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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婚家庭兄杀弟,天大怒恨从何而来

2013-04-29刘畅

婚姻与家庭·性情读本 2013年8期
关键词:金水小儿子儿子

刘畅

“被告人冯雷犯故意杀人罪,判处死刑,缓期两年执行,剥夺政治权利终身。”2013年5月20日上午,北京市第一中级人民法院内,28岁的冯雷听到这个他猜测过但还是难以接受的结果时,表情僵硬。一年多前的一个夜晚,他悄悄潜入家人在北京市大兴区租住的院落,将同母异父的弟弟郝雷活活打死。

此后数十年,他年轻的生命将在监狱中度过。

和冯雷同庭聆听判决的是他的继父郝金水,也是此案的附带民事原告人。47岁的郝金水因丧子之痛两鬓斑白,黑着脸、攥着拳坐在原告席上。他咬牙切齿地恨冯雷—这个3年来也叫他“爸爸”,却杀死他亲生儿子的继子。死缓的判决结果并不能让郝金水满意,他觉得冯雷该以命抵命。

惨案的另一个核心人物—凶手冯雷和死者郝雷共同的母亲、郝金水的妻子雷玉霞,却没有出现。冯雷可以悔,郝金水可以恨,雷玉霞呢?她不知道自己应该站在原告席上还是应该站在被告席上,她生了两个儿子,其中一个杀死了另一个,她同时失去了两个儿子。这是为什么?

孩子死了,家要散了

2012年2月22日一早,雷玉霞让丈夫郝金水到后院叫儿子郝雷起床。第二天,郝雷就要回东北姥姥家准备中考了,雷玉霞打算早点带儿子去洗澡,好把他换下的衣服洗干净。郝金水答应着去了,一会儿却丢了魂儿似的飞跑回来:“玉霞,不好了,郝雷不行了!鼻子淌了一地血,不行了!”听到这话,雷玉霞还觉得丈夫有点大惊小怪。想到儿子从小就有流鼻血的毛病,她觉得不是什么大事。但当她跑到后院一看,才感到大事不好,霎时瘫软在地。

儿子穿着黑棉袄窝在地上,人事不省,裤子褪到腿上,屁股露在外面,地上除了大滩的黑血还有一片恶臭的粪便……她爬到儿子身边:“郝雷啊,没事的,你爸叫救护车去了,你坚持一下啊。”雷玉霞抱起儿子,以为儿子还活着:“郝雷啊,你这么讲究的人,怎么拉了一地屎?裤子都不提呀。来,妈把裤子给你提上。”她费劲地给儿子提裤子,怎么也提不上。摸到儿子裸露的皮肤,她才发现,儿子的身体凉得扎手……“你怎么了儿子?说话呀!”雷玉霞下意识地在儿子身上找伤口,才发现血并不是从鼻子里流出来的,孩子的眉头处有好长好深的一道口子!后脑勺已经凹陷,有个好大的血窟窿!雷玉霞只顾大哭,外界的声音都听不到了。郝金水从妻子身后拖她,怎么也拖不动,雷玉霞想用手撑一下旁边的床铺,一下子按空了。她这才看见床铺上有一根钢管,儿子尸体旁还有一根钢管—是凶器。

“孩子是叫人害了呀!”雷玉霞和丈夫在满是鲜血和粪便的屋子里抱头痛哭……

根据凶器等线索,案发当天,警察就在与郝金水一家租住的村子只隔一条马路的某配送中心,抓获了在那儿打工的犯罪嫌疑人冯雷。雷玉霞娘家姊妹的后代,名字里都有一个“雷”字,冯雷不是别人,正是雷玉霞和前夫的儿子。

“谁看到那个现场都受不了啊!”出事一年多后,雷玉霞依然无法面对一切。2013年3月28日,冯雷杀弟案开庭。作为被害人和被告人共同的母亲,雷玉霞没敢去听庭审。她仍然忘不了看到小儿子暴死现场的那一幕;仍然无法理解,大儿子为什么要下那么狠的手,打死年仅15岁的弟弟。开庭当晚,在法院附近的一个小旅馆里,雷玉霞接受了本刊记者的采访。雷玉霞的大姐陪着她,而在案发现场与她抱头痛哭的丈夫,早已将她看做杀人犯的妈、不共戴天的仇人,与她断绝了来往。一年多来,她没有一天睡满4个小时,行走坐卧,两个儿子都在她眼前晃。她不仅精神恍惚,眼睛也看不清东西,只能靠不停地抽烟维持谈话。

两个儿子,天壤之别

1985年,雷玉霞与前夫冯大庆在东北老家生下儿子冯雷。冯大庆酗酒,喝醉了就打人,家里的东西逮到什么砸什么,还动不动就抄起菜刀威胁雷玉霞说要“砍人”。雷玉霞经常吓得大冬天的夜里光着脚往娘家跑。因为父亲早逝,家里没有主事的男人,老母亲害怕女婿闹事,也从不敢留雷玉霞过夜。她就只得再跑到婆婆家逃命。因为酗酒,冯大庆不仅经常打骂雷玉霞,也拿不回一分钱生活费。雷玉霞只好到离家不远的小饭馆打工,靠打包点剩菜剩饭养活儿子。几年下来,雷玉霞被冯大庆打得实在受不了了,连婆婆都说,再这么下去迟早要出人命。孩子上小学二年级那年,在婆家人主持下,雷玉霞终于和前夫离了婚。因为冯大庆不放,孩子只好留给了他。

离婚后,因为怕前夫报复,雷玉霞像惊弓之鸟似的远走他乡,自此再没有见过儿子冯雷。从家暴婚姻中走出的雷玉霞只想找个不打她、不骂她,给她饭吃,老老实实干活的男人结婚。在安徽桐城,她遇到了丧妻的男人郝金水。再婚后,夫妻俩打工挣钱,日子渐渐有了起色。

1997年,雷玉霞为郝金水生下了儿子郝雷。为给孩子创造好的生活条件,夫妻俩商量决定,把郝雷托付给郝金水的姑姑照料,两人离开桐城到北京干装修。郝雷是跟着姑奶奶长大的,稍大一点,又被送进了寄宿学校。父母每年向学校支付3万元的学费和生活费,寒暑假才接孩子到北京团聚。

雷玉霞只有小学文化,在她眼里,学习成绩优异的郝雷是她的骄傲。自从上了初中,郝雷每年都得奖学金。3天的期末考试结束后,郝雷就会得意地对妈妈说:“你和我爸能3天之内就挣2000块钱吗?我能!”

雷玉霞一次也没有提到郝雷有什么缺点,在她的印象中,小儿子白净漂亮,14岁不到就有1米7的个子;性格爽朗,爱说爱笑,当学就学,当玩就玩;放假回来也特别懂事,经常给她按摩松骨;人手不够时还主动到装修工地帮他爸爸背沙子。

看着小儿子,雷玉霞偶尔也会想,留在东北的大儿子怎么样了?十几年间,她只在两次回娘家时向乡邻打听过冯雷的去向,得到的答案是下落不明。

2010年,雷玉霞的母亲突然从老家打来电话,说失散了16年的外孙冯雷辗转联系到她,想托她问问,能不能跟妈妈相认!因为已经再婚,雷玉霞不敢贸然答应,先探了探丈夫郝金水的意思。考虑到冯雷已经25岁,能自己养活自己,郝金水便答应了。

2010年9月,雷玉霞泪眼婆娑地在北京火车站接到了分别16年的大儿子。孩子童年的样貌在她脑海中已经模糊,取而代之的是一个1米78、长方脸的大小伙子!母子相认的一刻,彼此心里都是酸酸的,然而这16年的时空距离又怎么能一刻消弭?谁又料到,冯雷走入母亲新家的一刻,正是日后惨剧的序幕。

酒鬼之子,流离的童年

“有妈的孩子像块宝,没妈的孩子像根草。”冯雷显然属于后者。父母离婚后,冯雷就跟酒鬼父亲过起了居无定所、寄人篱下的生活。冯雷是听着亲戚们对父亲的谩骂、看着亲戚们的白眼长大的。因为父亲不长进,冯雷只好小小年纪就辍学帮助寄居的亲戚家干农活,以换取别人的容忍。他的学历永远停留在了母亲走时的小学二年级。年龄稍大,刚办下身份证,冯雷就到外地打工,甚至还作为黑户,到俄罗斯干过苦力。

颠沛流离、缺少关爱的成长经历,让冯雷养成了内向自卑、敏感多疑、又很爱面子的性格。因为有那样一个父亲,他经济独立后,对曾经收容过他的亲戚表现得出手大方,想让人家看得起……

按理说,分别多年的母子见了面该有说不完的话,可是冯雷对于自己的过去,从不主动提起。冯雷沉默的个性与雷玉霞的另一个儿子郝雷反差巨大,雷玉霞只觉得摸不透大儿子的心思。

冯雷来京前,雷玉霞就花2000多块钱给他买了里外三新的衣服;见面后的第一个春节,雷玉霞夫妇又给冯雷包了1000元的红包,而对小儿子郝雷则只给了200元。两个孩子在一起时,为了不让冯雷多心,雷玉霞总是多照顾大儿子一些,甚至没在冯雷面前给郝雷买过新衣服。好在小儿子懂事,从不对妈妈抱怨。

雷玉霞记得,第一次告诉小儿子他还有一个哥哥时,小儿子是这样反应的:“我还有一个哥哥呀?太好了,这下我们有伴儿了!妈妈,你多给哥哥点母爱,你们这么长时间没在一起,哥哥一定吃了不少苦……妈妈,你不用管我,我都已经习惯了独立住校,我还会自己洗衣服!”说着,小儿子还对雷玉霞展示了一下胳膊上的肌肉。

两个孩子在一起时,总是活泼开朗的郝雷拉着哥哥做这做那:“哥,吃饭去!”“哥,咱俩回屋。”“哥,你看这个多好玩。”一家人坐在一桌吃饭,大人给冯雷夹菜,冯雷就闷头吃,不会考虑别人;弟弟郝雷则不同,如果父母给他碗里夹了什么好菜,他非得夹回父母碗里说:“爸、妈,你们吃,你们不吃我也不吃。”母子三人坐在一起玩游戏,郝雷总会很自信地说:“将来我要开公司,当个企业管理者。”怎么管钱、怎么投资,郝雷都讲得头头是道,他很快就能把妈妈、哥哥手里的虚拟钱币赢光,末了还会对妈妈说:“没事就要多看书、多上网,那上面什么都有。人得多学习,才能超越别人。”

比起小儿子的聪明伶俐,雷玉霞觉得,大儿子就显得笨拙些。雷玉霞也曾为没怎么读过书的大儿子考虑过将来:“冯雷,你干苦力不是常事,学门手艺,今后才能顶门立户。”雷玉霞对装修的各路活计都通晓门道,她想叫冯雷跟着她学点手艺。因为冯雷上手慢,活儿干得粗糙,雷玉霞说过儿子几次。发现冯雷很不高兴,雷玉霞也不好多说。为了让儿子明白自己的不足,雷玉霞特意拿出一个活儿让儿子自己做,她不指导,只验收。冯雷叫母亲来验收时,果然不合格。雷玉霞就说:“儿子你看,如果你是住户,看到这样的活儿能给开工钱吗?不仅不能给钱,还得让你赔料呢!”雷玉霞想教给儿子真本事,儿子却说:“妈,你这活儿我确实做不了,我还是出去自己找工作吧。”雷玉霞摇摇头,没有再坚持。

雷玉霞越来越感到她这个亲妈位置的尴尬—对于冯雷,她说深了不是,说浅了也不是。因为分别太久,冯雷又这么大了,雷玉霞不好再把他当小孩子看,只能对他以礼相待,任他来去自由。冯雷也的确是来无影去无踪,打工的地方经常换,有时不辞而别,有时又不期而至。

2011年春节,家里来了客人,正好冯雷在场,雷玉霞就很自然地说:“冯雷,给客人倒杯茶!”平时寡言少语的冯雷突然变脸:“为什么不让他们倒,单让我倒?”雷玉霞说:“你是晚辈,给客人倒杯茶不是应该的吗?”知道冯雷多心了,从那以后,连倒茶这样的家常小事,雷玉霞也不敢让冯雷做了。

母慈子孝,兄友弟恭的背后

雷玉霞曾说,孩子对她怎么样没关系,只要冯雷、郝雷兄弟和睦,也就行了。因为郝雷平常在安徽上学,冯雷也断断续续离家打工,从2010年9月冯雷来京到2012年2月命案发生,两个孩子见面的时间总共也没多少。过年看到父母给哥哥包了大红包,郝雷曾开玩笑说:“哥哥,你一来就有大红包,你看我只有这么少。”哥哥冯雷也没生气,立即笑着从自己的压岁钱里抽出400元给了弟弟,弟弟又推说不要。兄弟俩都在家的时候,同住一个房间,一起跟父母吃饭又一起回屋。哥哥经常给弟弟买零食,弟弟也从不计较父母对哥哥的厚待……

然而,这只是雷玉霞看到的“兄友弟恭”,案发后,冯雷对办案人员描述的兄弟关系,却是另外一副模样:

2010年11月左右,冯雷跟母亲和继父到安徽看弟弟,那是他们兄弟俩第一次见面。一周后,郝金水夫妇回了北京,留下冯雷照顾弟弟,也顺便让兄弟俩增进了解。直到两个月后郝雷放假,兄弟俩才一起回北京过年。

那时冯雷就发现,弟弟并不像妈妈描述的那样勤奋上进。虽然学习成绩不错,但弟弟经常成宿成宿地上网打游戏,还常以买吃的为由从他那儿骗钱,给游戏充值。每当弟弟没有按时回家,冯雷总能在网吧找到他。有时父母来电话了,冯雷还得替弟弟打马虎眼,说弟弟上厕所了。过后从网吧找到他,再让他给父母回电话。

冯雷说,他希望弟弟能把精力放在学习上,将来好有出息。可是弟弟总背着父母打网游,还抽烟、传黄色图片、讲母亲的坏话。这些事,冯雷没有对母亲揭穿。他的沉默,使母亲心中小儿子完美无瑕、大儿子一事无成的形象定位得以保持。

2012年春节过后,冯雷又一次不辞而别,离家一天后才给母亲发短信说自己在北京朝阳区打工。其实他并没有离开大兴,就在家附近的配送中心当装卸工。2012年2月21日晚上,他偷偷回家取衣服,进入和弟弟同住的房间,发现弟弟又在打网游。冯雷说了弟弟,并称要替母亲教训弟弟;弟弟不服,还反唇相讥:“你少管我,妈都不要你了!”不久前,配送中心给新员工发了《弟子规》学习。没念过几天书的冯雷认为弟弟的言行严重违背了《弟子规》中所讲的“孝道”,于是挥棍朝弟弟的脑袋砸去……

雷玉霞至今也不相信次子郝雷在惨剧发生那晚,对长子冯雷说过讥讽的话。反而回忆道,冯雷可能有点嫉妒郝雷:“大的曾对我说过:‘妈,弟弟就是嘴巴会说,长大了也不一定孝顺你……”

冯雷为什么那样凶残地棒杀年仅15岁的幼弟?是爱之深还是恨之切?是对享有完整家庭和母亲信任的弟弟的嫉妒?还是对离弃自己的生母的报复?

和很多打工者夫妻一样,雷玉霞夫妇只顾努力赚钱,给孩子创造良好的物质生活条件,却忽视了对孩子内心和情绪的关注。和前夫离婚后,雷玉霞完全放弃了对长子冯雷的关怀教养义务;对次子郝雷,雷玉霞夫妇也缺少日常的陪伴和照顾,而把留守孩子的教养责任完全撂给了老年亲属和学校。作为母亲,雷玉霞不仅对分别16年的大儿子知之甚少,对她心目中完美的小儿子也并不真正了解。案发后,雷玉霞没有参加冯雷案的开庭和宣判,再度放弃了对她这唯一在世的儿子的了解机会。

这个再婚家庭一夜之间分崩离析,恨意随着杀气蒸腾而起。怨恨是既往的淤积,却对未来毫无裨益。一个孩子惨死,另一个孩子入狱,身为父母,还不确知这场悲剧因何而起,家庭成员之间缺乏沟通、隔膜深厚的问题可见一斑。冯雷在法律上的罪要由他此后的牢狱生涯来赎;造成这起惨案的家庭和社会原因,更值得人们反思和警醒。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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