顿渐之辨
2013-04-29杨剑平
杨剑平
关于修道的顿渐之争是由来已久,特别是到南北朝时达摩西来创禅宗,倡导“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直指人心以顿悟成佛为宗旨,分歧则更为激烈。顿悟,追究历史当起于释迦摩尼佛在一次灵山法会上的“拈花微笑”。众弟子皆不解其意,唯迦叶破颜一笑。释迦摩尼曰:“吾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付嘱摩诃迦叶,今付于汝。”这便是以心传心,顿悟之公案。佛祖讲的“正法眼藏,涅槃妙心”是修道中的纲领,也便是速成之道顿悟法门的依据。
达摩大师在要回国之前问弟子们对他的佛法有何体悟时,独有其徒弟慧可,只是跪拜而不语。达摩便对他说:“你得了我佛法的真髓了”,“外息诸缘,内心无喘,心如墙壁,可以入道”。
为什么迦叶和慧可对老师的提问都默然不语,却都得到了肯定和表扬,并授以接班人之荣誉,这让外行人都颇为惊诧不解。而下边的二位禅师给了我们最好的答案。
黄柏禅师说佛及达摩大师“唯说一心,唯传一法,以佛传佛,不说余佛,以法传法,不说余法。法即不可说之法,佛即不可取之佛,乃是本源清净心也,唯此一事实,余二则非真……即心即佛”,“若直下见此意,即顿超三乘一切诸法”。
赞宁禅师云:“直指人心见性成佛不立文字也,此乃乘方便波罗蜜,径直而度,免无量之迂回焉”,“若顿悟自心本来清净,原无烦恼,无漏智性,本自具足,此心即佛,毕竟无异,依此而修者,是最上乘禅也。”
佛祖也好,达摩也罢,表达的都是一个意思,万卷佛法其精髓就是首先要直接证悟自己的“妙明真心”便可事半功倍。明心而见性,见性即见道,得道则法力无边,而修成正果。“若此心外,别有一法,便是魔说”,故“佛佛祖祖,不立文字,以心传心”而妙明真心的实相则是不可言说的“空寂圆明”,对这个心物一元,绝对的本体是无法用相对的语言来阐述的。故迦叶只微笑不语,慧可只跪拜而不言,便是最好的回答。老师对接班人的考试合格了,以心传心,徒弟们也顿悟了。
对佛法实质的体悟在六祖慧能与神秀的诗词中也较出了高下。神秀认为对本心要“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而六祖则明确地指出“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对妙明本心,神秀还停留在“有”上,而六祖慧能已认识妙明本心是“空明寂静”,是“无”。神秀对见到本心要通过有为的手段,而慧能则认为只须无为,当下便是,故五祖偷传衣钵予慧能。修佛的初级阶段是需要有为,无论性功还是命功,所以“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是对的,神秀没有错。没有气的开发与积累,要想得禅定,那是白日做梦;但到了偶见心性,神气已能合一了,则必须通过无为才能证悟本心。这个阶段慧能是对的。这就像一个人想要入睡,如果通过有为的方法去排除杂念,即“时时勤拂拭”,那么肯定适得其反,你今晚非得失眠不可,进入禅定也是同样的道理。“本来无一物”,什么妄念也留不住,何苦“勤拂拭呢”?
特别要指出的是,禅宗之所以被称作顿悟法门,在佛门中独立一派,就在于他不讲佛法中“四禅八定”的渐次修为程序,而直接深入到第八识的本性处去修。故称为“顿”。要注意的是,在这里“渐次”与“渐修”不完全是一回事。很多学禅宗的人误把“直指人心,不论渐次”当作了不需渐修,这就大错特错了。“不论渐次”是指不需要考虑什么四禅八定,一层层逐次前进,可以直至空性,只要似照非照这种状态入定就可以了。但要知道,要使这种空定境界成为自然,是需要很长时日的,否则就谈不上“明心见性”。也就是说顿悟也需要渐修的量变过程,并非一蹴而就,这是其一。
其二,佛教内部其它门派认为,见性很难,只有成功得道后才可以,而禅宗则认为“念头断处,当下即是”,“一念不生,灵明一觉”则是自性,这也便是禅宗的“直指人心”之意。既然见性如此容易,为什么不能立即得道成功呢?这是因为在“当下即是”之际,也是“当下即逝”之时,犹如浪中石,时隐时现。故有的人只当了1秒钟、或1分钟的佛。所以,这就需要由这个“空性”的境界,自然地入于定中,久而久之根尘顿断,彻见本性,真正的证道得道。
其三,禅宗书籍上的通过“参话头”、“打机锋”、“参公案”而称之的开悟,并非是真正的顿悟,而只是明白了自己的本性是什么而已,并没有真正把握住自己的本性。很多不明究理的人误把“参话头”偶然见性的一霎那当作了真正顿悟,如果耍耍嘴皮子,就能得道这么简单,那么这满大街都是佛了。正如南怀瑾所言:“如果单纯讲顿悟,不讲禅定就会把‘禅悟变成了‘禅误”。禅宗就会变成“口头禅”、“狂禅”了。所以顿悟离不开渐修的禅定,但渐修也必须尽快地、不失时机地,早一步进入顿悟,少在第六识和第七识上做文章,多在第八识上下功夫。明朝的憨山大师云:“禅为顿中之渐”,“知此不可执一而论,虽顿悟,而不废渐修,佛祖之心,本无二也”。
即使顿悟明心见性了,也仅是得到一个法身而已,因为这只是狭义上的顿悟。相对大道来说,仅是一半功夫,而“报身”、“化身”还有待于去努力证得。也就是说,顿悟后也仍需渐修,性功顿悟了,命功还必须得补课。所以宋朝僧人薛道光在大彻大悟后,又改为修道,去了命功。而道家则是了命后再接着去了性,即“虚空粉碎,大地平沉”是也。虽说修道是性命双修,但不同阶段仍是有一个侧重面。故达摩大师在遗言中说:“吾灭后……明道者多,行道者少,说理者多,通理者少。”根本原因就是实修者少了。
禅宗原本是讲给上根之人听的快速法门,结果很多人理解错误,致使禅宗从唐宋后便走向衰败,实是可叹之极。审视整个禅宗,实际上提出并解决了三个问题——一是抓住修道中“心”的主要矛盾,可以事半功倍;二是要认清自己的真心本性;三是如何证悟到你的本心而得道。那么如何才能通过顿悟去加快自己的修道步伐呢?“归元无二路,方便有多门”,而真正有效的是必须得通过息道的锻炼,进入到不呼不吸的“真息”中去,才会一念不生,本心自见,顿悟才有了实实在在的可切入的落脚点。从禅宗来说,既是“念头断处,当下即是”状态;从密宗来讲则是“彻却”状态,即妄念立断之意;从净土宗来讲,是念佛念到“念而无念”的三昧状态;从道家来说,则是“一阳初动处,万物未生时”的空明状态;从儒家来说,则是“喜怒哀乐未发”念头前的无念状态,从数学上说,则是数轴上正负数的中间“零”状态;从哲学上说,则是“阴阳的交合状态”,“矛盾的统一对立状态。”孤阴、孤阳者都不会存在与得道。
这便是佛祖所说的“正法眼藏”。当你抓住了这个“正法眼”,空有不住,任运自然于这个妙心的空灵上进入甚深禅定而达到“能所双亡,根尘脱落”,身心皆忘,虚空粉碎,顿悟则成矣。
当佛涅槃后,众弟子们为了弘扬佛法便集结在一起,想把佛生前所说的大法予以整理,以备流传于后世。但因佛的弟弟阿难诸漏未尽,功力欠佳,所以佛的接班人迦叶便撵了他出去,认为他没有资格参加这一项重大的活动。当时阿难觉得万分耻辱和惭愧,并痛哭哀求,但迦叶坚决不允,并说除非你得道成功便可参加。这一激,阿难便下决心抓紧练功,进入禅定。一天当后半夜,疲惫不堪时,在这恍恍惚惚之中,便豁然开悟了,进入了甚深金刚定,破一切烦恼,证得大阿罗汉果。为什么他七天前还未得道,现在却顿悟成佛了呢?这就证明了我前边所讲的,他进入了佛所说的正法眼中,在“妙明真心”中与道合一,开悟了。当然七天也是一个生命的周期。我们下面可来分析—下阿难开悟的原因:
1.阿难有多年的禅定基础,也就是渐修的功力,精气充足。“心气不二”正是指此而言。
2.关键一点是,当他在“似睡非睡”若有若无之际,这正是阴阳交合之时,他切入走进大道之门,在“零”的状态中见性了,由此而入禅定,然后又达到了“能所双亡”,证到了自己的本来面目,顿悟了。
3.他的内心深处被迦叶击中痛处,即第八识被触动,知耻而后勇,他才真的发心练功了。一坐数日,不开悟便不起身,心不真动,他不会得道。所以佛学中有“真信”才能得救,“真信”才能长功的说法。如若是半信半疑,他绝不会顿悟而得道的。人间很多奇迹都是在真情激发后产生的,所以当深层意识真动起来,其威力是无比的,不可思议的。
阿难得道的例子告诉我们,有了渐修禅定的基础后,就不要再在身体中的气、脉、光上过多地做文章了,要把主要精力放在心性的修为上,回光返照就可以事半功倍,顿超直入而悟道得道。这是禅宗的精髓,而道家更是这样的见地,黄帝的老师广成子早就明确地说过:“至道之精窈窕冥冥,至道之极昏昏默默。目无所见,耳无所闻,心无所知,保持宁寂清静”,后世丹经也说道:“人心若干天心合,颠倒阴阳只片时”,“金丹之功成于片时,不可执九载三年之日程”,“不识神仙术,金丹顷刻功”。
道家认为,上品丹法从心性上着眼,“以神入于虚无中,不着色,不着空,空色两忘,久之浑然融化,连虚无二字亦用不着”,“直悟先天,乃由中道入手,舍弃阴阳动静之执着,顿超直超”。七日之内便可得道,这便是中黄直透的道家顿悟法门。如果渐修则需十几年的功夫,即“百日筑基”、“十月怀胎”、“三年哺乳”、“九年面壁”。儒家也是如此讲顿悟,“寂然不动,感而遂通”。《易经》曰:“退藏于密”,密在何处,不是身上某些穴窍,而是密到空无所有,“一念不生”之处。朱熹曾写过一首诗:“昨夜江边春水生,艨艟巨舰一毛轻。向来枉费推移力,此日中流自在行。”我认为这正是对顿悟的最好注解。平时里没有“见性”,故办任何事,单用六根中任何一根都很费力,故“向来枉费推移力”,但一旦明心见性了,见性即见道,各种神通横生了,便会心想事成,“此日中流自在行”。也正如六组所言,人心便可“自足一切”,“能生万法”。办任何事都变得那么轻松,就像是很多科学家、军事家及艺术家,一瞬间便会暴发出很多奇迹。很多人不解,便称之为灵感,在佛学来说这便是顿悟的效果。因为肉团心与本心是体用一源的,所以只要机缘巧合,“念头断处”顿悟,奇迹就可能发生。为什么人之心性会“自足一切”呢?原因就是通了道,这就仿佛当凿通了泉眼后,甘甜的清水便会自动从地下喷涌而出。无奈“业障众生,玄关紧闭,识锁难开”,与道隔绝,所以人的能力极其有限。
儒家、佛家、道家把主要精力和主攻方向都放到了“心性深处”上,舍此一律都称之为旁门左道或外道。清朝朱云阳在《参同契阐幽》云:“三教根源,同一金性,外此即堕旁蹊曲径矣。”所以,三家本一家,何必分彼此。在三教中竞高论低者,唯庸人自闹而已。
有的人说佛祖在《楞严经》中批判了十种神仙,这不是在批判道家吗?这又作何解释?我想引用南怀瑾的一段话便可明了一一“对于十种仙,只说不得正觉,所以就走入仙道。我常说佛只讲了一半,假定十种仙又得正觉,那是否会成佛呢?后半截佛没有说的话,就等你自己去研究”,所以“依文解义,三世佛冤”。我们后世学者,不能被文字所束缚,要学习佛学的精神要旨,这才叫做善于学习,否则就是咬文嚼字读死书,自误而误人。因此,有些人持道不如佛之观点,可以休矣。佛讲的“正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就是道家所说的“无极”态,儒家所讲的“中庸”态,三教一如。进入这种状态都可以达到顿悟。性命双修,以心性为主,顿渐相依,以顿悟为要,这才是顿悟法门的真正主旨。
修道应分三个过程:第一,必须得“见道”。这是修道之“入处”,即念头断处,悟见本性,阴阳交合的“正法眼”。正如五祖所讲:“不识本心,学法无益”,乃第六识“所念”的各种妄念一定要通过“心一境性”的手段空掉;第二,见道后必须“修道”。此乃修道之“炼处”,即甚深禅定,在空性中,空有不住,迥脱尘根,真正忘我。即第七识“能念”之心也彻底地空掉了;第三,是证道。此乃修道之“了处”。大地平沉,虚空粉碎,禅宗称之为“啐地绝”,“爆地断”,洞明自己,了然宇宙。即“打破八识窠臼,顿翻无明窟穴”。明心见性,顿悟了。上根之人完全可以直接进入“念头断处,当下即是”直奔八识以此而修。这三个过程可以在较短时间内完成。中下根之人,相对时间要长。憨山禅师云:“今修行人,但只一念放下身心世界,单单提此一念向前,切莫管他悟与不悟,只管念念步步做将去。若功夫到处,自然得见本来面目,何须早计?”这是狭义上的顿悟,如果从广义上来讲,真正意义上的顿悟应是性命功夫全部成功,大彻大悟。所以顿悟后还要时时刻刻韬晦修养,在日常生活中不断磨练自己。正如懒融禅师所言:“恰恰用心时,恰恰无心用。无心恰恰用,用心恰恰无。”《圆觉经》云:“居一切时不起妄念,于诸妄心亦不息灭”,《华严经》云:“事事无碍法界”,即一切时,一切事,无不处于定中,在定中去应对日常纷乱的生活与工作。这也正是道家魏伯阳说的“常应常静,不出规中”,也是吕洞宾所言“真常须应物,应物要不迷”之意,只有这样才能更加成熟地处于自性中。
由于禅宗讲究“不立文字,教外别传”,所以后世很多人是无法了解禅宗全貌的,于是,就难免造成误解,认为顿悟修道可以不经艰苦修行,就可以一举而得道。其实不然,如:雪峰、玄沙二位禅师修定二十年,坐破了七个蒲团;志勤禅师是用了三十年。他们都是经过长期艰苦的修炼才最后顿悟大道。就拿禅宗四祖道信来说吧,他曾六十年长坐不卧修习禅定,这是为什么呢?而达摩一百二十岁西来,一百五十岁回归,其中也曾面壁九年,这又何为呢?所以修道无论是从心入手,还是从气入手,都逃不过性命双修的过程。“心气不二”这是真理,单纯地讲心,单纯地讲气,都不符合辨证法。但身心相比,心是主宰者,神气相比神乃是主导;性命相较,性是根本。抓住了矛盾的主要方面就是顿悟,否则藏密不会称禅宗为“大密宗”,无音老人讲“最高深的密宗就是禅,禅是无上密,是最高层次的秘法,禅与密没有两样”,“大手印”与禅宗是如出一辙,主攻心性,以求顿悟。故有人讲,达摩离开少林寺后便到西藏传法去了。此事的真伪不属于我们考察之例,但藏密的最高成就“大手印”与禅宗无异,这确是事实。在这里我想借用文学语言来概括一下整个顿悟的修道过程:“若有若无云雾中,飞波涌足下平,峡谷虚空留不住,直济沧海皓月明。”
“人心自足一切”,普通人可以有精神上的强大反作用力,用佛学语言讲即第六识的反作用力,所以,可以产生以弱胜强,以小胜大的效果。但修道者则可以利用第七识和第八识更强大的反作用力,因此,可以产生许多人类无法理解的奇迹。这一切便是佛学、道学、儒学所要研究的终极目标与真正意义,为的是让人们从愚昧平庸中走出来,成为自己的真正主人,把握自己的生命,变成大智大慧、德才兼备的圣人,从而去造福于人类,而绝不是让你去搞封建迷信。正如禅宗所云:“有佛处急走过,无佛处莫停留”,“真正的佛法不是宗教,没有宗教的形式”。一切众生皆有佛性,“即心即佛”,你本身就是佛,只是未被开发,未见本性而已。所以,一定要在自己的心灵深处狠下功夫,才能尽快得道。(《楞严经》云:“汝身,汝心,外及山河虚空大地,成是妙明真心中物”,这便是“海湛空碧”、“雪月交辉”,顿悟自性后“一念不生,全体现”,天地与我同根,万物与我同体之境界。不用一丝妄念思虑,整个宇宙,遍周法界便历历在目,了然于心。这也正是佛所说的“般若正智”,“无上菩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