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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香

2013-04-29陈冬雷

阳光 2013年8期
关键词:女朋友奶奶

凤香比我大半岁,胖乎乎的娃娃脸,身体壮实,肤色黝黑,性情温良得从不跟人红脸。生长在农村的凤香打小跟着大人做活,啥农活都会,啥家务活都拿手,看似粗壮的身子,做起事风风火火,麻利轻快。凤香六岁学纺线,八岁坐上织布机,纺的线粗细均匀,织的布柔密结实。我奶奶纺线织布半辈子,不服谁不夸谁,独夸凤香,喜欢得比亲孙女还亲。

做事利落的凤香读书却不行,村邻说她心灵手巧脑子笨,不是读书的材料。其实,凤香心里比谁都透亮。那个时代,我这个城里人都跟着教书的父母回了农村,知识分子臭得不如路边的狗屎,读书哪有一门心思做个爽利泼辣的村姑实在。

凤香是有心计的女孩哩,从小就设计好自己的一生哩!

我这个城里人入乡随俗,有心无心地跟着奶奶混在田地里,样样农活都想拎得起,但村邻说我是吃商品粮的人,吃饭穿衣和以后的工作由国家管着,干农活生产队也不给记工分。我只要去农田,村邻就说,嗬,瞧凡臣又来玩了。他们把我干农活当成了无聊的消遣。我不想被人取笑,偷偷去找当生产队长的凤香爹。凤香爹像被冲犯了龙颜,甩手瞪眼地说,瞎胡闹个啥,你不是俺村人,我管不着,想当农民找你爸去。

我把委屈倾诉给最疼我的奶奶。奶奶听后笑出眼泪。傻孩子,人家做梦都想吃商品粮呢,谁愿意当农民呀,丢了粮本本,我的傻孩子就不值钱了。奶奶说,瞧你身子骨,哪是干农活的料,生就的读书拿工资吃商品粮的命。爷爷接过话茬儿,这孩子读书学习灵性,长大是做学问的料,像他姑姑。

暑假里,我闹着妈妈买了只绵羊,兴高采烈地跟凤香、二孬他们去薅草。凤香每次都当着伙伴的面先把我的竹篮装满,二孬笑话她是我的小媳妇,一群小伙伴跟着起哄。凤香不气不恼,小伙伴越羞她是我的小媳妇她越高兴,她是故意的哩。一次奶奶听到了,欢喜得心花怒放,摸着凤香的头说,凤香给俺大孙子做媳妇,是俺大孙子的福哩。

按奶奶的思想,凤香身子壮实,将来会生孩子;凤香朴实勤快,将来会掌家。农村人的标准,凤香这样的姑娘是最理想的媳妇。看着凤香和我从小黏糊在一块儿,我爸妈嘴上不说啥,心里认可了哩!凤香爹娘也有这个意思哩!在他们看来,凤香跟我天设地造。我不懂大人心事,只觉得跟凤香玩儿心里甜。

一次去村前的梨园薅草,我逗凤香说,我也要当农民。凤香顿时脸色煞白,噘着嘴半天不理我。凤香从来不这样生气的。凤香说,不跟你玩儿了。然后身子一扭把宽实的后背给了我。我用胳膊肘儿捣捣她说,你要不高兴,我不当农民就是了。凤香眼里噙满泪水,委屈得嘴角向两边撇老远。凤香别哭,我不当农民还不行吗,我不当了,真的不当了。凤香用粗实的胳膊擦拭了眼泪,破涕为笑,一把推倒我,嗔怒地说,你再说傻话我一辈子都不理你了。我跌了个屁股蹲儿,忍着疼,心里乐哩,指指凤香膏得花猫样的脸,学她的腔调,丑死了,一辈子不理你哩。凤香羞得不行,双手捂住脸,扭着身子耍娇说,就丑,就丑,就想丑嘛!

从那以后我再不提当农民。我从凤香的泪花里悟得了自身的价值,正因为将来笃定不是农民,凤香才跟我好,才情愿被伙伴和村邻戏说成我的小媳妇。假如我是农民,凤香恐怕不理我了,就像奶奶说的,不值钱了。

薅草时我跟着凤香,上学时凤香跟着我,夏夜里到打麦场上乘凉都要凉席挨着凉席,并排躺着听大人说故事,指指点点数天上的星星,数着数着俩人就滚到一张凉席上去了,你胳肢我我胳肢你,闹着从不忌讳的亲密游戏。我傍晚邀伙伴去村后的小河游泳,凤香蹲在岸上手握小棍棒在地上画呀画,看我朝深水游了,站起身吆喝,朝浅地儿来,听到没。二孬哄笑我,你媳妇喊你呢!我不理二孬的茬,用手掌跟别的小伙伴互相击水,然后朝凤香扮个鬼脸,故意继续往深水游。凤香嘴一噘,脚一跺,手一甩,似怨似气地丢一句,不理你了。转身要走。我一见她的背影就屈服,赶紧往回游,二孬扯了嗓子喊,凤香,凡臣游回来了。凤香止步回身,低头掩饰住得意的笑,继续蹲在地上拨弄小草画她的画。我游向她在的岸边,攥一把滋泥,扬手抹在凤香脸上。小伙伴一阵狂笑,嗷嗷乱叫。凤香并不气恼,下到河边洗去滋泥。我这样欺负她,她从来不告诉大人。她不说,也不容别人说,一次二孬打抱不平似的告我欺负她,她断然否认,而且倒打一耙说二孬欺负她,气得二孬再不愿做好人。但我如果抹了别的女孩一脸滋泥,凤香不仅半天不理我,还会毫不迟疑地告我的状。凤香把这种欺负当成了对她的喜欢,欺负别的女孩是对她的背叛,她要独占我的欺负。

上初三时,凤香经常偷偷塞给我半块糖,那半块在她嘴里。一次我没等她咬,一把抢过来塞进嘴里。凤香强忍委屈,嗔怪我不懂她的心思。我咋不懂,糖果在嘴里翻了个跟头,咬在牙齿间,嘎嘣一声,断成两截,用唇含了一半,伸长了脖子往凤香嘴里送。凤香羞得红透了脸乱躲,见周围没人,脸一扭凑上来把糖果衔了去,我的嘴唇麻了好一阵子回味不到一点儿感觉。我问凤香,咋舍得买那么多糖果。凤香说,给你吃咋不舍得。那时候糖果在农村多金贵,哪个小孩得一块糖果不像得了宝贝似的,翻来倒去端详半天都不舍得吃,剥下的糖果纸也要展平了藏严实。

那段日子,我切身感知了同甘共苦的蕴意。

临近初中毕业,凤香在人前开始跟我疏离,一种从未有过的羞怯浮上俩人脸庞,仿佛一夜间长大了,知道羞耻了,知道避嫌了,知道躲人耳目了。

想想小时候多好,别说躲着人,深怕村里人不知道俩人好呢,顾忌过啥。比如薅草时,凤香想小便了,如果二孬他们在,她总要跑老远躲进庄稼地里。要是只有我和她,凤香转个身褪掉裤子就蹲下了。我也学她的样子蹲地上撒尿。我不觉丑,凤香也不觉得羞,俩人相对嬉笑,笑得天朗气清。

一天晚上大队放电影,凤香没跟我一块儿去,到了却坐在了一起。凤香抓住我的手,慢慢牵引到她的腿上,我心里火烧火燎,吃了兴奋剂似的,舒坦得真想钻她怀里。我扭头看凤香,凤香目不斜视,好像整个魂儿都被电影人儿勾着。

回家路上,落在人后,都不说话。我牵着凤香的手,突然说,好舒服。凤香的肩膀靠向我,看你舒服,我也舒服。

摸爬啦猴的季节,是我们偷偷相会的蜜月。

爬啦猴即幼蝉,在肉食品严重短缺的年月,能吃到油炸幼蝉,是村民们每年最幸福最滋润的日子。

凤香和我一起薅草,摸蝉也形影相随。小时候拿着铁铲寻小洞,长大一点儿拿着手电钻树林。凤香、我、二孬几个曾摸黑跑到十多里外的黄河古道大堤上,每次都能收获几百只。

这一年我们不再跟人结伙,每天吃过晚饭,沿着村后的小河走出好远直到没人了才停下坐在河坡的草地上。四周静寂无声,仿佛河水也停止了流动。我的手自自然然地牵着凤香,不然凤香会不高兴哩。

你得娶我,我要做你的媳妇。凤香说话突然很霸道。

你不一直就是我的媳妇吗?

以前是人家说着玩的,等长大了你得把我娶回家,做你真正的媳妇。凤香把头歪在我肩膀上,我要给你生好多好多小孩。

我身子颤抖了一下。

你没答应我呢。凤香的口气娇嗔怪。

答应。我答得机械。

真答应?

真答应,你永远是我的小媳妇。这次回答坚决毅然,犹如发誓。

凤香看看我,我看看凤香,头抵靠在了一起。

我起身脱掉裤头扑进河里,回头喊凤香也脱衣服下河。

假如这样发展下去,凤香一准做了我的媳妇。但社会的变革突如其来,高考制度一恢复,社会价值取向的冲击波立刻从城市波及到了乡村。

爸爸管束我一心读书,目标是考大学。妈妈不再喜欢我跟凤香交往。我突然觉得,自己跟凤香好像不一样了,油然多了几分优越感,于是打心眼里疏远凤香。然而,积聚在心底的喜欢异常顽强,特别是看到凤香偶尔闪现的忧郁目光,我的心会一阵麻痛。我拉她的手,像无声的安慰,像悔悟的补偿,但凤香再没有像以前那样高兴,好几次默然含泪。我在矛盾中游移徘徊,放任时间消耗。

那段日子,我心神不宁,面对突变,不知如何选择,甚至觉得无法选择。但凤香作出了选择。

暑假里,我不去薅草了,凤香也不去,她要跟我一样做个读书人。凤香知道,只有读书,才能一直跟我在一起,才能实现从小注入心底的念想。时代变了,她为自己设计的路径也得随之改变。

可是,初三毕业时,凤香默默地毅然而痛苦地放弃了自己的改变。她的成绩一如往常,看不到丝毫希望,基础亏欠太多,无能为力了。我看到凤香脸上的痛苦,一种绝望的毁损灵魂折磨肉体的痛苦。凤香的笑容几乎一瞬间消失。那天,我想拉住凤香的手,她断然而坚决地甩开了,别这样,我们都长大了,这样不好。

凤香不再找我。凤香的远离好像给了我借口,我不必再矛盾和犹豫,更不必愧疚自责,我可以心安理得走自己的路。我看到,凤香的路和自己的路不仅无法交合,甚至不再平行,逐渐成V字形发散。

初中毕业后,凤香回家务农。之后好长一段时间,我没见到过凤香,两小无猜的欢乐犹如曾经的梦幻,飘忽浮荡。也许是老天对我遗忘过去的惩罚,升入高中不久,我得了肝炎,不得不休学在家,调养了大半年。

凤香又出现在我面前。凤香几乎每天都去看我,经常带了针线活一坐半天,陪我说话。我看书,她就默默坐着,或陪我奶奶唠家常,眼神儿总在我身上。看得出,我生病让凤香很高兴。我后来揣测,凤香肯定希望我长病不好,那些日子,我享受了跟凤香在一起的最后甜蜜。我打心眼里感谢她,感谢上苍。老天无情却有意,在我不需要凤香时她远离了我,在我需要她时她陪伴了我。

我病愈后凤香再次从我视野消失。回校那天,我看到了孤独地站在路边的凤香。我迟疑片刻,走过去跟她告别。刚触碰到她的目光,我就心痛得低下了头。常回来看看,好吗?你知道这里有人心里牵挂着你。凤香的声音有点儿哽咽,强忍心中悲苦的哽咽。我不能再待下去,不然,会哭得像个孩子。我边嗯边点头,毅然决然地扭身而去,没有回头。

此后一年多,我没再回村。我必须远离,远离是遗忘的最佳选择。我必须沉湎于课本,课本是继续远离她的最佳工具。凤香已成过去,再美的记忆,也只是懵懂天真的游戏,只是我生命历程的初春,阳光和收获耀动在前方,我不能因为留恋春色而驻足犹豫。不可能了,一切都变了,我也得随之而变。只是偶尔,凤香的身影会突然闪过我脑际,特别是分别时凤香的眼神,绝望而忧伤,每一次想起都使我心里一阵难受,猝生身不由己的虚浮。

有时,我陷入沉思,繁杂的思绪混搅一处,我百思不解,为什么人分成三六九等,城市和乡村,工人与农民,身份的标签把人群隔离得泾渭分明,生来应该一样的人不一样了,世俗的熏风污染了洁净的空气,人的第一口呼吸几乎决定了一生的命运。我和凤香的第一口呼吸,不就决定了一个吃商品粮一个当农民吗!从这点来说,我的远离无可指责。然而,人有自然本性,人有良心,我熄灭了凤香幼年乃至一生的希望,怎么不是对她的伤害?

可是,我不能回头了,也不愿回头了,必须继续往前走,离凤香越来越远。我不停地摆脱胡思乱想,用学习挤压闲余的思绪,渐渐的,凤香的身影模糊了,飘散了,甚至在梦里,也很少再有凤香的影子。

直到堂哥应臣结婚,我才回了趟农村老家。

奶奶一见我就说,凤香那孩子跑来几趟,问你今儿来不,得空去看看她。奶奶一直喜欢凤香,从没断了要凤香做孙媳妇的念想,但奶奶清楚,我和爸妈为我描绘的前程越来越远离凤香。我从奶奶的话音里听出缕缕企图挽救的希冀,从眼神里看出丝丝无奈的遗憾。

我走出院门,下意识地晃眼朝西望,凤香正好迎面走来。凤香抿嘴笑不停,眉眼里蓄满深藏愁味的幸福。凤香清瘦了,肤色如麦,目光闪动的忧戚像万根银针扎向我。我预备已久的铁石心肠顷刻动荡翻滚,将一脸坚毅消耗殆尽,阵阵爱怜之情倏然爬满眼角。凤香嘴唇蠕动,话到嘴边又被甜润的情思黏住,酝酿成心花怒放的笑意绽放在脸上。什么话都代表不了心意,唯有笑容展露了全部情感。我意识里残存的一丝坚韧提醒我赶紧离开,但凤香情意融融的笑靥警告我不能太过残忍。我不知所措,听到应臣喊我,歉意地看一眼凤香,像无奈又夹杂些许依恋,跟着应臣走向新房。

傍晚,唢呐声悠扬,渲染得院里院外热闹非凡,屋里屋外喜气盈天。晚饭时我一心想把自己灌醉,爸爸限制我,姑夫规劝我,姑姑更以酒精损伤大脑为由把我阻止在欲醉未醉情绪亢奋的美妙状态。

请来的戏班子敲响了锣鼓,我朝那里走去,迎面遇到凤香,惊得我木桩样杵在灯光与黑夜交错的明暗里。我能感到凤香忽急忽缓的呼吸流动成忽凉忽热的气息吹拂我的脖颈,轻柔温婉令人心酥意痒。我浑身燥热,酒精激荡下的情绪裹挟着神志,真想开怀迎接并拥有溢着野花香气的呼吸。

你好像在躲我,目光里都是逃避。凤香语气和缓。我没吭声。

我还是原来的凤香,你不是原来的凡臣了。我们以前那么好,难道都是梦?看你的神态,好像我要缠着你赖着你似的,我再痴但我不傻,我咋不知道自己的啥,但人家心里窝着从小种下的情,总得慢慢消,见一面你都躲,人家心里不是滋味你知道吗?你好狠心……凤香有点儿哽咽。你知道吗,你越出息,凤香越高兴。无论你走多远,你都在凤香心里。只要你记得凤香,凤香心里的苦就能带了甜味。凤香不奢望啥了,只想你别不理我,只想早年的情意别像梦似的好像从不存在,只想心里面的热望慢慢冷掉。你别躲我好吗?凡臣……跟你说几句话,我心里好受很多,你看都不看我一眼,我不怨你。

凤香说罢扭身便走,慌得我脱口轻唤,凤香。凤香略迟疑,继续往西走。我望着她的背影,跟了去。

凤香。我又唤一声。

凤香脚步慢了,但没停。

凤香。我再唤一声,紧跟两步,借着夜色借着酒力抓住了凤香的手。

你的心好狠。凤香轻叹道,反转手抓住我,狠狠搦了一下。

那是谁呀?有人问。是凡臣。凤香声音甜脆得像初嫁的新娘。我怀疑凤香故意暴露我的身份,但我不计较,凤香能得到某种安慰,我愿意被人胡思乱想。

凤香把我带到她家,她的闺房。凤香拉我坐在床沿,眼眶里一片潮湿。你就是心狠。凤香推我一把。我顺势躺在床上,酒精折磨得我只想睡。凤香伏身闻了闻,呼扇着手掌坐直。熏死人啦,喝了多少酒呀?凤香拉过被子,一边给我盖一边埋怨嘟囔,见着你了,也不跟人家说说话。凤香吹灭煤油灯,隔着被子躺在我身边,开始叙说埋藏心里的情话。

你不愿见我,我不怪你,你确实不是以前的你了,你将来肯定有个好前途,你会走得离我越来越远。初中毕业那年,我主动疏远你,我觉得自己配不上你了,你也会慢慢看不上我的。我当时心里多难受呀,自己主动远离你,比你不再喜欢我还让我难受。我是打心眼里喜欢你呀,那喜欢是从小到大慢慢积攒的,堆在心里早已装满了,哪能一下子说丢说甩就没了呢!我哭了多少回你知道吗?总觉得整个世界都空荡荡的,像被抽了魂儿似的,我是丢不掉对你的喜欢啊!你知道吗?你得肝炎那阵子,我心里止不住地高兴,我觉得老天爷在可怜我的痴心了,把我喜欢的人留在我身边了。你别骂我心狠,别怪我好吗,我只是用微弱的一线希望给自己寻找一些安慰,而且那些安慰经常让我心里慌慌张张,慌张到把得到的安慰也变成了一种精神折磨,我自己已经惩罚自己的恶毒了。后来,你搬到城里去了,我多么舍不得呀,难受得都哭不出眼泪了。那时我就想,真离开了,啥念想都会没有了,也就好了。可是我忘不掉,你的人把我的心塞满了,咋能不让我想你。你知道吗?这一年多,我去过很多次你们学校,只想站在路边看你一眼。看到了你,我的心就好受一些,回来又多了一层思念,多了一层痛苦,多了一层绝望。有时绝望到一定程度,又猛然生出希望,虽然渺茫,但毕竟留着念想,我不愿意一点儿念想都不给自己剩下,那样对我太残酷了。我咋办,我就是喜欢你呀,我的心好疼你知道吗?凡臣……

凤香轻声慢语诉说着,轻声慢语中糅杂连绵哽咽,哽咽里蓄满水汪般眼泪,眼泪滴答如珠,滚落在我脸颊上,温热了我的心,潮润了我的神志。

我不会放弃念想的,哪怕我伤心得身心俱焚。你知道吗凡臣,我爹我娘要给我说婆家。我娘对我说,你别想高了,凡臣那孩子,将来会飞上天,你还在地上,还是想踏实些吧!我娘看透了我的心。但我不答应我娘现在给我说婆家。我的心里只有你,搁不下别人。就是将来我成了别人的媳妇,身子是人家的,我的心还是你的,我要用我的心永远做你的小媳妇……

凤香越说越伤心,哽咽得眼泪阻滞了心声,变成低沉抽泣。凤香泪流满面的脸颊紧贴我的腮帮,把我迷糊的神志沾湿,蓄成两股细流溢出眼角与凤香的泪水粘合一处。

凡臣……凤香哭得伤心欲绝,我心里疼呀,疼得好难受……

欢快的唢呐声悠悠荡荡隐约传来,犹如悠远飘逸的天音,漆黑的小屋充溢了伤感的喜气。凤香突然止住哭泣,侧耳倾听,像感受,像体味,感受和体味的融合激活了沉隐心中的渴盼,如幻梦魔化了凤香的思绪。她掀起棉被,顺势躺进被窝,紧紧与我相偎。

你听到了吗凡臣,你家给咱请了唢呐呢!给咱办喜事呢!你听唢呐声多急迫呀!多喜气呀!那是催咱呢,今晚就是咱的喜日子呀!你躺在了我身边,咱就成了亲呢!我是你的媳妇呢,我该把身子给你,我愿意,心里甜得想哭,让我真做你的媳妇吧!凤香摸索着解我的腰带,间或把手滑移到我的大腿,如呼风唤雨,呼唤原始本能的觉醒。

水……我轻声而急促地呼喊道。我的呼喊恰在凤香解开我的腰带正要伸手进去时。我的身体喜欢凤香的抚摸,勃起的海绵体已胀疼难忍,渴望她光着身子贴近我,与我融为一体,但理智又惧怕凤香的手,仿佛那手充满魔力难以拒绝。我脱口而出的一声呼喊,不仅告诉凤香我口渴,而且适时阻止了她的手。

我去给你倒水。凤香在黑暗中摸索,我趁机把解开的裤带重新扣上。凤香手端茶缸,沾唇试水温的轻柔声音,清晰而短促。

水不烫了,喝吧。我咕嘟咕嘟一气灌完,重新躺下。凤香掀开被子,只片刻,手又滑向通往目的地的入口。凤香没想到我会把裤带扣上。凤香稍作犹豫,毫无罢休和退却之意,极熟练地几下又把我的裤带松开。这次凤香一点儿不迟疑,伸手探了进去。

水……我又一声急促呼喊。凤香停手犹豫一阵,才缓缓起身给我端水。

再次躺下,凤香只用胳膊紧紧搂抱住我。她没去验证打开的入口是否又被我关上,当她把搂我的手再次滑向那里时,她被依旧敞着的大门惊喜得浑身颤抖,颤抖里传递的尽是幸福和快意。

要我吧,我把身子给你,我愿意,我什么都给你。凤香边说边伸手握我的命根子,像试探我的反应,开始脱我的裤子。

凤香的得寸进尺让我激动得有点儿迫不及待,浑身热血沸腾,占有和享受的欲望如喷涌的火山岩势不可挡,真想翻身压住她,顷刻间强暴她撕裂她拥有她。但我害怕,为不可预料的后果,甚至怀疑这是凤香预谋已久的计谋,她是想造成生米煮成熟饭的事实,把我牢牢拴住。

好难受,凤香,好难受。

怎么啦,凡臣,哪儿难受?凤香停下手上的动作,支身问我。

酒,肚里难受,想吐。

等下,我去拿盆。

我没有呕吐,本来就不想呕吐,我以假为真的表演镇住了凤香。凤香给我喝了一茶缸开水重新躺在我身边,再没有剧烈动作,如温顺的绵羊,安静地依偎着我。手老实了,嘴却闲不住。

还难受吗凡臣?我觉得你今晚是为我醉的,真的,你醉了酒躺在我身边,你不知道我心里多幸福。还记得我们一起去薅草吗,还有摸爬啦猴,那时候多好,我真不想长大,长大了啥都变了,变得啥都不合心意了。自从你搬到城里,我不薅草了,也不摸爬啦猴了,你知道为啥吗?每次一个人去,走到哪儿都浮现往日的情景,可那些情景都像梦样虚幻,再也不可能重现了,更不可能延续了。那一刻,整个身心都被绝望挤压,憋闷得喘不过气来,我真害怕那样下去会把自己逼疯,我不想疯呀!你不知道我心里多苦呀!苦得感觉啥都没有意思了,凡臣……你知道吗,我心里一直流着一股甜水,那甜水就是你的情分。我知道你怕伤害我,怕我接受不了失去你,所以你躲避我,通过躲避减轻我的痛苦。凤香不傻,凤香感觉得出来,凤香感激你,你有这份心,凤香不知得到了多少满足。你知道吗?我多么想我们还像咱小时候那样,那样你就不会走远了,不会离开咱村子了,不会离开我了。可是,一切都变了,变得太快了,变得整个心都乱了。凤香清楚,凡臣终究要离我而去的……我舍不得呀,从小到大积攒起来的对你的好,早把我淹没了,我情愿沉溺在里面,哪怕窒息了,也觉得幸福。凡臣,假如你考不上大学,你就回来娶凤香吧,凤香会一辈子伺候好心爱的你。假如你考上大学远走高飞了,凤香也就舍弃念想,等你上大学走了,凤香就把身子嫁给别人,让心永远留在现在。凤香没有别的要求了,这些话憋在心里好久了,凤香憋得苦啊……

凤香泣不成声,掏心掏肺的诉说混合着真情泪水,温润软化了我貌似硬铁般的情怀,我在黑暗中微闭双目喉头哽咽。我伸手擦拭凤香的眼泪,轻柔抚摸她的脸颊。凤香歪头紧贴我,抓住我的手按在嘴唇上长久亲吻。再后来,凤香抓着我的手缓缓牵引到她的棉裤里,肌肤相亲地安放在那片既熟悉又陌生的芳草地,潮润而柔软,感如触摸生命的本源。我没有停滞没有收缩,我觉得这种平缓舒慢的触摸能给凤香愁苦的心带去纯美的抚慰,她需要我的抚慰,能让她的身体和精神趋向满足和安宁的抚慰。

唢呐声在深夜里最后一次响起时,我悄然离开了凤香。那时,凤香已沉入甜美的梦乡。

我顺利考上大学,成为恢复高考后村子里的第一个大学生。

我回农村老家向亲人报喜。刚进院子应臣燃放了一挂千响鞭炮。爷爷笑得合不拢嘴,站在院门口招呼越围越多的村邻。人一拨一拨的,都来道喜,好像谁不来失了面子沾不上喜攀不上势似的。但没看见凤香。

回程时走到村口,见凤香斜倚石桥边的大槐树,暮色笼罩中如虚幻的槐树精灵。凤香几步跨到路沿,定神望着我,嘴角漾开强颜却欣悦的笑容。我害怕面对凤香,更害怕不可预知的后果,逃离可以避免一切,虽然决绝但却干净利落,不存一点一滴风险,不留一丝一毫念想。可我能逾越陡坡,却无法逾越凤香愁喜参半的笑容和疲惫神伤的目光。

凤香说,只有在这儿等,才能单独跟你说几句话,对了,应该先祝贺你呢!凤香依旧笑,笑得欢喜却不自然,笑容映照出她的心正在流泪。我心软了,面容上毅然不露声色,似乎稍微流露哪怕是一丝的同情都可能滑向漩涡。我必须冷颜面对,心硬如铁。

你考上大学,我为你高兴,也为我伤心,你明白我的心思。凡臣,这次你要走远了,走得以后想见你都不大可能了,也许这桥头一别是这辈子的最后一面。凤香没本事也没福气跟着你走,你不再属于咱这里,也不再像小时候幻想的那样属于凤香。尽管心里不愿意,但凤香得死心,得劝自己想开,这都是命,得认这个命。我现在心里不苦了,你对我的好我会记一辈子,我会想你一辈子,想你给我的好,有了你的好,我也能幸福一辈子。凤香满眼泪花,激动地抬手把一个包袱递到我面前。这里面有我给你纳的两双布鞋,还有几双鞋垫,平时看书时穿着舒服,算我一份心意,希望你别嫌弃,穿着的时候还能想到凤香,我会感受到的。凡臣,别忘了我……

凤香将包袱往我怀里一塞,扭身上了桥。

只诧异愣怔了片刻,我便朝没入暮色的身影呼喊了一声,凤香。身影略有迟疑,又继续奔向桥面。我追喊一声,凤香。声音已弱小许多。身影晃一下,消失在越来越沉重的暮色里。我再次轻唤凤香,声音微弱得只有自己才能听到,随后隐入心中成了连串的心语。

三个月后,凤香在写给我的信中说,如果我当时再喊第三声,凤香会驻足然后回头。凤香期待第三声呼喊,她说那一声呼喊会把她的希望唤回,会让她的愁苦顿然消解,会立刻使她整个身心沐浴在幸福的阳光里。然而,她跨出的步子越多,那一声呼喊越远越渺茫,直到意识到不可能再有第三声呼喊,直到感觉到自己还在抱着虚空的幻想,她才放开了哭声放开了步子跑向潮涌般的悲伤。

我没给凤香回信,心中有被窥见秘密的胆怯。的确,凤香的感觉就是我的心理,我喊出了第三声但不让凤香听到,等于没有喊。我让凤香听到了两声呼唤,而且一声弱于一声,等于告诉凤香,希望越来越小。第一声是感激,感激凤香痴心的爱;第二声是告别,告别预示着爱已不在;第三声是珍念,珍念是感情的自我慰藉自我消融,以至成为心底的默念。

回城后,我把凤香的包袱塞进箱底,等于把凤香塞进了过去和遥远。

大学三年级暑假,我带着社会学老师安排的一项有关农村青年婚龄问题的课题回农村老家做调查。

白天,我携带调查表格顶烈日四乡奔走。晚饭后,拎张凉席铺在院子里,仰望满天星辰,跟奶奶拉家常。夜空纯净如洗,星光繁密的幽深夜幕如荡漾粼粼波光的海面,闪烁得恍若梦幻。偶尔有流星划过,像神性而固执的绳索,把儿时在打麦场数星星的影像牵引出来,凤香的音容笑貌浮现眼前。我挪挪身子,仿佛凤香正调皮地从她的凉席上翻滚到我身边。

凤香在我上大学后不久便出嫁了。凤香的身影如夜空的星辰,遥远而模糊,倏尔闪现又倏尔消失。我在大学谈了女朋友,不想再去关注凤香。但只要回村,凤香的身影总会如影随形,仿佛她的气息弥漫了整个村庄,一旦走进,必须承受她的气息裹挟。

这沉静夜里,每颗闪亮的星光都好像是凤香忽闪的目光,盯得我回闪不迭。这里是凤香的世界,凤香无处不在,无法摆脱。我想听奶奶说说凤香,哪怕只言片语。

你看人家凤香,孩子都满地跑了。你上学上得倒是高,上到啥时候是个头呀!咱村里跟你一般大的哪个不娶了媳妇抱了娃,孩子整天围在身边,热热闹闹的,多好!你吧,越是上学上得好,走得离奶奶越远,奶奶咋不感觉冷清,唉……

奶奶,真要天天在您跟前,夫妻吵嘴孩子闹的,您不是愁就是烦,不见得好。

奶奶叹口气,也是的,你看凤香,多好的闺女,原说能摊个好人家,哪想到她男人是个半吊子,隔三差五打凤香,好好的一个闺女成天被打得鼻青脸肿……唉,要是嫁得远一点儿,眼不见心不烦,也就算了,这就在邻村,一有动静娘家这边就知道了,别说你大爷大娘心里可怜得慌,我哪一次听说都心疼几天。唉,凤香这闺女呀,不该这样命苦的。

她男人为啥打她?

奶奶连叹几声,没立刻回答我。我僵着身子,觉得奶奶的每一声叹息都颤悠悠的如受了风寒侵袭,又似乎隐含了难言的痛惜,仿佛凤香的不幸跟我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唉,能为啥,凤香命苦呗,摊的男人不好。

奶奶的话简短却无说服力,我影影绰绰感到奶奶的话好像只适合对我说,而且经过了深思熟虑。奶奶对我好像隐瞒了什么。

第二天我绕到凤香所在的村庄,从凤香家门口来回走了两趟。我心神忐忑,想看一眼凤香又怕真的遇见她,矛盾的心理折磨得我激动又痛苦,停留和离开都如承受煎熬。

我去问二孬。二孬眼神怪异而诡秘,凡臣,你没听到啥?我讶然,我啥也没听说。二孬沉吟片刻,都是瞎传,谁也不信的。我急了,一迭声问,传的啥,说呀,到底传的啥?二孬见我情绪激动,更加迟疑不愿说。

得不到回答,我心悬似坠,如罩雾里,心神更加慌乱。傍晚时我把堂哥应臣堵在菜园里。

其实也没啥,有人胡乱造谣,想毁坏咱家的名声。应臣一边给茄子打芽一边说。

说啥?

说凤香跟你定过娃娃亲,如今咱家嫌弃人家,毁了亲。又说凤香出嫁了,喜欢的还是你,平日里念叨的都是你,她男人气不过,就打她出气。

如同被噎住嗓子,我言语阻断,愣怔无助。

你别多想,不关你的事,有人闲着无聊,喜欢瞎掰掰,咱又堵不住人家的嘴,但不管咋的,都是无中生有的事,说罢也就罢了。

咱奶奶知道不?

啥事能瞒过咱奶奶,咱奶奶一听说,不生气只叹气,说凤香那丫头心眼实诚,几辈子遇不到的好闺女,只可惜命不好,摊不上作咱家的媳妇。又叨唠说,你俩八字里到底哪儿不合,咋就粘不到一块儿,反正呀,奶奶净可怜凤香。

她男人到底为啥打她?

还能为啥,生就的脾气不好,说难听了不是人。应臣的口气愤恨而不屑。凡臣,你不要多想,跟你没关系,不管凤香咋想,说了啥做了啥,都跟你没关系了。她嫁人了,挨不挨打都是人家的家事。旁人看她受苦,同情她可怜她,也只能说她命不好。你听到啥,也别想太多,反正跟你没关系。你也知道,在咱们农村,打老婆的事常有,见怪不怪,你看不惯也没法,你只当啥事都没发生。

即使跟我有关系,我又能怎样呢?凭我的直觉,凤香受苦挨打,摊上个脾气不好的男人不假,但诱因丝丝缕缕牵连着凤香积久累长对我的情意,可是那情意被我抛弃了,毫不吝惜地丢弃了。人有情,但也无情,有情的善和无情的恶注定了人有双重本性。凤香的不幸让我心疼,隐隐暗含了无谓而宽慰似的自责。

我毅然再次逃离,逃离是消解心疼和恢复心境的良药。离开村子的刹那,我抖颤一下身子,像要抖落身上无形的缠负。

大学毕业那年春节,我带女朋友回农村老家。

小巧的女朋友穿戴得体,朴素里透出几分俏丽,惹得村人注目。奶奶从屋里颠着小脚跑出来,扶着女朋友的胳膊左看右看,欢喜得满脸都是笑。哎呀,喜死奶奶了,真就是个仙女。

女朋友的音容笑貌,分解成甜润的声音,娇柔的笑容,娴雅的举止,得体的礼数……被村人的眼神传递,声音润饰,旋荡在村子的院院落落。我被羡慕的眼神迷蒙,被赞叹的语言迷醉,举手投足都有了飘的感觉。

吃过午饭,我带女朋友在村里溜达。穿过枝条萧疏的果园,走上平缓的河堤。河床几乎干涸。田园一片灰黄。冬日的乡村,好像消隐了一切生机。我不想让冷寂的原野损耗女朋友刚刚燃起的对乡村的热情,不停地用形神兼备的语言出神入化地描绘出一幅幅春意盎然秋高气爽的美景。清寒的视野在我的诉说中变得有色彩了,有活力了,有趣味了,似乎儿时的调皮和嬉闹活灵活现地复活。处在倾听和遐想中的女朋友,眼波里流动的是惊喜和欢悦。我说,小时候曾在这里游泳,去那儿薅草,到那边摸爬啦猴,偷瓜果,刨红芋,扒花生,挖地鼠,捉泥鳅……野地里烧烤,黑夜捉迷藏,好玩儿的事说不完。

几个小孩嬉嬉闹闹像在顾自玩耍,却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我挥手撵他们,他们噢噢欢叫着跑向村东的石桥。我牵着女朋友也朝石桥走。远远的,我看见桥头的大槐树下有个人在来回走动,动作缓慢迟疑,像寻觅又像沉思。我心生纳闷,本想给女朋友说说石桥和石桥边的大槐树,意识猛然被槐树下模糊却似曾熟识的身影揪住。我的脚步控制不住地加快,快得令女朋友一脸疑惑,以为我要去追撵小孩。哎呀,你咋像个小孩,赶他们干啥呀!我只顾往前走,目光一刻不离那个渐渐清晰的身影。

跑到桥边的孩子站在桥头杂乱地朝那人吆喝,又像怕被袭击一样退却着身子,时刻做好逃跑准备。隐隐约约,孩子的吆喝声依稀传来。

疯子、疯子……摸爬啦猴,摸爬啦猴了……

我走得飞快,小孩吆喝的声音更加清晰,远处的身影更显清楚。槐树下的那人扬起胳膊做出打人状,惊吓得孩子们嚎叫着跑离桥头,四散而去。我猝然站住了,心脏如脱轨一般沉沉下坠。凤香,那不是凤香吗?大冷的天她一个人站在大槐树下做啥?孩子们为啥对着她喊疯子?我在心里喊叫,想过去看个究竟,脚步却一寸也没迈出。

应臣边喊边一路小跑来到我面前。你两个小学同学来看你,在家等着呢,快回去吧!说完朝凤香站的地方看了看,伸手拉我一把,把我的目光从桥头的大槐树下拉向村庄。我拧住劲,扭头站定又看了一眼。

一直纳闷的女朋友也扭头看凤香,问应臣,那人是谁呀?一个疯子。应臣回答得简洁干脆,在我听来纯粹是敷衍。要不是看到凤香,应臣不会一路跑得气喘,他完全可以站在村口大声喊我,他是担心凤香看到我,引起尴尬和难以预料的后果。

后果,是呀,会是什么样的后果呢?我浑身一阵哆嗦,所有的力量瞬间集聚到牵着女朋友的手上,如一把钢钳紧紧攥住她的手,仿佛稍一松弛便会立即失去她。女朋友试图抽离,我攥得更紧,恼得她狠命掐我的手,才让我从惊惧中缓过劲来。

送走同学,我去问应臣。

咋疯的?

她男人那样打她,搁谁谁都得疯。应臣直截了当,好像不容置疑。当然,也有人说,是凤香心事重,心事重的人才容易疯。咱奶奶就说,是凤香命不好,给命祸害的。

啥时候疯的?

有大半年了,时好时坏的,好的时候跟正常人一样,一坏就磨磨叨叨的,不管白天黑夜,老喜欢到咱村后的河岸上走,要不就在桥头的大槐树下。多数时间两眼发怔,像个傻子,冷不丁咋呼一声摸爬啦猴,边说边笑,像跟谁闹着玩儿,挺开心的样子。过年这段时间,听说厉害了,不出两天要犯一次病。过罢年,她爹娘把她接回家来,她反而往河边跑得更勤了……

我感觉从前戏闹的游魂犹如青面獠牙的魔鬼,狞笑着抽丝一般抽取我的灵魂,然后狂跳着将灵魂抛向空中。紧接着用利刀切挖我的肉体,用锯齿磨耗我的精神,在无助中,我渐渐趋向四分五裂。

好几天我神魂不宁,凤香在大槐树下的身影不时牵动心魂。我渴望依偎女朋友。依偎是慰藉,是怕失去,是不想伤害,是弥补灵魂的缺憾,是用拥有充实生命。我时刻跟女朋友待在一起,有时半天搂着女朋友一句话也不说,好像稍一动弹女朋友会消失,周围的世界变得一片虚无。

我再没回过农村老家,当初答应女朋友在乡村举办的婚礼改在了县城。又过了几年,一次应臣打电话给我,不经意说到了凤香,我才知道凤香在我结婚那年走丢了。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也没有人找她,好像不曾有过她这么一个人,凤香成了村民们记忆里一个模糊不清的符号。

可我知道她去了哪里。凤香一直在找我,她永远地走进了我的意识里,伴着我的生命,与我一起老去。凤香对我的情,我只能用灵魂的愧疚和磨难去回报。

这篇文字不知能否弥合她生命里数不尽的创伤。

受伤的凤香一直面含淡丽的微笑。

陈冬雷:著有散文随笔集《酒香茶韵》(远方出版社),长篇小说《机关大院》(江苏文艺出版社),中篇小说《碧落红尘》《爱情契约》《湘灵》等。报刊专栏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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