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有囍

苏子暖

白头偕老，生死与共的誓言似乎还声声在耳，稚嫩清脆……

可转瞬之间——

他已成了改朝换代之后的新一任太子。

她却成了湮没在青书史册的一缕幽魂。

【楔子】

那时青梅竹马正年少，他爱谈天，她爱笑。

他是楼氏将军的独子楼之画，她是虞国皇族的掌上明珠锦文公主。他有个会打仗的老爹，所以年纪小小讲起兵法来却惟妙惟肖；她出身权势滔天的皇族，所以时不时地就有点傲娇。

豆蔻初开时，王八看绿豆。

“锦文，长大以后我要做你的驸马，你愿不愿意嫁给我，和我生死与共，白头偕老？”

她抱着兔子，一脸骄傲，嘴角却在偷笑：“嫁你？你将军府的房子太小，哪有皇宫好？”

他年少轻狂不知分寸，眉头一挑，道：“以后，我一定能给你一座比皇宫还要大上许多的房子，你说可好？”

她装模作样地思考，最后一抿嘴，喜滋滋地应了一声“好啊，阿画，你以后可不要忘了今天的话。”

那一年，微风吹得正好，荷花开得正好，锦文怀里的兔子肥得正好，被她亲昵称为“阿画”的少年笑容正好。

四下无人时，锦文羞涩地踮起脚，一个蜻蜓点水的吻触也来得正好。

一切一切，都还很好。

可是后来却没那么好。

楼老将军不够安分，佣兵叛乱，篡位自立，一朝杀入皇宫，冬夜里火光冲天，虞国国君、国后全都丧命于九泉。锦文公主被人保护着，一路逃难，偷偷离开皇宫的瞬间，她回过头，偏巧就看到年少的楼之画正失魂落魄地在尸体堆里一具具翻找，不知是在寻觅谁的脸。

虞国332年，灭。

署国立。

白头偕老，生死与共的誓言似乎还声声在耳，稚嫩清脆……

可转瞬之间——

他已成了改朝换代之后的新一任太子。

她却成了湮没在青书史册的一缕幽魂。

【壹】

虞国破灭的前事休提，眨眼之间，时光打马，又是十几年弹指即过。

楼之画已从小小太子成长为一代绝世帝王。

署国十七年春——

满朝文武之间都流传着一个似假还真的惊闻，并且不出数日，此消息便不胫而走，连市井百姓之间都开始就此事议论纷纷。

江将军怀孕了，并且死都不肯说出奸夫是谁。

江将军何许人也？

姓江名南，乃当朝第一威猛大将军，手执虎符调兵遣将，南收失地，北俘匈奴。这位将军在战场上歼敌无数，立下赫赫战功，而每每凯旋而归，他则会褪去铠甲，换上一身雪衣长袍，胯下一匹汗血宝马。就算绝世无双、英姿飒爽、貌若天人这些词语都堆砌在他的身上，仿佛也不足以用来形容他传奇的万分之一。

他清冷的侧影成就了无数千金小姐的闺阁春梦。

可是很不幸，他怀孕了。

且不论这消息真伪与否，单是流言一出，举国便哗然了——万千少女哭着要上吊，万千寡妇气得要跳井，万千断袖感叹着世风日下再也不相信爱情。

文武两位丞相和一向淡定的皇帝陛下对此事都颇为头疼。

“陛下，会不会是御医误诊了将军的脉象？”文丞相还在坚信着大将军的清白。

“你认为三个御医连番诊下来都是误诊么？”武丞相冲文丞相吹胡子瞪眼，而后一作揖，“陛下，臣必定竭尽全力，查出奸夫是谁。”

“……”楼之画很无语，“朕想休息了。”

他摆摆手让两位丞相退下，而后揉揉眉心，十分无奈地回忆起来——

那是一个晨光温暖的日子。

犹记得事件的起因是江将军刚刚打了胜仗凯旋归来，楼之画正想派人去库房搜罗一些奇珍异宝赏赐给这位大将军，结果还没来得及开口，江将军就在大殿之上，众目睽睽之下，十分淡定从容地冲他微微一笑，屈膝而跪，双手捧上虎符，来了句：“陛下，如今边患已平，天下已定，末将恳请卸甲归田。”

楼之画当时坐在龙椅上使劲握着拳头，眼神动也不动地盯着殿下那道笑容清浅却决绝的身影，似乎就这样一直与那人对视着，那人就会留下来。

“陛下，请恩准末将卸甲归田。”等不到回应，那人再一次叩首。

楼之画依旧不答。

那人索性自行送上虎符，肆无忌惮地站起身来，朝殿外走去。

楼之画见状一拍龙案，冷冷喝道：“江南！你此时若敢踏出这朝堂一步，便是死罪！”

变故就是在此刻发生的。

谁想到，那位传说中无人能敌的江大将军在听到皇上这句话之后，身体一斜，竟然晕了过去。

在场的御医赶紧上前给诊治了一番，当御医嘴角抽搐着说出一句“陛下，将军是有喜了”的时候，众大臣都倒吸了一口冷气，战战兢兢地去瞧楼之画的脸色。楼之画也是怔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最后眉毛一挑，神色恢复如常，完全看不出喜怒。

不久，那位俊美的大将军就悠悠转醒，自殿上站起身来，匆忙之间头绳散落，黑发如瀑布般倾顺而下，也许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尴尬，一向不动声色的那人此刻竟然少见得有些慌张无措，眨眼间便从一位英姿飒爽的绝世少年，变成了倾国倾城的翩翩佳人。

宫殿内一片唏嘘。

古有花木兰，从军十二年。

其实楼之画一早就知道，她虽不是代父从军的花木兰，却是这数年间，代他平定了四方天下的江南。

【贰】

江南。

小小女子，却冒充男人，金戈铁马在外征战七年有余，而今，满朝文武都因她之事议论纷纷，有人骂她狗胆欺君，罪责当斩；有人叹她绝代风华，可堪大任。

还有一部分酷爱挖掘八卦的朝臣，并不在意她的身份，反而更乐忠于去打探那位让她未婚先孕的奸夫到底是谁。

楼之画事后倒也没罢免她的兵权，甚至都没把她押进天牢，只是装模作样地对大臣们说了一句“大将军之事寡人自有定断”，然后就把江南禁足在了将军府。

表面上看起来虽然是禁足受罪，其实不过是为了堵一堵朝臣们的嘴，毕竟江南犯了所谓的欺君之罪，再纵容的话就实在说不过去了——尽管楼之画早就看穿了她的女儿身。

于是，江南心安理得地当着被禁足的囚犯，每天在将军府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吃得是皇上暗里赐的山珍海味，喝的是皇上偷偷赏的八宝燕窝，说起来，养胎的日子倒也还算快活。

她过得悠哉，外界却早已因为她闹翻了天。

朝堂大臣们一边忙着查奸夫，一边忙着勾搭继江南倒台之后极有可能接任大将军职位的功勋武将。市井百姓们一边忙着猜测奸夫的身份，一边忙着杜撰各种“将军有喜”的戏台剧本，一时间，出现了各类以江南为主角的小说、春宫图，其内容妙趣横生，风靡一时。

于是江南很自然地，从少女们的梦中情人蜕变成了广大群众的心中偶像。

江南虽被禁足，但将军府的下人们却可以自由出入——所以江南对外界八卦的掌握程度并不亚于外人。

这日，将军府里。

一白衣男子边信手抚琴边随口感叹，“徒儿，你红了。”

届时江南正啃完盘子里的最后一个猪蹄，闻言抹抹嘴，回答：“不，我一直都很红，现在是紫了。”

玉墨摇头，琴音乍收，懒洋洋地规劝：“身为将军，你太傲慢了，应该适当地谦虚一点，纯善一点。”

江南闭目养神：“世道这么乱，装纯给谁看。”

“……”玉墨脸色微僵，无言。

江南静静坐在庭院下，神色间早已不见了方才的玩笑，复睁开眼，远远地望着那扇门。

她是在等一个人。

等那个把她禁足的人。

等那个被世人冤枉成“奸夫”的人。

【叁】

要说起往事，得追溯到七八年前了。

七八年前，江南还未出仕，只是一个跟着师父隐居在山林中的江湖丫头。

江南的童年很苦逼——她没爹没娘，被玉墨师父收养，玉墨很全能，不仅授她绝世武功、战场兵法，还有教会她煮酒烹茶、琴棋书画。

为了学习，她每天起得比公鸡早，睡得比猫头鹰晚，苦逼了许多年之后，总算没辜负师父的信任，武艺和诗书都已经小有所成。

她被师父寄了厚望，日后是要下山成就一番事业的。

玉墨素颜如画，喜穿白衣，不染纤尘，隐世自居，酌酒弄墨——他本是赫赫有名的英雄人物，只因不愿再理会世俗之事，这才归隐深山。

江南自小就崇拜他，言行举止都爱模仿这位师父，所以久而久之，她便习惯了以男装示人。

后来她遇见了楼之画。

当日春光正好，她褪去衣衫，好不惬意地泡在山泉溪下洗澡。

要说这深山老林里本来一年到头也见不到个外人，只有她和玉墨师父，而她师父自然不会在她泡泉的时候来充当色狼，所以当她泡澡泡得正欢快的时候，听到身后响起了脚步声，就不得不被吓了一大跳。

——回忆起来有点荒唐。

她未着寸缕浸在泉水中，忽然一大群人马行至泉边，他们个个都是高大魁梧的男子，穿着脏兮兮的战袍铠甲，不管不顾地趴在岸边或是洗脸或是喝水。

也不知道是谁指着她的方向“咦”了一声，刹那间，那群士兵就都朝她望去。

她当时几乎是咬牙切齿，恨不得变成水鬼，白眼一翻死过去算了。

可也许她苦逼的事儿经历得太多了，身体和心灵渐渐没那么脆弱了，所以这一刻她连晕都没晕过去……就这样，玉肌坦露着，披头散发着，被一大群士兵围观了。

天下最囧的境况也不过如此吧……

衣服在远处的岸上，她泡在泉水里进退两难，就在这时——那个骑着战马的少年用清冷的目光淡淡望了她一眼，然后命令所有的士兵皆背过身去，闭上眼睛，不得看她。

最后他把衣服递到她附近的岸边，也调转马头，闭上了眼。

他说：“姑娘穿好衣裳吧，我等闭目不看。”

江南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赶紧穿上衣衫，而后细细打量那战马上安坐的少年。

他眉眼温柔，嘴角噙笑，身披铠甲，腰挂宝剑。

只需一眼，她就牢牢记住了他不羁的脸。

那时楼之画约莫十六七岁，还并未登基，只是一个初涉战场的太子，领兵打了胜仗，正在回京的路上，由于大批军队走官道的话太过扰民，所以他才特意选了这条僻静的山路。

行路一半，正是全军休憩的时刻，这才撞上了她。

得知他是太子之后，她也并不惧他。

江南对那些一身脏兮兮的将士们没半点好感，只当他们是偷窥她洗澡的色狼，听闻他们打了胜仗，也很不屑：“打胜仗有什么了不起，我师父的武功比你们都厉害，别说我师父了，你们恐怕连我都打不过。”

后来有几个将士还亲自领教了一番她的功夫，他们本想讨回个颜面，不想还真成了她的手下败将，让她更洋洋得意了。

一边得意着，她还一边去偷看楼之画的反应。

可那少年根本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她为此大受打击——最后终于忍不住走上前，色眯眯贱兮兮地去问人家：“诶，太子殿下，你觉得我武艺怎么样啊？”

当时楼之画只随口答了一句：“真正的武艺是为保家卫国才存在的，我军中有些将士或许技不如人，却为保天下百姓的安乐在疆场杀敌无数，若世人都隐居在山林中独享一己之乐，那么武功再高又有何用，早晚国破家亡。”

那一年是个起点，与楼之画的遇见，改变了江南的一生。

她被人蔑视了，所以她要向那个人证明，她有多强大。

【肆】

后来楼之画登基，做了皇帝。

他需要一个能够为他打理天下的人。

世人都道英雄出少年，就如同江南十五岁时，便女扮男装一举夺得当朝文武双冠，得以面圣之后，楼之画显然一眼就认出了她，却并未拆穿她，反而装作不识，甚至包庇了她的“欺君大罪”。

那时她就喜滋滋地想，也许楼之画对她还是有那么点意思的。

之后边疆战乱危急，竟无人敢率兵前往边疆迎敌，只有江南勇于请缨，当着满朝文武立下军令状，道自己这一战，如若不胜，便以人头谢罪。

那是她的第一战，也是第一胜。

连楼之画都几番感叹过江南的布局机深……那时，边疆战乱，朝臣无谋，对江南来说简直就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她手握三万兵马星夜驰援边疆，解救边疆战士于水火之中，又与众将一同抗敌，苦难与共，最后靠着她的兵法谋略以少胜多，大快人心。

短短几个月的时间，江南就树立起了自己在军中的威望。

她对众将有救命之恩，她与士兵歃血同饮。

后来，她手握重兵，短短数年，为国平定了大江南北，从此再无外患。

而她的玉墨师父，自然就跟着江南住进了将军府，在外人看来，他不过一介只懂得吃喝的闲人，实则却是江南最信任的帐中军师。

岁月如梭。

那之后，江南又见过了很多个不一样的楼之画——

有品书阅卷时，闲情慵懒的楼之画。

有众臣朝拜时，英俊威严的楼之画。

有危机四伏时，处事不惊的楼之画。

有冬雪四起时，忽然为她披上大氅，询问她府中是否添了炭火的楼之画。

也有春光正好时，趁着四下无人，忽然唤她一声江南，再向她戏谑一笑的楼之画。

其实昔年韶华，他与她不过惊鸿一瞥，本该是彼此的路人过客，只可惜他是个英雄，足以让万千少女动心的英雄。

所以再后来，为了嫁给这个英雄，为了能够与他相配，她把自己也变成了英雄。

应该怪她太傻太天真，努力了半天竟然没有弄懂，英雄爱的是美人，从来都不是另一个英雄。

也许她原本也算个美人的……

只是她来晚了。

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楼之画年少时曾与前朝的锦文公主有过白头之约，而锦文公主已经死了，所以他便发誓终生不再册立皇后。

啧啧，他还真是任性啊。

市井中还有传言，那位锦文公主，其实是在楼氏一族叛乱篡位时，被楼之画的老爹杀死的。

所以追根究底，也不怪楼之画这许多年来一直自责愧疚，对一个死人念念不忘。

对了。

怀孕那事儿其实也算是江南一手策划的。

当时也没成想竟然会怀孕。

楼之画请她进宫喝酒时，她偷偷地在他的酒里下了药，本来只是想着趁他醉酒时亲他一口，摸他一把，倒不必自我献身，只要能色诱他一场，让他日后能一直牵挂着她也就好了。

令人纠结的是药劲儿太猛了，结果两个人把酒喝着喝着就喝到他寝宫龙床上去了。

这可是杀头的大罪——她一不小心把皇帝陛下给睡了。

当然更纠结的是楼之画居然没有怪罪她……

不过最纠结的还是她一不小心晕倒在朝堂上，结果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被御医诊断出怀了孩子……

一次就中，她不知是喜是忧，总之对此很无语。

世人都或骂或笑或感叹着她和那个不知名的奸夫，只有江南知道，其实这个奸夫比谁都无辜……

【伍】

楼之画右手托腮，目光悠远，朝窗外探去，眼里望着满园春色，心里想着那个女人，想着想着嘴角就微微翘了起来，连手中奏折掉落在地上也不自知。

将军府里安排了他的眼线。

这两日楼之画看折子看累了的时候，便唤来下人，听着他们一一回禀“将军今日又做了些什么事，吃了些什么食，看了哪些书，午睡睡了多久”芸芸，不过是一些琐碎，他却总听得津津有味。

江南。

她比御医亲手熬的醒神汤还要管用得多。

这两天朝事终于不那么忙了，楼之画好不容易得了空暇，看着窗外那一片旖旎春色，忽然很想见她，便不由自主地朝殿外走去。

楼之画斥退了随从，也没乘坐撵，换了一身公子服，悠悠出了宫，去了将军府。

入府之后，他远远地见到江南懒懒地坐在藤椅上，正津津有味地啃着猪蹄。

“真不容易啊陛下。”江南见是他来了，放下猪蹄，轻轻挑眉，嘴角翘起，“你终于腾出时间来笑话我了？”

楼之画斜了她一眼，盯着她的小腹，“江南，这些年来，你可真是心机深沉。”

江南笑笑，不置可否。

没错，她的确是十分卑鄙无耻下流外加放肆大胆无礼——全天下恐怕只有她敢这样死不要脸地追求他，为他女扮男装金戈铁马，甚至不顾廉耻地偷偷给他下媚药，最后很苦逼，居然阴错阳差地怀上他的孩子。

没办法，谁叫他是当今皇上？谁叫她出身江湖草莽？

她只是他的宠臣，而他却是她多年爱慕的人。

“你怀孕之后可有什么想法？”楼之画旁敲侧击。

“想法？”江南摸摸下巴，仔细思索了一番，而后举起自己啃到一半的猪蹄，十分认真地回答：“我怀孕被软禁之后，最大的感想就是——过着猪八戒的生活，却想拥有猴哥的身材。”

楼之画嘴角微微一抽。

江南见状很诚恳地指着自己的肚子加了一句，“我说的都是真的……所以，等生下孩子之后，我最伟大的计划是减肥。”

楼之画仔仔细细打量她一番，她虽玩笑着说自己要减肥，其实身材很是消瘦，见此，他不由又想起下人曾经回禀过他，她最近食欲似乎不大好。

“那么，”楼之画一副对她无可奈何的样子，“大将军不仅领兵有方，为国平乱，还费尽心思帮寡人怀上了龙嗣，你说吧，你到底想要什么呢？”

江南抬起脸，目光盈盈看着他，“我要是想当你的皇后呢？”

楼之画的神色格外清冷了一瞬。

再后来，他用那双深邃的眸子定定地望了她好半晌，终于浅浅一笑，揉着她的发，温柔地说了一声：“好。”

江南错愕地看着他：“楼……”话刚出口又赶紧止住，改口道：“陛下你不是……终生不立皇后的么？”

楼之画的目光云淡风轻，明明是在看着江南，却又仿佛看的是另一个人的灵魂。

许久，他又笑了，语气却是从未有过的哀伤：“嗯，对外人是那么说的……其实，一生不立皇后不过是个借口，因为那个位置，一直是为你而留。”

江南的心思一震，不可置信地昂首望向他，身体僵硬呆立在原地，直到楼之画已经若无其事地走了，她也没能再回应他半句话。

【陆】

于是在那之后没过多久，一个惊人内幕就又爆了出来。

并且是由文武百官众臣最敬爱且最深信不疑的皇帝陛下……亲口爆出来的。

“江南怀有龙嗣，朕准备册立江南为皇后，朕知道你们当中定有人会反对，但朕此刻也想表明一下态度，反对无效，太常寺少卿立即去择黄道吉日。”

大殿上鸦雀无声：“……”

半晌的宁静过后，太常寺少卿终于回过神来，赶紧跪倒在地，应了一声：“臣遵旨！”

宫中八卦传到市井就变成了暧昧动人的传奇小说，百姓间皆在传送着当朝女将军与皇上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爱情纠葛，而故事的结局则是两个有情人终于修成了正果。

江南也让下人买了一本目前销量最热的，名为《将军有喜》的春宫图册，册中不仅手绘画面惟妙惟肖，令人看起来面红耳赤，且故事情节千回百转，期间不时令人捧腹大笑或者哀恸流泪，好在最后女将军与皇帝终究冲破一切阻碍走到了一起，结局的画面则是二人相拥热吻诉衷肠，一片春色旖旎在龙床。

怪不得这么畅销，实在是因为这春宫图册故事太生动了，连现实里的主人公自己读起来都忍不住感动三分。

“民风真是开放啊。”江南感叹，“连皇帝都敢画。”

玉墨很淡定地瞥了一眼画中内容，又懒懒收回目光：“楼之画这个皇帝治国很有韬略……其实世人正是因为敬他，爱他，才敢这样描绘他，不惧怕他。”

有道理啊，江南点点头，嘴角却浮起一丝自嘲的笑。

只是，如果天下人若知道，这些故事都是假的，又会怎么想呢？

如果八年前那场美好的深山初遇是假的，而是她和师父打探到他的军队即将入山，所以她便故意赤身在泉水里引他相救，只为了接近他呢？

如果她费尽心血考上文武双魁来朝堂面圣是假的，只是为了引他注意呢？

如果她数年间的披星戴月驰骋沙场是假的，只是为了掌握军权呢？

如果她那一夜龙榻承欢时的耳鬓厮磨是假的，只是为了偷取他贴身的另一半调军虎符以仿造模型试图日后以假乱真来起兵呢？

如果连“江南”这个名字都是假的，只是一个掩人耳目，复仇的工具而已呢？

江南缓缓合上那幅图册，深吸一口气，望着远天白云，悠悠一笑，对玉墨道：“这个画师好技艺，只是可惜，他把我画得太美了，其实我远远没有那样美。”

玉墨嘴角微挑：“自恋也要有个限度。”

江南却没理会他，继续自顾自喃喃叹着，“还有啊，他把皇上画丑了。”

“不会啊。”玉墨摇头：“在我看来，画师已将他绘得足够完美。”

“是么？”江南摇摇头，“可我怎么觉得，楼之画本人要远比这画中所绘得要好看许多呢？”

玉墨托腮，意味深长地看着她：“那是因为你眼里有他，心里有他，所以你才觉得，他比谁都美，又岂是那些凡夫俗子能画得来的？是不是？”

江南蓦然一愣，似乎连心脏都跳漏了一拍。

原本只是隐藏在大雾阴霾之中可有可无的答案，却被玉墨一不小心道破了洞天。

她求名医为她改变了昔年的面貌，可名医巧手，虽能重塑容貌，却无法给她重塑一颗心。

无论是昔年锦文的心，还是如今江南的心，里面装的，全部都是楼之画。

让她爱煞了的楼之画。

让她恨煞了的楼之画。

【柒】

夜半时分，一袭白衣悄无声息地推开她的闺门。

江南不紧不慢地燃起灯烛，对来人唤了一句：“玉墨师父。”

那白衣男子径自坐在楠木椅上，递给她一包药粉，声音温润，说出的话却无情：“锦文，明日你的册封仪式过后，你将这药粉喂他服下，届时……大事可成。”

“师父，虞国的旧部将士联络得如何了？”

“尽在掌握。”

“师父，你说这许多年来，我演技可好？”

玉墨看着她眼角的泪光，眉头微蹙：“你这眼泪，是为他而流？”

“也许我……并没那么恨他吧。”她垂下眼看着自己还并不怎么明显的小腹，“我们以为一切计划都很完美，其实却还是发生了意外。”

玉墨皱起好看的眉：“你之前对我说过，你死都不会生下这个孩子。”

“是啊。”她自嘲，“我在战场已经杀了那么多人，又何必在乎再多杀一个楼之画，再多杀一个孩子。”

“公主。”玉墨抱怀轻叹，“你忘了十七年前那场战乱了么？你忘了你是怎么踩着你父皇和母后的尸体逃出来的么？还是说，你忘了你当年求我收你为徒时，因我不肯收你，你便咬破手指立下的血誓？”

——我锦文一生将以诛杀楼氏家族为唯一目标，誓报国仇家恨，至死方休。

那是她曾经的誓言。

她从不曾忘。

遥想十七年前，楼之画也不过小小少年，只因他爹起兵谋反，他固然不愿，却也无力回天。

他和她，本来就都是无辜的。

只是世事无奈。

她活着的目的，不过就是灭了他的国。

【捌】

到了册封仪式当日，整个皇宫都变得喜庆而肃穆，红绸遍布，文武同庆。

江南凤冠霞帔，终于光明正大地坐在了楼之画的身边。

他掌心还是那样熟悉的温暖，一如青梅竹马的十七年前。

纷繁的礼仪过后，楼之画屏退旁人，单单只与她携手进了御花园。

坐在园中小亭下，她与他一并抬眼望着夏日繁花。

“若是当日，朕不答应立你为后，你又要如何呢？”楼之画眯起眼睫，温柔地问她。

她歪头，莞尔一笑，仿佛世间一些纷扰都入不进她的眼：“那我就不做皇后了……索性做个囚犯吧，一辈子都被你囚禁在那座将军府，好吃好喝地供养着，似乎也不错。”

楼之画闻言，目光停留在她的笑容上，疏忽一驻。

再抬眸时，他脸色苍白，神色疲惫，好似筋疲力尽了一样。

楼之画舒展开柔软和煦的眉眼：“江南，你可知道，我早已爱上你……后宫三千加起来，都不如一个你。”

江南不作声，只是朝着他笑。

他却又喃喃轻叹：“以往那些年，不是我不愿娶你，而是我害怕，你不愿意嫁给我。”

她定定地看着楼之画嘴角不断涌出的鲜血，心头一紧。

而楼之画却仍旧若无其事地抚摸着她的脸，像是在抚摸着爱不释手的稀世珍宝一般，恋恋不舍：“锦文，你是锦文吧……是你回来了吧？其实我早在你的府中安了眼线……我多希望……你对我说的那些情话都是真的。可是……你还是恨我的吧，恨不得我死，对不对。”

江南的喉咙似被什么卡住，竟一个字也道不出。

“我用性命一赌，赌你不会忍心杀我，没想到，却还是输……你终究还是悄无声息地下了毒，让我防不胜防。”

江南垂眸看着方才他饮过酒的杯盏，紧紧咬着下唇，齿痕清晰。

楼之画苦笑，一边笑一边咯血不止，最后终于全无力气，软软地倒在了她的怀里，“我知道，我的皇宫，配不上你……锦文，欠你的江山，我还给你了。”

说罢，楼之画凄凉闭上了眼睛。

看着怀里那人笑着阖起双眼，江南忽然就像个孩子般茫然无措，哭红了眼睛。

其实她曾经放弃过复仇计划，就在她辞去兵权，准备卸甲的那一天。

只叹世事太多变。

她虽想放弃，那些追随她的虞国旧部却让她不得不在这条不归路上走下去。

她曾经很庆幸，庆幸自己能够在十七年前那场战乱中活了下来，可是后来，她却又开始后悔——后悔没有在那场战乱中死去。

【拾】

寂静的宫苑风声依然。

江南抬头看看，原来这皇宫中的风景还一如从前——

微风吹得正好，荷花开得正好。

事隔经年，她终于肯对自己承认，她爱着怀里安睡的那个人，那张脸。

那个人有着全天下最美的眉眼，对她说过全世间最美的情话，临死之前还想偿还她一座最美的江山。

今夜会起战火。

玉墨会带领虞国旧部势力进军京都。

一场改朝换代又将袭来。

——但她已经不在意了。

江南拉着楼之画的手，执起楼之画饮过毒酒的杯盏，放到自己唇边，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

“楼之画，这个年代，你我既不得并存与世，那我们便一起黄泉碧落吧。”

其实，这才是她多年筹谋的算盘——她从不想要什么江山，只是不得不报仇罢了。

她抱着他，缓缓闭上眼。

仇既报了，她也该带着孩子，陪他一起走了。

今日之后，江山沉浮，天下谁主，那又是另一个与她无关的故事了。

血染红了唇：

“阿画，欠你的命，我也还给你了。”

署国是十七年夏——

一个温暖的午后，锦文公主与她的爱人死在了一起。

他们死的时候，安安静静，无一人觉察。

小太监依旧偷吃着御膳房可口的酒菜，小宫女依旧在阳光下悄悄打着哈欠，而市井百姓还在继续将《将军有喜》的故事口耳相传。

只是世人不知道，《将军有喜》其实从来都不是一个喜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