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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明月在

2013-04-29施立松

做人与处世 2013年9期
关键词:庐隐爱情生命

施立松

丈夫郭梦良英年病殁,庐隐的人生成了一副抽尽蚕丝的清寂旧壳。烟不离手,轻烟袅袅,仍燃不完无尽孤独,酒入愁肠,甘酿滴滴,却遣不散彻骨痛楚。在人前,她虽一如既往,狂歌笑谑,游戏人间,而断肠的黄昏,新月如钩的夜晚,她喝得酩酊大醉,踉踉跄跄,去陶然亭,面对荒草孤坟,放声恸哭。

那些日子,庐隐仿佛陷在一个醒不来的噩梦里。在不长的时间里,母亲、丈夫、哥哥和挚友石评梅相继离世。死比生乐,悲痛像利箭一次次穿心而过,痛得她喘不过气来,心在不断滴血,她甚至听得到心在滴血的声音,她说:“我被浸在悲哀的海里,但愿早点死去,天天喝酒吸烟,我试作慢性的自杀。”她像一只疲惫的孤雁,落在无人村落,声声哀鸣。

丈夫过世时,庐隐已年届而立,还有一个十个月大的女儿,本就又矮又瘦,其貌不扬,加上累累心伤,更显苍老憔悴。她觉得不会再有男人爱上她,她的心,也容不下别人。她多次向朋友表示:“我学静轩,抱独身主义,孤云般自由自在!”其实她痛苦的心灵更渴望温暖的慰藉,正像历经暴风雨的花儿需要阳光抚慰。那时,她已是中国文坛当红作家,身边并不乏仰慕她才情而追求她,陪她宴游,与她相谈甚欢的男人们,但她总是无法打开心扉。狂欢是一群人的孤独,她的孤独,是她一个人的狂欢。她用手中的笔,把满腔情愫化作啼血文字,《郭梦良行状》《寄天涯一孤鸿》《雷峰塔下——寄到碧落》,以“这断藕的残丝”,敬献亡夫在天之灵。她靠着对爱情的回忆,烹文煮字来取暖来疗伤。

这一切,因一位年轻帅气的诗人的出现而改变。

1928年初春,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清华大学西洋文学系二十一岁的学生李唯建,在朋友家中遇见了仰慕已久的作家庐隐。李唯建相貌英俊,思想清新,学业优秀,爱好文学,喜欢写诗。庐隐的作品,他都熟读过,他喜欢她细腻委婉、幽清哀凄的文字,喜欢她文字里蜿蜒着的深情。那天,他们的交谈是顺畅的,关于文学,关于人生,关于时事,都有共同的燃点,时时引起共鸣。这个娇小亲切如邻家姐姐的女子,笑谈时不经意流露的廖落神色,让他的心像针尖划过般疼痛起来,他忽然很想伸手抹去她眼角眉梢敛着的幽怨与潮湿,很想张开双臂揽她入怀。

此后,他们开始频繁交往。每逢星期日,李唯建都要从西郊的学校跑到城里来与庐隐见面,泛舟北海,月下谈心,颐和园的水榭,圆明园的古迹,西山幽静的小路,都留下他们的足迹。他们探讨人生的奥义,感知彼此心灵的每一丝悸动。

李唯建早年丧母,潜意识中渴望“一个好的有力量的乳母”。而庐隐大他八岁,创作上又是成功人士,正是他冥冥中寻寻觅觅的对象。相处日久,李唯建渐渐了解了庐隐坎坷的经历,无论是从旁人处听说,还是听庐隐聊起,他都感同身受,心痛难忍,恨自己不曾与她同挨那苦痛。

李唯建是一个勇敢彻底的新时代青年,他的脑子里没有封建思想的流毒,也无世俗的诸般顾忌,他像一条清澈湍急的河流,一往直前地奔向他生命的旅程。对庐隐,他的“同情心太大太深,便变为伟大纯洁的爱了”。这爱,让他热血沸腾,像早春的树,挡不住嫩芽迸发。李唯建在信中大胆地表白:“我愿你把你心灵的一切都交给我,我虽是弱者,但担负你的一切我敢自夸是有余的!”“你是我的宗教,我信任你,崇拜你,你是我的寄托。”

面对李唯建爆发的情感火山,纵是庐隐这样的“过来人”,都无法无动于衷。李唯建思维敏捷、热情奔放和骑士风度、浪漫情怀,她是体察到的,他们的交往也是快乐的,她说:“在我的生命中,我是第一次看见这样锐利的人物,而我呢,满灵魂的阴翳,都被他的灵光,一扫而空”。她对李唯建是心动的,她在给他的信中写道:“自从认识你以后,我的心似乎有了一点东西——也许是一把钥匙,也许是一阵风,我觉得有一个美丽的幻影在我面前诱惑。”但她一想到自己的处境,马上就有点自卑,觉得“我不应当爱他,也不配承受他的爱”,她强自抑制情感的依恋,冷静而理智地婉拒了他的暖爱。

过去,庐隐一直是爱情的勇者。她在“没有爱,没有希望,只有怨恨”的环境中度过了灰色的童年和少年,像一支被青石板压住的竹笋,不能茁壮成长,这也造就了她桀骜叛逆的个性。她一直渴望用纯洁的爱情来获得关爱和幸福。17岁那年,她邂逅了远房表哥林鸿俊,同是天涯沦落人,她一头扎进了爱情的水深火热中,面对家人的反对,她毅然决然地向母亲表示:“我情愿嫁给他,将来命运如何,我都愿意承受。”后来,她发现两人志趣不同,便坚决退婚。她的初恋,来得匆忙,去得也干脆。在北平高等女子师范国文系读书期间,她爱上了有妇之夫郭梦良,面对家人的责难,亲朋的嘲讽和世人的唾骂,她借《一个情妇的日记》中的美娟之口发出誓言:“我是这样一个热情的固执的女孩儿,我爱他,我永远只爱他,在我一生里,我只追求一件事,一切的困苦羞辱,我愿意服帖地爱,我只要能占有他——心和身,我变粉身碎骨都情愿。”压力和流言排山倒海向她涌来,她坚定地向郭梦良表示:“只要我们有爱情,你有妻子也不要紧。”她一意孤行,在上海与郭梦良以“同室”的名义结婚。她心甘情愿地“做小”,只是没想到,仅两年,郭梦良就因伤寒病去世了。

面对庐隐的坚拒,李唯建没有放弃,更没有退缩。他坚信,爱情,唯有爱情,能够使爱情死灰复燃。他下定决心:“无论她多么悲观,我都要从痛苦的深渊中把她救出。”他们的信越通越多,话题也越来越深入、越来越直白。他热切地称庐隐是“戴着永不凋谢的玫瑰爱冠的天使”。庐隐半开玩笑半试探地说:“我可是有名的扫帚星,你不怕?”他说:“怕,我只怕取不到最近的距离欣赏你!”李唯建锲而不舍、热烈诚恳的爱情攻势下,她如千年古井的心起微澜了,心的防线也渐渐崩溃,她再也冰封不了沸腾的感情。她不再固执,不再悲观,她要重新建造生命,转换生活的方向,勇敢地向封建礼教宣战。她说:“从前我是决意把自己变成一股静波一直向死的渊里流去。而现在我觉得这是太愚笨的勾当。这一池死水,我要把它变活,兴风作浪。”廬隐自称“冷鸥”, 李唯建自称“异云”,他们通信频繁,爱情急骤升温。一只孤独的“冷鸥”在一片漂泊的“异云”中翱翔穿行起来,一度幽怨郁闷的庐隐重又变回了昔日快乐奔放的“孟尝君”。她说:“请你用伟大的同情来抚慰我吧!”他的爱情融化了她,她的世界变了颜色,她的生命又姹紫嫣红了。

相识一周年的日子,她在给他的信中写道:“我知道宇宙从此绝不再暗淡了”“展开你伟大的怀抱,我愿生息在你光明的心胸之下”“让我们放下人间一切的负荷,尽量地享受和谐的果实吧。”她又沉醉在爱情里,焕发了活力与妩媚,她甚至会在鲜艳的衣服上再插几朵花,来烘托一下青春渐失的面庞。她觉得“前面有一盏光明的灯,前面有一杯幸福的美酒,还有许多青葱的茂林溢着生命的露滴”,爱情又一次照亮了她。

庐隐又一次卷入口舌的旋涡,一个带着前夫孩子的女人与一个小她八岁的大学生恋爱,这是一桩货真价实的爆炸性桃色新闻。社会舆论、亲朋故旧的指责、嘲笑、谩骂劈天盖地而来。连闺中密友也批评她浪漫得昏了头。庐隐笑着说:“我就是喜欢玩火,我愿让火把我烧成灰烬。”她怕李唯建承受不起压力退缩,一天夜里,她扎破自己的十个指头,给心爱的人写下了血书表明决心:“我来到这个世界上,什么样的把戏也都尝试过了。从来没有一个了解我灵魂的人,现在我在无意中遇到你,我们第一次见面,就是基于心灵的认识。异云,你想我是怎样欣幸?我常常为了你的了解我而欢喜到流泪,真的,异云,我常常想上天使我认识你,一定是叫你来补偿我此前所受的坎坷。”她发出了铮铮誓言:“让我们是风和云的结合吧。我们永远互相感应,互相融洽,那么,就让世人把我们摒弃,我们也绝对的充实,绝对的无憾”。 一年后,在一片沸沸扬扬的反对声中,他们结婚了。“生命是我的,过去的种种,譬如昨日死,今后我爱怎么做就怎么做,谁也管不了”。她犹如飞蛾扑火般全情投入,全然不顾世俗偏见。

婚后,两人一起写作,相偕东渡日本度蜜月,一同游览杭州西子胜景,他们将68封“没有一句,甚至没有一个字是造作出来的”情书结集为《云鸥情书集》出版。在他们卜居的西子湖畔农家小院,李唯建喜欢坐在一张转椅上,而庐隐习惯于轻靠在沙发旁,他们有说不完的话题。共同生活的四年,是她生命中最快乐的四年,爱情的滋润,使她迎来了创作上的丰收。

庐隐对生命要求不高,她仅想活60岁,可是35岁那年,她分娩时难产,为了省钱,没上医院,子宫被民间接生婆划破,一摊鲜血,带走了一个当红作家鲜活的生命。临终前,她对他说:“唯建,我们的缘分完了,你得努力,你的印象我一起带走。”

李唯建将庐隐的全部作品放进棺内,让她毕生心血的结晶永世伴着她。“冷鸥空留逐波影,异云徒伤变幻性”,这是他对亡妻的追思,“永安公墓遥,人间天上差……”从此后,这片多情的异云,只能在茫茫的天际,追逐那一只孤独的冷鸥。

庐隐的北京女师同学苏雪林说:“对于庐隐的愛情,不应当拿平凡的尺,衡量一个不平凡的文学家。”当时明月在,因为爱情,一切皆有可能。

编辑 袁恒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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