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水
2013-04-29彭善良
彭善良
河那边来了女人,看着那浩荡的水呆一会儿,就会朝这边招手呐喊:罗大哥,有空么?老罗笑着回应:有空怎样?没空又怎样?如果是熟人,那女人会一边撒娇一边说,你晓得的,还故意问哪!老罗依旧笑着,我不晓得,你又没给我说过。那边就嗔叱:死老罗!我要过河。
老罗是个开朗而平和的人,西河两岸认得他的不在少数。他住在玄妙观,正好在西河渡口上。渡口不摆渡,冬天有一座木桥,夏天被洪水冲跑了,就只有一个打赤膊的人来回背人过河。背人的就是老罗。所谓渡口,不过是人们的一种说法。这说法蕴含着一种期待,或是一种希望。也许古时候在这儿摆过渡?玄妙观嘛,来往的香客多,据说香火很是旺了上百年。
玄妙观现在也不是个观了,建国之初打倒剥削阶级,和尚道士也在其列,玄妙观成了土改果实,老罗一家以及许多农民便住进玄妙观。这里山高水险,虽是道家的乐园,却不宜居住。因为这儿没有地下矿藏,没有丰富的木材,没有多余的粮食,也没有反季蔬菜,实在没有修一条路去的必要,就成了现代交通的死角。太穷了,人们就往外搬,或是投亲靠友,或是小本生意,或是给人打工。历经二十多年,这里的人户所剩无几。老罗不走,一直背女人过河。先前的村委会很有人性的,每月给老罗补贴十块钱,可是现在干部们也走了,老罗凭什么就能活下去呢?原因是他背人过河改了规矩,能挣些小钱。山里女人为了不让皮肉外露,一般不涉深水,这就需要男人帮助。至于钱的问题,早已不是个问题了。这时有女人叫他,一看是个年轻的,就说:那——好好叫我一声。
好大哥!
不行!
亲亲大哥!
哎,来了!
老罗就脱了衣裳,赤条条而又雄健地过河,走到女人面前,把脸伸去。女人不敢看他,红着脸问他干什么。他提醒说:你不是亲亲大哥么?女人就好笑,一边笑一边给他一掌。不是真打,是做出有力的样子,手快接触到肉时就轻飘飘的了,贴到他背上,说,脸有城墙厚!然后,他就背起女人过河。女人双膝并拢,跪到他的掌心里;两手扶住他的肩,胳膊肘撑住他的背心。这是山里男人背女人的标准姿势,避免肌肤接触,也让女人的敏感部位离开男人的身体。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老罗变坏了,背着女人在水里左一歪,右一扭,吓得女人乱喊乱叫,再不敢矜持了,往下一趴,全身心都贴在他背上。身子贴着身子,一点缝隙都没有,是他最来劲儿的时候。
那时节男人下河都赤膊条条的,女人们并不奇怪,只不过无一例外地都红了脸,尽量不看他那个玩艺儿就是了。说是不看也不对,闪电般一瞥是必不可少的。曾有女人带了孩子在河边走,孩子问,那人的下身怎么会有一片黑烟?女人笑着,说那是棕树皮。女人说这话时脸鲜红,待走近了,并不是棕树皮。孩子才晓得妈妈在撒谎,便说:妈妈,你不是说好孩子不撒谎么。
后来在外打工的女子多了,过河时坚决抵制老罗的原始和野蛮,老罗才穿了一条“摇裤儿”。所谓摇裤儿就是没穿衬裤的空心大裤衩,可以明显看到里面有东西在摇;本地又叫它“水裤子”——专门过河淘水穿的。当然,有了摇裤儿也就没小孩再发出惊奇的疑问了。
老罗第一次收费是下了很大工夫的,说,先交一块钱!女人一惊,接着是受了侮辱一般,气粗地问,没规矩了?老罗心虚,却气壮,是守规矩了,如今干什么不要钱?党员开会还要发钱呢,怎么就我还这么死相!吃没好吃的,喝没好喝的,要是我饿得踉踉倒,把你摔到河里去了,只怕我不得脱壶,你也哭不到个好腔哦!女人没得好相气,说没得钱。老罗觉得人们一说到钱就没得好相气,也就火了,说没得钱就自己脱裤子。一看那浩浩的水,女人不敢,却仍不想交钱,便蔫声蔫气地说,亲亲大哥,我是真没得钱呢?
莫发骚!反正就一块!
两块哟?
两块呀?两块还好些,这可是你说的。
我给你做双鞋垫子嘛。
莫贱,我又不是你相好的。
相好又怎样?我不怕你倒怕了?
老子怕个屁!
那怎么不愿意呢?做鞋垫子不要工夫呀?
莫把老子当黄昏,老子还赶过洋坪呢!一双鞋垫子好几块,你会给我做吗!老罗恶狠狠的,默一会儿,突然说不交也行。跟着又说,那就猴一盘儿。女人的脸刹那间成了红布,也默一会儿,说,就交一块钱,给你抓药吃!
老罗笑了,说你还蛮会算账嘛!打一阵嘴仗,送女人过了河,然后就发呆。想起女人送鞋垫子的话,神思飞扬起来,便望着浩浩河水大声唱:
(唱)十指尖尖手扶我郎儿肩,
(白)莫贱!
(唱)有一句知心的话儿要对你言。
(白)有话就说嘛!
(唱)人家都说你我两相好,其实哪有这个好姻缘。
(白)哎哟!
(唱)十指尖尖做了一双鞋,
(白)给哪个做的?
(唱)自然是送给我的小郎才。
(白)何不送给我哟!
(唱)我也想送你一双鞋,
又怕把你的名声坏。
(白)哎哟!
见他娘的个鬼,哪个瞎了眼会给老子做鞋哟!他骂一句,嗤嗤地笑了。
开朗平和的老罗怎么就变得这么狠心和执拗了呢?这是有原因的。某天夜里,他被人叫起,说要过河。到对岸一看,吓得他喊天,竟是要他背一个死人!他连退直退,说你们也是男人,怎么不自己背呢?对方说,这不是涨水了嘛!再说,我们都是他的亲人,按规矩是不能背的。老罗一想,是有这种风俗,却依旧不愿背,木在那儿。对方求了半天,他还是那么木着。对方就说,不让你白背,给十块钱怎样?十块!那时还没得百元的票子,十块就上顶了。看在钱的份上,只有背了。背死人不能像背活人那样,是要把死人反着背的。如果跟背活人那样,鬼魂就会附体。可是,那死人躬着,已经僵硬,他背人也要躬着,却是相反的躬;躬背对躬背,肯定不相生,只好到林子里扯了一根葛藤,将死人缚到背上,才勉强下了河。走到河中心,老罗感到死人在向一边歪去,往上耸了耸,还是在歪。正觉得不舒服,那死人突然动弹起来,自己把位置摆正了。老罗吓掉了魂,就往死里吼叫,吼声一直冲到紫天云里去了。这一声吼吓坏了死者的亲人,也跟着乱吼乱叫。大家相互惊吓,滚的滚,爬的爬,闹浑了一河水,泥水淋淋地过了河,瘫到岸上歇了好久,才定下神。人家问老罗怎么回事,老罗说出原因。死者亲人就笑了,说他看到亡人歪了,老罗背着怪吃力的,就帮助弄了弄,老罗就以为是亡人自己在动。误会虽然解除,老罗还是为此歇了好几天。几天后老罗便在村里得乐起来,得乐是山里话,就是北方人说的得瑟。
据说玄妙观有九十间屋,住了几十户,开放以来人们一边拆屋一边搬迁,又一边塌,便只有两三户十几个人了。十几个人中把打工的一除,平素在家的人只有四五个人。一户姓陈,夜里打鱼,白天到镇上卖鱼,日夜看不到他的影子;一户姓徐,病瘫在床,有个蛮体面的婆娘,人到中年了,人们就叫她半老徐娘。徐娘为照顾病歪歪的丈夫一直在家,要不也进城打工了。徐娘比寡妇还寡妇,寡妇还有人打她的主意,徐娘连打她主意的人都没有,家里有个活人子守着她呀!老罗想,徐娘真是蠢,不能把野男人引回家,可以主动出击呀!
老罗这么一想,就上心了,怎样才能把徐娘弄到手呢?老罗便问:徐家嫂子,你过不过河呀?徐娘把他瞟了一眼,吓得老罗半天没喘过气来。过了几天,终是抗不住,他又问:徐家嫂子你过不过河呀?徐娘又把他瞟一眼,还加上嗤的一笑,像是极看不起人的那种冷笑。老罗又吓了一跳,做贼般逃了,心里在骂:真他妈一个寡妇相,难道她就是铁打的!难道老子还怕了她不成!过了一天,他还是跑过去问:徐家嫂子你过不过河呀?
老罗,哪根筋不活泛了?触了几次霉头,怎么不长记性呢?你天天就说这句话,什么意思?
这还不懂?你过河就讲一声,我好背你!
少来这一套,你哪根肠子几个弯,我还不晓得么?想占老娘便宜不?
嫂子莫这么说,隔壁邻居的,生意不成情意在嘛。说了这话老罗又要跑,徐娘叫住了。她怪声怪气地问:老罗多大了?老罗说:三十出头,怎么样?徐娘说:你说怎么样?三十岁倒是成人了,是不是天天在屋里炕干锅子,抵不住哒?老罗被逼上了岩,说不出话来。徐娘又问:你晓得我多大了?
这个我晓得,嫂子四十刚挂零。
男大十岁不为大,女在十岁做妈妈,你晓得不?老罗,叫我一声妈!
老罗的脸上烧了霞,恨不得钻地缝。可就在那个晚上,徐娘进了老罗的屋。干柴烈火,老罗正烤得上劲,看到徐娘进来,高兴死了。一男一女面对面,其实都明白。夜深了,老罗说要睡了,嘱咐徐娘走的时候把大门闩好再走。就这么句暗语,两人搞在了一起。老罗被折腾得一点儿力气也没了,才问:嫂子,怎么还是来了?徐娘说:儿啊,看你那个鬼样子,老娘就心疼啰!观里哪还有女人,只有我徐娘了。老罗,女人味儿如今你也尝了,还是出门打工去吧。
我走了,你呢?
我给你守屋呀!你赚了钱回家,雀儿也好归窝儿嘛。
那——除非嫂子和我一起出门。
真是个儿啊,哪有打工还带个老娘的?
老罗一听,不依了,又爬到她身上去。徐娘把他摁住,腾出一只手来抚摸他的头。接着叉开五指轻轻梳起来。从额头开始,一直梳到后颈窝;又从头开始,一直梳到后颈窝。梳着梳着,老罗就平静了,就迷糊了,就梦见了早已不在人间的母亲……徐娘见他睡了,一翻身穿上衣服。老罗灵得很,出手就把她逮住了。徐娘小声说:快放手,老娘屋里还有个祖宗呢!老罗气愤起来,将徐娘拖到床上,恶狠狠说出一个主意,灭了他!怎么灭呢?是弄老虎卵子、三步倒,还是弄八棒头呢?老虎卵子是一种野生草药,有巨毒;三步倒和八棒头也是一种野生草药,有巨毒。徐娘身子一振,没得话说,老罗也就不作声了。
过一天,徐娘要到镇里给丈夫买药,背个背篓。老罗正在河边鬼唱,见了她,想帮帮她,便说:嫂子,这么远,我替你跑一趟吧。徐娘没得好气色:好是好,就怕吃了人家的八棒头,接不上气来了。老罗气得牙痒,也只得压住火气,又说:那我帮你照看着徐哥,你不用急。徐娘说:哪敢不急哟,要是他胡里糊涂地吃了三步倒,没得人收尸呀!徐娘接连两棒,把老罗打哑了。
就从那天起,老罗心硬了,开始向过河的女人索取费用。不管对方是风骚万种的少妇,还是羞涩含蓄的少女,哪怕是掉了牙的老媪,他也是伸手要钱的。时间一长,习惯成自然,他只要把手一摊,女人也就乖乖地交钱。收了钱攒起来,看看满一百了,他就笑嘻嘻地去找徐娘,就把钱交给她,要证明自己不是个坏人。徐娘冷冷的,说她不是妓女,把老罗搞得脸红一阵又白一阵。钱没送出手,老罗便涎了脸把她往屋里拖。徐娘把他一推,冷得人发抖,老罗就坐倒在地,想徐娘原是个不可强扭的瓜。老罗想说,钱是给老徐的,不是给你的,却没能说出口。老罗料想徐娘不会理他了,徐娘却没事一样,该说说,该笑笑。
老罗觉得徐娘这人不可捉摸。
有一天,徐娘赶场,带回一块肉。她说家里的祖宗病成了糠壳子,倒是肉也离不得,酒也离不得。徐娘看到老罗咽涎水,就要他晚上去吃肉。肉是想吃,但不是猪肉。徐娘冷冷瞥一眼,老罗吓住了,便赶紧调换话题,说她儿女们好,有孝心,要不谁养得起一个重病号啊?徐娘眼红了,说她儿子有对象了,要存钱结婚;说她女儿已经是人家的人——泼出去的水了;又说肉价涨了,吃不起了。老罗一笑,说是物价,不是肉价。徐娘说,不管是物价还是肉价,家里都撑不到几天了;还是卖了烟火山上的木材,才支到今天的。
老罗无话可说,此后每背一人过河就多收一块。过河的女人心生怨恨,就做点文章。或说:多收一块就填得平那个婆娘的无底洞么?黄里希昏的,两个肉包子就把你打滚了,几时你还要不明不白地死到人家手里的!这是在嫉妒徐娘;或过了河,在他身上使冷子刨一爪,咬一口,当然不会下毒手,以下次还能请他背人为限。老罗吃些暗亏,只当是蚂蚁夹了的,嘿嘿笑,没得法子,为了钱,也为了人,只有背起。
过了些时,徐娘慌慌地找老罗,帮忙把她家的祖宗送到镇上去,说他突然不吃肉也不喝酒了;本来是想拖死算了的,又一想毕竟夫妻一场,不能太黑了良心。到了卫生院,要交两千块的门槛费,徐娘就呆在那儿不声不响了。老罗问了半天她才说话,就一句:原先不是九百块的么?老罗明白了,要嫂子等会儿,立马飞跑回家,把藏在墙洞里的钱往身上一统,再跑向卫生院,徐娘还在院门口发呆。老罗不管三七二十一,把病人入了院。离开徐娘后,他好像得了天大个宝,一路跳着一路唱着回了玄妙观。又过些时,老罗熬不住到院里去看徐娘,却里里外外不见影,一打听,徐娘把丈夫弄到县城火化去了。那一刻,老罗心里的一扇门訇然大开,只想喊,只想闹。转身他就追到县火化场,人家告诉他,徐娘办了丧事,死者的骨灰盒还存在那儿,人已经走了。
徐娘远走高飞,老罗一等也不回来,两等也不回来,就很愤怒和烦躁,在女人的面前也就很有些侵略性了。女人羞红的脸和似露非露的乳沟,都成了他目光攻击的目标,那么贪婪,一直盯得人家浑身发抖。有时把女人背到河心,他还会把欲望变成行动。毕竟生命比什么都重要,女人也会羞答答的任他胡摸乱挠。过了河,那就随人家骂也好,打也好了。
目送女人们远去,他就在河边发呆。
那天河里发洪水,老罗正发呆,忽然来个女人站在面前,吓他一跳。这些时来,他老是会被人出其不意地吓一跳。吓过之后,他才过细看她。女人是城里人打扮,穿得不是很露,衣料却薄得像蜘蛛网子,里面的东西便很生动;双眼也好看,眉毛像弯弯的月;脖子间的皮肤细嫩得豆腐脑一样,还有雪一样白的胸脯。老罗逼着自己把心静下来,用目光问:过河么?
哦,过河……老家有急事。
哪里人?也是出门打工的?
女人说出一个地名,在更加深远的山里。老罗背人是从不问人家从哪儿来,到哪儿去的。听打工女说她在更深远的山里,就不相信。他以为玄妙观就是这条路的尽头了,重重叠叠的山,难道里面还有山么?打工女见他发呆,便撒娇般跳几下,双乳跟着微微颤抖了。老罗被她的双乳抖晕了,手指在屈伸,就想侵略它,但是手没有伸出来,而是问:平岸的水,谁敢过?
我不敢,有大哥呀!打工女笑了。谁不晓得,要过河,找老罗嘛!
这么大的水,一般是不敢背人过河的。但老罗的脚板心有些痒,脑袋有些热,说了一些自以为风趣的话。他蹲下,打工女趴到他背上。打工女没有说钱,老罗也没有要钱。走到河中心,打工女把他扒紧了,说,好晕。
这里的河床很宽,洪水因而铺得很开。对岸还在遥远的地方,洪水像黄汤一样,没有浪花,却很急,齐头并进地朝前方涌去,让人感到身子似乎也要跟着涌动而去了,的确让人眼晕。老罗坏笑起来,说你撑起来好些,这样趴着多不好意思?打工女说,大哥,我快要晕死。老罗就把她的双腿搂紧了些,激情也不由得升起来了。他想侵略她,便说,过了河,我们就猴一盘儿。
大哥别说了,我真要死了!
我只说要猴一盘儿。
别说话,我我我……
我只说要猴一盘儿。
好大哥——随你的便……
这时正在河中心,那里的河床被人工掏出一条槽,是枯水季节放送圆木而掏的。老罗已经忘了这条水槽,往前一探,脚下一飘,他们就一同倒在激流中飘走了……在水里折腾了多久,他们不晓得,只记得下水时太阳刚冒出山尖,现在醒来太阳已经偏西了。首先是女人醒来的,一看已不知到哪儿去了;再看老罗人事不省的,摇裤儿也没有了,身上青一块紫一块,肋下一条伤口像娃娃鱼嘴那样张开,就嘤嘤地哭了。老罗终是醒了,仿佛睡了一觉,慢慢睁开眼,望着蓝天自语,不是说猴一盘儿吗?我们猴过没有?打工女老实地说,没有猴。老罗吓一跳,才晓得打工女还在身边,许久又说:你才老实,要是我,早跑了。
大哥,不是不想跑,是怕你死了……
真没猴呀?那我怎么比猴了还累呀?不猴就不猴,你哭什么?
大哥,都这样了,你还猴?
老罗仿佛是蓦地明白了,准备坐起来。可是,他在扭动身子时牵动了伤口,疼得他吁吁直喘,透不过气来。他坚持坐起来,看一眼打工女,完全清醒了,也笑了:幸亏没猴成,老天给我留了一条命;姑娘,你把衣服穿起来吧,这样多不好。打工女往自己身上一看,吓了一跳,竟也是赤条条的,就赶紧用双手把乳房护了,才明白包包被水冲跑了,衣服也不知哪儿去了。跟着又哭起来,便诉说,一路冲下来,全都是大哥护着她,要不就没命了……
唉,别说了,算我倒霉,你走吧。
大哥,你看我这个样子,怎么走?
那——怎么搞呢?衣裳我是有,就是像油口袋,你敢穿不?
嗯,我听大哥的。
天黑定时,两人相互搀扶着回到老罗家。换了衣服,是老罗的,比油口袋还脏。打工女便问嫂子呢?老罗淡淡地说,死了。打工女再也不敢说什么了。老罗撑不住,往床上一倒,笑问,是不是舍不得我了?你看我一点儿力气都没得,猴也猴不成,还留在这儿干啥?打工女说,大哥,我带了打工的全部积蓄,被水冲跑了,想给你工钱也办不到了。老罗说,那要什么紧?下次来时给我做双鞋。打工女嗯了一声,还是不走。老罗有些烦躁,我没法动了,还要我送吗?打工女望望门外漆黑的天空,没有说话。老罗明白了,她不敢走夜路。接着,老罗闭上了眼睛。打工女默默地坐在床前,竟然发现他的眼角淌出一滴泪,在艰难蠕动。打工女小心地说:大哥,你有心事。这一提醒,好像打开了一道闸门,所有的魔鬼都扑到老罗心里去了,泪水便汹汹地盖了下来。
打工女慌了手脚,连说莫哭莫哭;老罗笑笑,打工女才安静了,然后叉开细长的手指,轻轻地梳理他的头发,从额头往后脑梳去。她的手有些发抖,一边梳一边说,大哥,你也过得很苦。老罗任她梳理着,心里酸得很,想:小时候,老妈也这么给我梳过头,后来徐娘也这么给我梳过头……女人怎么老爱给男人梳头呢?她不说话,手还在不停地梳。梳了好久,老罗竟然沉沉睡去。这一觉睡得很死,直到第二天大亮了才醒。他艰难地起床,打工女已经走了。他隐隐觉得,打工女曾经在他额头上亲过一下。屋里的火燃烧得正旺,火头上吊着锅儿,里面的稀饭煮得咕嘟咕嘟直响。老罗这才想起连打工女的名字都没问过,茫然坐在那儿,好像丢失了什么……便哼唱起来:
(唱)十指尖尖手扶我郎儿肩,
(白)莫贱!
(唱)有一句知心的话儿要对你言。
(白)有话就说嘛!
(唱)人家都说你我两相好,
其实哪有这个好姻缘。
(白)哎哟!
(唱)十指尖尖做了一双鞋,
(白)给哪个做的?
(唱)自然是送给我的小郎才。
(白)何不送给我哟!
(唱) 我也想送你一双鞋,
又怕把你的名声坏。
(白)哎哟!
可是,生活还得继续,老罗依旧要到河边背人。
过了一天,出事了。打夜鱼的老陈风一样奔来,要老罗去帮忙打捞一具女尸,在玄妙观渡口下游十来里的回水湾里。他说那具女尸在回水湾里打转,转了一夜,害得他鱼也打不成。老罗说:你是个水猫子,连个女尸也捞不起来呀?哪个相信!老陈露出恐惧的神色说:确实怪得很,一拉她一溜,一拉她一溜,把我会吓死。老罗赶紧跟他往下河跑,跑到上次老罗和打工女九死一生之后起岸的地方,心里就生出一个疙瘩。老罗二话不说,扑下水,并没费多少力就把女尸捞起来了。老陈还在惊奇,怎么你动手她不溜呢?老罗黑着脸,把女尸摆到河滩上,呆了。女尸气球一样,肿得像庙里的十大天王,面目有些模糊,却还能分辨。这人很有些像那打工女,老罗心里犯嘀咕,腿就软了。歇了好半天,老罗说,把她埋了吧。老陈心里不愿意,也只能帮着老罗把她埋了。在那堆新坟前,老罗和老陈都很郁闷,都想急切分手,又舍不得分手。村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了,在一起尚可相互获得一些温暖,两人就按捺住烦躁,有一句没一句地聊。
她要过河,怎么不叫我老罗?
大概是看到这水不大,就想自己过吧。
老罗恨了一声。
以后就好了的,我到镇上卖鱼,听人讲,这儿要修大公路。
放屁吧,一个屙屎不生蛆的地方,修啥路哟!
你以为修到玄妙观呀?是修到后面老山里去的,还有几十里。
哦——我以为玄妙观就是天尽头了。其实人家说过,里面还有人。我这人吧,就是不长记性。
你像死人一样守在这老窝子里,哪晓得外头的形式。去年子政府在老山里探到了大矿,不修路,那矿自己飞出去呀?老罗,等公路修好了,你也该歇歇了,老子也不打他妈什么夜鱼了。
修路和打鱼有啥关系?怎么就不打了?
打鱼打到了女尸,你说这鱼还打得么?
接着,老陈讲述修路后的种种好处,讲述山里的美好前景,就渐渐开朗起来,兴奋起来。老罗受到感染,也跟着兴奋了。没有兴奋多久,生活又回到常态。打工女的事对老罗刺激太深,他就渐渐淡忘了徐娘。每当河边有人呼唤,他会产生幻觉,以为是那个打工女来了。尽管每回都不是,但他心里已经拿定主意,那具女尸不是打工女,当时肯定是认错了。有了这一份期待,他也就快乐起来,踏踏实实地背人过河,反而没兴趣调戏女人们了。
一年之后,公路真的开工了,寂静的玄妙观峡谷喧腾起来。到处是临时的住房,到处是机械的轰鸣,到处是来来往往的工人。孤独的老罗经常跑到大机械面前,一站就是老半天;有时也窜到工房里问这问那,工人没空闲理他,他也能理解,又是一站老半天。在那些轰轰烈烈的日子里,不管他走到哪儿,他都觉得自己像个小爬虫,不小心就会被人一脚搓了。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抑,感到自己没得脸面,没得地位,连一滴水、一粒尘埃都不如了。
公路一天一个样,终于通车了。他深深吸一口气,又重重地吐了出来,以为自己重新回来了,玄妙观又成了他的天下。可是这一想法显然是大错特错,他很快就发觉自己已经完全消失了。连过河,也没人找老罗了。他跩到河边,似乎在回忆远古的过去。眼前已没有滚滚洪水,河床显得很窄,流水清凌凌的,归到中心的水槽中撒着欢儿朝前去了。河流在这儿来个大转弯,两头都被大山遮挡了,他能看到的河段其实很短。他甚至无法想起转弯前的河道是个什么样子,也想不起转弯后的河道是个什么样子了。他在这里背过许多女子过河,背上似乎还有余温。背过谁,是怎样背的,已经想不起来了。现在,女人都不见了,为什么会离他而去?也不大明白……他不知怎么就哭了。泪水沛然如雨,铺满了他的脸。他一哭,山峦模糊了,河流模糊了,玄妙观模糊了,渡口也模糊了……
天天在河边歪着,徐娘没有来,打工女没有来,连打夜鱼的老陈也不见了。
惟有那座公路桥卧龙般横陈于河道。
某一天,他离开了渡口,跑到公路桥上歪着,望着不绝于路的大卡车朝老山里开去,又望着大卡车从老山里不绝于路地开出。对于每辆车他都会张开大嘴,傻傻地笑,那嘴就没法合拢。但是,对于过路的客车,他会怒火燃烧,捡起路上的石子实施攻击,砸得车厢嘣嘣响。司机发现了,会停下来和他理论。他只会傻傻地笑,那是理论不清的。曾经被他背过的女人会劝说司机,把他的从前讲一遍,引得车上的人们大笑不止。司机说一声疯子,也就算了,绝尘而去。后来,他嫌用小石子砸车不过瘾,就搬起大石头,一撵老远;结果是追不上,石头也扔不远;有时那石头还砸了自己的脚,便抱起脚唉哟唉哟的一叫半天。
再后来,有人把他的情况反映到镇里,镇里派人把他弄走了,交给养老院。他在养老院也呆不住,偷逃了好几次。每次被人找回,都痛打他一顿。问他为什么要偷逃,他就怒吼:老子要把那座桥炸了去!结果,那座桥依旧在,而他却死在玄妙观下面的那个回水湾里,不知泡了几天几夜。
老罗死后不久的那个年关,打工的人们蚂蚁搬家似的回了玄妙观。这些见过世面的人忽然组织起来,大闹乡政府,质问修路时为什么不通知他们,为什么没得土地征用费。乡政府一推六二五,让他们去找矿山。矿山说,土地征用费一次性付给政府了,别在这儿胡闹;还放狗子咬,放保安人员打。春节前夕,公路被挖出大坑小坑,桥梁上的栏杆无一幸存。于是,公安出动了,逮了十几号人。这些人无一例外地说,他们不会干这种违法的事,都是疯子老罗干的。公安两眼一抹黑,找了许久也没见到老罗,便下个通缉令了事。其实老罗已经死了,可惜通缉令不能到达冥界,老罗便一直在老林里安然地躺着。
老罗死了,死后还背了个毁坏交通的罪名。老罗享年三十六岁。虽说年轻了些,但是,在这个龄段死去的人其实不少。比如周瑜三十六岁,岳飞三十九岁,郑成功三十八岁,霍去病仅仅只有二十三岁……
对于历史而言,老罗是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的人物。老罗之死自然无法进入史册。是故,为之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