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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楼

2013-04-29袁雅琴

阳光 2013年9期
关键词:阿吉老太太

啧啧,以前这些事都不用自已做的。沈老太太坐在轮椅上,看见儿女们在院子里收拾,指指点点说了这句。

院子里四处爬满了青苔,荒草丛生,院中的池子早已干枯,小亭子也已颓废,呈现出一种荒凉。岁月久远了,又没有人住,屋子和往事都会发霉的。但院子里的老榕树漏下来的阳光滴在沈老太太的脸上,让人看到了她和这院子从前的生机。沈老太太中风偏瘫了几年,今天嚷着要到老别墅来,说是暖暖屋子。

以前,家里所有的事当然不用自己动手,全由佣人打理。沈老太太是华侨的女儿,当年住洋房,坐轿子,很贵气的。她在这栋老别墅里住了近六十年,感情太深了,要她搬走等于要她和亲人分手一样,难过得很,还哭过好几回。沈老太太曾经一个人在这里住了两年。后来中风偏瘫,儿女们不放心,便把她接到城中心去住,请人照顾也不好,老太太都不喜欢,便一一退掉了。才在大女儿丽天家住了一年,就吵着要走,她没有一天不想念这栋老别墅的,人都瘦了一大圈。

妈,这屋要打扫吧?沈老太太的大女儿丽天问她。

要的,要的,这是阿吉住的楼。阿吉,阿吉啊,你自己来弄吧。沈老太太突然大声叫了起来,还抬头四处张望。妈,你干嘛,阿吉早不在了,妈你真是老糊涂了。丽天提高嗓门道。阿吉跑哪儿去了,瞧我记性,阿吉走了,比我走得快,真是,这个老姐妹啊,说好了的,要等我,她就一个人先走了。沈老太太拿出一条小手帕搌了搌眼角,眼睛里尽是怀想。接着她又问,阿吉什么时候走的啊?丽天,你告诉我,阿吉什么时候走的啊?

是八年前吧,就死在她住的楼里。沈老太太的二女儿丽真指了指别墅边的一栋房子说。

这房子被称之为陪楼,陪楼不过是别墅的附属建筑,陪楼跟佣人身份是吻合的,陪楼紧挨着别墅,就像佣人站在主人身边一样,敛声敛气的。这里的别墅大多有陪楼,陪楼供佣人们居住,贮藏室、厨房、卫生间等都齐全。从外形上看,陪楼与主楼浑然一体,可内部装饰、用料却全然不同,这样以表示主仆关系。这样主仆分居的设计,是为了保持家族活动的私密性。其实沈家的陪楼也够大的了,上下两层,五间房,青砖红瓦,相比主人的楼当然要朴素得多。门口还有四根柱子撑起的小凉台、石凳、花草。如果单独看,陪楼相比那些贫民家的楼房,还是有气派的。

沈家的别墅在这个小岛上,靠近海边,位置好,视野开阔。别墅名为:和风苑,像一个洋气十足华贵十足的妇人,满身珠宝,涂脂抹粉,张扬耀眼。它的建筑风格是富丽堂皇的科林斯柱式,有洛可可式的贝雕、海藻的涡卷,葵花的窗饰、彩色玻璃,罗马式的壁柱,北欧式的壁炉,罗马竟技场式的连拱廊,还有澳大利亚式的阳台和铁栏杆。有意思的是,和风苑的门楼却具中国古风,传统式的门楼,重檐斗拱,柱花篮,石库门,双蹲狮,极有个性。门楼上还雕有几个字:一九二○年,和风苑。再来看看和风苑的窗,窗有好几种,百叶、圆拱、尖拱、中西混合型。走廊也是别致富有韵味,和风苑的走廊以回廊为多,接客、纳凉、观景之用。抬头再看和风苑的屋顶,是典型的观彩楼楼顶,其形似中国的花轿项,所以也称“新娘轿子”。当年修建别墅花费了不少银两,光楼梯和长廊铺的意大利理石,据说花了十六万两。门前一棵大榕树常常伴随海风频频起舞,极其凉爽。大榕树拖地的胡须,占满了半个院子,像个历经沧桑的老人。

沈老太太是在和风苑里出生的,她父亲当年去南洋发了财回来,就修建了这栋别墅。别墅里不仅仅洋溢着贵气,还盛满了音乐,几乎每块砖都是一个音符。她父母亲都喜爱音乐,便给她取名为悦音,意为愉悦的音乐。悦音的母亲是大户人家的女儿,会手风琴,家里每次的音乐会都是她主持,她既能拉琴又能唱歌,家里亲戚聚到一起来吹的吹,弹的弹,非常热闹。悦音从小就学弹钢琴,她记得的,十三岁那年,阿吉就进了她们家,阿吉比悦音只大两岁,她被远房亲戚带到家来时,一副很紧张的样子,眼睛都不敢乱看,一直往下垂着,但后来跟悦音在一起后就变得大方多了,俩人很投缘,好得如同姐妹。

阿吉和一个花匠、一个厨子住在陪楼。阿吉算是贴身佣人,住在陪楼一楼挨近主楼的那间,窗子正好靠近悦音的房间。有时候,悦音弹琴弹累了,把脑袋伸出窗外,看见阿吉在房门口晒衣服,见她跟自己年纪相仿,又长得可爱,人又老实勤快,便喜欢跟她打招呼。有一回,阿吉听见琴声,抬头一笑,说声,你弹得好听。悦音说,好听吗,你上来听吧。

开始,阿吉是不敢的,只有打扫卫生的时候才敢进小姐的房。悦音见阿吉不上来,便下了楼,跑到她跟前,问她,喜欢听什么,上来看看吧。悦音便拉着阿吉上了楼。悦音坐在钢琴前,十只手指在琴键上跳舞,阿吉看呆了,那声音像流水一般,清澈婉转,动听极了。阿吉站在一边,静静地听着。一会儿就闲不住了,她顺手把悦音床铺上的衣服叠了整齐地摆放好。悦音因为专注弹琴,没有在意,后来发现阿吉在做事,便停止了弹琴。怎么了你,你不要做什么,只要听就好了。阿吉说,我一边做事一边在听啊。阿吉怯怯的眼神把悦音逗笑了,好了,不要紧张,你坐下听吧。

小姐,这里家家都有钢琴吧,我一出门到处都听见弹琴的。阿吉问悦音。悦音扬起头,自豪地说,那当然,鼓浪屿是音乐之岛嘛。有一百多户音乐世家哩,在这个美丽的小岛上,什么都可以化成音乐的,以后我们家举办家庭音乐会你就知道了,那可热闹了,我大叔、二舅、小姑他们都会来。

听悦音这么一说,阿吉也盼着主人家的家庭音乐会早些到来。每天,除了打扫整个楼和院子外,阿吉的心思便放在了听悦音弹琴上面。她听不懂,也不知道她弹的什么曲子,但她听起来能让心里放松,干什么活都不觉得累了。

一天早上,阿吉刚推开窗子,便看见了悦音坐在窗台上吹笛子。啊,她怎么样样都会啊!阿吉简直着迷了,她望着已满十六岁的悦音身着白色睡袍,感觉她是一位下凡的仙女。悦音放下笛子,对阿吉说,今天晚上家里要开音乐会了,就在院子里。阿吉忙点头,好啊,好啊。

夏天的晚上,和风苑的院子里,老榕树下摆好了桌子、茶水、点心,各种乐器,什么大提琴、小提琴、管风琴,阿吉见都没见过的玩意儿。悦音家的亲戚都来了,说说笑笑的。阿吉被安排给各位倒茶水,她看见了悦音的母亲站在院子的中间说,今天的晚会谁来带头?大家都自告奋勇,我先,我来。说着就要开场表演。这时候,悦音站出来,大方地说,等等,还是我先来吧,东道主嘛,何况我弹琴的水平有了长进,先让大家见识见识。阿吉看见悦音自信的样子,禁不住拍起手来。悦音跑上楼,从容地坐在钢琴前,弹奏了三支曲子,琴声从窗子飘然而出,悦音的两个哥哥在楼下用小提琴伴奏。阿吉听傻了,心想他们一家人真是神奇。最后一个节目是悦音的母亲独唱,唱的是美声,阿吉听不懂,但也入迷,忘了加水的事情。这时候,悦音走过来,阿吉连忙去陪楼烧水。悦音一家开始疯狂了,唱的唱,跳的跳,吹的吹,弹的弹,把整个楼都闹沸腾了。阿吉一会儿跑过来看晚会,一会儿跑到陪楼看水烧开没有,那晚她忙得好兴奋。

晚会散了后,悦音悄悄问阿吉,想不想跟我学弹琴,我教你。阿吉一脸惊喜,却马上说,哪敢,不行不行,我学不会。

那个时候,阿吉心里最喜欢最崇拜的就是悦音,每次回到北方的老家,都要向家里人提起悦音有多好有多了不起,父母便对她说,你有福气,进了这么一户好人家。后来,父母去世,姐妹们外出做工,阿吉几乎就不回老家了,简直就把悦音的家当成自己的家,把悦音当成自己的亲人亲妹妹。

悦音二十岁那年,她的大哥和二哥和姐姐都出国了,家里一下冷清了许多。父亲难得回家一趟,母亲又忙于唱诗班的活动,悦音便有些寂寞。她倒是没有出国的念头,只想待在和风苑里过清闲的日子。不过,那时她已经是女子师范学校的学生了,这所学校是专为大户人家女儿设立的。悦音除了上课外,回家就是弹琴,然后和阿吉玩儿。

这天,悦音约阿吉去看电影,阿吉竟然不想,悦音问为什么,阿吉老实地说,我的事没做完,太太的衣服还没洗哩。悦音拉住她,先看电影回来再洗。一路上,阿吉还在念叨,我怕明天衣服不会干。悦音不耐烦道,不会啦,不干就不干。电影你没看过的,不看会后悔。

小岛上终于有了露天电影,悦音和阿吉在岛上的小巷子里兴奋地跑着,还看见了一群人敲锣打鼓,有几个在发传单,上面有剧情介绍,悦音拿了一张,那发传单的人说,五个铜板就可以看一场电影。悦音给了铜板之后,阿吉小声问,看什么电影?悦音也不知道,这时候,只见几个人肩上扛着一块大牌子,上面写着《火烧红莲寺》的字样。悦音便说,瞧,这个电影叫《火烧红莲寺》,一定好看。阿吉左右张望,她分明听到了那些人在吆喝,各位好啊,今天公演《火烧红莲寺》,金罗汉会坐鹰飞天,红姑会放雷心掌,要看快来看啊,楼顶二角,楼脚一角,孩子半价……

俩人看电影回来,已是深夜十一点。悦音觉得肚子有点饿,阿吉说,快回家,我帮你做夜宵吃。悦音不肯,非要去吃当地有名的传统小吃鱼丸汤,那店面实在小,坐不了几个人,门口又破,但味道可口,还是招揽了不少顾客。俩人在一家小店坐下,阿吉说不饿,便看着悦音津津有味地把一碗鱼丸汤吃得精光。

一进和风苑院子,阿吉就忙着去洗衣服。悦音哼着歌准备上楼,走了一半又折回来,这么多衣服,你什么时候能洗完?阿吉边在脚盆里搓衣服边回答说,很快的。悦音便上楼看书。阿吉在灯影交错的院子里洗衣服,洗得很认真很仔细,洗得满头大汗。悦音看完书睡不着,满脑子还想着电影中的情节,便轻脚下了楼和阿吉聊天。悦音走到阿吉身边时,吓了她一跳。悦音坐在睡椅上笑笑说,我帮你洗吧。阿吉连忙摆手,不行不行,不可以的,小姐你去休息吧。悦音不高兴了,怎么你还叫我小姐,跟你说了多少次,就叫我悦音。阿吉使劲点头,哦,是是,我不敢,也记不得。

悦音真的蹲下身子,从脚盆里拿起一件衣服揉搓了起来。阿吉拉住悦音的手,使不得,你不要动。悦音偏不听,阿吉只好让她慢慢地揉搓衣服。悦音搓着搓着突然问了阿吉一句,阿吉啊,你想不想嫁人?阿吉又吓了一跳,脸微红,不说话,很久不说话。悦音便一笑说,知道你不想。

第二天,悦音的母亲看见晒在外面的衣服,自言自语道,阿吉洗的衣服没洗干净哩。母亲跟悦音说起这事时,悦音马上替阿吉说话,妈,不怪她,是我洗的。母亲不信,便说,怎么是你洗的,她干什么去了?悦音说,我就洗了一件,是她在洗。母亲不再说什么,但悦音知道母亲想说什么,这些天,母亲暗示过她成家的事,母亲提过一门婚事,是当地望族的子弟。

从女子师范学校一毕业,悦音便按母亲的意愿和那位望族子弟结了婚。

悦音的婚礼是在岛上的天主教堂里举行的。脱下旗袍的悦音那天穿上了白色的婚纱。阿吉看见了漂亮的悦音竟然惊叹得说不出话来。这一晚,她也梦见自己变成了仙女。

悦音是很容易满足的人,日子过得平淡清静,倒也自在。婚后的悦音仍然住在和风苑,她的先生在上岛开了一家电影院,悦音常常带阿吉去看电影。后来,阿吉抱着悦音的孩子去看电影。一个,两个,三个,悦音的孩子多了起来,都由阿吉带。阿吉高兴得不得了,经常和孩子们疯成一团,也常带孩子们去看电影。

阿吉,阿吉。这天悦音收拾妥帖好像要出门,她一只纤细的手指弄耳边的头发,一只手去推阿吉的门。门没锁,悦音走了进去,其实,平时她是极少进阿吉房间的,就连这座陪楼都很少进。

悦音正在纳闷,阿吉突然出现了,只见她从桌子底下钻出来,笑嘻嘻地问,有事啊。悦音埋怨道,你怎么跑在桌子下面去了。阿吉说,我在找簪子,就是你上次送我的那个簪子。

悦音说,你今天把它戴在头上吧。然后她拿出一件碎花旗袍给阿吉。阿吉说,你都给了我好多衣服了,这件新的你留着吧。悦音不肯,我多的是,这件特意给你做的,你不穿谁穿。阿吉摸了摸旗袍,料面好滑啊,平时都只见太太小姐们穿的,今天自己要穿上了,阿吉激动得满脸通红。悦音便夸她穿上好看,身段好。

今天带你去对面,你快打扮一下,就穿这衣服。阿吉连忙道好。俩人便出了门,佣人备好了轿子,悦音坐在轿子里面,阿吉跟在轿后边,来到轮渡码头后,悦音从轿子里出来,认真地对阿吉说,阿吉,今天知道我带你做什么吗?阿吉摇头。悦音一笑,附在阿吉的耳边小声道,带你相亲去。

啊?!阿吉张大嘴,似乎不敢相信。自己早已超过了结婚的年龄,三十好几的女人嫁出去太难。对于嫁人,不知为何,阿吉很少想,好像也没想到要离开悦音家,从来一副随主人安排的样子,一切都听悦音的。悦音接着说,本来我是舍不得你离开我们家,这么多年了,真是舍不得,但是,你总不能一辈子不嫁人吧,我不能太自私,要为你的幸福着想,我给你找了个好人家。

阿吉不解地望着悦音,有点儿不知所措。

那人名叫陈凡宝,在市中心开了家钟表店,生意还过得去。只是老婆跑了,没有孩子,年纪比阿吉大八岁。陈凡宝见了阿吉,没想到一个佣人会打扮得这般华丽,身材适中,脸蛋秀气,气质朴素。坐坐。陈凡宝一边招呼她们坐下,一边交待店里的帮工招待顾客。阿吉低着头,不敢看陈凡宝一眼。悦音替她说,我们家阿吉,人好,能干,老实。说得阿吉脸红了些,便终于抬起头看了陈凡宝一眼。只见这人一身白西服,打领带,戴眼镜,中等身材,很精神,话不多。他的一只手夹着烟,一只手喜欢插在裤兜里。我去给你们泡茶。陈凡宝说着进了里屋,悦音说,我几年前见过他的,在他这里买过表,朋友说他人好,嗯,还不错,你觉得怎么样。阿吉嗯了一声,表示满意。悦音又说,如果你们有缘,你将来就在这个店里做事了,当老板娘。正说着,陈凡宝提着一个茶壶出来了。他开始烧水,一会儿水开了,那“铁观音”泡得香香的,一小杯一小杯地品,很爽口。阿吉见了便要接过陈凡宝手里的茶壶,说,我来吧。陈凡宝一摆手,不用,你们是客人,我的爱好就是泡茶和抽烟。

悦音在回家的路上试探性地问阿吉,那我就把你嫁出去了?问得阿吉一脸通红,不好意思地回答说,我不知道。

没过几天,陈凡宝便来到了和风苑,手里提着两盒茶叶和两瓶酒,说是来看悦音和阿吉。门是阿吉开的,她没想到陈凡宝这么快就来了。陈凡宝对阿吉点头笑笑,阿吉说,我这就去叫小姐。陈凡宝心想,要是今天小姐不在才好。等阿吉跑上楼,悦音早关了门,叫都叫不开,悦音说我在睡觉,不要吵。看来知道陈凡宝来了,故意避开的。

陈凡宝便去了阿吉住的陪楼,俩人坐了一会儿,说了几句话。走的时候,悦音才下楼跟陈凡宝打招呼,要留他在家吃饭。陈凡宝也不客气,便留下吃了晚饭才走。阿吉出门送他,陈凡宝一手夹烟,一手插在裤兜里。阿吉跟在旁边,一副佣人神态,陈凡宝见了她便忍不住说,你可不必这样,挽着我的胳膊试试。阿吉不敢,仍然小心谨慎地走在他的旁边,心里总有一点儿自卑的感觉。到鼓浪屿码头的时候,陈凡宝见阿吉一副憨憨的可爱的模样,说,好了,就送到这里吧。船一开动,阿吉便向陈凡宝使劲地招手,心里竟然缱缱的了。

阿吉出嫁那天,悦音为她弹了一支曲子,为她准备了充足的嫁妆,喜事办得热热闹闹。一个佣人有这样子已经很难得了。阿吉觉得是悦音太抬举了自己,很不好意思。办喜事那天,阿吉怎么也没想到,陈凡宝会用轿子来抬她,还有唢呐吹得直响,阿吉明白,能够这样,全沾了沈家的光,陈凡宝不过也是看在悦音的面子上,能攀上沈家这样的亲戚也是很不错了。

不过,那天发生了一件事,让阿吉心里不爽。在她上轿之后,她听见了外面的吵闹声,是一个女人的哭叫,陈凡宝慌乱的表情明显不自在。后来,阿吉问他是怎么回事,陈凡宝说,一个要饭的想拦我们的路。阿吉心想,即使要饭的,也不应该对人家那样凶的态度吧。自己如果不出来做工,怕也会成要饭的,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今天能到这样子,全靠悦音了。

阿吉嫁出去后,悦音突然感到和风苑冷清了许多,明知道会这样,但一时难以适应。新来的佣人做事还行,但和悦音说不上话,并不投缘。婚后的阿吉当上了老板娘,守着那个钟表店,也没多少时间回来。日子倒安安静静过了大半年。看见她幸福的样子,悦音很欣慰。

然而一天深夜,悦音听到院子外有人叫喊,急忙下楼来,竟然看见了阿吉,阿吉一脸惊慌,悦音啊,收留我吧,我不回去了。悦音忙问,怎么回事。阿吉露出手和腿,全是伤。悦音吃惊地问,怎么了,谁打的?陈凡宝,不可能吧。他敢?阿吉哭哭啼啼地说,他老婆回来了,是个疯子,天天要打我,我受不了。我再也不去了,我要侍候你一辈子。

悦音感到非常突然,怎么可能?朋友没有提过他老婆是个疯子,这是怎么搞的,而且现在又有了麻烦。

只要陈凡宝没疯就没事吧,再说那疯女人可以关起来啊。悦音这话没说出口。第二天,悦音去了陈凡宝的家,陈凡宝慌忙地说,先让阿吉在你家住一段时间,等我处理好了再接她回来。悦音用目光逼问陈凡宝,疯女人是怎么回事。陈凡宝解释道,我的前妻是五年前离家出走的,我四处找都没找到她,失踪几年没消息,谁知道回来就疯了呢,真是。我真的没想到,没想到,唉,还是当年的事刺激了她。

悦音紧张地问,什么事?

唉,别提了,让人太难受。你看我都被她咬伤了几回。悦音紧锁眉头,叹道,啧啧,造孽。

悦音把新来的佣人辞掉之后,又让阿吉住进了陪楼。阿吉还是悦音的贴身佣人,她有时叹自己命苦,但想到在悦音家,又觉得自己无比幸福。

奇怪的是,陈凡宝没有再来找阿吉,阿吉明明不想离开沈家,却分明又在盼望陈凡宝的到来。她的心是悬着的,没有以前踏实了。

有一天,阿吉实在忍不住,跟悦音请了假,说是到城中心去买东西,实际上她是去看陈凡宝,看看自己的家。

阿吉刚到店门前,就听见里面的吵闹声,她躲在门边口往里张望,只见一个头上戴红花的女人站在桌子上哭叫,一会儿唱,一会儿跳。陈凡宝不理她,坐着喝茶。女人用胳膊挽住他的脖子,陈凡宝在痛苦地挣脱,他不停地说,苹子,别这样,你要怎么样,我都答应你。阿吉这时脑子闪过一个念头,和陈凡宝结婚那天,那个要饭的女人就是这个疯女人。她是怎么疯的?啊,太可怕了。

阿吉后来才知道疯女人是怎么疯的。一九三九年的五月,鼓浪屿事件发生, 伪商会长被厦鼓志士杀死,日本借此小题大做,打着“籍口保侨”的幌子,占领鼓浪屿,挨家挨户进行搜查。五月十二日,鼓浪屿全部戒严,日军把守各个出入口,阻断了鼓浪屿与外界的交通,搜捕岛上的抗日分子,陈凡宝就在其中,他的女友苹子来看望,想营救他,结果被日本人强奸了。之后,苹子郁郁寡欢,几度想自杀,陈凡宝不断安慰她,后与她结婚成家。但苹子精神上受了刺激,最后还是疯了。

陈凡宝还在和疯女人搏斗,女人急了,跑进里屋拿了一把刀出来,阿吉吓得小声叫了一下,张大的嘴又马上合上,天哪,疯女人把刀藏在衣袖里,慢慢走近陈凡宝,陈凡宝没有防备,阿吉看见她已经把刀刺进了陈凡宝的胸部,鲜血像散开的花一样,啊!阿吉大叫一声跑开了。

后面的事她不知道,她一口气跑到轮船码头。

陈凡宝死了。疯女人那一刀要了他的命。

阿吉是亲眼看见陈凡宝被疯女人刺死的。好些天,她心有余悸,脑子里不断闪现那个可怕的镜头,做事也分神。

阿吉,阿吉!悦音在叫她,阿吉像没听见一样。半天才回过神来说,哦,有事吗,我这就去,好的,好的。

你说什么啊!悦音加重语气,不耐烦了。又说,你不能总想那些事。这样下去你连我家都待不下去的。

不不,我再也不想了。阿吉急了,生怕悦音生气,眼神里满是可怜。

悦音心里也不是滋味,她怪罪自己害了阿吉,年轻轻的就成了寡妇,真是命啊,怎么就给她找了这么一户人家,唉,真是后悔。悦音常对阿吉说,我对不起你。

阿吉道,怎么会呢,是我命不好。

阿吉起先不知道自己怀了陈凡宝的孩子,三个月有了反应时才急忙告诉了悦音,悦音惊喜道,生下来,生下来啊,有了孩子就好了。阿吉却一脸苦闷,说,我不想要孩子,陈凡宝都死了,孩子没爹,生下来也是负担。悦音说就放在家里养。阿吉流着泪答应了悦音的要求。让她感动的是,孩子一生下来,就认悦音为干妈。阿吉说,就让他叫我阿姨好了,你才是他亲妈,就让他叫你妈。悦音见那孩子长得可爱,便点头称好。

有一天,阿吉去了南普陀,烧完香之后,院子里的一个角落里坐着一个算命先生。算命先生看了一眼面呈青色的阿吉,叹气道,唉,你家刚发生了不幸啊。阿吉一愣,停下来要算命先生给自己算算命。算命先生话说得很直,按命里说,你是一个孤老命,你命中克夫,成不了家,有子也不能相认……不过你一生有贵人……后面说了些什么,阿吉没听清,她不明白了。只是坚定了陪伴照顾悦音一辈子的决心。

有一年冬天,其实这里的冬天不算冬天,虽然有海风,但没有寒意。这是个下雨天,楼房里有些潮,阿吉受了风寒,感冒了。这天阿吉躺在床上全身发冷,悦音半天没看见阿吉,便四处找她,当她走进阿吉房间时,阿吉正在床上发抖。

你怎么了?不舒服?悦音坐在阿吉的床头,摸了摸她的头问,阿吉摇头。悦音惊道,啊,你在发烧。我这就去叫医生。

不用,一会儿就好,我身体不错的。你看我从来没生过病,这次只是小感冒。阿吉慢慢地坐了起来。

别动,我去拿药。悦音说。

我吃过了。谢谢。

还不见好,我这就叫医生帮你打针。悦音一副着急的样子,让阿吉感动得泪珠闪闪。

悦音打电话叫来了她的熟人医生。

苏医生是悦音的朋友,他给阿吉看完病便要走。悦音道,苏医生不多坐会儿,在家里喝杯茶吧。

苏医生摇头道,唉,现在哪有工夫喝茶,我马上回去,家里没米了。悦音忙说,没米我家有啊。

苏医生道,不用,我这就去买,只是现在米价飞涨,乡民们都很困难,有的都饿死了。悦音愁着眉,是吗?那可怎么办啊。

阿吉没听清悦音走时对医生说了些什么,第二天,家里便一下来了十几个人,个个像有钱的样子。这是一九四六年冬天的夜里,和风苑的大厅里聚集了这些商人,阿吉撑着身子给客人们倒茶水。

悦音从楼上下来,拿出了好多大洋,对那些商人说,各位,我想大家都知道外面的形势,乡民们遇到困难,我们这些华侨子弟应该站出来支援,这是我的一份,一点儿心意。

是啊,这是我们应该做的。

我们得表示表示。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都把身上的钱拿了出来。阿吉在一旁听他们在商议如何募捐到更多的赈灾金救济乡民。

几天来,悦音都不在家,她的母亲也组织了一些人加入了募捐的行列中。阿吉似乎也有了触动,这天她拿了个小布包递给悦音说,这是我的一点儿积蓄,算是个心意,我也应该凑一份子。悦音推开,阿吉,你就不必了,我们是一家,我凑的一份也算是你的。

阿吉坚持道,这些年你对我这么好,乡民们对我们这么好,我也应该表示一点心意的。

悦音道,钱你得留给孩子。阿吉不肯,说,你不收,我给他们送去。

接下来几天,阿吉带着儿子跑到几个乡民家里,给他们送钱送米去了。阿吉的儿子叫她吉姨,儿子丽强说,吉姨你心真好。阿吉回答,你妈心才好哩。

转眼间,岁月老了,悦音和阿吉也都变老了。

有一天晚上,悦音和阿吉这一对老姐妹坐在院子里聊天,悦音感叹说,阿吉啊,就你在我家待的时间最长。阿吉点头道,是啊是啊,都一辈子了。

阿吉死后,悦音还在和风苑住了两年。

啧啧,阿吉的房间还是从前的模样。八十二岁的沈老太太坐在轮椅上,她已经进了陪楼阿吉的房间。

妈,你先到外面等会儿,这屋子有气味。二女儿丽真说。

什么气味,我还不知道,是阿吉的气味。阿吉真是好,是个好人。沈老太太不肯离开房间。

妈,你房间收拾好了,快上楼来。外面大女儿丽天在喊。

妈, 我抱你上楼。小儿子丽强说着便把瘦小的沈老太太抱在怀里,上楼之后,沈老太太说,把我放到床上去。她睡在床上,轻声说,还是这里舒服。便又问,钢琴在哪儿?丽天说,在呢,盖着绒布。沈老太太就说,把布拿开,我试下音,我要弹琴。

妈,你不行,你躺着,我来,我弹给你听。丽强坐在钢琴前,琴声慢慢飞起来,多好听的琴声啊,沈老太太微笑着,微笑着。这可是阿吉的儿子啊,他不知道他一直叫着阿姨的人才是自己的亲妈。

在和风苑住了三天。第三天,沈老太太把丽强叫到陪楼跟前,告诉他这里曾经住的是一个贴身女佣,叫阿吉,是一个在沈家待了一辈子的人。丽强一脸迷茫,沈老太太叹了口气又说,阿吉才是你的妈,知道吧,你应该叫我姨妈才是。丽强睁大眼不相信这是事实,沈老太太掏出一张旧相片给了丽强,丽强看着她俩的合影,半天不说话。相片上这个女子一副端庄贤惠的神情,丽强喃喃道,妈,是吗,她是我母亲?

当然是,你妈是我的好姐姐,你去坟上看看她吧。

沈老太太说完这个秘密,便去了,她躺在从小住的楼上永远闭上了眼睛,很安详的样子。

袁雅琴: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三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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