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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肉书

2013-04-29程川

阳光 2013年8期
关键词:习惯诗歌

程川

他习惯用咳嗽声掩盖衰老

旱事终究过去,村庄占用了太多泪水

掩门而出是他唯一能够释然的方式

不同于打麦场里高耸的硕果

他空瘪,在一张白纸上飘飘荡荡

却攒不出一丝劲来篡改人生履历:

当过公社的售货员,做过乡村教师

贩卖过从甘肃来的未及褪泥的大葱

祖国辽阔的大西北,硬是用双脚在

百十公里路上穿梭不止

然而,更多的还是在地下的生活

煤和铁吃透了他伟岸的肌骨

似乎向世界做了一个不恰当的比喻:

活人在数百米的矿井下反对死亡

他很少能够进入公众视野

除非一场灾难把他推上人生的高潮

做到是是非非都了无牵挂

与地平线平齐的是他来不及清洗

沾满汗液、煤灰与阴霾的旧衣物

作为它们的主人,他只有在傍晚

才能重生,用咳嗽声证明自己的啼哭

尚未老到化作煤层中的一分子

整天苦守着那些僵硬而又冰凉的黑石块

把一颗热心砸得金盆满钵

他习惯猫着腰前行

肩膀已经不属于他最初的框架结构

父母之躯终于用旧了

缝缝补补一过便是半个多世纪

早年的重担使他反复掂量

自己的这一辈子究竟是为了什么

但仍能称值得

我知道他迟早会这么说

矿洞再低总有个出口

猫着腰把自己活得低低的

一来二去二十几载

离家时儿子还在牙牙学语

啃着手指,不会用软唇说“再见”

再回到家时已经长成人

渐渐有了他年轻时的模样

两者明显的区别就是他背有点儿驼

声音有点儿沙哑,但仍可称一个好父亲

爱为了交换,长久的颠沛流离

使他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尤其在人较多的场合下

他扭捏得不仅仅是无处安放的双手

猫着腰让他自豪,也会在潮流中

渐渐自卑,渺小,一无是处

想起那些再也见不到面的矿友

和被这格格不入的半透明煤屑

覆盖住的笑脸

都是那么深远,持久,记忆弥新

他习惯私有制落泪

他休息时双眼总是微闭

长久的恐惧占据了上帝的位置

他信神,信缘,信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闭上眼好好睡上一觉又有何不可呢

近乎奢侈,答案总是在问题之前否定

不屑于颐养天年,安度晚生

总是在手头上的活停下来的时候

从半包围眼眶中挤出几滴干巴巴的泪水

这样的泪因人而异,绝不会殃及无辜

曾有幸见过他落泪的样子

五十三,弯下腰来,像一头老黄牛

一声不吭地吐出几口淤气

周围时常有冬天的模样

他的默哭散发着团团白雾

在人群中鹤立鸡群,尤为突出

这样的日子久了也就失去意义

他的泪更像是一个人的事

没有人知道,他也不会被发现

一个人哭,苦乐参半

一个人哭,用盐分给生活添滋加味

一个人哭,细节和大概统统充耳不闻

任凭柔软的泪水将自己泡得浮肿

也不肯舍弃那一点点可怜的水分

告诉自己:这只是今生的一小部分

他习惯用酒代替水源

中年的酒桶装的更多是江山

一口气吞江河,万马奔腾

他对我说这话时毫不夸张

青筋暴起的手试图再次老骥伏枥

将没有尝过的酒水尽数招入麾下

时日已久,如今他只能对影成三人

连同老年沙哑的变调一齐火化在胃腹中

滚烫,阵痛,麻木,原本清醒的词

已经被烈酒烧灼得面目全非

他本能地扶住牙关

和那些未及溺死的酒水打个哑谜

它们在他口中才能真正诞生

成熟的生命被一只酒杯反复淬火打磨

形同他浑浑噩噩的大半辈子

活了个底朝天。他喜欢用酒表达自己

介于寤寐之间,却很少能将潦倒灌得趴下

对于自己,酒只是一剂中草药

他知道怎样才能把多年的风湿根除

酒寒性热,得用文火慢慢地温烤

只有在冬天他才会这么有耐心

夏天禁不起折磨,从百米深的地底钻出时

他感觉到自己越来越浅,离地不过数十丈

酒意却一下子深了几千米,直抵煤心

他习惯半白半文示爱

我总是和他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

农村人不习惯对父母直言“爱”

这一个字禁锢了太多迟到的感情

在外打工的日子,他相继发来了:

“二节将至,身体可好?父”

“钱已汇到,请查收。父”

“应知天地宽,何处无风云

应知山水远,道路有不平

应知学问深,在乎点滴勤”

一年的乡村教师生涯使他骨子里

保持了这种刻板,亦或封建思想

我们很少能够促膝而谈

更多的是一种无言的爱,在范道

他和我一人手持一根雪糕走在

向晚的工业大道,他的笑容

决不因被鄙视贫穷凄惨而改变初衷

他喜欢看我写东西

尽管他不是太懂诗歌的句法

因为他知道终有这一天

他的儿子将把他织入诗的国度

一辈子的现实横竖都不是个滋味

程 川:男,1993年出生于陕南汉中。作品散见于《中国诗歌》《中国诗人》《山东文学》《天津文学》《飞天》等。曾获第三届复旦光华诗歌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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