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韩朝亲戚
2013-04-29张雄
张雄
夜色中的拜访
在2008年之前的每个冬天,对岸的阿姨都会悄悄趁夜色从冻结的鸭绿江江面上跑过来。这不仅需要勇气,更重要的是打点好巡逻的朝鲜哨兵。
这是一条每天都在变化的国境线。根据中朝协议,两国边界的宽度以鸭绿江水面宽度为准,只要在河中不上岸便不算越境。文正涵有时游向对岸,试图体验一下非法越境的刺激。对岸大盖帽、土黄色军装的朝鲜哨兵便冲他做出阻止的手势,“回去,回去,不要过来。”如果他继续前进,上岸,哨兵或许会掏枪,但他知道这只是吓唬。对岸的山头看起来光秃秃的,那边的人面黄肌瘦,长辈们也不大谈论那里,因为“没什么值得我们学习的地方”。
文正涵的家族是朝鲜半岛的移民后裔。自19世纪中期往后的一百年间,因战争、饥荒及其他原因,来到中国东北。
文正涵并不确切了解阿姨在朝鲜的生计。他只知道她有两个孩子,儿子参军入伍,女儿在艺术团唱歌。她的家境应该还算不错。阿姨与文正涵的母亲都生在1960年代,跟母亲比起来她显得黑一些,脸色不是很好,聊天时常说起自己生病。
在半个多世纪里,两家的来往从没有中断过。过去,文正涵的姥姥和母亲都去过朝鲜走亲戚。只是从1990年代以后,两边的往来慢慢变成了单边。阿姨一般会在文正涵家里呆两三天,留下她带过来的海产品,带走一些人民币和旧衣服——中国货在那边很抢手。
但从2008年的冬天开始,朝鲜阿姨没有像过去一样,背着风干的明太鱼出现在他们家。一年后她还是没来。文正涵的母亲找到跟阿姨相熟的朝鲜生意人打听,他们的生意一般在夜间的冰面上进行,是衣服与食物的交换。生意人的反馈是,很久没见她出现在夜市上。
家人从此不再谈论这件事,默认她已不在人世。每到冬天,文正涵还会想起这位阿姨,他总觉得有些不得劲。至于旧衣服,母亲会把好的拣出来送朋友,多数都扔掉了。
这事跟我没关系
在吉林长白县街头,文正涵常遇到从对岸跑过来的难民。每次,他都会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但若遇上朴孚赟,恐怕就没那么幸运了。
朴孚赟生于1978年,吉林图们人。他父亲的家族来自韩国,母亲则是朝鲜人。在图们,很多朝鲜族家庭在朝韩两边都有亲戚。“比如三兄弟,因为饥荒,一个跑到中国,一个逃到朝鲜,还有一个留在韩国。这样的情况很常见。”而朴孚赟的爷爷则在苏军入关时,两手空空来到图们。
朴孚赟上大学那会,在一个傍晚跟几个朋友在图们江边光着膀子吃串串喝啤酒。突然跑来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向他们求救,孩子身后跟着几个大一些的孩子。很明显,这是从对岸逃过来的小饥民,有人正在抓他。
他们没有拔刀相助,而是继续喝酒,那个孩子被带走。在座的所有人都知道他将被遣返,等待他的将是监禁,或者劳改,但没人愿意救他。
“不是说惹不惹麻烦,”朴孚赟说,“这事就是跟我没关系。我今天能帮你一次,那以后呢?再说了,我何必把自己掺和进去?”他这样的想法,或许跟他在高中时,与朝鲜亲戚的不期而遇有关吧。
那天上完晚自习,他又去游戏厅玩了会儿游戏,到家已经10点了。推开房门,屋里坐着3个陌生人,母亲告诉他,那三兄弟是她在朝鲜的表外甥,得叫他们哥哥。
“哥哥”们穿着1980年代中国风行的“三道杠”运动服,木然坐在桌子前。他们跟朴孚赟年纪相仿,身高却比朴矮一个头,只有1米6到1米65;他们的脸看起来黑且皱,“农村老人的那种黑”,没有水分滋润的光泽。
包子端上桌,朴孚赟有意无意地打量他们,“每人至少吃掉8到10个。”这让胖子朴孚赟感到惊异,他的饭量已经够大,“撑死我能吃到4个。”
“哥哥”们未曾注意或者并没在意隔壁屋里的异样眼神,他们被中国亲戚家那些他们从未见过的新鲜玩意吸引:羽绒服,旅游鞋,休闲皮鞋……朴孚赟懂得这种眼神的含义:他们看中的还真不少。
他对他们充满了鄙夷。母亲却对他说,1990年代以前,家里借过人家的光,现在要还这份情。但他无法对这些深夜闯进家门的不速之客有更多的好感。
与对岸的联系越来越弱
65岁的李永健无论在年龄还是阅历都比年轻人更能理解三国朝鲜族人关系的变化。
他家在对岸没有近亲,但有个关系不错的邻居。1950~1960年代,中国东北大量朝鲜族边民非法越境涌入朝鲜。李永健的邻居就是在这时搬到对岸的。
1974年,26岁的李永健拎着猪肉白酒去探望他的朝鲜邻居。他并没有感觉这里比图们强,因为他的礼物“让他们高兴坏了”。李永健呆了半个月,每天爬山,“没地方可逛”,整个社区里全是采煤的坑道。
他知道老邻居有苦难言,平日里朝鲜人被鼓励相互监督和揭发,一个外国人的到来必然会引来更多的关注。“电线杆子是眼睛,树木是眼睛,窗户也是眼睛,都是眼睛。”他觉得监视无处不在,街上衣衫褴褛的乞丐说不定也是内务部的,他想。
李永健在一个市直机关单位当司机,直至退休。他享受了体制给予的便利,未曾有过饥饿或失业的威胁。如今他儿孙满堂,日子过得悠然自得。邻居家的二儿子金某是李永健的发小,在他们去朝鲜之前,金某是图们电业局的一名技术不错的电工。
可以想见,在1987年春天,金某回图们时内心的感慨。他与李永健原本同是体制中人,但当他们一同在延吉市内一家餐馆里坐下来,才知道了彼此的差距。那次是李永健和同事们来延吉办事,顺便捎上金某。服务员端上来12个菜,金某傻眼了。李永健跟他说,你别使劲吃,夹一点尝尝,看哪个菜对你口味再慢慢吃。回去路上,金某说,过生日都没吃得这么好过。
李永健知道他们来一趟不容易。申请探亲需要严格的审查,几年下来才能批准一次。所以,他偶尔给他们两三百元带回去,这也差不多是他当时一个月的工资了。其他有些有血缘关系的过来,各家兄弟每人拿出一千,“他们回去就发了。”
根据路透社2010年的报道,普通朝鲜居民的日均收入约为一美元。这意味着如果一个朝鲜人从中国亲戚这里拿到一万两千元人民币的话,就相当于他工作五年多的收入总和。不过金某在1995年之后就没有了音信。两边各自都搬了家,李永健听说金某夫妇“病死了”,他没打算去寻找故友。从他爷爷那辈结下的两家交情,50年之后终究尘归尘,土归土。
中韩朝鲜族已经长成两种人
从1990年代开始,中国东北的朝鲜族涌入韩国务工。当时他们在韩国的月工资相当于1万元人民币,而同期普通中国人的月收入只有几百元。
很多人辞去公职加入务工潮。李永健也在二姑来访后的第二年凭邀请函顺利赴韩。但他没有辞职,领导爽快地批准了他一个无限期的探亲假,“放心去吧,什么时候回来都行。”
他很早就知道韩国比国内强,但在汉城的菜市场里,和尚开着轿车买菜的画面还是让他感到震撼。
他和妻子在那里呆了3个月,在工地和饭馆里打了几份工。在国内,只要不开车,他就是每天坐办公室里看报喝茶的科员。但他不嫌弃那些脏活累活,因为年轻时当过铁道兵,“什么样的苦都吃过。”3个月下来,夫妻俩挣了不少,算下来合人民币5万元。如果他们是韩国人的话,这个数也许会是8万,或者更多。
这只是个数字问题,真正让他感到难堪的是那些藏在每张礼貌周全面孔下的歧视。只要李永健一张嘴,就能感受到对方读懂这种口音后眼神的细微变化。甚至在表哥家里,他也是这样被漫不经心地介绍给来访的客人:“他啊,中国来的。”李永健倒是能容忍这种傲慢,“反正我是来挣钱的。”他想。
在回国的船上,李永健对老伴说,以后再也不来这个国家,“咱们国家多好,朋友之间来个电话,一起打球出出汗,几个老哥们一块喝点酒,高高兴兴的。”但18年后他违背了自己的诺言,退休在家的他难以忍受日复一日的清闲,再次去韩国打工。只是这回他觉得韩国人对他要客气很多,他说这是因为中国经济发达了。他对工友们说:“你们韩国人干了这么大岁数,还没有自己的房子;你看看我在中国,我自己有房子,我给儿子买了房子,给姑娘也买了房子,我还有自己的车库。”
工友们都羡慕他,工友好奇一个县级市的机关职工,是如何靠工资买来3套房子的。
“靠副业啊,挣钱得多动脑筋!”李永健说。他的“副业”有很多:跑出租,搞货运。1990年代,他把生活用品拉到图们江对岸,那边的火车再把这些运到朝鲜各地,生意做得“可红火了”。
挣完回来花,花完再出去
“你不觉得这很虚幻、很不正常吗?”在图们一家咖啡馆,朴孚赟反问。你无法想象,在这样一个县级市里有如此多的咖啡馆和茶座。源源不断从韩国流回的外汇撑起了延边的繁荣。这里有如此多的麻将厅、饭店,以及穿梭于如老妪蓬乱头顶的龙爪槐街道上的小轿车,“都是出国这帮人带回来的。”他们并不积累财富,“挣完回来花,花完再出去”,朴孚赟很难认同这样的生活。他的担忧是,如果有一天韩国的经济萧条下去,那“他们还怎么造”?
持此类想法的人不在少数,包括一些在韩务工者。不过无论如何,今朝有酒今朝醉,光鲜亮丽的延吉借了韩国亲戚们的光。他们不喜欢韩国,但他们喜欢韩国给他们的金钱。“就是个摇钱树。”他说。就算那是个不太舒适的环境,他们也“宁愿在韩国当孙子,也不愿在国内当儿子”。
“想想我们是怎么对朝鲜人的,韩国人就是怎么对我们的,说句不好听的,像看乞丐一样。”朴孚赟的点评有些刻薄,却很现实,其间又充斥着无奈。
(文中受访人皆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