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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行车

2013-04-29频阳

当代小说 2013年9期
关键词:娃子村长车子

频阳

小旺高小一毕业,回村就当了记工员。

哥哥大旺在薛镇供销社当会计,每年都会给小旺添置一两件时兴衣服。小旺穿着三个兜的制服,上边口袋别了两只钢笔。大旺一旦回家看父母,小旺就会趁机把他的自行车推出来,在村外的大路上,绕张家堡骑车洒脱几圈。

小旺个头矮,骑哥哥的自行车腿脚够不着底,他坐在车架上,屁股一扭一扭,一个脚踏落底了,另一个脚踏上来了,落底的一边腿脚够不着,另一只腿脚就钩转上来的脚踏。车子骑得越快,小旺的屁股扭得越欢,不一会儿工夫他就汗水淋漓了。

这是上世纪六十年代,物质匮乏,自行车还是稀罕物。张家堡一个村子,只有在外工作的几个人骑着自行车。谁家买了一辆自行车,不管是崭新的,还是二手旧车,都成了村人关注的焦点。“三转一响”才开始成为普通人家的最初追求。在交通工具极不发达的日子里,也只有自行车,能给人们代步,缩短距离带给人们的艰辛和遥远。骑上自行车,人们在飞一样的感觉中,享受到了机械装置的便捷和轻快。那时候谁家有一辆自行车,就好像现在有一辆小轿车一样。这辆车子在一个家庭中十分贵重。人们把自行车当做宠物似的爱护,个个装饰得花枝招展。能骑一辆自行车四处奔走,是一件令人十分羡慕的事情。

村道是土质的,到处坑坑洼洼,凹凸不平。小旺骑车子颠簸得厉害,他有时候屁股抬起,不落在座位上,全身鼓出了吃奶的气力。他就喜欢骑车疯狂地奔跑一阵子,把村庄、树木、庄稼甩在背后,体验速度带来的快感。村里的小孩们跟在小旺车子后面跑,小旺车子骑到哪里,小孩子们跟到哪里。鼻涕篓子手舞足蹈地唱儿歌:

小旺哥哥骑车子

腿脚够不着脚踏子

歪歪扭扭一阵子

屁股扭成了两瓣子

小旺生气了,停下车子追赶鼻涕篓子们,小孩子一窝蜂似的逃散了。小旺回过身再骑上自行车洒脱,鼻涕篓子们一阵风似的又追上去了。

小旺心高气傲,做了记工员,就像当了村长。他在村里村外,走路气昂昂地,两条短腿像小鸡啄食似的欢快。下地干活儿,他要挑拣轻松的,重活儿逃避。拉粪的马车过来了,尘土飞扬,他会远远地躲开。新来爹是车把式,生气得凌空甩出一个响鞭。水渠边浇地,泥巴溅上他衣服,赶紧俯下身子把它弹掉。一身制服,干净得像个工作组(下乡干部)。村长兴茂几次看着他的背影,三角眼瞪成了等边形,愣在那里结结巴巴地发牢骚:咋是这、这样子浮、浮躁?现在的年轻人,不敢见料升子响。给点职权,就就、就张狂得没领了!

村上植保员新来遇到了当面,他听到村长数落小旺,心里不舒服,他拉长脖子正色说:村、村长叔,年轻人不不、不张狂,等老了就没、没机会了。新来说话也结巴。是小时候模仿村长说话的结果。

小旺记工分却坚持原则,比村长还盯得紧,他手中的钢笔,不会随便乱画半个数字。老六子几次出外野猎,没给村里出工,他回来后,悄悄给小旺送只野兔、野鸡,嘿嘿笑着,想让小旺给他多记几天出勤,小旺的长眉毛竖起来了:不行。你出外浪荡,不能让大伙养活你!

乡医六斤娃有自行车,那是他为了给村人看病方便。不管吹风下雨,泥里水里,顺阳河两岸的农家,一旦谁家有人生病,给六斤娃招呼一声,或者他听到了有病人的消息,就是夜半三更,老天下暴雨、下冰雹、冬季顺阳河方向上吹来十级寒风,六斤娃也照常出诊。自行车常年就靠在他家大门内的土墙上,为的就是出入顺手。有时他正在吃饭,听到病人情况紧急,他扔下饭碗,拎起卫生包就起身。六斤娃卫生包是老牛皮的,中间有个大红十字,长方形,很结实,使用年月太久了,皮质红里透黑。六斤娃不讲究卫生,卫生包看上去黑黢黢、脏兮兮的。他把卫生包挂上自行车大梁,疾走几步,飞身就跨上了车子;他伏下身子,双手握把,全力蹬车前行了。

六斤娃的医道没投过师,全是自学的。他上过私塾,听说一篇三字经,老师教了他三年,还没背过;老师的竹板子打烂了三根,六斤娃就是不长记性。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后来六斤娃不读书了,回家跟老爹种庄稼,种田他没学成行家里手,他却喜欢上了医道。他自学医书,去顺阳河滩采集药草。后来他偷偷拿了老爹十几个铜板,二月二背上馍布袋,专门跑上药王山。在药王庙里,他对着药王的坐像,仰望、祭香、三磕九叩十八拜,尊药王为师祖。他伏在石头上,把药王庙里的千金要方碑所记录的处方,工工整整地抄写了一遍。背了大包药方才下山,六斤娃生生啃了它十几年。

六斤娃老爹下世后,他就当家了。六斤娃卖了一头牛,经子坊过腊八庙会,他跑去赶集,买了一辆自行车。听卖车的老头说,他是中原抗战下来的老兵,自行车是他从日本特务队缴获的。那一仗下来,一连人就剩他和副连长俩了,为了纪念那次大捷,副连长请示了师座,把缴获的自行车奖励给他。抗战胜利后,老兵就一路骑着这辆车子,颠颠簸簸地回到了关中。老兵说他老了,气力弱了,车子骑不动了,卖了车子,弥补一下晚年生活。

那辆自行车和它的主人一样,已经老态龙钟了。它十分简陋,就是一副车架,两个车轮,一副链子和蹬踏装置。没车铃、没闸、没锁,没衣架、瓦圈、护链板,一切关于自行车的装饰和附属零件,都脱落殆尽了。全身锈迹斑斑,灰不邋遢的。脚踏板早坏了,只剩下了一根铁芯。铁芯却铮亮,骑车时,双脚不停点地摩擦那个部位。

那是入社不久,当六斤娃第一次把车骑回家时,全村轰动了。男女老幼围拢过来看稀奇,摸摸车架,摸摸车轮,啧啧声一片。

乡医是农村最尊贵的人,有地位,受人尊敬。旧社会乡医来回骑马、坐轿车,条件差一些的骑骡子、骑驴。新社会了,六斤娃行医骑一辆自行车,出入风风火火,不分白天夜晚,不论刮风下雨。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那是行善积德的大事。六斤娃夏天穿一身粗布衣衫,冬天一身老布棉衣,从来没见过他再穿内衣。就是外套裹空心。六斤娃人到中年了,身材粗壮,光头,黝黑,手掌粗大,无论什么时候见到他,他和顺阳河两岸的庄稼人一副模样。没有人能够从表象上,判断出他是一名乡间医生。

六斤娃看病,大多数是上门服务。经常能看到他风风火火地骑车进村了,要停车了,车子没闸,依然飞快,六斤娃娴熟地伸出右脚,在前车叉处贴近车胎,用鞋底摩擦,戛然一声,车子就刹住了。他把自行车靠在门口的大树上,解下卫生包就跑入家门了。见了病人,他本能地伸出了右手,在头上摸摸,心口摸摸,再让病人吐出舌苔,最后他才伸开三个胡萝卜似的粗指头,贴在病人的手腕上,安心号脉。有时候看见六斤娃像刚下地回来,手脚沾满泥巴,指甲缝里脏兮兮的,家属端出一盆清水让洗手,六斤娃专注于病人,左手推开:甭急。我看看再说!诊完病,给过药,家属问六斤娃该多少医药费?六斤娃抬起头,略一盘算,嘴唇嗫嚅几下:三块二。家属为难了,说手头就剩两元钱了。六斤娃呵呵一笑:没事,乡里乡亲的,下回给。他收起两元钱,拎上卫生包,转身就出门了。下次再来看病,算了两元钱,家属手头没钱了,六斤娃照旧呵呵一笑,说:没事,乡里乡亲的,下回给。看病遇到吃饭,病家一招呼,六斤娃匆忙洗一把手,端起饭碗,就呼噜噜地狼吞虎咽了。谁家的饭菜,他都能咽下去,不管是稀饭蒸馍,还是出汤面,或包谷面搅团。六斤娃给村长老婆看病这样,给新来他妈看病也是这样。他挂在嘴边,常说一句话:乡里乡亲的,手心手背都是肉。

六斤娃一旦进村看病,肯定自行车扔在街巷里。鼻涕篓子们就上去了,几个小孩推上车子,满村子乱跑。他们把六斤娃的自行车当作了玩具,一个把车头,几个推车尾,叫喊着、吵闹着,跌跌撞撞地一阵疯狂。郭婶坐在门口,隔了老远,愤愤地叫骂,说鼻涕篓子们是野孩子。六斤娃看完病出来,没见车子了,他不慌不忙。他扛着卫生包,在街巷转半圈,喊几声,或者出了城门,就瞅见他车子的踪迹了。

鼻涕篓子们若看见六斤娃来了,他们扔下车子,撒腿就跑开了。六斤娃对郭婶呵呵一笑,说他的自行车是“放心车”,丢不了,没人要。除非小孩子们玩耍。

小旺对六斤娃不屑一顾。他说六斤娃的自行车是“恶心车”。他看不上六斤娃的自行车。即就是六斤娃的车子扔在街巷,他也懒得瞧它一眼。小旺对老母郭婶和乡医的近乎,十分不解。社会发展了,村子里已经陆续有几辆崭新的自行车了,既美观大方,骑上又轻快、利索。那辆东洋人的老古董,早就该扔进垃圾堆了。

北巷的才娃在县建筑公司当瓦工,他买了一辆崭新的自行车。说是天津出产的,“红旗”牌,地道的正宗货。才娃子很得意,能去县城干事,肯定就和在张家堡时候不一样了。

瓦工们上脚手架,站墙头,天高风紧,顶着太阳作业,抹砂灰,砌砖头,简单动作,周而复始,很是辛苦。一到周末,就想回家。工地生活单调,吃住都是临时设施,笼络不住年轻人的心。尤其娶了媳妇以后,才娃很恋家。周末刚到下班时间,他就跳下脚手架,来不及洗漱,空着肚子,和几个哥儿们一道,从工棚里推出自行车,飞身跨上去,伏了腰身,全力以赴,一阵蹬踏,自行车一溜烟就飞出了县城。好在张家堡距离县城五十里,七八个小伙子你追我赶,风卷残云似的,叫着,喊着,转眼就到家了。

那时候的自行车,全国就数上海的“永久”牌,天津的“飞鸽”和“红旗”牌。国内自行车三大名牌,不是有钱了就能买到的。货源紧张,凭票供给。谁能买到一辆,需要很大的人脉。能够拥有一辆名牌自行车,在城乡都是一件很风光的事情。

才娃本来没有买新自行车的能力。凭他的工资,就是不吃不喝,积累半年,也不够买一辆名牌自行车。他是和老爹闹翻了,吵架了,他被老爹骂得狗血喷头,为了争一口气,他狠下心来,咬着牙齿,借了五个工友的钱,答应两年内还给人家,才凑够新车钱的。

才娃家里有一辆自行车,是老爹在秦州带回来的旧车。才娃在县城建筑公司上班后,心想家里的车子,正好派上用场,但他没骑上两个月,老爹就不愿意了。不再让才娃骑车不说,老爹还教训才娃,说他不安心工作,去县城干事了,就应该一心扑在事业上,学艺要专心,学好一门手艺,就是一辈子的饭碗,不要经常跑回家来,有事没事骑上车子溜达,二流子似的。老爹喊着骂着,要回了他的自行车。

才娃老爹在秦州早年学相公,半辈子做生意,学会了一套制作糕点的手艺。才娃妈就是秦州人,后来才和男人一道回到张家堡的。做姑娘的时候,逢年过节,才娃妈常去才娃爹的店铺买糕点,她看小伙计制作糕点像耍把戏儿,手中的面点和糖馅儿缠着、绕着,蹦着、跳着,眨眼就融合在一起,成为精致的食品了。观者无意,小伙计有心,一来二去,秦州姑娘被才娃爹盯上了。后来才娃爹给掌柜的吐露了心思,东家出面,秦州姑娘才甘心情愿,做了糕点师傅的媳妇。

糕点师傅闲不住。才娃老爹中年叶落归根,四时八节,流曲、薛镇、经子坊的食品店,争着抢着邀请才娃爹去制作糕点,都愿意付给一份大工资。才娃老爹在家

不能待太久,要去食品店献艺,挣一份大工资,十多里路程,没有自行车能行吗?

买新自行车钱不够,才娃子完全可以买一辆二手车,县城逢集就有二手车叫卖。但是,才娃不想买旧车,就想争一口气,给老爹看看。才娃已经上县城干事了,再也不是溜达在张家堡的那个只会割草、去顺阳河滩放羊的那个才娃子了。才娃长大了,成年了,家里还有如花似玉的新媳妇,工地上冷冷清清,一群光杆小伙子,有一个温柔的小家,才娃子周末还能待在县城吗?再说,才娃子自小就不喜欢老爹,老爹半辈子经商,销蚀尽了爱心,人情义理,已经日渐淡薄,他就会算账,凡事都要算计个明明白白。有利才干,无利不图,他老爹不会去做慈善事业。

买了新自行车,才娃子十分得意。他像打扮新媳妇一样,极力装扮他的车子。他给县城电影公司门口的老头,送了一盒“宝成”烟,看门老头给了他一副废弃的电影胶卷;拿着电影胶卷,才娃子如获至宝,把自己的新车子大梁、斜梁、前后车叉、衣架等涂了黑漆的大小钢管部分,精心缠绕了一番。完了再给车座配置了灯芯绒罩子,枣红色的;车头是电镀的,太阳下亮光闪闪,跨上车子,风驰电掣,在街道的人群中穿过,链条咯啦啦一阵与链盒的撞击声,才娃觉得这种撞击声银铃般的清脆,好不威风。

才娃子周末一回到家里,小旺就是他家的常客。俩人自小就在顺阳河里游水,在河滩折榆钱,掏鸟蛋。小旺比才娃小一岁,他不叫才娃名字,叫才娃哥。小旺从制服口袋掏出一盒“羊群”烟,抽一支递给才娃,抽一支叼在自己嘴上,再拿出火柴先后点燃。才娃子让媳妇泡了茶水,两个人一边吸烟,一边喝茶,煞是悠闲。小旺询问才娃县城的情况,如何盖楼房,大楼是几层的,听说建楼房把墙角很关键,那么高的大楼,墙角不端正,下边差了一毫米,上面就歪了几公分,那个责任就太大了。小旺边和才娃子拉话,眼睛就盯着屋子里的新自行车。小旺和才娃子说闲话再多,最后小旺总是会把话题拉到自行车上来。谈论自行车的行情,议论自行车的好处,以及几个品牌之间的差异。

才娃子媳妇不耐烦了,她提醒小旺:你大哥在供销社掌财权,缠住他,让他给你买辆车子。

小旺叹息了一声:靠不住。他娶了媳妇,就独自顾及小日子了。

才娃是冷脸子,他吐出了一口烟雾,说:不管咋样,他是亲哥,你父母健在,对你他不能撒手不管。

小旺气鼓鼓地:不一定。有时候亲哥也比不上邻家,更比不上哥儿们弟兄!

新来他爹也有一辆自行车,不过是旧的。他买的二手车。

张家堡惟一一辆马车,三匹高头骡马,昂扬地合拉一套胶轮马车。除过农忙时节给村里拉庄稼、拉粪外,农闲季节马车跑运输。从镇上粮库转运粮食,棉绒站上拉压榨过的棉花包,张家堡的马车使用的是橡胶轮胎,和大汽车一样的轮胎轮毂,马车沿公路下去,送货到县城,就能给村里挣来一沓又一沓票子。新来他爹就是车把式。赶马车半辈子,他使得一手好鞭;五尺鞭竿,天然竹子做的,柔韧,弹力十足,下粗上细,手握着得力;鞭梃子八尺长,上等牛皮拧的,筷子一般粗。新来爹的手腕随意一甩,八尺长鞭凌空一声炸响,三里开外的地方,都回荡着余音。他赶马车就行走在一侧,前面的骡马自然拉套,遇到十字路口或者需要拐弯,新来爹的鞭梢凌空一扬,训练有素的骡马就知道应该转向、还是继续前行。骡马辔头两撮红缨飘飘洒洒,像两支呼呼燃烧的火炬;那匹辕马胸前挂了拳头大的铜铃,一路行走叮当当脆响。新来爹高扬着长鞭,偶然“喔一喔”吆喝几声,在通往县城的公路上,张家堡的马车昂昂行进,那是一道亮丽的风景。

新来也是高小毕业,他比小旺小一岁。不过,他比小旺高大、壮实;夏收时节,打麦场里晒粮食,新来腰身一弯,轻而易举地就把五斗麦子的口袋,独自扛上了肩膀。他不善言语,经常默默地微笑,一张胖嘟嘟的娃娃脸。村长兴茂召开社员会,他在会上说新来实在,推举新来做植保员,专门负责给棉花、蔬菜喷洒农药,防治虫害。新来做事认真,常年带领两个漂亮姑娘,担着水桶,提了药瓶,扛着喷器,行走在棉田和菜园里。老六子老没正经,喜欢开玩笑,他称呼新来是娘子军队长,新来脸红得像猪尿泡。新来想说什么,“那那、那……”了半晌,也没“那”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张家堡的姑娘们倒开朗,她们咯咯咯地笑了,笑靥如花,然后回敬老六子:我们跟着植保员开心,有安全感!

车把式是个细心人,他把一辆旧自行车,装扮得和他的马车一样亮眼。他搞不来时兴的电影胶片,不能像才娃子的车子那样新潮,他老婆却是个会过日子的女人,纺线、织布、绣花、缝衣裳,在张家堡是人人称道的主妇。新来和老爹的穿戴,虽然都是粗布衣衫,却大方得体,干净平顺。车把式有的是花布、格子布、绣花巾,他把旧车的大梁、斜梁、前后车叉、衣架等涂了黑漆的大小钢管部分,精心地用花布、格子布缠绕了一番。最后给三角车架的中间,让贤惠的新来妈缝制了一个行李袋。车子备了行李袋,出入捎带一点东西格外方便。行李袋挂在大梁上,两侧缚上斜梁。袋子表面绣了花鸟虫鱼,一副祥和安逸的自然状态。

新来家的自行车,就停放在堂屋的回廊下。车子身上披了花格子床单,陌生人很难看清楚它的真实面目。新来爹大多数时间不在家,车子就静静地停放在那里歇息。新来收工了,回家吃完了饭,想推车子出去溜达几圈。新来刚一掀开罩单,他妈就在旁边叮咛说:甭动!等你爹回来了,他答应了再说。新来没脾气,默默地笑笑。返身再捧上一个大蒸馍,就悄悄地出了家门了。

郭婶坐在家门口,那块大石头已经摩挲得溜光。她看见新来,总想夸他几句:看人家新来多乖,里里外外都拿得起,靠得住。我家的小旺就会咋呼,有本事才不会去声张。

新来腼腆地笑笑,未作回应。

小旺听见了老母的话语,极不耐烦地瞪圆了眼睛:我都长大了,你还想把我捏在手心?

郭婶拿小儿子没办法,她说话腔调拉得很长:八字没见一撇,就想上天入地?本事是学来的,人要服众,才不会跌跤。

小旺的长眉毛紧蹙在一起,远远地躲开了郭婶。

一个周日的早晨,恰逢镇上集会。

小旺起了个大早,洗漱完毕,穿戴整齐,他要上镇赶集了。兜里揣了两元钱的新票,他准备在镇上好好彰显一番。

他终于借到了才娃的车子。他要骑上崭新的自行车,出去洒脱大半天。才娃子周末回家,晚上和媳妇团聚一夜,第二天再帮媳妇干些零活儿,太阳落山前要赶回县城。县建筑公司新接了政府办公大楼工程,才娃子不能有半点怠慢。

小旺盘算了两个多月,才娃才答应小旺骑他车子半天工夫。小旺已经知足了;能骑一辆崭新的车子溜达一圈,无论如何,都是一件很风光的事情。

刚把车子推出才娃家门,小旺就疾跑几步,飞身跨了上去,屁股拧成了拨浪鼓,急匆匆地驾车蹿出了城门。

村长兴茂也起身早,他扛着铁锹准备下田,走到城门口,险些被小旺的飞车撞倒。兴茂踉跄了几步,抬头一看,认出是小旺,他语重心长地正告说:小旺子,骑车慢些,把车子骑稳!

小旺已经对老村长另眼看待了:走资派都靠边了,你还有啥发言权!

老村长的三角眼瞪圆了。愣了一刻,无奈地低头下地了。

这时候已经到了文革中期,全国一片乱象,到处都在造反闹革命。

张家堡距离镇上,只有七八里路程。渭北平原,莽苍苍一马平川,天高气爽,风和日丽,小旺一袋烟工夫,就赶到了。镇上的西城门,已经残破了半边,一棵老槐树空朽了大半,还枝繁叶茂地笼罩了城楼的一侧。街道上乱哄哄的,人来人往,街口的畜禽市场猪羊嘶叫,缚了腿脚的公鸡母鸡们,原地扑棱棱地挣扎。小旺把车铃打得飞响,他不下车子,在人流中左冲右突,乘虚而入。他的新车子十分抢眼,行走在街道的大姑娘小媳妇们,被他的车铃声提醒,一个个原地停下,让开一条缝隙,齐楚楚地把眼球集中在小旺身上。小旺却专注于行车,几乎目不斜视,心无旁顾,屁股照旧一拧一扭。短小的腿脚一边踩空,一边上钩,车头摇摇摆摆,见缝插针,一意前行。

乡医六斤娃也来赶集,他要去镇上药店。六斤娃还骑着他的东洋破车,不过一进到城门口,他就下车了。他推着车子走入街道,他的车子无铃、无闸,他不能像小旺那样骑车。那辆破车是他的标志,大半个街道的人都认识他这个乡医。

小旺在百货商店门口下了车,他把自行车推上人行道,很潇洒地提起车尾,将车子撑起,关上车锁,拔出钥匙,拿在手中摇晃,径直跨进了商店。

那个年代政治运动一个接一个,人人自危,都要狠斗私字一闪念,全国形势一片大好。讲究夜不闭户,路不拾遗,更没有寄存物件的习惯。自行车走在哪里停放在哪里,只要关上车锁,就是在附近浪荡半天、一天,转过身来,车子还好端端地停放在原位。

这里是渭北重镇,百货商店出奇得宽敞。进得店门,齐刷刷的两行柜台,几乎一眼望不到头。小旺在副食品柜台上,买了二两油糕,就近伏下身子,一口气吃完,打过牙祭,解了馋,心里滋润了好多。再转到服装柜台,看新上市的尼龙袜子耀眼,拿在手中感觉不错,一问售货员价格,三元六角整,他心凉了半截,掂量了一番,恋恋不舍地放回了原处。小旺跑到文具柜台前,想买几个大笔记本,一瓶墨水,还看好了一种袖珍精装日记本,巴掌般大,小巧玲珑,携带在身上,使用方便。他在百货店里转悠了半晌,各种商品琳琅满目,一切都十分新鲜,他早就忘记了时间。

等小旺哼着“信天游”小调走出商店,准备启程回家,太阳已经西偏了。整个一条大街上,行人稀稀落落,零零散散,赶集的高潮早就过去了。小旺走近停车的地方,无论如何,看不到自己锁在那里的自行车了。开始他还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再三走到跟前,原地空空荡荡,仍然一无所有。一股冷气,泼天而来,灌入头颅,直穿心腹,周身冰冷到了脚底。

小旺绝望地满街乱瞅,看不到一个熟悉的面孔。欲说无言,欲哭无泪。呆立了半刻,他才满街道奔跑,四处想再看看,是不是原来把自行车放错了地方?或者是某个熟人和他开玩笑,故意把车子挪在一边,给他藏了起来。

在药店门口,他看到了乡医六斤娃。六斤娃身上背了一大包药品,正向他那歪靠在店墙上的破车走去。

小旺看见六斤娃,感觉异常亲近,他跑过去,失声喊道:六斤叔,我车子不见了!

六斤娃赶忙转过身来,询问详情。六斤娃说:骑了新车子,出门要上心!不要看我车子样儿,走哪儿扔哪儿。破车,没人能看上它。

六斤娃陪伴小旺,在大街上跑了四五个来回,没有发现小旺车子的一丝踪迹。还是乡医有经验,他让小旺快去公社报案。镇上的大街发生了重大盗窃事件,公社领导,肯定会出面来管。

公社受到了造反派冲击,原来的领导靠边站了,造反派头子高元,坐上了公社办公室的头把椅子。

小旺跑进公社,恰好造反派头目高元值班。听到手下人禀报,高元走出办公室,在公社的院子里看见了丢车的小旺。他态度和蔼,体察民情,俯下身子询问原委。

在公社院子里,小旺第一眼看到高元,浑身热浪翻滚,找到了救星一般,他倏地跪在高元面前,内心的压抑火山般爆发,小旺放声大哭:高元哥……我把车子丢了!

高元是渭北造反名流,小旺此前见过几回。在全社大会上看到得多,近距离的了解,是小旺临近毕业时候,高元来镇上第二高小作革命形势报告。其实也没讲出什么名堂来,就是这个、那个,那个、这个了一番。那次高元来高小,带了三个小弟兄,都肩扛七九式步枪。两个站在学校门口,一个陪在高元身边。高元人高马大,腿长身子短,拳头般大的脑袋,扛在肩膀上,周身极不协调。高元站在师生面前讲话,他手舞足蹈:我们一要加强“统”性(炮统:渭北造反派组织“炮打司令部统一战线”简称),二要打击削弱“联”性(红联:渭北造反派组织”红色统一战线联盟”简称)……加强“统”性……打击、削弱“联”性……高元讲话很平静,却反复就会讲这几个字眼。形势报告作了大半晌,小旺惟一记住的就是这两句话。

后来听人们议论,说高元是镇上李家巷人氏,原来在街道浪荡多年,打群架,敲诈勒索,搞女人。街面上的二杆子,是个胆大不要命的人。

小旺在公社院子里哭得声嘶力竭,他面前已经天塌地陷了,濒临绝境,比父母突然亡故了还难受。他匍匐在高元脚下,几乎四肢伏地了。半个街道都能听到他绝望的哭声。

高元依然平静。他扶起小旺,郑重地挥着手臂:现在革命形势大好,阶级斗争正稳步向前发展。光天化日下镇上大街丢失自行车,这是严重的盗窃大案。革命委员会一定列入议事日程,全力缉拿案犯。小兄弟,不要伤心,有革委会给你撑腰,破坏大好形势的坏人跑不掉。你先回家,缓和心情。我马上安排弟兄们去排查。三天后,你来公社推车子。

小旺听了高元最后的话语,心里放松了许多。他默默地走出公社,在大街上刚一抬头,就看见了新来爹赶的马车。

新来也跟在车上。小旺坐上村里的马车回家,心里空落落的,一片迷茫。新来和他老爹安慰小旺,既然高元说了车子能找回来,你还担心什么?不说镇上,就是渭北平原上,听见高元的名字,再胆大的贼娃子也会两腿筛糠。

小旺悻悻地告诉新来:没听我妈话后悔了。我要向你看齐。

新来不解:看齐我?我我、我半天放不出一、一个响屁!

才娃子听说小旺把车子丢了,低下头来想心思,半晌没说一句话。看太阳离落山一竿子高了,他就起身准备步行二里路,到公路边坐班车。媳妇着急了,忙问:车子丢了,天大的事,你不放心上?

才娃子不冷不热、不急不躁。他却破天荒对媳妇笑了笑:小旺就是把我爹丢了,我都不怕。旧车没了,新车就来了!

才娃子转身出门赶路了。

过了三天,小旺准时出现在了公社大院,却怎么都找不到高元的影子。

再过了三天又三个三天,小旺去了公社大院九回,照旧没找着高元的人影。

三个月后,小旺再走进公社院子,公社里外焕然一新。听说高元被羁押进了公安局,造反打砸抢,他被法办了。

鼻涕篓子和他的伙伴们四处溜达,他们满街巷叫唱,声音稚嫩而尖利:

小旺哥哥骑车子

衣襟飞得像扇子

镇上逛街丢车子

两眼哭得像牛卵子

小旺睡在家里不起来了。几天不吃不喝,捂着被子闷睡,像死了一般。

郭婶憋不住了,把大儿子叫了回来。大旺骑着他的自行车,借天黑进了家门,他对老母说:我车子不骑了,放在家里。等才娃子回来,给人家还上。飞鸽牌,八成新,他不吃亏。

周末晚上,郭婶请老村长去才娃家当中人,说和事。才娃子听说小旺丢了新车、大旺要还给他旧车,他给老村长一杯茶水都没沏,媳妇远远地躲门外。才娃只冷冷地说了一句话:飞鸽车子我用不惯,我就骑顺了红旗车。

热脸贴了个冷屁股,村长很闹心。他脾气倔,一贯喜欢开门见山,见不得弯弯肠子,绕来绕去地算计人。

返过身,村长给郭婶回了话:旺子妈,世事瞎(坏)了。儿子学他老子样儿了。四季豆油盐不进,早就把ri(日)丈母的心思打上了。

郭婶病了。小旺跑到家里去请乡医六斤娃,六斤娃二话不说,拎起卫生包就出诊。小旺还在后面磨蹭,六斤娃风风火火进了村,他随手把车子往小旺家门口一扔,转身就去看病人。

大旺无奈,看在老父老母的份儿上,咬紧牙关,给主任诉了几天苦,终于在供销社库房里,推出来一辆“红旗”牌自行车。他节衣缩食,大半年在工资里面才抵消完。为此媳妇和他打冷战,前前后后一年多,害得他每天都要跑去食堂上大灶。

老六子知道了,他做了个诡异的鬼脸:哈哈,想在猴子手里叼(方言:抢)酸枣?做梦。

冥冥之中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在无情地左右着人们的命运,荣辱、兴衰、乃至于存亡,似乎能在眨眼之间,瞬息万变,谁也保证不了自己。有无是相对的,安危是并存的。

新来妈早年过度劳累,落下了关节痛的毛病。一到关中的雨季,淅淅沥沥十天半月,光照不足,地气上升,两个膝盖就疼痛得难受。乡医六斤娃给开了几副中药,新来爹要赶马车去县城送货,买药只能让新来去镇上。

新来爹给了自行车钥匙,等于发放了通行证。这天也正好是镇上集会,新来给村长请了假,就一路骑车上镇了。

街道上人流如织,新来不愿意挤在里面瞧热闹,先去抓完药再说。他来到药店跟前,那里已经停靠了四五辆自行车,他把自己的车子也靠近停放,药店门前地方狭窄,自行车聚集在一块儿,也整齐雅观了许多。新来随手上了锁,拔出钥匙,就走进药店。

药店是个高门阶,踏上十几个石头台阶才进门。进了药店,抓药的人多,齐刷刷一溜在排队。新来懂得规矩,自然依照顺序来等待。不急不躁,反正天色也早。

谁知道排队抓药就等待了大半晌,新来抓了药,后面还陆续有人进来在排队。新来付过药钱,拎了药包,急急忙忙就出门。出了店铺大门,抬头一看,天色不好,乌云一团接一团地漫天翻滚,他怕下雨,慌里慌张走在自行车跟前,打开车锁,推车就走。

大街上赶集正进入高潮,人山人海,要想尽快出去,十分困难。新来推着车子,随着拥挤的人群缓慢地蠕动,一袋烟工夫,也没走出几丈远。天上的乌云越来越浓重,街道的人群越发慌乱,人群慌乱的街道更加拥挤不堪。

新来出了一身热汗,好不容易走到一片开阔地,准备缓一口气,然后骑车上路。突然过来一个中年人,一把抓住了他衣领,迎头给了他一拳头。新来一下子被打蒙了。

那个中年人十分疯狂:打死你这个偷车贼!不要脸的东西,大白天在街道敢偷车!中年人边骂边动手,拳头劈头盖脸落下来。

听到中年人的叫骂,新来心里明白了一些。明明我推的是自家的车子,怎么能反诬我偷车?不说个青红皂白,竟然野蛮得先下手打人?新来也不是好欺负的,头上呼呼冲起一股血气,怒火中烧。新来扔掉车子,放开手脚,奋力和那中年人放手一搏。新来个儿高,身体强壮,噼里啪啦给那中年人一阵回敬。两个回合没下来,中年男人就杀猪般的嚎叫。新来被那中年男人第一拳头打中鼻梁,他感觉鼻腔一阵酸痛,刹那间鼻孔流出了热血。新来已经挂彩了,他哪能就此停手?不教训这个野汉,下一回还不知道再会欺负到哪个老实人头上。

听到中年男人的嚎叫,不知从哪儿窜出两个汉子,一个抱腿,一个搂腰,中年男人紧紧抓住新来一只胳膊不松手。三个男人生生把新来按倒在地,任凭新来如何挣扎,鼓出吃奶的力气,也敌不过六只恶狼似的手爪。

正当四条汉子在街道撕扯得不可开交,满地翻滚的时候,一个瘦高个男人威严地站在了当街,只听一声怒喝:甭打了!半条街道都被震撼。

厮打收手了。几个人同时睁大了眼睛。新来一看,竟是村长兴茂。

起来!不嫌丢丢、丢人!有天大的事情?值得几个大男人当街打打、打架?

兴茂是解放初的积极分子,老党员,老干部。常年在镇上开会,进公社大院,就像回他家一样。他站在镇上大街面,没有人不认识老村长的。

那个中年男人歪了脖子,半边脸肿胀得像猪尿泡,他起来后手指新来,给老村长诉说:这是偷车贼!偷了我车子,还恶狠狠地打人!

新来哪能是偷车贼呢?他赶忙为自己辩护:我推的我我、我的车子,正正要回家,他过来打打、打我。

那个中年男人扶起新来扔在一旁的自行车,高声叫喊:大伙儿看看,这车子明明是我的。这俩小伙子是我同村的,叫他们来说说。

新来伸长脖子,仔细一看,傻眼了。原来这辆车子外表和自家的车子十分相像。不管是车牌、装饰颜色、三脚架中间的行李袋,不走在跟前仔细辨认,很难区分。

那个中年人来劲了:小伙子,还是承认了吧?当着老村长的面,你只要认错,我今天就放手!

老村长吧嗒吧嗒睁着三角眼,一再看着新来。

新来想也怪了,既然是他的自行车,我的车钥匙,咋就能打开他车子呢?

村长兴茂似乎也看出了一点破绽,在他心目中,新来绝对不做苟且之事。

参与打架的另外两个汉子,在一旁咋咋呼呼,叫嚷要把偷车贼押送到公社去。

老村长手臂一挥,干咳嗽了两声,他说:都甭急,把火气压住。我今天来给你俩断这个官司,谁是谁非搞个清白,不随便冤枉一个好人,也绝不放过一个坏人。实事求是。这是党的一贯政策!村长说话缓慢,就流畅多了。

那个中年男人听村长说得有道理,捂着半边脸,连忙点头同意。说他信得过老村长。

老村长先上去锁了车锁,拔出钥匙,他问新来:这钥匙是你的吧?新来点头称是。老村长再将新来的钥匙插进车锁,稍一拧动,啪嗒一声,车锁打开了。老村长再次锁上车锁,拔出钥匙,他将拔出的车钥匙交给新来。然后要来中年男人的车钥匙,仔细插入锁芯,他稍一拧动,啪嗒一声,车锁又打开了。

现场围观的人群,目瞪口呆。

老村长问新来:你你的车子,原来停放在啥地方?新来答应:就就、就停放药店门口。

老村长又问中年男人:你的车、车子,原来停放在啥地方?

中年男人说:我也停放在药店门口。

老村长三角眼又睁大了,吧嗒吧嗒眨了几眨,他长胳膊一甩,说:咱都回去,转回药店。

此刻,天色已到半下午了。街道的人流稀稀拉拉,赶集的高峰期早就过去了。

老村长拉着一副铁青脸,他身后跟了一群人马。还没走到药店门前,就看见那里孤零零地停着一辆自行车。走到跟前,才看清楚,停在药店门前的自行车,就是新来家的。

新来过去插入钥匙,车锁果然啪嗒一声开启了。两辆自行车放在一块儿比对,简直像是天生的双胞胎。如果不去仔细辨认,任凭两家车主人如何精明,稍有疏忽,谁都会搞错。

老村长腰身一伏,双手使劲拍打大腿,三角眼睁得溜圆,长叹一声:吃了 (方言:屎)了!天大的误会!

那位中年男人明白了。他捂着半边脸,上去安慰新来:小兄弟,怪老兄心火太急,不该先向你出手。

新来挺闹心。对那中年男人说:也怪怪、怪我。心急回家,没没细看。

乡医六斤娃从药店出来了,他逢集就要来镇上进药。他看见新来脸上流血,就要过来给新来处理伤口。新来说不要紧,大约擦破了一点皮。再说抹上红药水,就破相了,不好看。六斤娃跑进药店,拿了酒精,给新来仔细擦洗了一遍伤口和肿胀部位。

六斤娃问新来:浑身感觉咋样?哪个地方还疼?

新来抖擞身子,头摇得像拨浪鼓:没、没事。不疼!

不知道小旺在什么地方溜出来了,他悄默声息地围在了新来身边。

新来看见小旺,有点惊异:你咋来了?

小旺:我和村长来的。看见打架,我不敢靠近,浑身筛糠。

六斤娃看新来并无大碍,操起他那辆破车,先行回家了。

小旺眼巴巴地瞅了一阵新来:你没事吧?

新来说:没没、没事!

小旺:没打伤骨头吧?

新来:没、没有。我身子壮实。

小旺:没事,咱就回家吧?

新来:没没事。就、就、就回家!

小旺推了新来的车子,新来在一边跟着。他们一齐出了街道。走出镇上城门,拐个弯就到了回张家堡的小道上。刚一走上小道,远离了人群,新来扑踏一声坐下了。本来就是雨季,秋雨下下停停,停停下下,道路总是湿湿滑滑的,周围泥泞了许多。新来也不顾忌泥泞了,就地坐了下去。

小旺脸色变了,忙问:哪儿不舒服?要不咱去镇上医院?

新来摇摇头:我、我撑不住了。让我坐、坐下来,歇一会儿。

小旺扶住车子,盯着新来的身子:再说,好汉打不过四只手。兄弟,本来应该忍一忍,鬼把你迷住了,算自个儿倒霉。

新来坐在地上,不想再说什么。

天阴沉得浓重,雾气笼罩了四周的一切。

歇了一刻,新来缓了缓气,他挣扎着身子站起来:旺哥,咱走吧。

小旺说:你走不动了,坐车上,我驮你回家。

新来侧身坐上后衣架,小旺推着车子的身子踉踉跄跄。新来身高体重,小旺矮小力气弱,新来坐上车子,小旺推车把不稳车头。

小旺急了:兄弟,你干脆骑马坐吧。万一我车推倒了,你腿长,能撑地上。

新来按照小旺的吩咐,骑马式坐车架上了。小旺猫着腰身推车,一路小心,走得异常缓慢。

小旺说:兄弟,你比我强,挨了一顿打,没丢车子。我若能挨一顿打,哪怕饱打一顿,没丢那辆车子,该多好啊!丢了才娃子新车子,我这一辈子,在老大面前说不起话了!

新来浑身疼痛得难受。乡间小道,凹凸不平,一路颠簸,新来呲牙咧嘴。听到小旺的唠叨,新来嘴唇嗫嚅了一阵,口齿颤抖着想说什么。

新来终于说话了:旺、旺子哥,才娃子不是人!

小旺停下了车子,疑惑地打量新来。

新来说:他的车子不是正宗“红旗”牌,是、是在县上车辆社拼装的。我爹跑马车,常去车辆社修车。是大师傅告、告诉他的。

小旺站住了,看着新来的眼睛瞪直了。停了好一会儿,小旺才说:狗日的!贼娃子把我车子偷了。他又把我坑了!

新来两脚撑在地上,他能感觉到小旺胸口呼呼的喘息声:过、过去的事情了,你知道他的为人,就、就、就对了。

不。咽不下这口气!小旺咬牙切齿地说:今晚回去,拿把镰刀,去他家自留地,我要砍倒他家半亩包谷秆。明天在他祖坟里屙一泡屎,撒一泡尿。让他倒霉一辈子!

新来心里忐忑不安,后悔给小旺露底了。他安慰小旺:甭、甭急,放长线……

小旺不再说话,腰身一伏,低头推车子赶路。

风,嗖嗖地吹过田野。顺阳河方向上,滔滔的水流声呼呼吼叫,一阵比一阵强劲。

漫天乌云翻滚,渭北平原上的秋雨,又要淅沥沥飘洒下来了。

小旺憋紧嘴角,两只胳膊挺得僵直,鼓足力气推车子。他早就大汗淋漓了。

新来眯缝了眼睛,脊背上冰凉。

责任编辑:刘照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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