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桨声灯影里的俞平伯

2013-04-29阮波

语文教学与研究(综合天地) 2013年8期
关键词:桨声俞平伯灯影

编者推荐辞:中国在高速发展经济的同时,有些人开始变得浮躁。阮波老师能够寻觅一个宁静的去处,潜伏下来,悉心研究俞平伯先生的诗作、散文与风骨,这在当今的社会中,是极为可贵的。于是,我们向读者朋友们推荐了此文。

曾经看了题为《旧时月色下的俞平伯》和《才子俞平伯》的文章两篇,不说文章,题目实在好,极能概括这位作家的特质,于是引发我的想象。我想象中的俞平伯自然是江南的,桨声灯影里的,除此不曾有他选。

同样写了《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人们都知道朱自清却不晓得俞平伯,可“不知道俞平伯”,在我看来应当是顶遗憾的一件事,因为他是少有让圈内同行服气的人物,也是在创作、理论等多个领域深具功力的大家——俞平伯(1900─1990),原名俞铭衡,浙江德清人,不仅是著名的红学家、作家、昆曲家,若论学识的渊博,在中国作家中他也是数得着的一位。他1919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先后任浙江省视学、浙江师范国文教员,上海大学、北大女子文理学院教授,一度赴英、美,均不久即返。回国后,任燕京大学、清华大学、北京大学、北平大学、中国学院等院校教授。他在新诗上的建树颇大,也是中国白话诗创作的先驱者之一,提倡过“诗的平民化”,曾与朱自清、郑振铎、叶圣陶等人创办五四以来最早出现的《诗》月刊。1922年俞平伯就以新诗集《冬夜》名动文坛,此后出版诗集《西还》《忆》《雪朝》,散文集《杂拌儿》《燕知草》,学术论著《红楼梦辨》《读诗札记》《读词偶得》等,晚年的《唐宋词选释》仍具功力。

文学的不明飞行物

由此,我们可以获得一些这位跨越现当代作家的相关信息,我们最先看到的是因研究红学而引发争议的“古典文学研究家”、“红学家”等衔头,接着是“诗人”,最后是“作家”,这个“作家”还远不能表明是什么方面的创作比较突出。我们只知道在他复杂的履历和职务中,其实不止可以用辉煌二字来形容。他于1990年秋逝世,终年91岁,与我们同处于一个时代,而我们却对他视而不见、充耳不闻。通俗的受众不追捧他,如果还可以解释为对现代文学的无知的话,在五十年代至文革期间对他的非难之后于1986年予其平反,理论界对他的消于沉寂或起码可说是水波不兴,就的确有点不好解释了。当然,江湖分量的轻重并不能完全说明一个人的创作成就,而且这些东西在他看来也并不重要。但再往下说委实有点为难,要说清楚这位自称“天下第一跌”的先生,在我是有点力不从心,倒不是要把他说得有多重——诸如在我们的“文化视野”、“文化景观”中,他占有怎样的一个位置,或是他对我们的文学史和读者群意味着什么。我们所关注的是,从漫长的所谓“文学休眠期”中苏醒过来之后,在我们关于现代文学的记忆中,俞平伯是不是一位已得其位的星座,这依然是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这就是我为什么知难而进,偏要走进他文字中的陌生世界的原因。

在此文中,对俞平伯其他文学体裁的创作暂且不表,出于个人私心,只谈他的散文。说起散文,大家比较知道的现代作家有朱自清、周作人、沈从文、张爱玲甚至胡适、钱钟书,至于俞平伯,大部分读者、学生乃至文学圈中同仁包括我自己还是对其知道但却不甚了了的。若说完全不知道也不公允,他不是绝对意义上的“文学不明飞行物”,他的出现有点间歇性的小圈子的意思,俞平伯从事创作六十余年,其初以诗名,二十年代后期才致力于散文的创作,一生创作的散文数以百万计。他那一手典雅流丽的散文,几乎是他的大师同行们公认的了,而文章里的那点“涩味”,也正是纯粹的知识分子们所欣赏的。

初看其文,疑似朱自清,又疑似周作人,深入观之,其独美则现,尚觉其冷傲于朱而晦于周。这里有朱自清自己的话为证:他的意思可以见了。他因为推及的同情,爱着那些歌妓,并且尊重着她们,所以拒绝了她们。在这种情形下,他自然以为听歌是对于她们的一种侮辱。但他也是想听歌的,虽然不和我一样,所以在他的心中,当然也有一番小小的争斗;争斗的结果,是同情胜了。至于道德律,在他是没有什么的;因为他很有蔑视一切的倾向,民众的力量在他是不大觉着的。这时他的心意的活动比较简单,又比较松弱,故事后还怡然自若;我却不能了。这里平伯又比我高了(《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当然,也有俞平伯自己的弟子张中行晚年回忆为证:他的文章“确是杂,或说博;可是都深入,说得上能成一家之言”,与周作人比较,“苦雨斋平实冲淡,他曲折跳动,像是有意求奇求文。”他的散文中,写景抒情小品多以杭州风物为其描摹对象,风格温婉绵密、清淡朴拙,常流露出朦胧落寞的情怀,既有像《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雪晚归船》《冬晚的别》《陶然亭的雪》这样纯粹的美文,也有如《中年》《身后名》《独语》《生活的疑问》这样人生感悟的哲理小品;有《清河坊》《湖楼小撷》《西湖的六月十八夜》此类记游佳作,也有《关于治学问和做文章》《读书的意义》之类记录其治学读书心得的篇什;作为红学大家,其探讨红楼的文章,“从别样的视角解读红楼,让人一窥红学大家的真知灼见”。

俞平伯兼诗人、散文家和学者于一身,他的散文也兼有诗人、散文家和学者的长处,“既有诗的韵致,又有散文的冲淡恬美,同时还兼有学者的理性与绵密”。

朦胧派的散文家

其文晦而新奇,《冬夜》出版后,朱自清是最早给予较高评价的人之一,称其“凝炼、幽深、绵密”,“有不可把捉的风韵”文笔“奇峭而有情趣”。他的文字往往不明说,要你费点聪明脑袋去上下衔接才能明了,他在《雪晚归船》中有一段话,“曾于这楼廊上一度看雪,雪景如何的好,似在当时也未留下深沉的影象,现在追想更觉茫然——无非是面粉盐花之流罢,即使于才媛嘴里依然是柳絮”。这似乎很能说明他自己创作中的一些宗旨——绝不使用人云亦云俗气老套的方式,语气之间大有“不新可以不做”的傲气。用“烛焰打着颤”(《雪晚归船》)来表现船的晃荡,用“在海滨草草营巢,暂止飘零的我,似乎不必再学黄叶们故意沙沙的作成那繁响了”(《陶然亭的雪》)来说明他的漂泊和安定。

又譬如,一九二三年八月,朱自清、俞平伯两位好友夜泊秦淮,泛舟河上,相约各写一篇同题散文《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文章发表后被称为“双璧”,一时传为文坛佳话。在文章中,朱自清清亮直白,通俗可读,俞平伯则处处于现实之中抽离,独具隐晦之美,深怕“把事情说得太嫌简单,太嫌容易,太嫌分明了”,洋洋几千字的文中,他绝无朱自清文中的“妓楼”、“妓女”、“歌妓”等词,在谈到对“歌妓”的复杂心理之时,朱自清有在本文上一段中我所引用的一段文字,以下引用俞平伯的另一段文字以供参考:

曾游过秦淮河的到底乖些。佩弦告船家:“我们多给你酒钱,把船摇开,别让他们来噜苏。”自此以后,桨声复响,还我以平静了,我们俩又渐渐无拘无束舒服起来,又滔滔不断地来谈谈方才的经过。今儿是算怎么一回事?我们齐声说,欲的胎动无可疑的。正如水见波痕轻婉已极,与未波时究不相类。微醉的我们,洪醉的他们,深浅虽不同,却同为一醉。接着来了第二问,既自认有欲的微炎,为什么艇子来时又羞涩地躲了呢?在这儿,答语参差着。佩弦说他的是一种暗味的道德意味,我说是一种似较深沉的眷爱。我只背诵岂君的几句诗给佩弦听,望他曲喻我的心胸。可恨他今天似乎有些发钝,反而追着问我《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

其间可明显看到俞平伯的散文特色,通篇意趣俊逸,诗意酣浓,充满了灵气和朦胧的美感。今天的读者往往只知朱自清,而不知俞平伯,恐怕与两人的文风无不相关。他的“晦”可以理解为隐晦、晦涩、讳莫如深,实则这“晦”和“傲”也就是他不可把捉的朦胧风韵,就是他的奇峭和情趣。他的“文字莫不贵新”还表现在文章的结构上,要想写雪,又不想像张三李四一样地把雪写俗了,于是先来一段这样的话——以掷雪而L败,败而袜湿,等袜子烤干,天已黑下来,于是回家。如此的清游可发一笑罢?瞧瞧今古名流的游记上有这般写着的吗?没有过——惟其如此,我才敢大大方方的写,否则马上搁笔,“您另请高明!”(《雪晚归船》)如此调侃过后,接下去才来一段真正体现其素描功夫的美文。他的文字在今天看来不完全符合五四作品的套路,也不完全适应我们惯常的书写习惯和阅读经验,譬如“旗下营的遥灯渐映眼朦胧黄了”(《雪晚归船》),按常规这就是病句,学习大学国文的学生经常表示对此句的费解,我的解释是此句只宜虚读,不宜坐实,就像印象派绘画和朦胧诗,不要断开词句而将整句一气呵成,而后幻化成画面,文字的效果就出来了。这样的一个审美过程似乎复杂玄奥,可要阅读俞平伯的确需要一点画面感和想象力,尽管这会动摇我们以往的阅读经验和常识。其实,对不熟悉对象的包容和适应的过程基本上就是文学艺术进步发展的过程,诺贝尔文学奖的颁奖原则之一不就是要有创造性的文学技法以及属于个人和民族的特色吗。那些我们目之为天才的作家包括沈从文、张爱玲、马尔克斯、米兰·昆德拉全是不按牌理出牌之人,也是颠覆我们的阅读经验之人。俞平伯正是一个具有颠覆素质的文字能手。

浪漫派的诗人

浪漫在他和他的的散文中是骨子里的东西。现代作家都有浪漫的通病,像徐志摩、郁达夫,他们的浪漫可谓家喻户晓;而俞平伯的浪漫不酸,又加之他极之欢喜雪景,所以是冷冷的、但也是绵里藏针的,同时又伴随着发自内心、出之文笔的松脱与自在,他的作品中往往氤氲着与雪相生、与生俱来的深情与浪漫:

于雪中,于明敞的楼头凝眸暂对,却也尽多佳处。皎洁的雪,森秀的山,并不曾辜负我们来时的一团高兴。且日常见惯的峦姿,一被雪覆着,蓦地添出多少层叠来,宛然新生的境界,仿佛将完工的画又加上几笔皴染似的(《雪晚归船》。

还有,“我们都拥着一大堆的寒色,悄悄地趁残烛而觅归”。在这样出色的遣词造句与浪漫情怀之后,他马上适可而止地跟上一段话——“那时似乎没有说什么话,即有三两句零星的话,谁还记得清呢。大家这般草草的回去了”。他的浪漫是多么冷而傲气的,适可而止的,欲语还休的。但也偶有多愁善感、释放情怀的时候,在《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中他就将卖笑姊妹的命运与河水联系到一处:

又早是夕阳西下,河上妆成一抹胭脂的薄媚。是被青溪的姊妹们所薰染的吗?还是匀得她们脸上的残脂呢?寂寂的河水,随双桨打它,终是没言语。密匝匝的绮恨逐老去的年华,已都如蜜饧似的融在流波的心窝里,连呜咽也将嫌它多事,更哪里论到哀嘶。心头,宛转的凄怀;口内,徘徊的低唱;留在夜夜的秦淮河上。

除此,他的有感而发里往往也蕴着缱绻的情思:

灯影里的昏黄,和月下灯影里的昏黄原是不相似的,又何况入倦的眼中所见的昏黄呢。灯光所以映她的秾姿,月华所以洗她的秀骨,以蓬腾的心焰跳舞她的盛年,以饧涩的眼波供养她的迟暮。必如此,才会有圆足的醉,圆足的恋,圆足的颓弛,成熟了我们的心田。

时至今日,我们用心地读着这段话,心还会怦怦地跳,脸还会泛泛地红,这份爱怜里藏着怎样的一颗灵魂,绝非一般书呆子所及,将他浪漫的精神实质表露无疑:

在说老实话,我所有的只是忆。我告诸君的只是忆中的秦淮夜泛。至于说到那“当时之感”,这应当去请教当时的我。而他久飞升了,无所存在。

没有一颗狷狂、飞扬而真诚的心,大概不会有这种在美景中飞升的审美意境吧。一个好的作家不单要忘却人世间的许多牵绊,有时恐怕是连性别也一并混淆了的,正如荣格的观点:比较杰出的人身上,两性的特质是同时存在的。之前在柳永的词里,我有过这种感受,在以上的浪漫中,那种雌雄莫辨的感觉又再现了。浪漫也许与性别无关,与功力相关,在写作中,俞平伯将文人的浪漫发挥到了超越性别的极致,那全然是他内心修炼的功德。

名士派的学者

我们对文字的高度评价中有一种表达——出尘,大概只有对生活有着若即若离态度的人,才可能有俞平伯那种士大夫似的远离主流的意趣,因而其弟子张中行最佩服的还是他的“才”。他说,“俞先生,放在古今的人群中,是其学可及,其才难及”。他写江南的往事,“像短梦似的一场一场在心上跑着;日子久了,方圆的轮廓渐磨钝了,写来倒反方便些,应了岂明君的‘就是要加减两笔也不要紧这句话”。(《雪晚归船》)一个“跑”字,记忆的感觉就活灵活现了,后面两句也体现了写作的距离感带来的好处。又如,“天又黑得真快,灰白的雪容,一转眼铁灰色了,雪后的湖浪沉沉,拍船头间歇地汩然而响。”(《雪晚归船》)一句“灰白的雪容”,该有多少重的情调包含于此,这岂是一般笔力所能达致的。“冬晚的停云”“安然的彤云”“暗淡的寒姿”“名流觞咏”“跳舞在灰空里的雪羽”“曲折廓落的游廊”“眠歌声里的温馨梦痕”“北风的尖冷”“清冷双绝的况味”“惟云天密吻,酿雪意的浓酣,阡陌明胸,积雪痕的寒皎,似乎全与迟暮合缘,催着黄昏快些来罢”“我只记得青汪汪的一炉火,温煦最先散在人的双颊上”“闲闲的意想,乍生乍灭,如行云流水一般的不关痛痒,比强制吾心,一念不着的滋味如何?这想必有人能辨别的。”(《陶然亭的雪》)凡此种种,字里行间染着酽酽的小资情调,染着锋芒毕露的才华,又岂是一般人所能及,在他则是驾轻就熟,信手拈来,非这么用不可的。

其实,他的名士学者风范并不是没有来头的,俞平伯生于典型的书香世家,曾祖俞樾,进士及第,著有《春在堂全集》,为清代有名的经学大师。其父俞陛云,探花出身,著述多种。母亲乃知府之女,俞平伯从小便跟母亲学经书诗文,十三岁读《红楼梦》,十五岁便考入北京大学,师从国学大师黄侃。其家学渊源固然不可小觑,其身边友人亦都可谓同道中人,他一生交友无数,最好的当属朱自清和周作人,于其友固可观其人。我们常说文如其人,俞平伯的为人正如他的文章般冷傲奇峭有嚼头呢。1956年中国科学院文学所评职称,所里与北大、清华、中国科学院专家教授平衡,内部一致同意给俞先生定为一级研究员。何其芳、毛星和陈徒手三人研究后,让陈徒手找俞先生谈话。俞先生听后,平淡地表示:“我想,我是应该的。”何其芳向上面提出定级的两条理由,一是俞平伯有真才实学,二是有社会影响。当时,陆定一、胡乔木、周扬、陈伯达对此表示同意,周总理也知道了。在其同仁的眼中,“俞平伯在‘文革中写东西依然从容,有一段他每天去所里,读恩格斯有关家庭的著作,联系中国古典文学写笔记。”“俞先生整日穿着简单的中式布衣服,回家路上经过饭馆,就买一点菜带回去。住在牛棚里时,天天给夫人写一封信。造反派给他戴清代三角帽,敲锣走第一个,他也淡然处之。在《人民日报》批判文章的背后,他在家中用毛笔抄了不少曲谱。”

说到底,俞平伯是江南人,他的朦胧也好,浪漫也好,名士才华也好,全都被一种浓浓的江南情结所笼罩,或者反过来说,都是为这样一种让他魂牵梦绕、惆怅万般的江南情结服务的。《雪晚归船》中有这样的话:“怪腻人的,不知怎么总说起江南来。江南的往事真多。”关于江南的语句在他的篇目中俯拾皆是,就好比本文前面提过的传奇文章《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我看在江南情怀这件事上,朱自清倒未必写得过俞平伯。有人说,俞平伯的散文就像一杯陈年佳酿,不宜可乐式地鲸吸牛饮,而是适合夜阑人静时细细地品尝。不大对凡尘俗子买账,又唯恐“把事情说得太嫌简单,太嫌容易,太嫌分明了”的习气,大概就是俞先生在散文界不大流行的缘故吧。

参考书目:

1.中年/俞平伯著.—江苏文艺出版社2005年1月版

2.如梦令—名人笔下的旧京/姜德明选编.—北京出版社1997年8月第一版

3.大学国文/彭光芒主编.—高等教育出版社2002年3月第一版

4.才子俞平伯/汪修荣.—http://www.why.com.cn/

5.人有病 天知否—一九四九后中国文坛纪实/陈徒手著.—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9月第一版

6.(中国现代文学百家)朱自清/朱自清著;于润琦编.—华夏出版社,1997年1月第一版

7.俞平伯迟来的春天/彦火著.—明周2301期2012年12月15日

阮波,作家,现任广东中山电子科技大学中山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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