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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造者的心计

2013-04-29秦万里

阳光 2013年9期
关键词:虎纹中提琴背板

小说家是制造者。小说家码字,用码字的方法进行制造,谁码字码出了与众不同的花样,谁就是高手。小说家们都愿意自己的产品与众不同,所以他们努力在自己虚拟的世界里进行辛勤的制造。他们制造故事,制造人物,制造一座楼房、一辆汽车、一张桌子、一把手枪,或者制造一只鸡、一条狗、一匹马,一头大象,甚至还可以制造一个王国,一片江山,一场战争。想象力丰富的小说家天马行空无所不能。

今天说莫怀戚。莫怀戚制造了两支中提琴。一下子就制造了两支,所以他给他的小说起名字叫《孪生中提琴》。

在乐器方面,莫怀戚显然是个内行,他讲中提琴是怎么回事,讲得头头是道。在文字叙述方面他也是个行家,行家的讲解有滋有味,让人确信中提琴原来是一种高贵的乐器。其间还介绍了“我”,也就是叙述人和他的同行江键,他们都是中提琴手,某一天,叙述人陪着精明的同事去选购一支值得收藏的中提琴,故事就从这里开始了。

在小说的现场,这两支中提琴的制造者是何木匠,何木匠也是个精明的人,更是制造提琴的高手。对于两支中提琴的制作过程,莫怀戚不惜笔墨:“现在来说大疤子小疤子。这是两支中提琴的名字。这是两支孪生的琴:它们的面板是同一块板子剖开的,它们的背板是同一块板子剖开的,琴头琴颈……简言之它们就是一剖为二。”当我们明白了两支琴为什么是“孪生”,莫怀戚又“得说一下背板。拉提琴的人都喜欢背板的木纹。行话叫虎纹。夸张的说法是,看虎纹就能知道声音。虎纹其实是树木——准确地说是槭木——长高的痕迹,因为琴板是竖着取的料。如果横着取料你看见的就是年轮,那是树木长粗的痕迹。只不过没人会横着取料,那个承受力不行”。接着他再写两支中提琴的玄妙:“这两支孪生的中提琴很特别。由于那截木料稍微短了一点点,就斜着取的料。这样就让我们既看到了虎纹,又看到了云纹,就是说在这两支孪生中提琴的背板上我们既能看到长高的痕迹又能看到长粗的痕迹。这很少很少。而且虎纹和云纹叠在一起,有立体感,美丽极了。”何木匠无意间制造了琴中佳品,“两支琴的背板上都有一个疤痕:椭圆形,拇指盖大小,外圈色深,中心色浅。感觉上像坎疤子。单独看,两个疤痕一模一样,并起来才看出一个稍稍大一点”。于是就有人给它们取了名字,叫做大疤子和小疤子。接下来就该说它们的声音了,谁都知道,乐器最重要的当然是声音,虽然“一般的人都不喜欢琴身有疤痕。但上苍的诡异就在这里:这两支琴的声音相当漂亮——结实,饱满,浑厚,敏感,中提琴特有的鼻音恰到好处”。写到这里,莫怀戚对两支中提琴的描写还没有终止,因为他知道,只有把这两支中提琴写透了,才能让后面的故事更有味道。“这两支琴要仔细听呢,还是有细微不同的,就是大疤要浑厚一点儿,小疤要敏感一点儿。一般人根本听不出来的。很难说孰优孰劣了,只看各人的喜好”。写够了声音,再一次强调表象特征:“只能说,我看到了云中的虎。西伯利亚虎。那两个疤现在看起来就像玛瑙。有人说嘿这颗是大玛瑙这颗是小玛瑙。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提琴背板。而提琴是否漂亮主要是看背板。”在何木匠——准确说是在莫怀戚的“制造”之下,两支中提琴已经活灵活现了,已经变成了可遇不可求的宝物。

好东西人人都会喜欢。叙述人和江键经不住诱惑,一人一支,将这一对孪生中提琴买了回去。到了他们的乐团,大家,也就是更多的行家们给出了一个“结论:这是中国西部最好的两支中提琴。这两支琴一拉响,其他的中提琴都像伤了风似的”。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就是“全世界没有哪一个乐队里有这么两支木纹奇特又一模一样的中提琴”。叙述人和江键是好朋友,他们都是中提琴手,他们在同一舞台拉响绝无仅有的一对孪生中提琴,这绝对是一种快乐,这也绝对是一种完美。

好东西人人都会喜欢。好东西会给人带来快乐。有些好东西只能用来观赏或者收藏,有些好东西不仅可以观赏和收藏,还可以使用,让人享受到到使用的快乐。比如汽车,开一辆好车和开一辆破车的感觉肯定是不一样的。好东西还可以给人另一种快乐——那就是拥有,拥有的快乐。莫怀戚制造了一种独一无二的好东西,他让他的人物得到了好东西,把这些快乐都给了他的叙述人,拥有,观赏,使用。自从拥有了大疤子,叙述人几乎每天夜深人静的时候都要到广场上去拉琴:“我在这里,在离开了专门生产音乐的乐团的时候,我才享受到了自己的音乐。对,自己的音乐。而且也才明白了音乐的真谛。音乐的真谛是什么?是好听。就这么简单。乐曲是否有名,是否复杂,作曲的是不是大师,一切的一切都并不要紧。你自己觉得好听了,音乐就来到了。别人也觉得好听了,音乐就成功了。”叙述人的这一段话,说得很专业也很深刻,同时说出了一个痴迷的专业人士独特的快乐。

我不知道莫怀戚是不是音乐方面的专业人士。但看作品我知道他是一位不错的小说家。要注意了,小说家不仅会制造快乐,还会制造痛苦,制造悲剧,制造遗憾。小说家既然制造了故事,就需要制造波澜。且看,他马上就要把快乐拥有者的快乐击碎了:“这天我突然收到江键发来的短信,说小疤子被偷了。发短信的时间是凌晨两点。有这样的话:我遭遇了人生最痛苦的时刻。我大吃一惊,立刻打他的手机。”失去了小疤子,就等于失去了“孪生”,失去了“共同的标志及装饰”,也就失去了完美,更失去了完美带来的快乐。为了这样的丢失,江键“瘦了一圈……”叙述人虽然不是小疤子的拥有者,却和他的朋友江键一样的着急焦虑。而我们,我们既不是小疤子的拥有者,也不是大疤子的拥有者,我们把小说读到了这里的时候,同样也会着急焦虑。这都怪莫怀戚,谁让莫怀戚把这一对孪生中提琴制造得那么完美呢。可以这么说,莫怀戚精心制造了令人迷恋的宝物,就是为了让它丢失!

接下来莫怀戚开始写寻找。他写了买卖旧乐器的李三,写了叙述人对李三的怀疑和侦查,还写了那种无法弥补的缺失:“小疤子失窃后,我没有再把我的大疤子带到排练场来。我不能刺激江键。我还是用团里的那支——所谓公家的琴。现在来听,这哪里是一支提琴,完全是一口木箱。当然啰,江键也只能重操旧琴。我们这个谱台的效果大打折扣,按照指挥的说法,‘怎么一下子垮下来了?”

非常可惜,十分遗憾。但,如果我们把故事中的遗憾当成作品的缺陷,那可能就错了。生活本身就有很多遗憾,所以很多小说家的故事都留下了遗憾,聪明的小说家都知道遗憾在小说中的作用。其实,关于遗憾的问题还真是值得单独讨论,不过今天咱们还是说中提琴。在这篇小说中,莫怀戚并不想把遗憾作为终结点,因为接下来他又制造了惊喜——小疤子又找到了,石沉大海的小疤子又奇妙地浮出了水面:“小疤子呀!如同书上说的,烧成灰我也认得。四条琴弦完好,拨了一下,连音都是准的。看看琴盒里,琴弓也在。”有的时候,失而复得的惊喜比得到的初期还要激动人心:“老天在上,那会儿我不是狂喜——我是想哭。我把泪水吞进肚里。我说两百多啊?百把块钱呢我就要了——我拿去送人。”那个卖小疤子的人是个外行,结果,叙述人只花了一百五十块钱就把这支珍贵的中提琴买了回来。

这确实是一个值得庆祝的惊喜。叙述人当天夜里就给江键打电话。但是江键却已经绝望,并且在绝望中淡然了,他不相信有什么惊喜,甚至还说:“小疤子送给你了,行了吧?好了,我睡觉了。”这就给了叙述人一个机会。准确地说,莫怀戚自己给自己制造了一个机会,让他有机会再一次让故事调转行进的方向。现在这一对完美的中提琴都到了叙述人手里,“两支中提琴并排着,真是极度的壮观啊!棕色的面板像从同一块织得非常精细的灯芯绒下的料。绝对的一模一样让人惊讶——我居然完全拿不准哪一支是我自己的了。为此我只好把两支琴翻过来。西伯利亚虎,女儿说。东北虎,我说。东北虎属于西伯利亚虎,女儿说。哦,我说。那虎纹,那云纹,像波浪一样翻卷开去,让人有点儿恍惚”。莫怀戚再一次描绘了这一对孪生中提琴的魅力。在这个时候,“乳臭未干的女儿又说了一句老气横秋的话:一加一有时真是大于二的。稍停她又补了一句:这两支琴不要分开,它们要在一起才好看”。女儿的话说到了叙述人的心坎上,“咚——我的心脏剧烈地跳了一下。因为我正在这么想”。

叙述人作出了一个决定,他让自己独自拥有了那一份完美。然而,“我突然感到事情变得很糟糕了。就像一个魔鬼突然降临,暗中使坏。我的满怀高兴和得意突然就没有了。”从这一刻起,叙述人陷入了难以言说的纠结当中,从这一刻起,叙述人虽然拥有了完美却丢失了快乐,也是从这一刻起,这篇小说又一次进入了佳境,或者说,故事发展到这里,变得更微妙更有意味了。故事行进到这里,莫怀戚不再让他的叙述人享受拥有,而是开始折磨这位拥有了完美的人了:“第二天上午,我到团里排练。我把我的大疤子装进琴盒里,提着正要出门了,却突然怀疑起来:我装的该不是小疤子吧?如果拿错了,后果不堪设想。我出了一身冷汗。”从此他就无法摆脱这种焦虑了,“我每次都得反复检查,生怕出错。而且一路上疑神疑鬼,常常在公交车上打开琴盒”。他怕小疤子的真正主人看见,他们是好朋友,他们每天坐在一起同台演出,所以他要特别小心。这显然使我们的叙述人活得很累。“有一天我又在出门前反复核实,女儿突然来到面前,说爸爸我建议你把琴还了,我看你是在受罪。”毫无疑问的,女儿的建议是正确的,“但现在要我把小疤子‘交出去,我的心要疼痛”。叙述人拥有了完美,他的生活反而不如以前完美了,他无法做出决断。既然无法做出决断,也就只好继续经受折磨,“我近来睡得不好,镜子里的我开始消瘦,而且有眼袋了……”尽管叙述人十分的谨慎小心,却还是出错了,他错把小疤子带到了乐团,于是,“我赶紧把一切收起来,提起来就走。我走出排练场,摸出手机给乐队队长打电话。我说我的母亲突然发病给送进了医院,她这把年纪了情况有点儿微妙我得去守着点儿。队长也被我整紧张了,说那你快去吧快去吧——就在这一瞬间我看见我的女儿提着中提琴盒子走了过来”。

这个失误是女儿设计的,“我明白了。她不是来救我的,是来出卖我的”。到了这个时候,叙述人就不得不把小疤子还给了江键。“回家的路上我心情轻松。我好久都没有这么轻松了。我突然明白了解脱的滋味。啊,解脱。”解脱了,我们的叙述人终于解脱了,从令人心神不宁的完美中解脱出来了。幸亏他有一个聪明的女儿,她出卖了他,其实却是解救了他。

莫怀戚是一位小说的制造者,他把一篇小说制造得波澜起伏。如果细细琢磨,我们或许能够看到这位制造者的“心计”:他制造了完美,是为了得到;他制造了得到,是为了丢失;他制造了失而复得,是为了折磨;他制造了折磨,是为了解脱。

这是一篇好小说。孪生中提琴是好乐器。好东西人人都会喜欢。所以我们也被诱惑到这个故事当中,我们和叙述人一同喜悦一同焦虑一同解脱。莫怀戚用解脱终结了他的小说,让我们和叙述人一同顿悟。

秦万里:湖北黄冈人。《小说选刊》 原副主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短篇小说《泥人程老憋》《王小晓飞往东京》以及文学评论等若干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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