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画中的流泪体验
2013-04-29李一帅
李一帅
各种各样的艺术形式都可以带给人们感动,某些艺术形式带给人感动比较直接,某些则不然。在约翰·凯里的《艺术有什么用》中,提到了诗歌这种艺术形式是这样触动人心的:“它通过唤起人们内心深处的听觉记忆,来使人们相信自己的直觉、同情和脆弱的部分,并给予它们以防范周围的邪恶和不道德的内在力量。”最终带给人们感动。而音乐这种形式,在科学家看来,人在听音乐时大脑会分泌内啡肽,内啡肽分泌的含量越高,人越是愉悦、兴奋,所以不乏听着音乐就泪流满面的人。那么,绘画又是如何让人感动的呢?詹姆斯·埃尔金斯的一部著作《绘画与眼泪》就探讨了这个过去很少为人关注过的问题。
詹姆斯·埃尔金斯生于1955年,是美国芝加哥艺术学院美术史论与批评系主任,爱尔兰科克大学学院美术史系主任。他在美国纽约州的伊萨卡长大,直到他读完本科学位,开始搭便车游历阿拉斯加、墨西哥、危地马拉、加勒比地区和哥伦比亚,之后到芝加哥大学读完艺术专业硕士和艺术史专业博士,毕业后,在芝加哥艺术学院任教。
他的写作领域十分广泛,除艺术史和艺术图像理论还旁涉自然和科学。一些著作专门致力于写美术方面:《何为绘画》《我们的图像为什么会令人迷惑不解?》;一些涉及艺术教育:《艺术是教不出来的》《视觉品味——如何用你的眼睛》;一些涉及科学和考古学:《图像之域》;还有一些涉及自然历史:《表现的终结中的六个故事》。其中,他的《视觉品味——如何用你的眼睛》《视觉研究:一种怀疑性的导论》《艺术是教不出来的》《绘画与眼泪》已经译成中文出版。他的妻子玛格丽特同样是艺术史专家,对德拉克洛瓦和毕加索颇有研究。
在《绘画与眼泪》一书中,詹姆斯·埃尔金斯选择了独特的视角去看绘画与眼泪的关系,这让人不禁怀疑:感性的感觉怎样来量化?的确,探讨绘画和眼泪的关系是十分困难的。他抛开了艺术史、艺术理论或艺术批评的方法,书写观画者的情感体验——哭泣。埃尔金斯写道:“这不是一本教我们如何流泪的手册,没有任何方式能引导你产生强烈的感受,更别说哭。”这本书不能指导我们如何观画,但却能通过观画的结果寻求其原因,原因的多样性、复杂性让我们开启了对绘画的多种思考方式。
在我看来,詹姆斯·埃尔金斯特别的地方在于从事艺术批评的人实际更注重于艺术家本身的艺术经验,因为艺术家的情感不同程度地包含着主客观本质化的倾向,艺术理论家认为艺术家创作的体验就是艺术意义的核心,但《绘画与眼泪》这本书刚好换了一个角度,它更重视观赏者的审美经验,观画哭泣是一种艺术心理活动的体现,不同的人对不同的作品观感不同,这就形成了奇特的审美之旅。《绘画与眼泪》不是一部严格意义上的理论类书,大量的审美感受、故事、信件让它跨越了理论的界限。不过,这也不足为奇,因为早在1999年詹姆斯·埃尔金斯就在《新美术》上发表了一篇名为《没有理论的艺术史》的文章,主要想表达:在艺术史写作中,实际上没有理论。所以,可能只有詹姆斯·埃尔金斯才敢于去探讨绘画与眼泪的关系。对绘画的体验感觉永远是不可限的,理性永远不能说明那些微妙的感受,这些感觉有时甚至连语言都无法真实准确地表达,这些感受就像每个人的基因一样,有相似但永远不会重复。这才体现了詹姆斯·埃尔金斯做这件事情的伟大意义,针对每一位有特殊体验的人调查分析,也许作者试图将体验归成类型并进行总结,但绘画的体验并不具有任何典型性。这刚好反映了作者想传递的信息:观感是可以表述的,但如何观画是不可以指导的。
埃尔金斯一再重复着《圣方济各接受圣痕》这幅画对自己的重大影响,试图呈现自己的感受来寻找共通性。他写道:“事情已经过去快三十年了,但我仍旧记得,我伫立在画前,几乎无法呼吸,各个迷糊的想法游弋于脑海中。当时,我每次观看时,我都只能记住几处微小的细节。它不仅仅是一幅画,而是关于‘什么是一幅画的这样一个梦。”圣方济各,原本是富商之子,但他放弃财产,以行乞为生,同穷人一起过贫困的生活,并创立了方济修会,《圣方济各接受圣痕》这幅画用于描述体会到宗教中极乐世界的那种狂喜。埃尔金斯在描述感受后写道,他十岁左右曾读到圣方济各接受启示、接受圣痕的故事,其中一个版本讲述:当圣方济各正在沉思时,天空中突然出现一道令人目眩的光芒,照耀大地。于是埃尔金斯结合他的知识开始猜想这幅画:“圣方济各在仰视太阳吗?也许是这样,他的袍子因笼罩了一层深棕褐色而变成暖色,甚至连圣徒的眼中都有一丝微弱的黄色光线。”他之所以对这幅画有特殊感情,可能是因为他有多次观看这幅画的经历,多次的经历不仅可以让他有更多的机会细微地去看,更可以从每一次不同的观画心境中体会不同的感受。这是关于埃尔金斯的自我感受,但自我感受往往不具有普遍性,他继续挖掘不同身份、不同年龄的人在画前流泪的经历。
埃尔金斯在描述观者遭受“雷击”般的震撼而哭时举了很多例子,其中一个给我留下深刻印象,一个教授讲述他妻子的一幅画作,画中描绘的是他们的床,一张空荡荡的、凌乱的床。完成这幅画不久后,他妻子有了外遇。“有一天教授独自一人在卧室,站在床边正好看到那幅画,他终于明白了其中的意思:那是他们的床,但已经被他的妻子抛弃了,他开始哭了起来。”如果这位教授在第一次看完画后没有体会到这幅画的凄凉和绝望,那么不难看出他妻子离开他的原因——夫妻之间已经寻找不到共鸣,所以当他妻子离开他时,他才从画中“顿悟”,为时已晚。还有一位叫艾米的学生有着观看博物馆里《土耳其禁卫军士兵被处决》时哭泣的经历,这幅画描绘阿拉伯爱国志士坠马身亡那一刻而带来的沮丧。这样的绘画作品画面感极强,很难不感染到观者,当艾米发现自己在窥视一个士兵死亡的一刻,恐惧、同情带来的感觉让她陷入沮丧。小说家沃伦 · 凯瑟 ·莱特写到他观看凡 · 高 《橄榄树》的感受:“我曾和几位朋友谈论过这件作品,虽然我不知道到底有什么事让我无法再来这里面面对面欣赏《橄榄树》,我发现自己不得不擦去眼里淌出的泪水。”后来他在小说创作过程中找到了原因,在《橄榄树》中,时间明显出现了错乱,作品让人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这种感觉是不知所措的感觉,给人带来的恍惚和不安,让人开始怀疑空间和时间的维度,且很难找到答案。
当绘画遇到现代主义之后出现了难题,现代主义的绘画理解起来较为困难,从内容和形式上都挑战人们的原有观念,在观画的过程当中,是否还能像从前一样带来感动?这也是埃尔金斯担心的问题。他说:“很多人都认为要理解20世纪的艺术异常困难,因为它要求的是分析而不是本能的情感反应。”他举出了一个十分经典的现代主义绘画《格尔尼卡》,整幅画讲述着西班牙的村庄被轰炸后的情景,毕加索以此画对纳粹进行抨击。毕加索用一贯的立体派手法描绘人与动物悲惨的场景。埃尔金斯写道:“在这张大型创作里,毕加索将分析立体主义与综合立体主义相结合,产生一种心理分析式效果,有写实、有抽象、有象征、有叙述,像有人说的,这是毕加索‘破坏性立体主义语言起了作用。”埃尔金斯最终认为:“大部分现代主义绘画只与绘画本身有关,成为绘画对绘画的探索。现代主义及后现代主义绘画最根本的原则就是绘画本身,其目的不在激发观者的眼泪。”但其实,《格尔尼卡》感动了很多人是不争的事实,依埃尔金斯的想法来看,可能因为《格尔尼卡》的主题刚好触及人心,而不是因为绘画本身感人。
每一位观画者多多少少能从画作中得到一些安慰和感动。爱尔兰艺术史家罗丝玛莉·莫西卡认为:“绘画天生就比其他形式的艺术脆弱,因此,它无法像音乐、诗歌、建筑和电影那样动人。”我认为,从观赏者、读者的角度来说,绘画可能是比其它形式更需要想象力的一种形式,所以当你观画时只通过看不通过想象的阶段就像是一个皮囊,难以理解绘画,所以所谓的脆弱,可能是复杂的沟通形式。卡西尔强调:“我们在艺术中所感受到的不是哪种单纯的或单一的情感性质,而是生命本身的动态过程,是在相反的两极——快乐与悲伤、希望与恐惧、狂喜与绝望——之间的持续摆动过程。我们多听到的是人类情感从最低的音调到最高的音调的全音阶;它是我们整个生命的运动和颤动。”眼泪给人的痛感并不是真实的痛感,而是一种深层的快感,当你遇见一幅钟情的画作,开始与其沟通,就会感受久违的共鸣或者称妙的狂喜。总而言之,詹姆斯·埃尔金斯想告诉我们,观画的眼泪给我们的是一种体验想象的审美愉悦,它带来的是对整个生命过程的韵律的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