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霜 新凤霞之女绝世名伶
2013-04-29寒一一
寒一一
她的新公馆落在朝阳门外的东大桥住宅区里,是一幢旧式老房。淡淡乳黄的墙纸,浅褐色上面有华丽花纹的落地窗帘。平日里蓝色是她最喜欢的颜色,宁静而收敛。香槟色带不同层次花纹的纯木质沙发,人一坐下去就陷进了一半,倚在柔软的丝枕上,十分舒适。客厅案头是通透的厚玻璃的质料,没有任何装饰,一目了然。上面经常摆报纸杂志和甜食盒。柜子里有几本厚厚的相簿。照相簿是她的宝贝,珍藏许多泛黄的照片。虽然她不是一个愿意总生活在过去的人。她总是在往前走着,往前,一往无前。相簿里有一张母亲新凤霞的剧照,双手合抱在胸前,微微一低头,含着笑,美极,极美。她像一尊观世音,通透一切。在母亲的那个时代,被掂量,被冷落,被劝退,被消磨。但她的母亲是如此轰轰烈烈的兴,坦坦荡荡的灭,烧尽了的灰是漂亮的完整的一段白。
那时候的艺人,是奇特的一群,在创造灿烂的同时,也陷入卑贱。时代的潮汐、政治的清浊,将其托起或吞没。但有一种专属于他们的姿态与精神,保持并贯通始终。伶人身怀绝技,头顶星辰,去践履粉墨一生的意义和使命。春夏秋冬,周而复始。仅此一点,就令人动容。她的母亲便是如此。
上世纪,几乎无人不知新凤霞——京城天桥来了一个娇女子,她唱的曲儿天下无双。人人都爱《花为媒》。所有的评剧只要她一唱,别人不便再在公开场合唱起了。她是评剧皇后。但她克己,“不抢他人的饭碗”,不树敌,将自己设置得很低。她是旧礼教压迫下滋养出一个纯简的人,乐观明朗,善良,愿意相信福报。
而她的父亲,上世纪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吴祖光,年少成名,是一等一的戏剧大师。在她的印象里父亲总爱坐在自己的书房,痴痴狂狂写为他的戏剧,《花为媒》《风雪夜归人》,而电影《国魂》是中国有史以来首次入围戛纳电影节的电影。他的人生准则“不屈为至贵,最富是清贫。”
她生在两个哥哥之后,是家里唯一的女孩子,所有人投来的都是无止境的爱,万千宠爱。她是十足的小姐,公主。到哪,哪里都介绍她是“吴祖光新凤霞之女”,起初她也无所谓,次数多了,她厌倦了,到了叛逆的年龄,生出想逃离的想法——学新的戏种——花腔。花腔的正确叫法是“西洋唱法花腔女高音”。
评剧是完全贴近大众的心,甚至于就像从他们心里生长出来的,因太过亲民显得不够高雅的艺术。而她不想重走母亲之路。她要做别样的自己,过别致的生活。而花腔,是国际范的,小众而高雅的。
当然母亲的每一个戏段,她都熟读得像是自己的段子。随时拈来,无论什么场合。她那贞亮的喉咙,“哦噢噢噢喷噢!哈啊啊啊啊啊!”细颈大肚的长明灯,玻璃罩里火光小小的颤动是歌声里一震一震的拍子。
她见过大世面,那时代的风云人物莫不是她家的常客。齐白石是母亲的绘画老师,赵丽蓉是母亲的助手。老舍是父母的“红娘”。周总理珍视父亲的才华,在非常时期,一再叮嘱要保护“吴祖光”这个大才子。象珍视国宝,百年难遇。
她的出国,起初或者有负气,等到了国外的一步,却是心平气和,把事情看得非常明白简单。出国并不坏,虽然先前便是小姐,一心一意做着名门家的小姐,两袖清风,然而落入到国外,一个无人知晓她家底的地方,她结结实实自由了。忽而象找到了福地,她对自己说,从此以后我都要成为自己。这福地终将要塑造她,终于到了一个十分自由的国度。从此可以不再谨慎的做作与小心,抬起手臂挥一挥,三步并做两步,从此走向一条更宽阔的路。
那一段美国岁月,给她的性格烙上深刻的印记。举目无亲,靠自己。她为自己制造了应有的神秘与尊严的空气,同时又有一种新的自由,青翠的快乐。她与内地之间已经隔了相当的距离了——几万里路,新的事,新的人。她学会投资理财,也立在美国餐馆里洗盘子,要在国内,她可是大家闺秀,芊芊小姐呀。但她伶俐要强,一切倚赖自己,对困难不躲不藏,直立面对。
美国的春天——窗户里太阳斜了。远近的礼拜堂里敲着昏昏的钟。太美丽的星期日,可以觉得它在窗外渐渐流了去。她在流年里学习,她的教授卡·威廉斯是美国最知名的黑人第一代女高音歌唱家。她那一招一式,学得头头是道。因她血液里这种歌唱的天分加上努力,短短几年时间里,她获得了成功。她的那种嗓音条件歌唱家里很少见,充满强烈技巧性。当她回国,已然是国内最好的花腔女高音。且在那样的美好光景里,她遇见了爱情。
一个幸福的家庭,它的组合通常要有好的男人以及好的女人。好的男人,能够帮助一个女人提升自己。带她摸索灵魂的另一个层面,替她打开一扇门,看到别处的天地。她因此而更喜欢那个新的被发掘的自己。被一双聪慧的手雕琢,有了高贵的线条。她获得改造。而好的女人,同样能够提升身边的那个男人。为他设置一种不同俗世的判断标准,让他立于崇拜与赞美之中,如置鲜花丛中,久而久之,他的身体与精神自然香气扑鼻。被一种聪明的女人所崇拜,有了一种洁净的英雄气质。他获得力量。而她和她的丈夫便是最好的组合。
在爱情的萦绕里,她抵制时日年长堆积的丰腴,披着长长的鬈发也不怕热,肌肤紧绷,显然是稀有的幸运。好像让人觉得有一种鲜华。她的脸上特别带着一种天真的微笑,又干练,噼里啪啦,反应极快,好像不在说人的事情。她谈论许多污浊的圈子,她一身独立,不倾轧之中。她生活得从容,她的美又是最容易保持的那一种,有轮廓,有神气,气定神闲。
她十分在意吃品,若是一个痴迷于吃的人必定她的厨艺了得。当四下找不到佳肴,她便自己出山。她厨艺的婉转优美并不是一时而得。当年美国留学的头几年,在厨房里她忙得像个受惊的鸟,扑来扑去。先把一张可以折叠的旧式大菜台搬进房去,铺上台布,汤与肉先送进去,再做甜菜。甜鸡蛋到底不像话,她一心软,做了鸡蛋饼。如今等同吴大厨,在厨房悠游自得。出自她的手之厨艺,一件一件标示着属于她的艺术品。她招呼人家吃菜,忙得兴兴头头。她的家族观念很重,对父母,对丈夫儿子,对兄长,对朋友,她无不尽心帮助,出于她的责任范围之外。
年过五十,她的脑子是一个宝藏。宝藏里装满生活的智慧,事业的点子。在娱乐圈,要有一种精神,既入得镁光灯下,掌声拥抱起来,又转得回去,平淡得如现世中普通的人。张弛有度,是能力,亦为命数。
如今她开口尽唱,变着法儿,唱她的“笑唱花腔”。其实她的技巧在于无技巧,歌唱成为血液里的一部分,随便出来,都自然而然。但她想着打个圈儿将歌唱蹦出来。明亮、丰富、圆润而又具有金属色彩、富于共鸣的特殊音质,以及良好的音质,从她胸腔喷薄而来的音质是既明亮又圆润,所谓“又明又暗”,在她那里组合得天衣无缝。
你若闭上眼睛,绝想不出这个声音来自一个娇小的身体,却如此力道,喷涌而来,绝响而去,留下层层情感的涟漪。时间别瞧长,可嗓子是越唱越亮,大气磅礴,穿云裂石。模仿哭泣时的声音——声音变宽变暗,自然伸展喉咙,整个咽部激动扩张,声带变薄,不压舌根,软腭兴奋抬起,好一个荡气回肠。
她最好的时刻便是当下,通透自如。智慧幽默,她那总有一箩筐的话,因为她又是作家,善于捕捉生活中的细节,接地气,于是在她那,她可以与任何人交谈。她的言语不自然夹杂几句英文。她也酷爱旅游。她喜欢的作家是白先勇先生,也迷张爱玲,她深读《红楼梦》,读得如痴如醉。她是一个直截的女人,又有趣,情趣颇多。生之烂漫。
她还是那种百分之三百的乐观主义者,不论遇见怎样的情境,哪怕社会扑过去凉凉的风,在她那里也是如火炉般暖暖。这种性情保存得很好,即使当她身处少年之时,世局震荡,她的家庭受到牵连,盛名的家庭若是在顺境之时,它是一种庇护。而若是遇上变故,枪打出头鸟,这变成一种灾难,但并不是所有人能从灾难中走出。然而她以那一团红红的善独善其身,有了珍贵的精神岛屿。因此她如此地有尊严的活着。
她在美国待了许多年,被問及宗教信仰时,她想也不想说“佛教”,其实她更多地信自身。可是她又无例外受到基督教的影响,对于生死,她的解释是人所谓的死,不过是去了极乐世界。佛法对于她而言不是一种亦步亦趋的引导,她更多把它看做一种哲学思想。佛法,不是用来解决个人问题的工具,而是她看世界的工具——宁静方能致远。人生中出现的一切,都无法拥有,只能经历。深知这一点的人,就会懂得:无所谓失去,而只是经过而已;亦无所谓失败,而只是经验而已。用一颗浏览的心,去看待人生,一切的得与失、隐与显,都是风景与风情。
如今的人身处硕大的城市之中,繁忙穿梭在拥挤的人行街道,时常感到焦虑和茫然充斥着生活。不唱歌不写字的日子,她便晃晃悠悠在博物馆出现,化着淡淡妆,衣着得体,带着水和面包,有时候在博物馆一呆就是一天。如此独立、美妙、享受艺术、保有尊严。
精神丰盈,那么歌声流出来也厚重。并不是所有人,年过五十,都唱得动。她另辟蹊径——每首歌都有她的绝活,用戏曲、电影、相声、杂剧的招用到她的歌剧里头。她有她自己的旋律。有她自己的拍子。绝不因外界的迁异,影响到她的均衡。母亲的天分遗传到了她的血液里。而父亲的写作才华亦流入她的身躯。能文能武,能说能唱,德才兼备。也因此容易遭嫉。
车尔尼雪夫斯基说过一句话,这世界上一切事情都是男人做得最好,除了歌舞剧中的女演员。她唱起花腔,她的音质如此纯净……花腔应用得非常自如,表情却是罕见地丰富。
她是吴霜,她终于褪去父母的光环,成为了她完整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