候,一次去安徽小住,文老师买了两根冰棍给我和文思远,文思远吃得咂巴有声,而我只咬了一口便把冰棍扔在地上。文老师说我在上海把嘴吃刁了,吃不惯安徽产的冰棍。这事无从考证,反正我全无印象。文老师说我小时候非常喜欢笑,而且笑起来像傻大姐那样没心没肺。这话他说过很多遍。我觉得他的言下之意就是,我现在非常不喜欢笑,而且心眼也多。小时候的事情真的没什么印象了,扔没扔冰棍,喜不喜欢笑,全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每次他们来上海看我,临别时我都会哭得稀里哗啦。那种伤心是我这辈子都不会忘的。仿佛什么东西硬生生从身体剥离,伤心,还有恐惧、绝望。我死拽住他们的手臂不放,可最后总会被拉开,然后不知被谁抱着,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的船驶离码头。那种滋味我至今想起来都觉得毛骨悚然。对于一个孩子来说,父母就是他的天,他的全部。父母离开了,他的世界就塌了,至少有相当长一段时间会这样。即便我再喜欢笑,再怎么没心没肺。后来他们改坐火车。他们在车上,我在月台上,隔着一扇打开的窗。我曾经动过脑筋,想趁人不注意,在火车启动的那一瞬偷偷蹿上去,可惜一直没有机会尝试,估计就算试了也不会成功,毕竟我不是铁道游击队,年纪也太小。直到现在,我看见码头和火车站还是会忍不住难受。心里有阴影。我也曾遇见过与我有类似经历的孩子,父母都是知青,或者父母一方是知青,不知为什么,这些孩子或多或少都有些共同点,人群里很容易就能把他们辨认出来,额头贴着标签呢,“孤僻”“敏感”“要强”“低调”“自卑”“极端”……每个人不同,但或多或少都能贴上一两个。我中专时一个同宿舍的女生,父母也是知青,她是十六岁时按政策回的上海。文老师和文师母属于支内,与她父母性质不同,所以我和文思远不能享有这项优遇。女生很漂亮,歌唱得也很棒,得过学校歌咏比赛一等奖,竞选过学生会干事,属于挺活跃的那类人,追求者特别多,毕业后我们都以为她即将展开一段多姿多彩的人生,谁知才一年工夫,她便匆匆嫁了。丈夫是相亲认识的,比她大七岁,某国有企业的科长,长相普通,条件也不见得多么优越。这让我们很是吃惊。我猜这女生骨子里其实还是不自信的,因为她父母的关系,她可能会觉得人生充满变数,而且是负面的情况占多数,所以做了这么个四平八稳的选择。虽然避免了最后“捡芝麻丢西瓜”的悲剧,但这样的做法,多少是有些矫枉过正了。她父母退休之后,据说也住到了她家里。文老师嘴里常说的“落脚点”,应该就是这个意思。拿着外地的退休工资,上海无业无产,只能到子女家“落脚”。“落脚点”与“家”完全不同,里面透着无奈,完全是从权的意味。但这却是大部分知青回沪后的状况。文老师是个例外。本来他也做好了以我和文思远的家为“落脚点”的准备,可他赶在退休前调回了上海。他一个在教育局工作的老同学帮了忙,让他以人才引进的形式进了上海的一所中学。虽然只是普通高中,却也相当不易了。据说文老师之前有一次试讲,凭着渊博的知识面与优雅不凡的台风,让台下人员完全折服。所以说人还是需要些真本事的。文老师在安徽的时候,方圆几十里都是有些名气的,如果他愿意,可以背无数只“小猪”赚钱。但他没有。倒不是不想,而是心思压根儿没在那上头。他心心念念想的只是如何调回上海。当文思远考入上海一所大学后,这想法便更加迫切了。“一家人争取在上海团聚。”——我考上中专,他送我到火车站时,说的便是这句话。看似平淡的一句,却是包含了太多东西。像饱蘸着墨汁的笔,初时不觉得,落在纸上便是千言万语。

应该说,小时候我和文老师的感情还是不错的,甚至是非常好。《父亲的少白头》里写的全是我的心里话。那时常有人会问些促狭的问题,诸如“你喜欢爸爸还是妈妈”,我都毫不犹豫地回答“爸爸”。我至今仍然记得文老师挨着我睡给我讲故事的情景。文老师的声音略带沙哑,语速很慢,每句话都带个夸张的尾音,讲究抑扬顿挫。他喜欢和我聊天。与小孩聊天是需要耐性和智慧的。具体聊了什么,我已经想不起来了,只觉得他是很认真地在听我说话。我那时是一个有着许多古怪想法的小姑娘,冷不丁就会做出些让大人头疼的事来。外公曾向文老师告状,说我老是说谎。文老师解释说这不是说谎,是想象力太丰富了,小孩子分不清现实与虚幻,混淆了。在我还不识几个字的时候,文老师便给我买了简写版的四大名著。我煞有介事地看完,然后讲给外婆听。我那文盲外婆压根儿不晓得这些全是我编的,还当书上就是这么写的。外公知道后,又觉得这是说谎的一种。文老师却为我那些张口就来的想象力而感到惊喜。他称我是“神奇的小清清”。我没头没脑地问他能活多久?他问我什么意思。我说,你一定要长命百岁,因为如果你死了,我也不想活了,你活得越久,我才能活得越久。这些仿佛恋人间蜜里调油的情话,却是我的肺腑之言。我说,这个世界上我最喜欢爸爸。文老师像对待大人那样,很理智地向我解释:你会这么想,是因为你还小。

办领养手续那天,二舅、二舅妈、文老师、文师母,加上我,一共五个人,去了民政局。整个过程很顺利,也很沉默。几乎没人说话。结束后,我听见文老师对二舅说了几遍“谢谢”。二舅再三强调不用。我那时候已经满十七岁了,但到底还太年轻,讲话不经大脑,居然问文老师:“我现在是不是还叫你‘爸爸?”文老师提高了音量:“不叫‘爸爸,你想叫什么?”我猜我当时或许是想开个玩笑,否则不至于那样不合时宜。当天晚上文老师便和文师母吵了一架。当然表面上为的不是这事,而是随意挑了个由头。这件事比较尴尬,文老师只能自己兜着,连脾气都发不出来。让我考中专是他的主意,把我过继给二舅也是他的主意。给人家女儿,还得承人家的情,文老师满肚子的闷气无处可发。好像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他与外婆家的亲戚渐渐生了嫌隙。之前讲起外婆家,他还是一口一个感激,后来口吻就不对了,有一次他居然对文师母说:“他们帮我带女儿是没错,可现在女儿都送给他们了,是他们家的人了,应该什么情都还了吧?”甚至有一次,他还一本正经地告诉我:“其实小时候他们待你也是马马虎虎,无非多个人多双筷子,在粥里多加一碗水,吃不饱饿不死,谈不上多么宝贝。”——这就有些小儿科了。通常情况下我都是一笑了之。既不反驳,也不附和。我了解文老师对这件事是多么耿耿于怀。凭他那喜欢钻牛角尖的个性,他会围绕这件事不停地打转,衍生出无数的情绪与是非。

老祝第一次上门,是某年的正月初三。应该说,这次毛脚之行还是比较成功的。文老师与他相谈甚欢,话题涉及政治、文化、经济、民生等各个领域。气氛友好、和谐,到后来还添了几分翁婿间的亲切。老祝离开后,文老师说他“除了长相有点老气,别的好像没啥大毛病”。按照文老师的说话习惯,这已是了不起的称赞了。不久后的正月十五,老祝被邀请参加我们更大范围的家宴。外婆家的亲戚几乎都到了,团团坐了一桌。这次出了点状况。主要是因为老祝对二舅太过殷勤了。给文老师夹一筷菜,给二舅也夹一筷;给文老师敬酒,接着就是二舅;邀请文老师和文师母到苏州老家玩,同样也邀请了二舅夫妇。连买烟也是每人两条中华。礼遇完全相同。这就等于是把两人摆到了同一个层次,触到了文老师的痛处。当天晚上他一直沉着脸。老祝为此很纳闷,问我:我是不是怠慢你爸了?我说没有,但劝他以后当着文老师的面,千万要与二舅保持距离,至少要把两人的待遇分出高下来,显得亲疏有别。老祝很是迷糊,问我,那万一把你二舅给得罪了呢?我说,这就要看你的本事了,把握好分寸,两个都别得罪。老祝被这个技术活弄得郁闷不已,也亏得他江湖阅历丰富,又善见机行事,才勉强做到不过不失。

老祝喜欢听我讲以前的事。我从不添油加醋,即便如此,这段真实的人生在他看来,也是相当有意思的。他尤其喜欢听一些细节。比如文师母以前在招待所餐厅工作,把客人吃剩下的饭菜打包回家,文老师嫌脏,叫她扔掉,她偷偷留下,让我和文思远大快朵颐。那时有一道臭鳜鱼,是安徽名菜,不知为什么,客人点了却总是吃不完,被文师母带回家,我和文思远喜欢得不得了。后来再去安徽菜馆点这道菜,却再也找不到当年的味道。老祝总是让我唱黄梅戏给他听。他以为在安徽呆过的人都会唱黄梅戏。我说不是,就算是土生土长的安徽人,也未必唱得有我好。我和老祝去唱K,偶尔会点《夫妻双双把家还》,七仙女的声音曼妙无比,而董永则一直跑调,声音还像个伤风病人。他说平时与客户去唱K,大家总是夸他唱得好。我表示这世上许多好话都是假话,“谁说你唱歌好听,就等于在说这地球是方的,千万不能当真。要警惕。”我郑重其事地提醒他。除了唱歌,我们还常常外出吃饭、看电影、做SPA、打球,始终保持着新婚状态。我好些女友结婚后与丈夫二年都不看一场电影。她们很羡慕我。事实上,当初我和老祝公开关系时,她们大多持保留态度。因为老祝那时只是个普通的银行职员,年纪也比我大了不少,更重要的是——他有过一段短暂的婚姻,前妻在电视台工作,离异无孩儿。

文老师是直到我领了证儿才知道这件事的。那天他大发雷霆,与我足足吵了三个钟头,吵得昏天黑地。最后他瘫坐在沙发上,浑身无力,而我则目赤面红,披头散发站在一边。他把这视作我中专事件后的第二桩失败的决定。我说凭什么只许你做错误的决定就不许我做?他说我那是迫不得已。我说我也是迫不得已,我吃死他爱死他了,没有他我宁可去死。文老师骂我没出息。我叹气说,没办法啊,没上过大学没受过高等教育,眼皮子就是这么浅。文老师顿时说不出话来。我很刻薄地,招招直击要害。有些事情可以和稀泥,唯独这事不行,我是要和老祝做一辈子夫妻的,势必要让文老师无条件地妥协,发不出一点反对的声音。当天晚上,我给老祝打电话,说事情搞定了。他问我是不是跟父亲闹得很不愉快,我说没有,“完全和平地解决。”事实证明,文老师确实是妥协了。除了冷淡些,他还是给了老祝应有的女婿待遇,也没再提这事。反倒是老祝有些不自在,说你爸这样子,让我心里直发毛,我宁可他骂我几句,倒还爽快些。我说骂是肯定会骂的,早点晚点的事,等着吧。

我和老祝的婚宴,堪称精彩。虽然早料到文老师那口气要找个发泄处,但万万没想到他会挑这么个关键时候。婚礼前半段很顺利,接新娘、拍照、敬茶……文老师的表现基本正常,稍有些沉闷,但问题不大,旁人会把这理解成对女儿的不舍,还有作为女方家长的矜持。老祝的父母从苏州赶来,亲家间说着客套话,文老师甚至还捧了个小场,说老祝沉稳可靠,现在这样的青年实在不多。礼尚往来,我的公婆也跟着夸我懂事、漂亮、可爱。我一边忙着招呼宾客,一边腾些工夫观察文老师,毕竟他对这场婚事是不满意的,我心里始终有些不踏实。

婚宴开始不久,文老师突然失踪了。流程里有一项是他代表双方父母讲话。我手捧鲜花站在台上,敏感地觉出台下有些不对。接着,看到文思远朝我做手势,一副大事不妙的神情。并指着娘家席上的空位——那是文老师的座位。我扫视了一遍现场,没有发现文老师。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一会儿,司仪宣布新娘父亲上台致辞。我抢过话筒,笑吟吟地说:“我爸爸说舍不得女儿,怕在台上说着说着哭出来,所以改由新郎父亲,我的公公上台讲话。”台下一阵笑声。老祝有些诧异地朝我看。总算我公公做了几十年的党政工作,关键时候很拿得出手。他整了整西装,正要上台,谁知这时文老师竟然变戏法似的出现了,并且是箭一般地蹿上了台,来到我身边。我心跳得比刚才还快,敏感地觉出一丝危险。但到了这时候,只能听天由命。

“今天我嫁女儿。”文老师握着话筒许久,憋出这一句。我曾经看过他的发言稿,写得四平八稳,很大路的那种——没有这句。对一个资深语文老师来讲,即兴发挥不是件难事。我下意识地握紧了老祝的手。手心里都是汗。

“——嫁女儿不是件轻松的事。从女儿出生,看着她一点点长大,长成大姑娘,然后突然间一个莫名其妙的男人冒出来,把她抢走——”台下发出一阵欢快的笑声。

文老师缓缓地说下去:

“——你还不能生气,因为这人是要和女儿过一辈子的,他也叫你‘爸爸,笑眯眯地,好酒好烟地侍候你。如果你看他不顺跟,女儿就会跟你闹别扭,甚至还要大光其火。在女儿心里,现在爸爸妈妈已经不是自己人了,最最亲的就是这个家伙。你想得通也好想不通也好,现实就是这么个情况。在儿女面前,天底下所有的父母都处于弱势。父母怕儿女不理你,怕他们光火,怕跟他们闹翻,所以你只能捧着他们顺着他们,小心翼翼战战兢兢,一点不敢得罪他们。而儿女则一个个有恃无恐,想怎样就怎样,完全不理会你的感受。在座许多都是为人父母者,应该明白我的感受。”

台下鸦雀无声。文老师停下来,转过身,面朝向我。我竭力保持脸上的微笑,背上一片冰凉,应该是出冷汗了。大厅打着追光灯,光束落在他脸上,五官反倒看不甚清了。有什么东西在我和文老师之间游走,只眨眼工夫,便凝结了。半晌,我听见他轻轻地叹了口气,转向台下:

“不管怎样,儿女就是儿女——不说了,祝他们新婚愉快,白头到老。”

我目送着文老师走下台,回到座位。文老师走路时有些佝偻,而西装尺寸又偏大,四分之一个脑袋似是缩到了衣服里,看着有些滑稽。接下去的流程,我完全处于迷迷糊糊的状态。像个牵线木偶,被老祝拉着倒香槟、切蛋糕,还有接吻。直到司仪宣布“请新郎新娘为双方父母送上亲手做的抱枕”。事先我和老祝自制了四个粉红色的小抱枕,上面印着我们的结婚照,做成心形,挺精巧的小物件。预备送给双方父母,算是个温馨的环节。那一瞬,不知怎的,我整个人忽然清醒了,像猛然被人拎起来向空中抛去,再摔到地上,气愤得想骂人、揍人、整人。

我和老祝双双走下台,伴娘伴郎送上抱枕,我拿起一个抱枕,毫不犹豫地朝我二舅那桌走去。我余光瞟过文老师,几乎已看见他惊恐的眼神了——老祝及时地抓住了我,紧紧地揽住我,让我动弹不得。他叫着“爸爸”,把抱枕送到文老师手里。我被推到文老师身边。闪光灯一旁“咔嚓咔嚓”地响着,司仪激动万分地说着:“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让我们对天下的父母都说一声,你们辛苦了!”热烈的掌声让我的头疼痛无比。我有些怨毒地朝文老师看去,发现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就那样手拿抱枕,呆呆地站着。我瞥见他的鬓角,有一小块没染好,隐隐露出了白色。我倏地想起那篇《父亲的少白头》,心头先是一紧,随即又是一松,庆幸刚才是老祝拉住我,否则现在会怎样呢,真是不敢想象。我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

说也奇怪,自那场婚礼后,我和文老师的关系进入了一个比较平稳的阶段。谈不上多么亲密,但也没有再红过脸。婚礼上的事,我们都回避不谈,仿佛没有发生过似的。我每周都回娘家,陪文师母做饭聊天,给文老师买卤水门腔和猪耳朵,隔三岔五再织条围巾、手套、帽子什么的,以一个体贴温顺的女儿标准自律,时常为文思远和文老师的矛盾收拾残局。通常情况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只耳进那只耳出,你好我好大家好。当文思远指责我没有原则的时候,我摆出姐姐的姿态教导他:“这就是生活。生活只有艺术,没有原则。”

文思远把饭钱加了上去。每月一千五,依然不算多,但也不至于少得不像话。而我则跑了趟旅行社,把日本之行敲定,付了定金。护照和户口本倒不是偷的,而是文师母塞给我的。文师母本来也是个节俭的人,并不见得多喜欢旅游,但她表现得相当配合。她对我说,“你爸是该出去散散心。”一锤定音的口气。

文老师没几天便知道了,当然是发了通火,表示坚决不去,并把问题上升到一个相当的高度,“钓鱼岛都快被日本人抢走了,还去日本,你们还是中国人吗?”这让我啼笑皆非。文老师不是世界观如此简单浅薄的人。我劝他找个更好的理由。“就是去玩一趟,”我强调,“不买他们的东西,不替他们拉动CDP。要是再气不过,就往富士山上吐痰,在银座乱扔纸屑,把小日本儿的地方弄脏,不让他们好受。”文老师闻言朝我看:“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真是没错。”我知道他这话的意思是说,老祝比较油腔滑调。婚后,老祝以半月一次的频率来拜会老丈人,面对文老师的冷面孔,他采取插科打诨的方式,说些笑话逗一逗,淘个糨糊了事。文老师年轻时也是不拘小节的人,骨子里对老祝应该是不反感的。但如果给女婿好脸色,就等于认同了我的选择。文老师的方针是,不赞成,不反对,不挑衅,不妥协,简单说来就是“不作为”。

整个春节期间,文老师始终嚷着不去日本。我并不很担心。定金都付了,文老师心疼钱,多半会去。就算真的不去,我也有心理准备,连老祝那边都打过招呼了,他表示百分百支持,说:“爸爸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别说只交了定金,就是全额付清了也没关系,只要他老人家高兴就行。”我叹气说他老人家不管去还是不去,都不会高兴。老祝听了不说话。这是个比较要命的问题。老祝对文老师算是十分殷勤的,最初几次回娘家,他都是成箱的酒搬上门,还有各种补品,像虫草、燕窝、枫斗,尽是价格不菲,都被文老师原封不动地退回去。文老师说,自己人,不用这样,又不是吃冤家。文老师的话说得很漂亮,但我知道他其实不是这个意思。文老师是不想让老祝舒坦,让他无计可施无从下手。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无论你怎样,我就是不喜欢,看你怎么办。再举个例子,老祝嘴巴馋,而我厨艺实在太差,便时常去外面吃,全上海的饭店几乎都被我们吃了个遍。每次去丈人家,看到丈母娘在厨房忙碌,老祝于心不忍,总是提议去外面吃,说某某饭店的水煮鱼不错,某某饭店的乳鸽很到位,某某饭店的咖喱很正宗,等等。文思远也是个馋猫,也喜欢到外面吃,文老师毫不留情地说他,“你一个月赚多少钱啊,就你那点破工资还下馆子,还过不过日子了?”老祝就不一样了。文老师知道从经济上没什么可挑他的,便换个角度,不直接说他,而是教育我:“过日子要有个过日子的样子。等将来有了孩子,也一天到晚抱着孩子下馆子?”——其实说穿了,就是不给老祝机会。东西不收你的,饭也不吃你的,难受死你。

春节里,我和老祝去了趟马尔代夫。除夕是在娘家度过的。文师母掌勺。我当下手,基本上就是端个碗摆双筷子什么的。文思远夫妇到管悦娘家吃饭去了。文老师为此有些不开心,但又不好开口,因为我们也是回娘家吃的年夜饭,如果数落他们,便不能自圆其说。第二天我们先去苏州看公婆,吃了午饭就回来,晚上直飞马尔代夫,初六返程。差不多整个年假都在外面。文思远很羡慕我们,但他做不到,一是经济上的原因,他那套两室一厅还欠着银行几十万,每月要还四千多,还有就是管悦娘家亲戚来往很密,整个春节都排满了,挤不出空闲。他劝我把丁克进行到底,“别生孩子,”他说,“生了孩子就没这么潇洒了。”

管悦的预产期是五月份。因为人瘦,现在还不显怀。照文思远的本意,是想再晚几年的,毕竟他才三十出头。动过流产的念头,被管悦的父母死活拦下来。文老师倒是没多话,只说要顺其自然。——“顺其自然”便是生下来。刚得知管悦怀孕的那几天,我只与文思远联系,尽量不去招惹文老师。话题往这上面带,对我实在没好处。文老师一使劲,能在三分钟里让我如坐针毡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也是我春节选择出游的原因。春节,是阿姨妈妈们的天堂,各种家长里短的集散地。我没必要坐以待毙。当然了,文老师一般不会直截了当,而是旁敲侧击。他问我,“老祝怎么看?”我说老祝也不喜欢小孩。他又问,“那他父母呢?”我说,他父母不管,随便我们。文老师听了,便叹口气,说:“多好啊——你怎么就没摊上这么懂事的父母呢?”这话接近于挑衅。如果我一个按捺不住,那局面就比较难看了。我说:

“爸,你这话不对——我这辈子没什么值得骄傲的,唯独父母,特别是父亲,那绝对是没话说的。睿智、大度、勤劳、善良……事事为儿女着想,不计个人得失。老祝也许比我优秀,可他父母跟我父母比起来,差太远了,赤着脚也追不上。”

所以老祝还是比较聪明的,知道在文老师面前,唯独油腔滑调才能过关,让文老师一拳头打在棉花上,化解于无形。文老师应该意识到了我的变化。相比从前,这样的我让他非常不习惯。我一直是个棱角分明的人。从某种角度说,我每一个尖锐的突起实际都是文老师的杰作。有一阵我常玩《美少女梦工厂》,把一个小姑娘从十岁培养到十八岁,你可以给她上各种课程,礼仪、诗书、舞蹈、宗教、体育、魔法……还可以让她探险、度假,或是在家睡觉。这个游戏妙就妙在,并不是你想让她成为什么人,她就会成为什么人。我曾经成天只安排她学习舞蹈、诗书、礼仪,原以为她至少也会成个诗人、舞蹈家什么的,谁知最后她竟成了商人的宠姬。我还曾经让她天天学习魔法、格斗,时不时地出去探个险,心心念念要把她培养成个战士,谁知最后她竟莫名其妙地当上了大臣。游戏归游戏,不能当真,但这多少也折射出教育的复杂性。一加一或许等于二,但一加一再加一,就未必等于三。外在因素越是多元,情况便越是难以预料。人脑是个精密无比的机器,每一项赋予其身的指令,都会产生不同的影响,有物理变化,也有化学反应,何况人脑又各不相同,毕竟不同于实验室里没有生命的冰冷仪器。从文老师的角度看,我觉得自己与他的原定目标应该有一段距离。上海话说“豁边了”,我就属于这种,长着长着“豁边了”,是野路子。文老师曾说我是个很“凶”的人。这“凶”,倒不是“凶恶”,而应该是偏向于“犀利”“果敢”的意思,并不见得全是贬义。

但无论如何,很“凶”的人现在也会插科打诨了,这多少算是一种成熟,也是处理家庭关系的一种新的尝试。任凭文老师肚里骂一千遍“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至少表面上发作不得。他管这叫“软调皮”,与“阳奉阴违”差不多意思。这是一桩,日本旅游的事也是一桩。他对我说,尊重父母比什么都要紧,并不是你花了钱,我就一定会感谢你。我说,当然,这件事是我没办好,下次一定改正。我面带微笑虚心接受。文老师彻底没辙。他说,下不为例。

从日本回来后,我问文老师感觉如何。他说一般。我想再听些细节,他就不理不睬了。通过文师母,我了解到文老师对这次日本之行还是比较满意的,全程五星级酒店,每一顿饭都是特色加美味,没有购物,行程不紧不慢,导游和领队热情周到。文师母问我这次旅游多少钱,我少报了三分之一。她咋舌:“要命,这么贵啊?”我说,“不贵,放在年假里起码贵—倍。”

总的来说,这一阵文老师的心情还是不错的。原因有多方面,比如管悦怀孕,再比如外出旅游。但这些应该都不是关键。文师母告诉我,年前9304厂有一次老同事聚会,锅炉车间的上海人几乎都到齐了,也包括“卯金刀”。当年文老师和文师母到安徽支内,分配在9304厂。那时文师母长相姣好,追求者颇多,其中就包括“卯金刀”,据说两人还谈过一阵恋爱。文老师对此耿耿于怀,时常在话里带出“卯金刀”三字。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以为“卯金刀”是“毛金刀”或是“茅金刀”,后来才知道“卯金刀”是个称呼,其实就是一个姓“刘”的人。这人应该长得挺帅,似乎还会打篮球,从文老师酸溜溜的话锋里听出,他多半还是厂里的红人,许多女孩暗恋的对象。我问过文老师,为什么文师母后来不跟他谈了?文老师幸灾乐祸的口气:“男人光长得高长得帅有什么用,还要多读书,有内涵。”这话充分说明文师母是惜才之人,不找帅哥,而挑了相貌平平的文老师。否则“文师母”就成“刘师母”了。

聚会安排在五角场一家普通饭店,AA制,每人交一百五十块钱。文老师和文师母都去了,回来时还拿了两双棉拖鞋,说是除去饭菜,剩下些钱,便给每人发一双棉拖鞋。文师母说那天她看到“卯金刀”,隔了三十年再见,几乎都认不出来了。“头全秃了,背也驼了,眼袋深得像两个米袋,脸上全是斑,他要是不说话,让我猜一百遍我也猜不出是他。”文师母告诉我,他离过一次婚,儿子跟着前妻,现在这个老婆是安徽人,和前夫有一个儿子,跟着他们过。据说生活得很不如意。退休后才从安徽回来,和九十来岁的老母亲挤在鸽子笼似的房子里。

我猜这也是文老师心情舒畅的原因之一。情敌的处境不如自己,无论如何值得窃喜。文师母说他当天晚上回来,酒都多喝了二两。为了讨文老师欢喜,我主动问他“卯金刀”如何如何。文老师显然不排斥这个话题,那天我们就此聊了许多,他向我说起在9304厂时的一些往事。那段岁月被文老师描述成一张张老照片,漾着微黄色的光晕,稍有些模糊,但却有别样的神韵。我觉得,那段岁月似乎与我想象中有所差别,并不完全是悲怆的——工余时间打牌,大怪路子,打到最后剩两个人,其中一人把牌一扔,对另外那人说,你手里还剩五张牌,我报给你听,别打了,竟是分毫不差。文老师便是这样会算牌,以至于后来他虽然很少打牌,但偶尔家里亲戚凑成一桌玩,他站在后面旁观,那神情便如大学教授看小学生一般;他们上山打麻雀,将那些可怜的小东西洗剥干净,油锅里一炸,便是难得的美味。那时他们俱是二十多岁的青年,胃口好,却又无甚可吃,除了打麻雀,他们还抓田鸡,河边摸蟹;每月看一到两场电影,苏联电影《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南斯拉夫电影《桥》、朝鲜电影《卖花姑娘》……五分钱一张票,是当时算得上奢侈的一项娱乐。有女朋友的人成双结对去看,回来对着那几个光杆司令炫耀一番;谁家捎东西来,多半是吃的,便请大家一起吃。一次,有人家里捎来了两斤糯米,做成糯米饭,车间里有个“小宁波”,年纪最小,人生得精精瘦,胃口却好得出奇。大家开他玩笑,说你不吃菜,光喝水,要能把这些糯米饭全吃下去,便算你捡个便宜,若是吃不下,你就要付钱。那时大家肚里都少油水,两斤糯米饭算是好东西了,“小宁波”想也不想便答应下来。结果二斤糯米饭是吃下去了,却也硬生生撑出了胃病。

文老师说“小宁波”现在是一家国营厂的副厂长,这次聚会便是他牵的头儿。说是AA制,其实只算了菜钱,酒水是他个人赞助的。每桌两扎橙汁、三瓶黄酒,还有一瓶剑南春。“小宁波”发福不少,整个人像气球那样鼓了起来,腰圆膀粗,一副不缺油水的模样。席间有人说起当年糯米饭的事。他并不以为忤,反而饶有兴味地就此聊开了。他说那时的糯米饭好吃,又糯又香,不像现在的东西,都没有味道。放到现在,别说二斤糯米饭,就是半斤也吃不下。有人问他是不是作弊了,他说不算作弊,只不过水里掺了些酒,酒过糯米饭,比水好。最后他还郑重其事地送了两袋有机糯米给当年糯米的主人,说那时候不懂事,占你便宜了,现在稍微做点补偿。“小宁波”有个女儿,与我同岁,嫁了个台湾人,外孙今年读预备班。他叫文老师“阿哥”,虔诚地希望“阿哥”有空能点拨一下他外孙的作文。当然,这里头有捧场和凑趣的成分。接着,他又请“卯金刀”能拨冗教小家伙打篮球。这就有些促狭了。“卯金刀”佝偻着身体缩在角落里,正埋头啃一个鸡爪子,听他这样说,手一抖,鸡爪子掉在了碟子里。“小宁波”与“卯金刀”年轻时不怎么对路。那时,车间里分成文武两派,文的以文老师为首,饱读诗书文采出众;武的则以“卯金刀”为代表人物,体格健壮肌肉发达,精通各项体育运动。“小宁波”有一阵也喜欢打篮球,那时篮球队队长是“卯金刀”,很看不上小胳膊小腿的“小宁波”,“小宁波”想加入篮球队,他想也不想就拒绝了,还说“你别打篮球了,打乒乓算了”。意思就是说“小宁波”太矮。“小宁波”很是受挫,后来弃武从文,与文老师走得很近,那时车间里搞读书兴趣小组,“小宁波”跟着文老师到图书馆借名著,《安娜·卡列尼娜》《罪与罚》《复活》,看完还写读后感,文老师手把手地教他。有一篇《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的读后感还上了厂报。除了文学,文老师也和“小宁波”谈人生,谈理想,谈未来。“小宁波”对文老师既崇拜又服帖。文师母和“卯金刀”交往那阵,“小宁波”没少给文老师出主意,也没少在文师母面前触“卯金刀”的霉头,什么“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男人光会打球没用,要像阿哥(文老师)那样有内涵才行,找老公又不是找保镖”。据说“卯金刀”为这还找过他,扬言“小赤佬不要以为你个子小我就不敢打你”。

文老师说“卯金刀”那天一直都没有说话,“小宁波”当众揶揄他,他也只是笑笑,不接口。他老婆身体据说不太好,一直吃药,离不了人服侍。“小宁波”席上还拿这开玩笑,说要不给他捐个款什么的。这就有些不厚道了。文老师说“小宁波”本来就嘴碎,当了官以后变本加厉。我听了,眼前立刻浮现出这样一幅画面——年轻时的文老师与“小宁波”一起,都是一样的嘴不饶人。文老师说“卯金刀”倒不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他牌打得很好,尤其还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颜体。逢年过节常被人请去写春联。有点文武双全的意思。

“是命,”文老师对我叹道,“活到我这把年纪就知道,人拼不过命的。老天爷让你走运,你再怎么样也能好;老天爷让你倒霉,你无论如何逃不开的。”

“不能迷信。”我笑笑。

文老师站起来,做了个扩胸运动,活动一下筋骨。随即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浑身轻松。人往往是拿别人来照镜子的,9304厂的老同事除了“小宁波”这种极个别的,大多过得不怎么样,感慨归感慨,满足感还是有的。就像文老师时常说的,“我要是混日子,什么也不做,挨到退休回上海,往你们身上一躺,大家都难受。所以啊,人还是不能偷懒。”——满满当当的自豪感。

“就是,”我趁势对文老师说,“所以我们更要珍惜现在。想吃吃,想喝喝,想玩玩,对自己好一点儿,心胸放宽一些,多想些开心的事,不开心的事情就让它去,睁只眼闭只眼,马马虎虎算了。昨天电视看了没有,郎咸平说家庭存款在二十万元以上的,只占全国的百分之十。你们早不止了吧,拉动内需就靠你们了。我建议你们明天就周游世界去。”我看见文师母偷偷朝我竖大拇指,示意这个话题转得好。

“等什么时候你有了小孩,顺顺利利生下来。我和你妈就周游世界去。”

“我要真有了小孩,你们哪还有时间,不如趁早,先玩了再说。”我朝文师母眨眼睛。

春节过后不久,老祝去新加坡出差。我闲来无事,便真的开始为二老的周游世界筹划起来。打铁要趁热,过了兴头儿就难了。文思远很赞成,但同时对我这样整天闲散在家又羡又恨。他问我,你们杂志社还招不招人?我摇头,我们不招理科生。他恨恨地说,我举报去,光拿钱不干活儿,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我说,我们这种亏损的小杂志,干得少,拿得也少,有啥便宜的?他便又道,那我找老祝去,让他把小舅子也养起来算了,我好养活,每月给个三五千块零花钱就行。我呵呵笑道,行啊,等他回来,我跟他商量商量。

老祝打来电话时,我把我初定的路线图告诉他。因为是老人家,坐邮轮比较好,食住一条龙,省去了奔波,也休闲。地中海邮轮,一共是十天,途经法国、西班牙、意大利、突尼斯。邮轮上吃的玩的都有,兴致好就上岸逛逛,累了就在船舱睡觉。订个露台房,能直接看海景。贵是贵了少许,但性价比高,就是有一点,邮轮上交流以英文为主,文老师会少许俄语,英文一窍不通。但问题也不大,邮轮上多半会有华裔,一般能应付过去。或者干脆替文老师报个英文班,再扔给他一本《英汉字典》,让他赶紧学起来,凭文老师的聪明才智,还怕搞不定?

老祝完全赞同,并建议可以把行程拉长,除去邮轮,再加一些陆地上的深度游。比如去瑞士滑雪,或是普罗旺斯薰衣草之旅。他说欧洲许多地方都有他的朋友,如果需要可以陪同,也有个照应。我自然说好,并对这次欧洲之行充满期待。讲给文老师听,照例又被泼一通冷水,“不要人来疯……刚去过日本,这么快又要出去?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白相也不带这么穷凶极恶的……”

我把电话夹在耳朵与脖子之间。文老师的声音嗡嗡带着回声,威风凛凛。拒绝别人的好意,从理论上占有先天的优势,不花别人的钱,不承别人的情,显得节约、自律,因此格外的理直气壮。我不急。去个小小的日本都是伤筋动骨,何况万里之外的欧洲?这注定是场持久战。我想也好,干脆再过两三个月,等欧洲气候暖和些再去,也不错。

我把这事暂时搁置下来。老祝从新加坡回来后,某个星期天,文老师让我们过去吃饭。相比以前,这次邀请显得正式许多,直接点了“老祝”的名——“你和祝兴华一起来,别买东西——”虽是淡淡的一句,却有着里程碑似的重大意义。老祝惶恐中带着三分疑惑,“你爸不会是让你和我离婚吧?”我使劲点头,说有可能,“我爸这人讲不清的——”

一到家,便看见大门口贴着一副春联:“万事如意,纳福迎祥;百业兴旺,瑞气盈门。”我一愣,家里从来没有贴春联的习惯。文师母向我解释,这春联是“卯金刀”写的。我又是一愣,“他什么时候来的?”文师母说就是昨天,“还带着他和前妻生的儿子。小家伙下半年大学毕业,读财会的,正在找工作。”

酒过三巡,文老师郑重地拜托老祝,能不能给“卯金刀”的儿子介绍个好工作。他说“卯金刀”不知从哪里听说了老祝的事,专程找上门来,说小家伙读的二本,成绩一般,人又内向,找工作很难,想请老同事帮帮忙。“人家说你女婿是成功人士,认识的人多,门路又广,无论如何要帮这个忙。我也不好推辞,你自己看吧,要是不太麻烦,就算给我个面子,做成这事。要真是不方便,也没关系,我再打电话跟他说。千万别为难。”

文老师还是头一次用这么委婉的口气对老祝说话。老祝受宠若惊,一口答应下来,说:“爸爸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这事包在我身上。等我消息。”文老师亲自给老祝倒了酒,说“谢谢”。老祝站起来接过,一饮而尽,“谢谢爸谢谢爸——”

我瞥过文老师的脸,看得出他心情不错。我能想象“卯金刀”昨天来时的情形,驼着背,赔着笑,小心翼翼地说话。可怜天下父母心,若不是儿子,恐怕他也不致跑这一趟。文老师也算是效率高的了,人家前一天交代,他隔天便把老祝给叫了来。帮情敌的忙,展现既往不咎的胸怀,显得大度、仗义。——总算是办成了。我到厨房帮文师母洗碗,她说文老师是真的想帮“卯金刀”这个忙,几十年没见的老同事,能帮肯定要帮,就是麻烦老祝了。我说不麻烦,举手之劳的事。文师母又说,你爸这下高兴了。——有时候人很无奈,从感情上说,文师母无论如何要比文老师更近一层,毕竟是相恋多年的旧情人,她必然更盼着“卯金刀”能如意。为了避嫌,又不得不时时刻刻把文老师挡在前面,“你爸想帮这个忙”,“你爸这下高兴了”——细想之下有些可笑,却又是人之常情。

老祝出差那几天,我把家里整理了一遍。从床底下翻出一本旧相册,里面全是老祝与前妻的合照。相册放在抽屉最里层,却一点儿也没积灰——应该是经常翻看的缘故。前妻很漂亮,长相上我输她一截。我不知道老祝是为了什么与她离的婚,婚后他从未提起,我也没有问过。正如“卯金刀”之于文师母,前妻对于老祝来说,想必更是如此。他们自然有过一段美好的岁月,相恋、结婚、分手,每一段或许都有刻骨铭心的地方。何况,又是这么美丽的女子。我想来想去,找不出发作的理由,便把相册放回原位。

五月间,管悦顺利生下一个儿子,七斤六两,头太大,所以是剖宫产,长着一头浓密的黑发,眼睛骨碌碌,皮肤雪白。名字是文老师取的,叫“文康礼”。管悦在娘家坐的月子,文师母隔三岔五便过去,带上熬的鸡汤、骨汤。管悦奶水不足,小毛头是混合喂养,既吃母乳,也喂奶粉,长得比同龄孩子要大些,虎头虎脑,很是可爱。

出了月子,管悦便带着孩子搬回来。我每次过去,还未开门,一股屎尿臭与奶香混合着的气味便扑鼻而来,每个人走路都是提着脚跟,额头上多出个眼睛,后脑勺再多生只耳朵,孩子即便只是轻微的动静,众人已齐齐地凑过去。家里有个孩子,气氛便完全不同,正常的生活节奏早已不复,所有一切都围着孩子展开。连文思远那样的粗坯,见我关门声音稍重些,也会捶胸顿足朝我白眼:

“轻一点,把我儿子吵醒你负得了责吗?”

管悦抱着孩子坐在床上。眉眼比生产前清淡许多,不晒太阳,皮肤白了些,水肿还未全消,坐在那里像个发得极好的高庄馒头。她劝我生个孩子,说生孩子的好处多得十个手指都数不过来。“姐姐,你现在不生,将来肯定会后悔。”管悦原先与我并不如何亲密,关于“生孩子”的话题更是禁忌,怕惹我生气。现在做了妈妈,这番话应该是情不自禁。

我说,“好啊,要不就生个试试?”

我猜这句话传到文老师夫妇耳里,应该也是第二天的事,谁知晚饭时,文师母便再三问我,“是不是想通了?”我朝文思远看,意思是“嘴真快啊”。他有些讪讪的,咕哝着“好事呀,又不是见不得人——”文老师没有说话,但眼睛一直朝我这边瞟,显然很关心我的回答。

“顺其自然吧,有就生下来,没有也没办法。”我说。

文师母一拍桌子,兴奋道:“肯定会有!你才几岁啊,三十五岁还不到呢,肯定会有。”

文老师问我是怎么突然改变主意的,“不是准备丁克一辈子嘛。”我说年纪上去了,想法也会变,看康礼那么好玩,忽然觉得有个孩子也不错。他又问,老祝没意见?我说,他有什么意见啊,是我生,又不用他生。文老师停了停,点头道,蛮好。

“卯金刀”儿子的事情,老祝办得很漂亮。上月已经拿到正式通知了,某大型国有银行,还不是下面的分理处,而是直接进了上海分行,工作地点在陆家嘴,效益很好,第一年含税就能拿十七八万。事后“卯金刀”又来过一次,拿了一个信封,让文老师转交给老祝,说求人办事总要开销的,一点小意思。文老师替老祝回绝了,说他肯定不会收,你再推来推去就难看了。话里还把老祝小小地抬举了一下,暗示这女婿不缺钱,并不是为了拿这点好处才帮的忙。“卯金刀”到底是过意不去,好说歹说又送了两箱海鲜礼盒过来,说他小舅子在水产市场上班,方便的。文老师为这事很是感谢了老祝几句,什么“辛苦啦”、“麻烦啦”——弄得老祝激动不已,一直问我“你爸爸这是不是算正式承认我这个女婿了?”我啼笑皆非,“结婚证都打了几年了,国家和政府都承认了,他有什么不承认的?”老祝说,“证书和感情是两码事,感情上不过关,那些死条文都是假的。”这话让我心里咯噔一下,没来由地想起那本相册。老祝和他前妻其实挺有夫妻相,这年头流行美女配老头。老祝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起码大十岁。事实上,除了长相,他某些方面也没达到实际年龄该有的水准。——也许他前妻就是受不了每月一到两次的性生活频率,才离的婚。我有些刻薄地想。

我曾想过在网上订购印度神油。当然最后是没有。我猜老祝这样,应该也不算什么毛病,谈不上心理或是生理的问题,据说现在这种情况很多,我很多闺蜜与她们老公一个月都不见得有一次,特别是生了孩子以后。所以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关系一向很好。夫妻间不见得非要靠性爱才能维系。必须承认,老祝在绝大多数方面还是相当不错的。而我也不是那方面要求很多的女人,所以,他仅有的一点瑕疵基本也可忽略。

某天晚上,老祝忽然跟我聊起了他前妻。毫无征兆地,话题一转,就那么自然而然地绕了过去。“她好像要移民了——”我一愣,半晌才明白这个“她”是谁。老祝说她离婚后一直没有再找男人,事业上倒是节节高升,现在已经是金牌纪录片制作人,国内外都获了许多奖项。我静静听着,捕捉着他话里每一个信息,语气、内容、含义——我猜老祝是真的有些不舍的,平常还能掩饰,现在见她要走,便再也抑制不住,而且多少有些乱方寸了,才会挑了我这个最不合适的听众。他们应该常联系,否则她移民的事,他又怎会知道。至少也是一直关注着。

老祝的嘴是画笔。只一会儿工夫,他前妻的轮廓便渐渐清晰了,跃然眼前。他们是中学同学兼邻居,有点青梅竹马的意思,也是彼此的初恋。前妻个性开朗,兴趣广泛,尤其喜欢登山,曾前后三次攀登珠峰,虽然都失败了,但她并不气馁,还在筹划第四次。除了登山,她还擅长弹琴。中学时便考过钢琴八级了。这让我想起刚结婚那阵儿,曾经在家里整理出几本琴谱,当时还觉得纳闷:家里又没人弹琴,哪来的琴谱?

关于离婚,老祝只说当时两人闹得很凶。他指着卧室大床正上方的位置,说那里原先有一个洞,后来填平了。“她拿着水果刀直冲过来,我一躲,刀就刺到墙上了。我要是反应慢一点点,这世界上就没我了。”我瞥过老祝的脸,说这么骇人的事,嘴角竟还带着一丝笑意。

文老师的观点是,不必深究。他说人是世界上最最复杂的东西,别说老祝只说了这么几句话,就算他把以前的事刻个盘做成VCR给你看,那也是片面的东西,说明不了什么。有时候人说话,对谁说,说什么,往往自己都控制不了。文老师退休后找了个夜校上课的活儿,赚些外快,也排遣时间。他说那些学生写的作文都看不下去,倒不是文笔差,而是意思混乱,前言不搭后语,完全不知道他们在写些什么,像外星人的语言。他把这归结为世道的原因,还有空气污染严重,PM2.5超标。环境一差,人脑子就不好使了。

我觉得有道理。看来空气污染真是严重到了一定程度,所以老祝才会大大咧咧地和我谈前妻的事,而我居然还把这些都告诉了文老师。彻底乱套了。但文老师话里的意思还是相当清楚的——老祝“脑子不好使”。文老师绕了那么大一个圈儿,把问题缩小到这么单纯的界面,其实是抱着息事宁人的态度。这让我觉得欣慰,说明文老师在转变风格。文师母则说是因为“卯金刀”那件事,吃人家的嘴软,老祝替他办了事,他便不好意思说老祝。——当然这是开玩笑。不管怎样,从文老师和文师母的态度可以看出,他们觉得这事不算大。应该说他们对老祝还是比较信任的。但换个角度,或者也可以这么看,这是我第一次在他们面前说老祝的不是,他们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所以比平日里更加谨慎,斟字酌句,生怕刺激到我。

我又挑了个嘴紧的闺蜜晶晶,轻描淡写地,把这事告诉她。她说没什么,男人对前妻念念不忘,从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说是深情的一种,不是缺点。晶晶看我的眼神,分明写着“小题大做”四个字。她说你也不看看外面的世界成什么样了,到处都是重口味,你这种小情小调就不要拿出来现世了好吧?是发嗲呢还是炫耀?我被她一番抢白弄得莫名其妙。晶晶最后叹了口气,用一种比较暧昧的口吻说,文思清啊文思清——你还太嫩。

那几天,我花了些心思打扮自己,吊带蕾丝胸衣,洒上香水,头发吹三分干,半直半卷地搭在肩上,薄施脂粉,只稍稍画了眉,再涂些唇彩。自己目测一下,性感指数应该在四颗星以上。别的没什么,就怕老祝会觉得突兀,反而不好。便谎称衣服买了这么久没穿,想试试看身材变了没有。老祝说,没变,还是一样的婀娜。

结束后,我们躺在床上看电视。我盯着电视里晃动的人头,没来由地问了句“你前妻漂亮吗?”他回答,“还可以,八十分吧。”我想问“那我呢?”到底是忍住了,否则就成十三点了。停了停,我用半开玩笑的口吻,问他:“我和她,你更喜欢谁?”

他考虑了一会儿。这让我不太满意,但还是耐心等着他的回答。

“都喜欢。”我猜他会这么说。——谁知不是。他看着我,很认真地说:

“老婆,我更喜欢你。”

我笑笑。虽然这笑容的含义分明是“你不老实”,但心里还是不可抑制地甜了一下。耳边响起晶晶那句“你还太嫩”,想,他自然是认为我会相信,才这么说的。就好像他假装不知道我为什么打扮得那么性感,而我呢,也假装不知道他在翻看日历,算我的安全期。我们好像都在努力把自己打造成一个乖巧的形象。无欲无求的那种,不贪心不嫉妒,完全不懂得为自己打算。

我主动挑起前妻的话题,是想听老祝再聊聊她,却落了空。老祝只字不提。关灯后,我静静躺着,听见他的呼吸声,应该是没睡着。如果这时给他的脑子照个X光,多半能看到他前妻的影子。我当然不能给他做脑外科手术,把大脑剖开,人拿掉,再缝合。西医太猛,副作用大,吃点中药倒可以。中药就是一天一套性感内衣,再加上妩媚的淡妆,说话甜中带糯。药效慢是慢些,但只要持之以恒,早晚会有结果的。

我陪文老师去医院看腰。医生给他配了些膏药,又开了个按摩的疗程。回去的路上,文老师应该是看到了熟人,先是“哟”的一声,随即让我把车停在路边。他盯着迎面走来的一对男女看了许久。我问,谁啊?他回答,“小宁波”。我便不再问了。两人手挽着手,状似亲密。而那女人三十来岁,打扮入时,比“小宁波”起码小了二十岁。自然不会是他妻子。

文老师说“小宁波”的妻子是当年厂里的宣传干事,很稳重能干的一个人,比“小宁波”还大了一岁。“小宁波”有一阵跟着文老师,很喜欢写写弄弄,厂报上发发豆腐块儿文章,车间里再出出黑板报,因此便有机会接触到她。算起来还是文老师牵的红线,否则凭“小宁波”的资历,到底是差了一个档次。这女人出身知识分子家庭,气质修养都不错,就是长相逊色了些。“小宁波”当时还有些犹豫,文老师劝他,娶妻娶德,像你的性格,是该找个这样的老婆。“小宁波”才放手去追的。事实证明,文老师是对的。“小宁波”能有后面的发展,与他妻子从旁点拨是分不开的。年前的老同事聚会,“小宁波”只身前来,并未携眷。文老师说他那时便觉得奇怪,问他,他说妻子出去旅游了——这自然是托词。

回到家,与文师母说起这事。文师母义愤填膺,说男人有了些小钱,就容易变坏。文老师则一直沉默。文师母年轻时也是风风火火的个性,一个按捺不住,翻出通讯录便打了电话过去。和“小宁波”的妻子寒暄了半天,拐弯抹角地问她,“你家‘小宁波最近好吗?”文老师在旁边拼命使眼色,文师母总算把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完全变成闲聊了。两个女人絮絮叨叨,感叹时光如梭,还有生活的不易。那些琐碎的话题,放在文师母嘴里就成了一本厚厚的日记簿,又像是一幅峥嵘岁月的路径图,人情冷暖、运势高低,一笔一画都在那里。

“她说‘小宁波出差了。”挂掉电话,文师母气呼呼地道。

“‘小宁波,这个人啊——”文老师停了停,“——还是太浮夸。”

“人品不好。”文师母一锤定音。

“别把问题上升到那么高的程度。男人嘛,现在这种情况多了。”

“你倒是看得穿。我真替小施不值。”“小宁波”的妻子姓施。

“‘卯金刀是因为混得不好。要是让他和‘小宁波换一换,你以为他不会这样?”突如其来地,文老师把话题岔往另一个角度。

“好端端的,你提他干什么?”

“我只是举个例子。怎么,我不能提他?他是何方神圣,连提都不能提?”

我识相地去了文思远的房间。文康礼刚吃完奶,睡着了。管悦在厕所挤多余的奶水。文思远眼圈浮肿,显得很疲倦。他向我抱怨文康礼每天晚上要醒三到四次,每次他必须把孩子从小床抱到管悦手里,等喂完奶,再把孩子抱回小床,然后换尿布。“你能想象好好的睡眠被切割成三四段的滋味吗?”我说能想象,很辛苦。

“不只是辛苦,是崩溃!”文思远夸张地做着手势。

管悦从厕所出来,她应该听到了我们的谈话,“如果你觉得累,可以请保姆,”她对文思远说,“那种通宵的育儿嫂,一个月做26天,便宜的四千,贵的七千八千都有,怎么样?”

“你什么意思?”文思远朝她看,“知道我没钱,故意挖苦我?”

“谁挖苦你了?我挖苦我自己老公,有什么开心的?我只是在说一个事实。你以为我不累,不想休息吗?我也想舒舒服服的,高兴起来就逗孩子玩玩,不高兴就把孩子交给别人带,可是行吗?我劝你,做不到的事情就别想,想多了只会让自己不舒服。”

“我早说让你爸妈帮着带一阵儿。你妈比我妈年纪还轻呢。”

“我妈有肾炎,不能累。”

“我爸腰椎还不好呢,照样抱孩子。”

“你爸一天才抱几次?加起来还不如他上厕所的时间长。”

“那你爸妈怎么不抱啊?——现在外面都是外公外婆带孩子的多。”

“你们文家的孙子,凭什么要我们姓管的带?”

“那好,我们去一趟派出所,把孩子改姓‘管,叫‘管康礼——这下总行了吧?我也不欺负你爸妈,双方父母各带两个礼拜,大家公平。不能光让一家受累。”

“怎么光让你家受累了?月子还在我娘家坐的呢,我妈整整一个月都没睡过囫囵觉。文思远,有些话我本来不想说,是你逼我说的——人家媳妇坐月子,婆婆要么照顾月子,要么出钱去月子会所,你爸妈呢,既不出钱又不出力,舒舒服服在家呆着——”

我只好走。通常吵架的路径图都是这样,从一条主干叉出分支,逐渐蔓延开来,不一会儿便是密密麻麻,没完没了。不分男女老少,大多如此。经过客厅时,文老师和文师母还在为“卯金刀”纠缠不休。三十年的干醋,历久弥香。房间传来婴儿哭声,小毛头到底是被吵醒了。文思远又该崩溃了。我在犹豫是否该劝上两句,比如对文思远说“你再累,也累不过管悦,妈妈是最辛苦的”。又或者,劝文师母不必为人家的事操心,各家过日子冷暖自知,文老师不是“小宁波”,也不是“卯金刀”,要人品有人品,要运气有运气。

我提议给文老师贴膏药。他趴在床上,露出瘦削的背脊,用手比画着,“这里,左一点,往上,再右一点——”膏药四四方方地贴上他的腰眼。文老师说这是当年烧大炉时落下的毛病,“腰是顶顶吃不起苦的,一伤就完了,一辈子缠着你,稍不留神就出来找你算账,防不胜防。”

“讨债鬼。”我笑笑。

“没错,就是讨债鬼,欠了它的债,一生一世都跟着讨。”文老师嘴里咝着气,翻身坐起来。与此同时,管悦抱着孩子从房间里快步走出来,打开门便往外冲。文师母急忙唤她,她理也不理。我拦不住,只得叫:“文思远,你怎么回事?”文思远在房里大吼:“随便她,让她去!”

家里很快安静下来。文师母坐在沙发上叹气。我进房劝文思远,被他赶出来。他说管悦走得好,走得呱呱叫,他正好趁此机会睡觉养精神。我说不公平啊,你吵完架可以呼呼睡大觉,她吵完架还要带孩子,你想着这点,就该让着她些。他沉默了一下,说文思清你少做老好人,我不用你来教训。我说我不是教训你,是为你好。他说,漂亮话人人都会,你哪天和老祝吵架,我来劝架,保证说得比你还好听。

走出来,文老师抱着腰,幽幽地说:“——这也是讨债鬼。”

晚饭只有我们三个人吃。文老师拿出一瓶黄酒,问我,“喝点?”

我说好。文老师给我倒了半杯。印象里上次我们父女对酌,好像还是十年前文老师从安徽调回来,那晚我们喝光了一整瓶“小糊涂仙”,还有半箱啤酒。文老师应该是太开心的缘故,醉得比我早。他翻来覆去地向我说“对不起”。他说这下一家四口可以团圆了。他喋喋不休,诉说这些年他是如何扑心扑命地奔波,为家人,也为自己。他说离开上海的上海人,就像丢了灵魂的躯壳,跟行尸走肉差不多。他似乎一直在等我表态,至少也要说上两句。可我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陪着他喝酒。文老师后来彻底醉了,一直傻笑,眼里却是泛着泪光。我那时的第一感觉便是,文科的男生真感性啊。当然以文老师的年纪,称“男生”已经不恰当了。换作老祝父亲那样的党政干部,最多喝醉了睡一觉。文老师却是通宵无眠。他叫我“清清”,好像从初中起,他便直呼我的全名。“清清”被他叫得温柔无比,像唤情人的名字。氛围倏然被营造得诗意盎然。具体说了什么,我也记不甚清了。一个全醉的老头,加一个半醉的女子,思路即便谈不上混乱,至少也是迷糊了。只记得话题像放风筝,放得很远,但照样收得回来。天快亮时,我冒出一句:“文思远要是没读上海的大学,你们才不会回来呢。”这话多少有些煞风景。总的来说,我并不常吃文思远的醋,但关键时候却总喜欢把问题往这方面靠,似乎非要把文老师塑造成—个重男轻女的父亲。文老师那天赌咒发誓说他更疼我。我顺着他的话问,那为什么小时候一直把我扔在上海,又为什么把我过继给二舅?文老师皱着眉头思考了一会儿,因为酒醉的关系,把话说得像一首朦胧诗:

“生活往往是没有理由的,你越是深究,便越是难受。它欠了我们的,未必都能还清。”

文师母打通管悦的手机,那边说已经到娘家了。文师母劝慰了几句,说今天晚了,明天一早就让文思远去接你和孩子。又说谁家夫妻不拌嘴,床头吵床尾和,睡一觉起来就好了。

文师母先去厨房洗碗了,我和文老师对着桌上剩的一碟咸肉干丝,继续喝酒。酒喝得不多,我基本只是碰碰嘴,文老师也只喝了小半杯。他说他近几年酒量变差了,喝一点便会头晕。

我说少喝点也好,酒不是什么好东西。

文老师忽然说起二舅。上周,二舅妈的哥哥患心脏病住院,我去探病,送了个一千块的红包。这事文师母知道,却瞒着文老师。不知哪里露的风声,文老师说我:

“一千块少了些,凭你家的条件,要么不送,要么起码在两千块以上。”

我没吭声,拿起酒杯喝了一口,又夹了筷咸肉放进嘴里。我的沉默让文老师有些不爽。他直截了当地问我:

“你舅妈的哥哥生病,你有必要去吗?还送红包?”

二舅妈是我养母,她哥哥从法律上算是我舅舅。这层意思明摆在那儿,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文老师是有些明知故问了。可我不能把这话放上桌面,否则就是自找麻烦。

“都是亲戚嘛——”我轻描淡写。

“你大伯,还有你姑姑,身体都不好,也没见你去看过他们,逢年过节也没个红包什么的。他们不是你亲戚?”文老师问我。

沉默了片刻,我缓缓地道:“——生活往往是没有理由的,你越是深究,便越是难受。”

气氛有些诡异了。天晓得我怎么会拿文老师的名句去封他的嘴。而且说出口的刹那间,我竟然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快意,已经好久没试过钉头碰铁头了。我自己都觉得奇怪,做了那么长时间的乖女儿,怎么会突然间没忍住,就那样直直地把话扔过去。

我把剩下的酒一饮而尽,做好文老师大发雷霆的准备。谁知等了半晌,文老师并没发作,他握着酒杯,手指在玻璃上发出“叮叮”的声音。他很平静地朝我看:

“文思清,你不能急躁——越是这个时候,你越是要稳住。”

我一阵儿没头没脑。文老师说下去:

“我知道你最近心很乱。我劝你,这个时候要孩子,不见得是明智之举。关系到一辈子的事情,不能冲动。你是个聪明人,不用我多说。”

我愣在那里。脑子里第一个念头就是,到底被看穿了——要孩子,是为了拴牢老祝。这阵子故作轻松,原来只是自欺欺人。文老师一句话便戳到了我的要害。我忽然明白了,为什么过去几年能保持又“孝”又“顺”,而今天却不能。因为老祝是我的底牌,亏了他,我这些年过得幸福而滋润。人的心情与处境相通。当我有种强烈的预感,老祝极可能会离我而去时,这块底牌便不稳了,我也不再拥有平和的心境。

我还来不及分辨文老师这话是真心为我好还是存心刺激我,他已把我喝空的酒杯倒满,递给我:“别想太多。等你活到我这个年纪,就知道,什么都是假的,健康最重要。”

那一瞬,我有些迷糊。潜意识告诉我,文老师其实还是占了上风。他能这么平心静气地说话,说明他心情不错。我的劣势也许给了他别样的满足感。老公是你自己挑的,谁让你当初不听父母的话。中专毕业后我一直与文老师处于或明或暗的对立局面,这点我们心知肚明。文老师当然不希望我吃苦,但当我在某处碰壁,像迷途小鸟那样不知所措时,他居高临下地给予指点,展示父亲睿智慈祥的一面——这应该也是他乐于见到的。

我突然觉得很累,不想说话。如果我愿意,我可以说一些很有杀伤力的话。比如“小宁波”的妻子。我断定她必然与文老师有过一段,多半是暗恋。文老师的气质,很能吸引那些文艺女青年。我的敏感是天生的,细致入微。文老师几句话一说,眼神、语气、反应、停顿……很明显了。把暗恋自己的人介绍给好朋友,逻辑上、感情上都说得通。这谈不上错,但被人剥皮拆骨看个透彻,无疑是件没劲的事。如果我兴头儿上来,我还可以把文老师的一贯为人总结给他自己听:刻薄、无趣、量小、毫不豁达。这几个词在我心里闷了很久,想象过无数次,一股脑儿扔给文老师时,他会是什么表情。——当他尴尬,或是无话可说时,常把责任归结到之前的境遇上,上山下乡,十年大炉,吃过苦受过罪,好像由此便拿到了肆无忌惮的通行证,可以随心所欲让人不痛快。我会对他说,你没有这个权利,你之所以能那么嚣张,是因为别人不屑跟你一般见识,并不是怕了你,更不是服帖你。

我脑子里这样胡思乱想时,文老师一旁看着我。他说:

“晚了,回家吧。”

老祝的车就在楼下。文老师给他打了电话,让他来接我,说我喝了点小酒。回去的路上,老祝说他这星期天会去趟机场,送人。说这话时,他小心翼翼地朝我看了一眼。我朝向窗外,看霓虹闪烁的街景。看久了,眼前仿佛水彩晕染的光环,一圈又一圈,影影绰绰。我说:

“好啊,随便你。”

老祝到底是走了。像韩剧里的情节,机场送别,真情流露,然后把自己也送上了飞机。接下来的事情,没有太多波折。我很爽快就答应了离婚,没有动刀子,也没有在墙上留下一个洞。老祝把房子和车留给我,还有一笔可观的存款。我没有拒绝。他整理东西的时候,我静静地在旁边看着。他说我是个好女人,走到这步全是他的错。

家里有两辆车,没必要。我把那辆挂外地牌的奥迪A4送给文思远。文思远应该是想开个玩笑调节一下气氛,“和平分手啊,连个劝架的机会都不给我?”

当着文老师的面,我没说什么。其实情况并非完全如此。老祝临上飞机前一天,我们一起吃了最后的晚餐。我是文老师的女儿,天赋加上耳濡目染,我知道怎么说话最让人难受。当然不会说脏话,也不是泼妇骂街。那些太没有技术含量了。我说我很爱他,这些年托他的福,一直过得很开心。每个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权利,无可厚非。我劝他有空去看医生,虽然大气环境在变差,还有食品质量令人实在不能放心,但我们还是要客观一点,从自身找原因,毕竟一个月一次对夫妻来说真的是太少了,全世界又不是只有你一个男人,对吧?ED也好,性冷淡也罢,就算是前列腺有毛病也没关系,该吃药吃药,该打针打针,没什么好怕的,不能讳疾忌医。

我一边说,一边看着他的眼睛。

我听见他不紧不慢的声音:“有件事你必须知道——我和她一起,一晚上可以好几次,一次比一次来劲。我自己都奇怪了。她劝过我,说我已经不是小年轻了,这样伤身体的。文思清你说这是怎么回事?我猜可能还是对象的问题,是不是?”

我僵在那里——即便是想象,这样的场面还是让我不寒而栗。原来在我的潜意识里,老祝说话也是这么招招见血。又好像,这些话在我脑子里早已存在,平常不去想它,现在借“老祝”的口,自己说给自己听。——老祝什么也没说,只是点了点头:

“好,我知道了。”

我并不罢休,告诉老祝,我的那些闺蜜早就不看好我们,当初在我们交往的时候,就有人给我介绍男友,条件比他还要好,但被我拒绝了。我说我是个对感情很认真的人,不会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老祝听了沉默了一下,劝我可能的话,快点再找一个伴儿。

“是的——这周六有一次聚会,据说她们会带个海归的医学博士过来。这些人成天吃饱饭没事干,就喜欢拉皮条。”我说完吐了吐舌头,为“拉皮条”三个字。有些粗俗了。但他应该看得出,我心情不坏。

我说:房子都是现成的,真要碰到合适的,应该也快。这么多年没谈恋爱了,还真有些向往。女人嘛,你懂的。我这几天在密集健身,还有做脸。临阵磨枪不快也光。你别笑话我。

老祝笑笑:不会,挺好的。

那一晚,我随身带了服中药——新买的镂空真丝低胸内衣,性感指数五颗星,密集锻炼后的身材,肌肉紧实了许多,天天一张面膜的脸,水润细腻——药下得有些猛了。我做好两手准备,如果他吃不下,我就怀着看笑话的心情,好言安慰,继续劝他看医生;如果他吃了,关键时候我会推开他,然后默默地流泪,让他怀着复杂难言的心情度过我们的最后一夜。

我自然不能把这些告诉文老师,否则等于送上门被他奚落。我必须承认,文老师身上的那些毛病,我或多或少都有一点。如果非要来个总结,文老师会告诉我,因为你没有上山下乡,没有烧过大炉,除了中考那阵稍有些波折,你基本没受过什么大罪,比较顺当,所以你可以把那些东西掩盖起来,居高临下摆出一副高贵大方的样子。——要命的是,如果文老师真的这么说,我完全无法应答。我好像就是这样的人。我由衷地想让老祝不痛快,想让他后悔离开我,希望他和前妻不长久。

文师母让我搬回娘家住一阵儿。我说没必要,一个人住很惬意。文老师几次想找我谈,都被我找借口回避了。我是真的想一个人静静。文思远提议全家人去近郊玩一趟,他拿到那辆奥迪A4后还没什么机会试车。我答应了。那天是文思远开车,他在路上跟我说,管悦的表哥有个大学同学,是公务员,四十来岁,没结过婚。问我有没有兴趣。我说没兴趣。文师母劝我考虑一下,说现在男少女多,不要错过机会。文老师在旁边不以为然,说文思清正好可以趁这个机会多读读书,或者到国外进修一下,给自己充充电。我觉得有些滑稽,文老师总能适时地提出一些与众不同的观点,比如,让刚离婚的三十好几的女儿出国读书。我顺着他,说好啊,那就去美国,怎么样?文老师还没说话,管悦已经兴奋起来,说,阿姐好的呀,去美国别忘了给我带 Coach的包包和Levis的牛仔裤,还有倩碧的三件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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