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曲折的金婚路
2013-04-29
◎倾诉人:白敏(化名),79岁,
整理:黾子
她有着老派闺秀的娴静标致,一身整洁的套装,全白的头发像银色的皇冠一样,也有着职业妇女的清逸爽朗,逻辑清楚头脑清醒,格外年轻健谈。
她与丈夫度过了金婚。在这漫长的岁月里,他们有过短暂的欢乐,也尝尽了苦涩和冷漠。丈夫曾三次提出离婚,她也痛快地答应,但命运让他们始终纠缠在一起……
“这样的婚姻真是一团乱麻”
近年来,每到夜深人静时,我眼前常常会出现几十年前的旧事。
我不足15岁就参加了革命工作,是县供销总社资历最深、年纪最轻的总会计。1958年,我怀孕6个月时,被打成“右派”下放到农村。几个月后,我在县医院生下长女的第二天,久无音信的军官丈夫突然出现了。他看了一眼孩子,就叫我去室外谈话,天真幼稚的我还以为他有什么亲昵的话与我说。谁知他一开口就说“离婚”。我没有一点思想准备;但自尊心不允许我说“不”,只是说:“孩子是我的,不能给你!”这时我母亲跟了出来,她对我丈夫狠狠地讲:“她难产刚做过手术,有什么话跟我讲……”
3天后我出院了,丈夫说部队领导要他“划清思想界线、站稳立场”,战友都劝他:“你要想不复员,只有离婚一条路啊。”他向法院递交了离婚申请,但法院找到我时,我已经怀上了第二个孩子。办案人员看看我隆起的肚子,什么也没说就让我回家了。
第二次提出离婚在1965年。我已摘掉右派帽子离开农村,但没有工作,只能带着两个女儿投靠长姐。丈夫也不知道这样忐忑不安的日子何时是尽头,有人劝他离婚,给他做媒。他看望孩子们时总是欲言又止。不久,他在信中提出离婚,还写着“阶级觉悟”之类的语言。我生气地说:“离就离!”大姐劝道:“你这个傻瓜,一次次怀孕生孩子,现在又要生第三个,你们怎么离婚啊。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这样的婚姻真是一团乱麻。”
第三次提出离婚是在1973年。我在“文革”中饱受冲击,被发配到车间劳动。在我健康状态和精神状态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时,他当着孩子的面又一次脱口而出“离婚”。我毫不犹豫地表态:“去办手续吧,不过必须分我一间房子。”3个孩子都是我一手拉扯大的,即使离婚也不会不认我这娘。反观丈夫没有干过家务活,他将承担沉重的家庭包袱,也很难找到再婚对象。丈夫不吱声了,从此他再也没有提出过离婚。
就这样,我们始终没离成婚,这也许是一种“缘分”,也许是难以抗拒的命运?
从自由恋爱到无性婚姻
是,也不全是。丈夫对我也是有感情的。1957年,我在众多追求者中把绣球抛给他。我每周给他写一封厚厚的信,封皮落款处俏皮地写着“野姑娘”,那龙飞凤舞的笔迹,那关心入微、情意绵绵的话语,无不使他的战友们羡慕。
自从我被打成右派,他只要有假期就一次次赶到农村看我。1960年春节,他带着分给他的两斤猪肉从无锡赶来。由于交通落后,他要从无锡乘夜班火车赶到上海,再转乘轮船到南通,从南通乘坐小舢板然后再步行20里。从我的娘家到下放地,虽然只有百十来里,可是同样要搭卡车,接着坐小舢板再步行十余里。那两斤猪肉,除了给孩子留了点,都由母亲烧好了送给我。若不是他爱我至深,是无法做到的。
然而随着政治风云变幻,我率直的个性给家庭不断带来灾难。苦战几十年,熬成个团、师级干部的丈夫时刻生活在压抑、恐惧中。特别我们生活在一起后,琐碎的生活、思想的分歧让我们之间的矛盾越来越尖锐。我在工厂里三班倒,回到家还要买菜烧饭、缝洗5口人的衣服被褥,还照顾菜园和几只鸡。即使是搭鸡窝、挖防空洞这样的体力活,丈夫也不会帮一把。随着婚姻的时间越来越长,他的多疑和谨慎发展到了一个巅峰。有天中午我不慎把钥匙锁在家里,就去办公室找他,也许是看我不顺眼,他竟然当着众人狠狠地把钥匙摔在地上。
我是那种个性强烈的女人,爱起来就像一盆火,恨起来就像一把刀。我可以因为爱而无怨无悔地付出,可以独自带大三个孩子,可以不留一点私房钱,但我对感情的要求是纯净的,绝无瑕疵的。然而,昔日的创伤成为我心头无法抹去的阴影。自从1982年我们迁入新居后,我们各自一个房间,那时我们正值壮年,我过早地将“三八线”严密封锁。而他不吵不闹,也没有在外面拈花惹草(这样的家庭甚多)。我过早地剥夺了他做丈夫的权利,这对一个女人来说也是有损无益的,多少人劝我我也不后悔,即使到了暮年,在我眼中爱情依然是完美神圣,不容玷污的。
不纠缠,反而纠结
随着二女儿、三女儿陆续出国定居,1995年我也拿到了绿卡,打算在美国定居,丈夫对此也赞同。在机场离别时,他突然伸出双臂紧紧拥抱我,眼泪扑簌簌地打湿我的肩膀。这些年我们聚少离多,这却是他第一次在公众场合抱我,也是第一次为我流泪。不久,从国内传来他的消息,他有点痴痴呆呆,衣着不知换季,家里邋里邋遢。我坐卧不宁,生怕会造成难以弥补的自责和悔恨。
2000年,我决定回国看看。一出关,我就看见已过七旬的他朝我招手。我说:“不是叮嘱你别来上海接我吗?”他说:“舍了这张老脸要车子,我也要亲自接你回家。”回到我的卧室,真是窗明几净,钟点工说:“大伯知道你回来亲自爬高擦玻璃,桌子缝都用手指头抹着检查过了。”
我住了几个月,又该启程了。他郁郁寡欢,表现出不寻常的依恋。我外出,他就站在大门外等我回家,我买菜回来,他立即上来拎包择菜。我叮嘱他注意身体,他沉默不语,突然长叹一声:“我过了今天还不知明天怎么样呢!”自此,他又回到老迈木然的样子,动作迟缓,双手发抖。我只能放下行囊,一心扑在他身上。2002年,我的绿卡就过期了,我至今未再去美国。
转眼,我和他相敬如宾度过了十来年。我在他心中又恢复到1958年那令他骄傲的妻子,他常自豪地介绍:“这是我的老伴,那是她写的书法,这是她出的书……”当人们赞扬他保养得当时,他露出幸福的微笑:“我老伴的功劳。”
我已是古稀之年,但身体依然硬朗,每天我买菜做饭,到老年大学上课,和老伴一起去锻炼身体,每逢周末,孩子和孙儿们回家小团圆,享受一下天伦之乐。那紧张神经终于松弛了下来,能够品味这样平淡却隽永的生活了。直到古稀之年,我才获得了心灵和生活的平静。这样的平静,我以为,就是幸福。
柴米夫妻好做,神仙眷侣难求,50多年的夫妻能坚持到“死亡将他们分开”,有淡淡的温馨也有不能说的秘密。这样的婚姻虽然很累,但也有耐人寻味的滋味。在寻找幸福的路上,需要一颗平常心,一颗松弛心,学会自省,也学会看人。“婚内矛盾,晚年解决”,何尝不是一生情路上回味绵长的延续。
(责编:孙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