辉煌人生

崔志芸

三十多年前，老高还是小高。

小高结婚了，新娘子是小李。小高不想当一辈子农民，他倾尽所有买了一部大半新的“海鸥”牌照相机，想走一条艺术改变人生的路。

那个时候，相机还是稀罕物，照个相合个影是比较高端和时髦的行为，一般人舍不得，但有一群人舍不得也得照，那就是即将毕业的学生们。

小高就是抓住了这个卖点，相信自己能以此维持生计。于是他带着新婚妻子小李，四海为家，豪情万丈地开始了他职业摄影师的生涯。

小高来到临县的登高镇，镇上有一所高中，时年毕业生有三百多号人。

小高来到登高中学，把照相的家伙拿出来，学生们就欢天喜地地围在他身边。小高将一块红布挂在墙壁上，为正襟危坐的学生们拍摄标准照；又跟着学生到学校的几处景点，拍摄生活照。学生们个个表情严肃地喊着茄子，小高派头很足地摁着快门。

一天的时间很快过去了，就在小高准备打道回府的时候，一个帅气的男生偷偷摸摸地找到他，说要拍摄个生活照。小高取出相机就要开拍，男生观察了一下周围，小声地说：“到学校外的那个小树林里吧。你先去，我马上就到。”

小高有些疑惑，有必要这么神秘吗？但还是按照那个男生的要求走到校外的小树林等他。

不一会儿，男生来了，随即，一个女生也“闪”了过来。那女生太漂亮了，晃得小高眼前一亮。小高明白了，原来是一对早恋的学生拍合影照！

从两人小声的对话里，小高知道，男生叫阿强，女生叫阿梅。阿强和阿梅扭捏一下后，站在一起，小高看着镜头中的两人，不禁感叹：真是一对金童玉女啊！

阿梅忽然勇敢地将头歪在阿强的肩膀上，阿强果断地用手搂着阿梅的腰肢，两人甜蜜地笑着，搞得小高这个过来人面红耳赤的。

“茄——子——”小高引导阿强和阿梅拉开嘴角，摁下快门。

拍完“结婚照”后，阿强当着阿梅的面要把两人照相的钱都付了，小高说：“等照片洗出来后，给你们送去，到那时交钱不迟。”阿强执意要立刻付。小高明白这个帅小伙的心思：担心在同学们面前暴露和阿梅的关系，便收下了阿强的钱。

第二天一早，小高跑到县城里洗好照片，兴高采烈地回到旅社。小高和媳妇小李算了一笔账，刨去成本，能赚五百块钱——搞艺术确实比搞农业来钱啊！

但小高小李高兴得太早了。

小高的商业行为占了山头，抢了镇上大刘照相馆的生意。大刘是登高镇的一霸，二大爷又是镇长，登高中学这些年来毕业照的生意全部由大刘独家经营。大刘被抢了生意，自然恼火，和二大爷一起给学校施加压力，校方只好对学生放话：拍摄毕业照是有很高要求的，小高的摄影水平根本不过关，拿他的照片贴准考证毕业证，进不了考场拿不了证书。所有学生都必须到大刘照相馆重新照相，否则不予办理准考证和毕业证。

就这样，事业刚起步的小高就地卧倒。小高到学校送照片，还没进学校的大门，就被一帮人打得鼻青脸肿。而学生们也相信了学校的话：小高拍出来的照片质量不过关，不能用，他们自然不可能花钱来取不能用的照片的。倒是阿强惦记着“结婚照”，偷偷摸摸地来到小高住的旅社取照片，没想被大刘揍了个鼻青脸肿。这样一来，没有学生再敢来取照片了。

就这样，小高赔了家当、胶卷、工夫和热情，落下一沓沓别人的照片。大刘又到旅社找麻烦来了，小高和小李不得不含泪离开登高镇。

发财的梦破灭了，又欠了一屁股债。小李怒火中烧，把照片拢起来，擦着一根火柴要烧了它们。小高吹灭火焰，说：“都说照片是人的魂，把相片烧了，也太狠了，不能烧！再说了，有两个学生可是付了照片钱的。”

小李骂骂咧咧说小高是救了蛇的农夫，小高不敢反驳，偷偷把照片收起来，包裹好，藏在樟木箱的最底层。周围还藏了臭蛋，防腐防潮防虫子。

时光荏苒，三十多年过去了，小高变成了老高。这些年来，老高生活得很不如意，摄影师的梦早就破灭，他和老伴老李到城里讨生活，以捡垃圾维持生计。所谓的家就安在垃圾中间的一间铁皮房里。儿子小高也没混出名堂，靠卖力气和手艺赚钱，在市政府当管道维修工。

这段时间，老高越来越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他自知大去之日不远。老高回顾着自己即将结束的一辈子，顿感悲凉：自己这辈子过得太窝囊了，不如一片树叶一阵轻风。

悲凉之中，老高翻出了那些老照片，一张张翻看着。儿子小高无意中看到了，拿过几张翻着看，当他看到一张胖男生的照片时，不禁一愣，这个小胖墩的眉眼太像本市市长黄秋生了。

但小高并不敢完全确定，他没有声张，偷偷取出小胖墩的一张两寸免冠半身黑白照，来到市政府，想找机会把照片拿给黄市长看核实一下。可小高这样的人怎么能亲眼见到黄市长这样的大人物呢？

一天，小高鼓起勇气，拿着照片勇闯市长办公室，被市政府办公室女秘书小陈拦住了。小陈看了照片，问了些情况，基本上断定照片就是黄市长的。因为她是负责宣传的，有几次在配合媒体宣传黄市长的成长轨迹时，找不到年少时候的照片。黄市长说，他读书的时候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哪有闲钱拍照片！

小陈很激动，她明白这张照片的价值。可以这么说，黄市长什么都不缺，即便有缺的，也可以通过交易买到，可年少的遗憾是再多的钱再大的权都交易不到的。小陈又问了照片拍摄的时间地点，完全确定就是黄市长的照片。小陈说：“高师傅，是黄市长的照片，你刚才说还有黄市长的生活照？”

小高说是，小陈说：“我们到你家里去取照片吧。”

两人来到老高身边，小高说了情况后，小陈带走黄市长剩下的九张黑白照和一张彩色生活照，并丢下一千块钱。

小陈把照片递给黄市长，黄市长一看，眼泪就“哗哗”下来了，揽着小陈的腰肢，连声说着谢谢。小陈知道，日后就等着提拔吧。

第二天上午，老高的家里来了一个男人，自称周先生。周先生直奔主题，说：“高师傅，我知道你手头有一些老照片，我全买下了，你开个价吧。”

老高摇摇头，说：“老家有个说法，照片是人的魂，你不是照片上的人，我不能把人家的魂卖给你。”周先生甩出一万块钱，老高不给，甩出两万块钱，老高还是不给，一直甩到五万，老高还是不给。甩到十万，老高想再摇头时，一旁的老李哭泣起来：“姓高的，你这个窝囊废，你一辈子窝囊，害得一家人没有房子住，害得你儿子娶不上媳妇；现在人家大老板想帮咱，天上掉下来的好事，你不要，你想干什么？”

老高垂下头，默不作声。来人以为老高默许了，抱着照片要走。老高抬头断喝：“放下！”又哀求地看着老李，说：“老伴，我一辈子不做亏心事，临死前别为难我吧。不然我到那里去也不安生。”

老李哭了，挥挥手对男子说：“你走吧！”男子环视了室内几眼，不情愿地走了。

当天深夜，老高的铁皮房前来了两个蒙面人，一个蒙面人敲门，说是派出所查户口的。小高心惊胆战地打开门，两个蒙面人一拥而上，将小高扑倒、封口、绑起来，再往里面杀。没想到角落里杀出好几条汉子，是小高的同事，有拿手机拍照的，有拿铁棍扳手的。两个蒙面人傻了，几条汉子反将蒙面人扑倒，撕开蒙在脸上的面纱，其中一人是周先生。

这是怎么回事呢？原来，老高觉得周先生很奇怪，料定他不会善罢甘休，小高也是这么认为，就找了几个工友埋伏在家里，没想到果真如此。

铁证面前，周先生抵赖不了，供出了幕后黑手——黄市长的老婆罗梅。

罗梅为什么要入室行凶呢？因为老高手里的照片对她来说，是一颗定时炸弹。

罗梅就是当年和阿强拍“结婚照”的阿梅！

三十多年前，罗梅和阿强瞒着所有的人谈恋爱，高考结束后，罗梅和阿强名落孙山，同班同学黄秋生却考入北京的大学。而就在这时，黄秋生向校花罗梅表达了爱意。

阿梅傻了，她哪里知道一直埋头读书的黄秋生会喜欢她。黄秋生考上了重点大学，前程似锦，而阿强不过徒有一副好皮囊。这个世故而残忍的女子做出决定：和阿强分手，投入黄秋生的怀抱。

那天晚上，阿梅偷偷地把阿强约到一座小山顶上，向他摊牌。阿强不同意，两人撕扯起来，阿梅不知道自己是故意还是无意，将阿强推下山崖，阿强死了。

对于阿强蹊跷的死去，没有人知道内幕，大家只好认为：阿强经受不了高考落榜的打击，自杀了。

之后，阿梅投入黄秋生的怀抱，她没有看错人，黄秋生大学毕业后，一路坦途，直到今天。

黄秋生拿着自己的照片回家和阿梅说了这事情，还说老高的手头上有当年所有人的照片，建议阿梅取回来，阿梅听后差点吓死。如果自己和阿强的恋情大白于天下，暂不说人们自然会把阿强的神秘死亡和她联系起来，单说黄秋生就不会放过她。她知道黄秋生的为人，宁叫天下人负他，不让自己负天下人。

虽然罗梅一辈子没有生育，和黄秋生貌合神离，但官太太的生活太美了，她不能失去！

罗梅先是找周先生买下所有照片，未果，动了杀机，叫周先生入室行凶……

纵然罗梅悲剧再深厚，但铁证如山，她被拘留了，黄秋生也立刻和她断绝关系。但黄秋生低估了一个杀人犯的绝情，罗梅破罐子破摔，将黄秋生贪污受贿生活腐化的事情抖搂出来，黄秋生也倒了。

老高手里留着老照片的消息传出去后，当年的学子们陆续找到老高，拿回自己年少时的记录。这些人拿走照片时，都会留下一笔钱，有个做房地产的老板一下子就丢下十万。三百多人的照片，一共换得二十多万人民币。

老高终于要走了，他的手头上只剩下那两张结婚照。老高看着照片，默默地想：这辈子没有白来这世界一遭，他给老婆和儿子留下一笔钱，抓到一个心如毒蝎的女人，还扳倒了一个大贪官。

辉煌人生啊！非著名摄影家老高心头涌上如此壮美的词汇。

老高停止了呼吸，他的手里拿着那张“结婚照”，阿梅甜甜地靠在阿强强壮的肩膀上，阿强勇敢地搂着阿梅柔软的腰肢……

（编辑/杨世忠插图/安玉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