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夜巡

2013-04-29许仙

当代小说 2013年9期
关键词:麻子寡妇所长

许仙

这天上午,刘寡妇足足用了两个多小时来收拾自己。

她先用丝线细细地绞净鹅蛋脸上的毫毛;毫毛被一根根拔走时,那一惊一惊的小痛,刺得她心儿纠纠的,眼儿汪汪的。这让她冷不丁地想起结婚那天的事儿。接着她又往桃木梳齿上搽了熬熟的菜油,把一头乌黑的长发梳得油光顺爽,然后高高盘起,在发结上插了两支镶玉的银簪。压箱的红嫁衣也被她翻出来了,胸前一对戏水鸳鸯,人动鸳鸯也动,如同游在水里一般,活灵活现的。还有那双绣花鞋,只在她结婚那天穿过一回,依旧跟新的一样,依旧合脚,她在卧室里试了两步,低头瞧着自己的小脚,步步生莲。

刘寡妇把自己上上下下收拾周正,里里外外都无可挑剔,才朝卧室门口走去,但她只走了两步,就重又坐回到化妆台前,望着镜里的自己,心神不宁、举棋不定。她下不了这个决心。这一步走出去,就没有回头路了;落下千古罪名不说,是否有结果也很难说。

邻居缺嘴巴老莫的猝死,让刘寡妇十分后怕。只要想到自己百年之后,无人给她净身,无人给她更衣,无人给她哭孝,她就泪流满面。别人不知道,但刘寡妇自己清楚,多少个夜晚她都是在泪水中入睡的。在德城,还没有哪个寡妇是改嫁的。纵然可以改嫁,但她刘寡妇又能嫁给谁呢?德城虽有上千人,但她细细数来,也没有哪个未婚男子是她中意的。那天夜里,刘寡妇突然想到一个人,一个男人;但他已娶妻生子,平日里都不拿眼儿瞧她一下,她哪敢有什么非分之想?但在德城人热衷对缺嘴巴老莫的“索隐”过程中,有关她与老莫有一腿的谣言四起,倒是让刘寡妇突然明白自己该怎么做了。

刘寡妇重重地叹了口气,双手扶住化妆台,艰难地站起身来,好像她的身子有千斤重。

不试一试,就永远不会有结果。

刘寡妇狠狠心,这才出了门。

初秋的阳光依旧灿烂,临近中午,渐渐透出一股暑气来。金麻子刚起床。他只穿了件月白汗衫,手托大肚子茶壶,坐在自家又高又宽的石门槛上,喝这天的第一壶老酒。对他而言,每个日子都是从一壶老酒开始的。这样的日子才叫有滋有味。当刘寡妇拐进金家院子时,金麻子竟没有认出她来。这个女人是谁呀?金麻子边琢磨,边拖拖沓沓地喝上一口老酒,壶嘴里发出长串响亮的“咕噜噜”声。直到刘寡妇走近了,水糯糯地叫了声金所长,金麻子这才跳将起来,好像石门槛烧到他屁股似的惊叫道:“刘寡妇,你这是去嫁人呀?”但刘寡妇要嫁人他这个派出所所长怎么会不知道呢?刘寡妇泪眼汪汪地望着他,目光哀哀怨怨……金麻子感到脸上也湿搭搭的,又急忙问道:“刘寡妇,你这是咋的啦?出啥事啦?”

刘寡妇依旧哀怨地望着他,大眼睛忽地一眨,像河蚌吐珠,两粒珍珠悄然落地。

刘寡妇张张嘴,却没能说出一个字来。这可把金麻子急的,他最见不得女人掉眼泪,就跟猴似的催刘寡妇道:“你倒是说话呀,我的姑奶奶!”

刘寡妇微微侧过头去,举起漂亮的小手,轻轻擦去眼角的泪水。

刘寡妇小声道:“金所长,我是来报案的。”

金麻子关切地问:“你家遭小偷了?”

刘寡妇摇摇头。

金麻子急忙问:“有人欺侮你了?”

刘寡妇却问:“这儿说话方便吗?”

刘寡妇注意到她才来这么一会儿,金所长屋里头已在门边探头探脑过两回了,刘寡妇倒是想跟她打招呼来着,但金所长屋里头连张脸都没露全就又缩了回去;接着金所长的独子金小小就出现在院子里,这个才四五岁的小家伙,长了对招风耳,一脸小麻子,绝对是金所长的种;他貌似独自在院子里玩耍,但两只不知像谁的小眼睛却老是朝她身上瞟,刘寡妇不能不怀疑是金所长屋里头支使他来偷听的。她这么一问,金麻子就叫她进屋说话。但他走了两步,却见刘寡妇没有动身,也就站住了,问她怎么啦?

在德城,金家就是派出所。那块派出所牌子就挂在金家门口。派出所除了金麻子是正式编制外,原先还有个义警,就是黄天柱,负责夜巡,但是去年秋天的一个夜晚,意外地被他用来敲锣的木杵捅死了。此后,金麻子就没有再招过义警,而连续了多年的夜巡,也就自行废除了。这倒没什么,毕竟德城才上千人,而且都是有德之人,素有“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老规矩,有没有夜巡其实无所谓,甚至有没有派出所都无所谓。金麻子也就是在德城人有嫁娶、生育或死亡的时候,才往他掌握的“阎王簿”上记一笔;除此之外,他每天就管住自己那把大肚子茶壶,成天喝得醉醺醺的,一脸麻子金灿灿地舞蹈。

刘寡妇见金麻子问,有些迟疑道:“要不,去我家?”

金麻子说:“行。”

金麻子托着茶壶,一路脸板板的,好像在生刘寡妇的气,也不管刘寡妇落在后面,只顾自己大步流星地往古井巷走。刘寡妇也不敢叫他,小脚快节奏地追赶他。从摸奶弄到经二街再到古井巷,但凡见到金麻子和刘寡妇的人,都感觉俩人神情怪怪的,尤其是刘寡妇,一身打扮令人匪夷所思。“这是干吗呢?金所长。”林诗川跟他打招呼,但金麻子朝都不朝他看一眼,径直去了刘寡妇家,抹了把汗,又“咕噜噜”地喝了一大口酒。

大家就猜刘寡妇家出事了。

当然,寡妇家无论出啥事,都是个事;却不知这回是啥事,真叫人猜不透。

德城人都闲散惯了,平素闷得慌,最喜欢有事,只要谁家有事,他们就像蚊子、苍蝇似的往谁家里赶;但这回他们跟出去没多远,就让金麻子几次回头,用恶狠狠的眼神给瞪回去了。毕竟是寡妇家的事,凑这个热闹不太好,有伤公德。

金麻子来到刘寡妇家,朝南坐在客堂的八仙桌边:刘寡妇要去关门,金麻子反倒叫她把院门开全了,家门也开全了。那些贼心不死的德城人,刚从刘寡妇家院门口一闪,就被金麻子一眼抓住了,他直呼对方的名字,声音响得像打雷,吓得对方拔腿就逃,像是被狼狗追咬似的。如此者三。院门外就安静了。金麻子这才小声对刘寡妇说:“现在,你可以说了。”

刘寡妇低下头去:“昨晚,我……被那个了……”

“哪个?”金麻子一时没反应过来。

刘寡妇头更低了:“就那个……那个……”

金麻子不知是在辨酒味,还是在辨刘寡妇的“那个”,他啧了数下嘴后,像是突然回味了过来,“呀”了一声,惊呼道:“那个!是谁?他吃豹子胆了!”因为激动,金麻子手托的茶壶不慎洒出几滴老酒;他干脆就把茶壶放在八仙桌上,以免再受损失。

金麻子指指阳光下刘寡妇家的院子道:“难道他不知道这儿是德城吗?”刘寡妇惊慌地抬起头,泪眼朦胧地望着生气的金麻子。

金麻子问:“他是谁?”刘寡妇摇摇头。

金麻子吃惊道:“你不知道?”

他又问:“你怎么会不知道呢?”

刘寡妇羞愧道:“我……我……在梦里和刘翔……等醒来,床上没人了。”

她的声音细得如蚊子叫。

金麻子双眼紧盯着院门口,右臂支在八仙桌上,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一下又一下富有节奏地敲打着他的右脸,好像他脸上的麻子是黑白键,能敲出音乐来。手指在他转过脸来的那一刻突然停了,金麻子问:“刘寡妇,你该不会是做了个梦吧?”

刘寡妇小声道:“我刚醒时也这么想,但我有感觉。”

金麻子说:“做梦也会有感觉呀,未必就是……”

刘寡妇忙道:“金所长,你不是女人你不知道,女人是不是被人……那个……她要不知道的话,那她就是个死人了。我真的是被……”

金麻子想了想,又问:“你确定?”

刘寡妇点点头。

金麻子问:“那你想想看,在梦里,你有没有抓过他的脸呀?咬过他鼻子呀?诸如此类的情况,要是在对方脸上留下什么疤痕,找起来容易些。”

听金麻子这么说,刘寡妇的脸扑地红透了,像黑夜里被点燃的油灯。

她肯定想到了什么。金麻子问:“你想起来什么了?”

“说嘛。”金麻子催她道。

刘寡妇说:“他嘴里……不……是身上,有一股酒味。”

刘寡妇肯定隐瞒了什么,她脸那么红,是梦里与那个男的亲嘴了?不会这么简单吧。莫非那个男的嘴对嘴喂她酒喝了?其实她并不是在梦里,而是被那个男的喂醉酒了,才……金麻子想到这儿,突然问道:“昨晚你是不是喝醉酒了?”

刘寡妇一惊。

金麻子补充道:“而且是被人喂醉的。”

刘寡妇双手捂住自己的脸,拼命地摇头。

金麻子又问:“还有呢?”

刘寡妇还是摇摇头。

金麻子说:“这就难办了。德城男人都好酒,哪个身上没有酒味?就是醉仙楼老板姜胖子滴酒不沾,他身上也是一股酒味呀。”

刘寡妇眼泪夺眶而出,她问:“金所长,那你是不管我了?”

“没有呀。”金麻子忙答道。

他说:“这个盗花贼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破起案来就难了;但既然你报了案,我肯定会管到底的,这个你尽管放心,刘寡妇。”

刘寡妇又抹泪道:“谢谢金所长。”

金麻子沉思了片刻,问:“你觉得赵阿宝怎么样?”

刘寡妇摇摇头。

金麻子又问:“林诗川呢?”

刘寡妇又摇摇头。

金麻子直起身来道:“先这样吧。我了解一下情况再说。”

从刘寡妇家出来,金麻子就感觉刘寡妇身上不对劲儿:如果她昨夜被人那个了,至于要打扮得像个新娘子吗?这说明什么呢?说明她被人那个了反倒高兴,心情好得出奇,才有心思打扮来着;但如果是这样,她应该偷着乐才对呀,为何还要跑来报案呢?再说她一个寡妇家,碰到这种事情,人家瞒都来不及,谁肯说出来啦?而看她的神情,一会儿像哀怨的少妇,一会儿像害羞的少女,动不动就落泪,泪水多得一塌糊涂。如果说,昨夜之前的刘寡妇是颗坚果,硬得很;那么昨夜她像是被泡透了,泡软了,而且一捏就滴水。这神情装是装不出来的,完全是真情流露;难道昨夜那个男的让她动了心?

她说是在梦里,金麻子想想都要笑,骗鬼哪!男人和女人做那种事,那么大动静,她想做梦都难。她肯定是醒着的。或者刚开始时她还在做梦,但后来肯定醒了。但她已身不由己,就任由那个男的……毕竟她还年轻,而且刘翔过世也有三年了。她被喂了酒,喝醉了?刚才他这么问时她脸那么红,而且双手捂住了脸;或许不是酒,而是别的什么,反正是让她脸红的事情。昨天初五,月亮只露一个芽头,屋里没有点灯的话,倒确实黑灯瞎火的,看不出那个男的是谁,但就是最黑的地方,两人抱在一起做那事,对方是胖是瘦,高个矮个,脸长脸短,长不长胡子……总应该有个数吧?或许刘寡妇是知道那个男的,不不,她不知道。如果她知道是谁,还用得着来报案吗?直接去找他就得了。但也有可能,她如果直接去找他,怕他抵赖,所以想通过他金麻子去论理……如果是这样,她就应该把嫌疑人告诉他才对呀,但好像也不是这么回事……

金麻子越想心里就越乱,想喝口酒,茶壶却空了;他定睛一看,自己还在古井巷,就折身又回到刘寡妇家。刘寡妇坐在金麻子刚坐过的椅子上,朝着南天门发呆:见金麻子进来,她直起身来,有些吃惊道:“金所长,你知道是谁了?”

金麻子说:“我的酒喝完了,你家里有酒吗?”

刘寡妇说:“没有。我去给你打去。”

金麻子说:“那倒不用。对了,我可以看一下你的床吗?”

刘寡妇嗯了声,脸又红了。

金麻子把茶壶往客堂的八仙桌上一放,就径直去了刘寡妇的卧室。卧室里窗明几净,简单整洁,只有一张老式大床和一只床头柜兼化妆台。但有一股淡香,尽管金麻子的鼻子早就被老酒熏麻木了,但他还是感觉到了,暗暗地吸了口气。金麻子站在床前,发了会儿愣:床上铺了床纯白垫被,一条粉色薄被折成条状年糕似的,规规矩矩地叠在里床,他想象不出昨夜居然有个男的在这上面胡作非为。刘寡妇小心地问:“金所长,怎么啦?”金麻子说:“你忙你的,我看看。”刘寡妇嗯了一声,就悄悄地退出卧室。

金麻子点亮床头柜上的油灯,脱鞋,爬到床上,朝里跪着,左手举着油灯,右手在纯白垫被上细细地撸了一遍;又将油灯放回床头柜,将里床的薄被摊开,举起,扬了扬,然后将薄被朝天摊开,细细察看。但床上干净得一塌糊涂,连根毛发都没有。惟有淡香似乎浓了一些,尤其在薄被上。金麻子忍不住凑上去嗅嗅。突然,他转身,四仰八叉地躺在刘寡妇的薄被上。

“操!”

金麻子想自己真是昏了头,又忙从床上一跃而起。

幸亏刘寡妇不在。要不,让她瞧见了成什么样子?金麻子回到客堂,发现八仙桌上的茶壶不见了,他就坐下来等。照理,德城不应该有盗花贼。德城也不是出这种人的地方。但昨天深更半夜,居然有个男人喝得醉醺醺的,就往寡妇家闯,还做那种事情?金麻子活了三十年,还从未听说过这种事情。难道这男的走错地方了,把寡妇家当作自己家了?等完了事,才发现不对劲儿,就赶紧溜了。但这可能吗?他金麻子成天喝得醉醺醺的,哪天走错过地方了?如果不是,那就是有意的。德城有不少寡妇,像经一街的大张寡妇、小张寡妇、侯寡妇,经二街的陈寡妇、方寡妇、李寡妇,经三街的沈寡妇、莫寡妇,纬一街的黄寡妇、洪寡妇、齐寡妇……有谁听说过她们被那个了?没有呀。一个都没有。当然,有的寡妇都七老八十了,但她们也年轻过呀;有的寡妇长得丑,但她们也青春过呀,而且有不少寡妇既年轻又有姿色,但她们都没事。当然,有不少寡妇是与家人一起住的,盗花贼即使有贼心,也没贼胆。惟独刘寡妇,既年轻漂亮,又独居,容易给人机会?但刘寡妇也不是今天才做寡妇,她都寡妇三年了,为什么现在才出事呢?原因应该在刘寡妇自己身上。

三个月前,邻居缺嘴巴老莫被天打煞,人们究其被天打煞的原因,就提到他无事献殷勤,帮刘寡妇挑过地瓜担;又传他不但抱过刘寡妇,还摸过她的奶子,甚至和她有一腿。当然,这些都只是传言,不足信。刘寡妇是个心高气傲的女人,未必看得上缺嘴巴老莫这种老男人;但传言让早就对刘寡妇垂涎三尺的盗花贼有了想法,连缺嘴巴老莫都动得,我为什么动不得呢?而这些传言也不都是空穴来风,有些就是刘寡妇自己说的。她是这么傻的女人吗?显然不是。她完全可以守口如瓶。

只要她不说,又有谁敢对她说三道四呢?但恰恰是她自己授人以把柄,开了个不好的头,才让人浮想联翩,猜疑种种。可她这么做究竟是为啥呢?难道她……

金麻子正出着神,刘寡妇回来了,她小心翼翼地将茶壶放到八仙桌上。她说:“金所长,酒给你打来了,是醉仙楼的。”金麻子不好意思,要给刘寡妇钱。刘寡妇哪里肯收。她说她以后还得仰仗金所长呢。如果金所长硬要给钱,那就是不肯管她了。说着,刘寡妇又泪眼汪汪的。金麻子又觉得这个女人挺明白事理的,她至于把脏水往自己身上泼吗?再说,金麻子身上也没带钱,他本想事后再给她的,见她这么说也就算了。刘寡妇小心地问:“金所长,你在我床上找到什么了?”金麻子一愣,忽然笑道:“有呀,找到了一样东西。”

刘寡妇脸一红,忙问:“是什么?”

金麻子说:“淡香。”

“淡香?”刘寡妇呆呆地望着他。

金麻子说:“是啊,你床上有什么东西香呀?”

刘寡妇不好意思道:“没有呀。”

金麻子说:“这个真的有。淡淡的。好闻。你告诉我,我让你嫂子也弄些来香香。”

刘寡妇说:“可我闻不到呀,而且我真没放东西。”

金麻子说:“那是你身在香中不知香。”

“莫非……”金麻子刚想说什么,突然又不说了。

刘寡妇问:“金所长,莫非什么?”

金麻子笑笑,摇摇头,说:“没什么,没什么。”

金麻子托起满满当当的茶壶,贪婪地连喝了两口,嘴里“呀呀”地叫。他谢过刘寡妇,就去了西边的赵阿宝家。赵家正在吃饭,见金麻子进来,赵阿宝叫他屋里头添碗筷,请金所长随便吃点。金麻子说:“不用。”他坐到赵阿宝屋里头腾出来的凳子上。赵阿宝屋里头与儿子坐一道。金麻子说:“你们吃你们的,我喝酒。”金麻子喜欢喝慢酒,偶尔夹一筷菜下酒。他问:“昨夜你们都在家吗?”赵阿宝说:“都在。”金麻子又问:“听到隔壁有动静吗?”赵阿宝问:“哪个隔壁?”赵家隔壁有缺嘴巴老莫家和刘寡妇家。缺嘴巴老莫死后莫家一直空关着,能有什么动静?闹鬼呀!金麻子想不到赵阿宝这么幼稚,就白了他一眼。还是赵阿宝屋里头机灵,她忙问:“金所长,刘寡妇家出啥事啦?我看她打扮得妖里妖气的。”金麻子说:“我说是相亲,你信吗?”她说:“不信。”金麻子说:“我也不信,但刘寡妇家昨夜出了点事儿,你们真的没听到动静?”赵阿宝忙说:“没有。”金麻子说:“那你们今夜留心一把。”赵阿宝说:“好的。”赵阿宝屋里头飞快地与赵阿宝对了下眼,却没敢再多问。“那就这样吧。”金麻子起身,又去刘寡妇东边的林诗川家。林诗川不在。只有他屋里头在。金麻子问林诗川屋里头,她说:“没听到啥动静。”金麻子又问:“林诗川昨夜出去过吗?”林诗川屋里头说:“没有。”金麻子说:“那就没事。”林诗川屋里头问:“刘寡妇家遭小偷了?”金麻子想了想答道:“可以这么说。”林诗川屋里头追问道:“失了什么?”金麻子说:“女人最值钱的东西。”林诗川屋里头又问:“金银首饰?”金麻子笑笑,走了。

这天夜里,金麻子和他屋里头睡下后,一直辗转反侧;他屋里头就问他怎么回事?魂被那狐狸精勾走了?金麻子没好气道:“你胡说个啥呀?”他屋里头更没好气道:“我说得不对吗?今天那个狐狸精来过之后,你就没安分过。”金麻子在暗中又撸一下自己的鼻尖。他屋里头又问:“你的鼻子让狐狸精咬了?”金麻子心里一惊,暗暗地克制着不去撸鼻尖。他有些恼怒道:“你有完没完了?”他屋里头冷笑道:“触到你痛处了吧。”金麻子的鼻尖上还挂着刘寡妇床上的香味儿,痒丝丝的。金麻子琢磨着,只要闻过这香味儿的男人,就再难把它忘记了。金麻子又假设自己就是那个盗花贼,如果昨夜那么容易得手,今夜他会甘心吗?就算有点风声,但换了我,敢不敢冒这个风险呢?刘寡妇的体香可是……

金麻子在心里反反复复的,直到深夜,他屋里头鼾声阵阵,他却依旧清醒得一塌糊涂,就再也躺不住了,使劲撸了把鼻子,像是横下了心,悄悄下了床,贼一样地出了门。摸奶弄里静悄悄的,月芽儿点起的那一丝丝光,连它自个儿都照不亮,更不要说夜幕下的德城了;黑暗中金麻子凭着感觉走,匆匆地穿过摸奶弄,他听到德城在梦乡中的呓语。如此安静的午夜,太适合有想法的男人去干点什么了;金麻子感觉浑身紧张,他已经预料到此行的结果。

金麻子悄悄地潜入古井巷,摸到刘寡妇家,朝巷子两头张了张,才将刘寡妇家的院门撕开一条缝儿,偷偷地挤身进去。金麻子将他的招风耳朵轻轻地贴上刘寡妇家大门,屋子里静得就像一处空穴,这与他的想象大相径庭;金麻子心里掠过一丝犹豫,但他定定神,既来之则安之,就毅然推开刘寡妇家的门,往刘寡妇房里闯。也不知是他跑急了,还是脚底发虚,金麻子刚进卧室就稀里糊涂地摔了个狗啃屎,横在地上。还没等他醒悟过来,黑暗中有根扫帚噼里啪啦地落下来,劈头盖脸的。金麻子吃不起痛,直叫道:“是我,是我呀!”

谁知他这一叫,扫帚落得更殷勤了。

“打得就是你个贼坯!”是刘寡妇愤怒的吼声。金麻子忙改口道:“刘寡妇,我是金德祥。”

“打!给我狠狠打!好个你金呀银的,打到你成戒指为止!”刘寡妇继续怒吼。

金麻子不得不又改口道:“我是金麻子!我是金麻子呀!”

刘寡妇确实不知道金德祥是谁,在德城也没几个人知道金麻子的真名;但“金麻子”三个字却是人人如雷贯耳的,谁不知道“金麻子”就是金所长呀?但刘寡妇简直昏了头,她居然还叫嚣道:“打!给我继续打!这贼居然敢冒充金所长,千万别让他跑了。”金麻子连连叫苦道:“刘寡妇,我真的是金麻子金所长,不信你点灯嘛。”“呀,你真的是金所长吗?”刘寡妇连忙叫人住手,自己点上油灯:只见金麻子像狗一样在地上缩成一团,双手捂在头上,抬头时脸上挂着血。刘寡妇十分惊讶道:“金所长,怎么真的是你呀?”

“呸!”金麻子吐了口带血的唾沫道:“我是来抓贼的,谁知你们不分青红皂白就……”

刘寡妇和赵阿宝屋里头、林诗川屋里头,一个个手里紧握着家伙,胆怯地低下头,都不敢看他。金麻子嘴里“嘶嘶”地叫着,感觉头上有东西挂下来,一抹竟是血,吓得他双手直哆嗦。赵阿宝屋里头问要不要去请叶菊如叶老先生?林诗川屋里头却朝她撇撇嘴,赵阿宝屋里头好像明白了,就和林诗川屋里头偷偷地溜了。刘寡

妇忙着去灶头抓了把麦草灰,按在金麻子被打破的头上,又撕了块布给他包扎,然后扶他到床上,躺下。

刘寡妇端来一盆水,绞了毛巾,给金麻子擦脸和手;金麻子不让,要自己来,刘寡妇不许他动。刘寡妇轻劲地擦道:“你来事先也不打声招呼,害得我们以为……”金麻子没好气道:“我是怕走漏风声,谁知道你已经布了局。”刘寡妇说:“我哪有呀。中午你一走,赵阿宝屋里头和林诗川屋里头就来找我,还兴师动众的,好像是我怀疑她们男人似的;我也不知道你跟她们都说了些啥,就把事儿说了。她们就帮我出了这个馊主意。贼倒没有捉住,反倒把金所长害苦了。”刘寡妇说是这么说,但脸上笑兮兮的。金麻子皱皱眉头,问她笑什么?

刘寡妇却不告诉他。

刘寡妇肯定在笑话他这副狼狈相,金麻子想到这儿气就不打一处来。

金麻子突然从床上坐起身来,冲刘寡妇吼道:“德城向来有‘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老规矩。多少年来德城人就生活在这规矩里,德城才被世人誉为‘世外桃源;至少德城人是这么认为的。人人以此为荣。这就叫‘厚德载物,为富亦仁。德城人从不与外界打交道,并不是因为地处偏远,而是外界太乱、人心不古、世道险恶,压根儿就不是人呆的地方。但现在看来,德城怕是完了,先不说陶园先生的独生女儿陶丝丝与人私奔,多丢人的事呀!导致义警黄天柱和邮递员雷生身亡,两个多好的年轻人说没就没了。而陶丝丝本人也失了踪,至今下落不明。接着是缺嘴巴老莫,无缘无故被天打煞,大家‘索隐来‘索隐去,结果把他索隐成一个大恶人。其中还牵涉到陶园先生,昏倒在雷击现场,至今耳不能听、口不能言,跟木头人一个。接着是笨木匠朴素屋里头,据说她长了双狗眼,能看到那边的世界;她嫁到朴家后也真是奇了怪了,接二连三地生产死婴,吓得接生婆张生娘遁入空门,在家出家,从此不问世事;朴素屋里头年轻轻的就过世了,而朴素也紧随着莫名其妙地失踪。现在又是你刘寡妇,居然出了这种事情!你说这德城哪来这么多事情?这‘世外桃源的名声我看算是毁了,这哪里还有一点‘世外桃源的样子?简直就是个是非之地嘛!”

刘寡妇想不到自己这一笑,竟惹出金所长这么多话来,跟吃错药似的;她又委屈又好笑,忙去端了碗酒来,让金麻子压压惊。金麻子也是稀里糊涂的,只当是碗水,接过来就一口闷了,随手将碗往床头柜上一搁,嘴巴一抹,又噼噼啪啪地说开了。

金麻子说:“旁的我就不啰嗦了,你说德城有多少寡妇?十七八个吧。但除了你有谁被那个了?一个都没有。也许你会说,有些寡妇那么老,但她们也年轻过;有些寡妇那么丑,但她们也青春过;有些寡妇与家人住,安全,但德城像是个不安全的地方吗?有些寡妇也跟你一样独居,可是,你看……我的意思是,大家都一样生活在德城,为什么偏偏你就出事了呢?我看原因还是在你身上,老话说‘篱笆扎得紧,野狗钻不进。你都寡妇这些年了,为什么早没事晚没事偏偏在缺嘴巴老莫死后三个月就有事了呢?你不应该说那些话的,让那些臭男人起了邪念。你想你过去多好呀,冰清玉洁……”

金麻子的舌头突然大了,说不出话来,他呆呆地望着刘寡妇,满脸血红,所有麻子金灿灿地舞蹈。而刘寡妇早已泪流满面,整个人突然矮到了地上,驼峰般双肩一抽一抽地。金麻子愣愣地问:“我这是怎么啦?我说什么啦?”

刘寡妇双手拍打着床沿,哭泣道:“我只是笑了一下,惹得金所长这么说我?金所长是怪我没守妇道啰?呜呜,合着你的说法,都是我的错了?我招谁惹谁了?呜呜,谁叫我长得漂亮?谁叫我男人去世得早?谁叫我独居?谁叫我说天打煞的缺嘴巴老莫帮过忙?谁叫我篱笆没扎紧?那我从今儿个起锁门总好了吧?呜呜,是我叫人来欺侮我的吗?大家都一样夜不闭户,为什么偏偏我要遭这个罪呢?这是我的错,是我不好,呜呜……”

金麻子后悔自己图一时嘴快,竟说了这么多混账话。

他大着舌头辩解道:“我只是说说而已,并没有怪你的意思。”

刘寡妇依旧哭泣道:“你都这么说了,还没有怪我的意思吗?”

金麻子“我,我”了两下,就噎住了。

刘寡妇说:“我知道,我以后锁门就是了。”

金麻子说:“这是你的自由。”

金麻子说:“不过,大家都夜不闭户,你觉得你锁门合适吗?”

金麻子说:“德城有德城的规矩。你要破坏这个规矩吗?”

刘寡妇继续呜咽:“那我怎么办?金所长,你倒是告诉我,我以后怎么办?”

刘寡妇趴在床沿上,把头埋在床上,一下一下地抽泣。

金麻子忍不住侧过身去,伸手轻拍她的头安慰道:“你放心,总会有办法的。”

金麻子说:“我会有办法的。”

刘寡妇抬起泪雨蒙蒙的双眼,一汪一汪望着他,问:“金所长,你真有办法吗?”

金麻子说:“你放心,不会再有人欺侮你了。”

刘寡妇小声地“嗯”了一下,她低下头去,看着自己手指剥着手指道:“金所长,你知道我刚刚为什么笑吗?因为……因为……金所长你来了,我心里高兴;虽然把你打了,但我还是蛮开心的,金所长果然是个重情重义的男人……”

金麻子艰难地下了床,刘寡妇去扶他,他死活不肯,就跌跌撞撞地走了。刘寡妇送到门口,说:“金所长慢走。”金麻子等刘寡妇进去了,就撕了头上包扎的布条,捂着头回家了。

第二天夜里,金麻子开始夜巡。金麻子绕城巡上一两圈,就去刘寡妇家看看。这天夜里他第一次到刘寡妇家去,刘寡妇已经躺下来,听到金所长叫她,惊得魂都飞了,她连忙点灯,要起来却被金麻子劝住了。他说他没事,只是问问她好吗?金麻子第二次走进刘家院子,就见刘寡妇房里还亮着灯,金麻子又问她好吗?刘寡妇趴到窗口张望,轻声轻气道:“好的,谢谢金所长。”金麻子说:“那你放心睡吧。”此后,金麻子再经过刘寡妇家门口时就没有再进去,而是在巷里不轻不重地敲一声锣。但这一夜,刘寡妇却一直睁眼到天亮。

第三天夜里,金麻子刚走进刘家院子,刘寡妇就开门出来,请金所长进屋歇歇脚;金麻子将锣和木杵往客堂的八仙桌上一放,坐了下来。刘寡妇捧来一壶酒,请金所长润润嘴。金麻子好奇地问:“你哪来的茶壶?”刘寡妇笑道:“金所长辛苦,先喝口酒喘喘气吧。”金麻子嘴里正淡出鸟来,酒是好酒,醉仙楼的。他说:“让你破费了,这多不好。”刘寡妇说:“哪里呀,要说谢我就更要谢谢金所长:你是为我才夜巡的,叫人多过意不去呀。”金麻子说:“你言重了,夜巡是我应尽的职责;前儿个让你受委屈了,是我的失职。”金麻子也不敢久留,喝了两口酒就又出发了。刘寡妇送到门口,请他等会儿再来坐坐。金麻子摇摇头,怕影响她休息。刘寡妇说:“才不会呢。金所长来看我才叫人心安呢。”

金麻子巡了一圈,再到刘寡妇家时,刘寡妇已候在院门口,叫金所长进来坐坐。金所长只得进去,又喝了两口酒,对刘寡妇说:“时间不早了,你也早点睡吧。”刘寡妇说:“好的。跟金所长来个约定好不好?”金麻子问是什么?刘寡妇说:“我听金所长的,现在就睡,但你等会儿自个儿进来喝口酒,歇歇脚好吗?”金麻子有些为难道:“这是为什么呀?”刘寡妇说:“我刚才说了,金所长来看我,我才睡得安心嘛。”金麻子说:“好的。”

金麻子又上刘寡妇家时,刘寡妇果然睡下了,但客堂里依旧亮着灯;金麻子就独自坐在客堂里歇歇脚,喝上两口酒,走时把油灯吹熄了。金麻子再上刘寡妇家时,见灯亮在卧室里,就小声地问刘寡妇:“你睡着了吗?”刘寡妇说:“刚刚睡着过了,现在又醒了。”她请金所长到卧室里坐坐,金麻子说:“这不太好吧。”刘寡妇嗯了一声,叫金所长等一下,说她把灯和茶壶送出来。金麻子忙说不用,就进了卧室。他坐在床前边喝酒边问刘寡妇:“怎么又醒了?”刘寡妇说:“我也不知道,大概是怕黑吧。”金麻子说:“那就点着灯睡吧。”刘寡妇说:“好的,金所长在身边我就安心了,等我睡着了你再走好吗?”金麻子说:“好的。”

刘寡妇侧卧在粉色的薄被里,朝金麻子眯上双眼,甜甜地睡去。

良久,金麻子轻轻地叫:“刘寡妇,刘寡妇……”

刘寡妇呼吸匀称,面如满月,樱桃小嘴含着一丝甜蜜的微笑,却没有答应。

金麻子深深地吸了口气,肺里被淡香撑得胀胀的,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这以后,金麻子每晚夜巡都要上刘寡妇家歇个三趟五趟的:刘寡妇大半都睡下了,他去了就在床前坐一会儿,喝两口酒,闻闻淡香,和刘寡妇说说话。刘寡妇喜欢说她做少女时有过的一些傻事,相信护城河里有鲤鱼精,在夜里化作美女上岸,身着鱼尾裙,颈上挂着一串珍珠项链,走过的地方留下一片湿漉漉的水迹。相信有位少年等在彩虹般弯弯的芭蕉叶下,送她一枚艳红的大石榴,她就会爱上他……刘寡妇每每都笑自己傻,对金麻子说:“让金所长笑话了。”金麻子一直静静地听着,这时候就故意板起脸道:“这不是很好呀,我笑话你做什么?”或说:“我羡慕你都来不及呢,有那么美的梦。”刘寡妇就激动地问:“是真的吗?金所长是真的吗?你没有骗我。”金麻子就向她保证。刘寡妇就笑了。金麻子发现她原是个爱笑的女人,动不动就笑,而且笑起来煞是好看,红润的脸上蜜一样地流淌着什么。

刘寡妇有时候前一句还在说自己,后一句就会突然问金麻子:“金所长,你有喜欢的女人吗?”金麻子就浅笑着摇摇头。刘寡妇又问:“你是怎么认识嫂子的?”金麻子说:“张生娘做的媒。”刘寡妇还问:“你就没喜欢过谁吗?”金麻子还是摇摇头。刘寡妇有时候会突然问:“你觉得我怎么样?”金麻子就愕然,问她指什么?她就害羞道:“我好看吗?”金麻子说:“好看。”刘寡妇又问:“你说我是那种女人吗?”金麻子又问:“哪种?”刘寡妇说:“外面风言风语的,金所长难道没听到?”金麻子忽然大声道:“你去管他们做啥?我还不知道你吗?”刘寡妇就眼红红的,低声道:“金所长知道就好。”

有天夜里,俩人正说着话,爱笑的刘寡妇忽然黯然落泪,叹息道:“要是早十年认识你就好了。”金麻子也不知她怎么啦,嗨,女人心思如海深,他傻笑道:“我可是大你八岁,早十年你还穿开裆裤呢。”刘寡妇幽幽地答应:“我哪有?”金麻子问:“为什么?”但刘寡妇不吭声,却默默地望着他。金麻子被她看得呼吸都困难了,就起身道:“我该走了。”他起身去夜巡了。等他再次回到刘寡妇家,刘寡妇依旧流着泪,他就越发奇怪了,忙问她这是怎么啦?刘寡妇突然钻出被窝,在床上朝他跪了下来。

金麻子站在床前,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他说:

“你……你这是干什么?”

刘寡妇哭道:“我……我……想跟金所长借一样东西,行吗?”

金麻子问:“你想借什么?”

刘寡妇咬咬牙,从牙缝里蹦出两个字:“人种。”

“人种?”

金麻子明白过来,勃然大怒道:“刘寡妇,你看错人了!”

金麻子气愤道:“我金麻子是这种人吗?好啊!刘寡妇,我总算明白了,原来你是设了圈套骗我往里钻,压根儿就没有什么盗花贼,对不对?我就想吗,我们德城哪来的盗花贼?你真是用心良苦呀!你怕我不上当,还故意找人把我打得这么惨,我……我……真是枉为……”金麻子边吼边往外面走。

刘寡妇哭着从床上跳下来,边追边解释道:“金所长,你听我说,你说刘寡妇是那种人吗?我要勾引你,我何苦要这么做呢?我知道你金所长是个好男人,你也知道我是个正经女人;但我没有办法啊,金所长,你听我说,自从缺嘴巴老莫死后,我就没过过一天安稳的日子;我不想等我老了,没有人给我净身,没有人给我更衣,没有人给我哭孝……你叫我怎么办呀?金所长,我就想要个孩子,你给我一个孩子好不好?我不会死缠住你不放的,我不会让你为难的,我都让全德城人都知道我被人那个了,有个孩子也是有可能的……”

但金麻子不听,他急匆匆地走出卧室和客堂,走出刘家院子,他从此再也不会踏进这儿一步了。就在金麻子拉开刘家院门时,刘寡妇在他身后,“扑嗵!”跪在院子里,她叫道:“金所长也不急于这一时三刻走吧,你听我说完最后几句话,月亮在上,事到如今,我刘寡妇也没有什么可辩解的;最后只求金所长一件事:明儿个我死了,请金所长好生把我埋了,千万别让人污辱了我的身体……”刘寡妇泣不成声,朝院门口频频磕头。金麻子哪里肯听,冲出刘家院子,连夜巡也免了,气咻咻地回家去了。金麻子走进摸奶弄,越想越不对劲,突然一个冷颤,转身就往回跑;等他冲进刘家院子,见刘寡妇卧室亮着灯,想自己虚惊一场,倒又有些犹豫了,万一他进去……岂不是又……金麻子刚要转身,就听到卧室里砰的一声,好像有东西倒翻在地上。原来,金麻子走后,刘寡妇沐浴,换上绣花的嫁衣和布鞋,用三尺白绫将自己挂上了栋梁。金麻子抱住刘寡妇还在颠的双腿,用力将她的身体托起,又用脚勾起刚刚被她踢翻的凳子,上去将她救了下来。刘寡妇缓过气来,哭道:“金所长,求求你,让我死吧。金所长,求求你,让我死吧……”

金麻子火道:“你就这么想死吗?”

刘寡妇点点头。

金麻子说:“你不就是想要个孩子吗?至于要寻死吗?”

刘寡妇止了哭,泪脸朦胧地望着他。

金麻子说:“你可以嫁人嘛。”

刘寡妇惨然一笑道:“德城有哪个寡妇再嫁的?”

金麻子一时语塞。

刘寡妇呆呆地说:“再说我想嫁的人,他已经有了家小。”

金麻子满嘴苦涩道:“你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呢?”

刘寡妇却反问道:“我在金所长眼里,是那种乱来的女人吗?”

“不是。绝对不是。”金麻子说。

刘寡妇说:“我没事。金所长,你走吧。”

金麻子为难道:“我……我……真的不能……”

刘寡妇说:“我知道。金所长,你走吧。”

金麻子说:“我走。你也别多想了,睡一觉就都过去了。”

刘寡妇乖巧地嗯了声,乖巧地朝他笑笑。

金麻子走了。

金麻子人是走了,但他的心却留下了;他走在古井巷里,是一个瞎子聋子跷子和傻子走在古井巷里。当他第三次撞到街墙时,他扶住墙慢慢地蹲到地上。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他再也闻不到迷人的清香了。如果她不捅破那层纸多好,他可以永远去她那儿看她笑,听她说话,闻她淡香,喝她一口酒……现在完了,全完了。她为什么……嗯得这么乖巧,笑得这么乖巧?金麻子被一桶冰水从头淋到脚,他狠狠地给了自己一巴掌,拔腿就往刘寡妇家跑。

果然不出金麻子所料,刘寡妇又一次把自己悬在栋梁上。

金麻子来得晚了一些,救下刘寡妇后不得不对她采取急救措施。

刘寡妇睁开眼来,第一句就问:“怎么是你?金所长,我死了吗?”

金麻子说:“你还没有死。”

刘寡妇问:“你干吗不让我死?”

金麻子说:“我不会让你死的。”

刘寡妇说:“没有明天的人,活着有什么意思?”

金麻子说:“你会有明天的。”

刘寡妇说:“我不要金所长可怜。”

金麻子说:“我不是可怜。”

刘寡妇说:“我不要金所长同情。”

金麻子说:“我不是同情。”

刘寡妇说:“我不要金所长……”

金麻子说:“喜欢。”

刘寡妇突然扑进金麻子怀里,放声大哭。

天亮了。

金麻子屋里头坐在男人常坐的石门槛上,呆呆地望着院门口,她看不到男人进来,依旧呆呆地望着他身后的院门口。男人一愣,不由自主地站住了,在屋檐口。

她看上去浑身湿漉漉的,就像受了一夜寒露的石柱,不但潮湿,而且阴冷。男人打了个冷颤,问:“你这是干什么?”她依旧呆呆地望着院门口,好像院门口有什么会突然窜出来似的。男人躲避着她,贴着远离她的一侧门框,迅速跨过门槛,回卧室去了。

她依旧石柱似的坐在那儿,但石柱不会流泪,她却默默地流下两行清泪。

其实,早在男人被刘寡妇打破头的第二天,她就听说男人昨夜捉奸捉到刘寡妇房里去了。大家都说捉奸吗自然要往人家房里捉的,不然怎么捉得到奸呢?只可惜金所长没有捉到盗花贼,倒是让刘寡妇误伤了。德城人那张嘴她还不晓得吗?她才不会在意呢。他们见到男人肃然起敬,说什么金所长辛苦,并且关切地问他伤得怎么样?其实男人的伤不打紧,只是点皮外伤而已。但男人瞧着他们嘻嘻哈哈的,就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脸麻子都板板的,搞得他们赶紧收脸,硬邦邦地将笑容夹进皱纹里。但这回男人倒是上心了,每晚一五一十地夜巡,令德城人刮目相看,也令她刮目相看;大家都说这才像个德城的样子,这才像个金所长的样子。她也替男人高兴,他难得如此认真做好一件事。

德城人除了夏天都夜不出户,没有夜巡时不时传来的锣声,那将是多么寂寞的夜晚。现在好了,男人亲自夜巡,就跟义警大不一样。黄天柱夜巡死板得很,走几步敲一次锣,走几步再敲一次锣,就跟尺子量过似的;听来简单划一,没多大意思。而自己男人就不同了,他的脚步或大或小,脚步声忽轻忽重,让她猜想他走到哪儿,路面是否平整;另外,男人的锣也敲得奇巧,有时半天没响一声,有时连着敲上几声,锣声时轻时重,有感有情的,锣声里就能听出他的心情。街坊邻居见到她都使劲地夸她男人,夸他不就是夸自己吗,她睡梦里都笑出声来。

后来,她就听说刘寡妇家有把茶壶,夜夜斟满了醉仙楼的好酒,等着男人去喝。有人说:“金所长为德城夜巡得那么辛苦,上刘寡妇家歇歇脚、喝口酒,也是应该的。”也有人说:“谁不感谢刘寡妇呀?我们是沾了她的光,享了她的福呢;若不是她刘寡妇牺牲自己的酒和时间,金所长能把夜巡进行到底吗?”金麻子屋里头清楚男人除了喝他自己的酒,他只喝过陶园先生家的酒,上次醉仙楼姜老板请他喝酒,他都断然拒绝呢。她相信男人。但有几次男人夜巡回来,他身上的酒味更重了;她问他在外面喝酒了?他没有吭声。她心底一凉,那就是喝了,街坊邻居没有瞎说。第二天她也准备了酒,男人出门时她说:“想喝酒,就回家喝吧。”男人“嗯”了一声,但男人三过家门而不入。隔天她换了醉仙楼的酒,男人却火了,责问她哪来的钱?她懂了,这不是酒好酒差的问题。夜长梦少,她想睡又睡不着的时候,就会在黑暗中瞪大了眼睛,竖起了耳朵,想男人夜巡几圈了?是不是该上刘寡妇家歇歇脚了?这回他上刘寡妇家歇多长时间呀?在刘寡妇家是怎么歇脚的呀……她是不让自己这么想的,但她没法不这么想,她双手拔住自己的头发,发狂得要飞起来。她在黑暗中抱住儿子,暗暗地落泪。

直到这天夜里,男人夜巡过两三圈后,就再也听不到他夜巡的脚步声和锣声,倒是听到刘寡妇隐隐约约的叫声,哭不像哭笑不像笑的声音;金麻子屋里头倒不认为是自己听到的,摸奶弄与古井巷相距遥远,她怎么可能听到刘寡妇的声音呢?一定是自己幻听了。但男人已经很久没有过来夜巡了,这是事实。他到哪儿去了?他在干什么?她再也躺不住了,她起床,推门出去,在自家院子里走了一圈又一圈;她没有出去找他,那将成为全城人的笑话。她将自己“锁”在石门槛上,她倒要看看,男人到底什么时候才回家?她倒要问问,这一夜他都干了些什么?

但她左等右等直到天亮男人才回家,见到他从弄里拐进院门的那一刻,她突然什么都不想问什么都不想说了。

这天夜晚,德城人就从自家门缝里张到金所长屋里头提一只小凳从街上经过,大家用脚趾头猜都能猜得出她要去哪儿。果然,金所长屋里头来到刘寡妇家门前,放下自带的小凳,就孤独地坐在那儿,看天上有月没月的夜空,想有事没事的心思;刘寡妇倒是挺知书达理的,几次请金所长屋里头进屋坐坐,说外面大风,凉。但金所长屋里头纹丝不动,她自言自语道:“最冷不过弄堂风,最好不过野老公。”她说她就是爱吹这凉飕飕的弄堂风。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各人各爱,你也不能难为她吧。于是,刘寡妇就一脸夜色地进屋了,把门碰得 响。

金麻子夜巡到刘寡妇家门前见到他屋里头时,他屋里头正在寒风中颤抖,右手握住左手,低着头,往握紧的拳头里哈气,好像那双手紧握的拳头里暗藏着一个通道,可以将热气输送到她的体内。金麻子大惊道:“你在这里干什么?”他屋里头一抬头,又一别头,用热不热冷不冷的口吻来了一句:“来看月亮呗。”金麻子生气道:“要看月亮回家看去。”但他屋里头不气,依旧不紧不慢道:“刘寡妇家的月亮好看呀。”金麻子劝也劝不动她,骂也骂不走她,就任凭她坐在那儿看月亮。金麻子夜巡到摸奶弄,回家,见儿子金小小不在家,被送去他外婆家了吧;金麻子也就松了口气。这天夜里,金麻子没有进刘寡妇家,去看看她是否安然无恙,只是在她家门前敲一下锣,表示一下他的心意而已。

第二天夜里,金麻子屋里头老方一帖,依旧搬了只

小凳,坐在刘寡妇家门前看月亮。刘寡妇就把院门开得大大的,手捧茶壶,笑眯眯地等在院门里侧,见金麻子夜巡到她家门口,就水糯糯地喊:“金所长,您辛苦了,进来歇歇脚、喝口酒吧。”金麻子听到刘寡妇这么叫,有些为难地看看她,又看看他屋里头,便有了进去的意思。金麻子屋里头就蹭地从小凳上直起身来,横在刘寡妇与男人之间。刘寡妇见状,就“哎唷唷”地叫道:“嫂子呀,你咋不坐着看月亮?”金麻子屋里头的样子吓得像要吃人,她一把扭住男人吼道:“金麻子,你敢跨进这个门坎,我就死给你看。”金麻子倒也怕了,自觉地退了两步道:“你……你……这是干吗?”刘寡妇见他被女人吓住了,就主动迈出她的院门,继续叫道:“嫂子,你这是干吗呢?这是酒,又不是毒药;金所长,来,喝两口喘个气儿。”金麻子屋里头见男人又心思活络络的,就转身去推刘寡妇,她骂道:“呸!谁知你在壶里装的是啥?说不定比毒药还毒呢!”金麻子屋里头那么一推,也不算重,但刘寡妇突兀地倒在地上,她小心呵护的茶壶哐地碎在青石板上,香喷喷的酒流了一地。金麻子屋里头也傻了。刘寡妇索性瘫在地上,长一声短一声地哭得好悲凉:“我这是招谁惹谁了?被人欺侮到自家门上呀?我一个寡妇家怎么这么命苦呀……”

金麻子屋里头见刘寡妇号啕大哭,哭得男人脸色大变,她也不知哪来的力量,就一把夺下男人手中的锣和木杵,哐哐哐地敲将起来。

“哐哐哐,哐哐哐,哐哐哐哐哐,

大家快来看哪!

哐哐哐,哐哐哐,哐哐哐哐哐,

寡妇抢男人啰!

哐哐哐,哐哐哐,哐哐哐哐哐,

大家……”

这锣敲得有板有眼,不知情的还以为街上来了耍猴的。德城人听了,趋之若鹜,纷纷赶来刘寡妇家门前看热闹。刘寡妇怕金所长脸上难看,只哀哀怨怨地望了他一眼,就捡起地上的茶壶破片,安静地回屋去了。金麻子顿时如梦初醒,追去夺他屋里头乱敲的锣,但他屋里头偏不让;俩人在古井巷里追来追去;他屋里头边跑,还不忘时不时地敲上一下,惹得围观者哈哈大笑。都说这风景可是百年不遇的,都说这架势还真有耍猴的味儿,都说……金麻子这下被惹毛了,也不知道怎么一来,他屋里头就趴倒在地,锣和木杵脱了手。金麻子捡起家伙,黑着脸,自个儿走了,大家默默地让出一条道儿,目送他远去。

金麻子屋里头这一跤摔得实沉,磕落了两颗门牙,她只有往肚里咽;趴在地上闷了半晌,才哇的一声哭将出来,哭哭啼啼地回家去了。她连那只小凳都忘了。小凳孤零零地呆在刘寡妇家门前,像个不懂事的孩子,它能看懂这人世间的月亮吗?

第三天夜里,金麻子屋里头居然抱着儿子金小小到刘寡妇家门前看月亮。小家伙第一次夜里出门,开始还新鲜得一塌糊涂,一双小眼睛好奇得忙不过来;但在刘寡妇家门口呆久了,就索然寡味,无论金麻子屋里头如何哄他,他死活要回家,又哭又闹的;等金麻子夜巡到此,心疼得随手将锣和木杵一扔,抱起宝贝儿子。金麻子哄住儿子哭闹,拉下脸来责问他屋里头想干什么?谁知他屋里头比他还狠,反问他:“你到底想干什么?”他们一吵,儿子又哭闹起来,金麻子终于败下阵来,向他屋里头好说歹说,七保证八保证的,一家人才终于离开了刘寡妇家。

德城人见金所长被他屋里头降服了,就担心他从此不再夜巡。谁知第二天夜里又听到他的敲锣声,直叫人喜出望外。金所长夜巡两三圈,觉得累了,或是嘴里淡出鸟来了,就上自己家歇歇脚,喝口酒,稍事休息,又继续夜巡。他从此不再上刘寡妇家。刘寡妇会躺在床上听金所长的敲锣声?还是趴在窗口张望?据说刘寡妇家一直亮着灯,他们真的形同陌路人了吗?总之,很多让德城人遐想的东西,现实中是有答案的;但这个答案只有当事人知道,德城人就只凭自己的智商猜想了。不过,德城人才不在乎真实的答案,任何事情一旦明了,就没有什么嚼头了,惟有处于“未知”状态,才让人朝思暮想。这样的夜晚,德城人不但不寂寞,反而有滋有味得很。

一个月后,一张莫名其妙的年画贴上了刘寡妇家的院门。这张年画叫“年年有余”,画上有个着红肚兜的胖娃娃,骑在一条比他还大的红尾鲤鱼上,乘风破浪向前进。说它莫名其妙,是因为时值中秋,离年边还远着呢,刘寡妇岂不是贴得莫名其妙。但自从见到这张画,金麻子每次巡到刘寡妇家门口,就将锣声从过去的单声改成了双声,“哐!哐!”锣声富有节奏感不说,还前声轻后声重,听上去像人在说话;懂得听锣听音的人,比如刘寡妇,听到这两声锣响就双眼潮湿,在心里反复念叨:“谢谢。”

第二年春天,天气一天天转暖,人们身上的衣服一件件减少,刘寡妇也就藏不住日益隆起的肚子。第一个发现的是赵阿宝屋里头。这天上午,她去刘寡妇家借东西,见刘寡妇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她正低着头,边摸肚子边笑骂道:“坏东西,又踢妈妈了;坏东西,跟你爸一样坏!”赵阿宝屋里头前脚刚跨进院门,听到刘寡妇说话,顿时把借东西的事儿丢到了爪哇国,跨进院门的前脚又缩了回去,转身就飞跑而去。赵阿宝屋里头冲到林诗川家,对林诗川屋里头高声喊:“刘寡妇有了!”林诗川屋里头问:“刘寡妇有什么了?”她说:“肚子。”林诗川屋里头就笑道:“肚子谁没有呀。”赵阿宝屋里头忙矫正道:“刘寡妇有孩子了。”林诗川屋里头就笑她:“开什么玩笑?刘寡妇哪来的孩子?”她说:“刘寡妇的肚子已经那么大了。”边说边在自己身上比划着。但林诗川屋里头还是不信。“不信,你自己去看嘛。”赵阿宝屋里头拉了她就跑。

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到了这天下午,跑去看刘寡妇肚子的就不止是古井巷的街坊邻居,几乎全城人都上刘寡妇家去了,古井巷里人挤人,他们看过刘寡妇的肚子之后,依旧流连忘返,对刘寡妇的肚子不光啧啧称奇,而且探索奥秘的兴趣十分浓厚。这在大家都一样的德城,尤其是在大家都一样的德城寡妇中,刘寡妇就显得格外的与众不同,德城从来没有过寡妇大肚子的,刘寡妇是第一人。经二街的李寡妇,前年没的男人,但有个遗腹子,谁知生下来刚过百日就夭折了;也不知刘寡妇的大肚子触痛了她哪根神经,突然哭将起来;人群中有不少寡妇,像经一街的大张寡妇、小张寡妇、侯寡妇,经二街的陈寡妇、方寡妇,经三街的沈寡妇、莫寡妇,纬一街的黄寡妇、洪寡妇、齐寡妇……大概身为寡妇,人人都有一本难念的经:李寡妇的哭号迅速感染了寡妇们,她们一个个都哭将起来,边哭边吐苦水。

金麻子听说全城人都跑去刘寡妇家了,他早料到会有今天,只要他屋里头不去刘寡妇家闹事,他也就权当没这回事,金麻子依旧手托茶壶,坐在石门槛上喝酒。他屋里头忙进忙出的,一张脸黑得吓人。金麻子不动声色地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到了午后,跷拐儿阿步突然气急败坏地跑来了,刚拐进金家院子,就直叫:“金所长,不好了,寡妇们都在刘寡妇家哭呢。”金麻子猛地直起身来,问为什么?阿步说:“我哪知道,她们哭得比死爹死娘都凶呢。金所长,你还是去看看吧。”金麻子刚要走,他屋里头就拦住他:“不许去!”

金麻子横了她一眼,问:“为什么?”

他屋里头说:“就是不许去!”

金麻子又问:“出了事谁负责?”

金麻子放下茶壶,取了他夜巡用的锣和木杵就走。他屋里头抢到院子门口拦他,金麻子轻轻一把将她推开,谁知她就摔倒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金麻子也顾不上理会她,就直奔而去。跷拐儿阿步看看金所长屋里头,犹豫了一下,就去追金所长。但金麻子早就跑远了。金麻子一进古井巷就听到嘹亮的哭声,一脸麻子异常兴奋地舞蹈;众人见金所长凶神恶煞地赶来,就自觉地让出一条道。金麻子到了刘寡妇家院门口,就哐哐地敲起锣来。锣声一响,寡妇们齐刷刷地闭上了嘴,纷纷扭头望着金麻子满脸舞蹈的麻子,在阳光下金灿灿的。锣声一停,金麻子大吼道:“你们看够了没有?都给我滚!”

那些流连在古井巷的德城人松动了,悄悄地离开。

金麻子转身对众寡妇道:“你们哭什么哭?要哭回家哭去!”

寡妇们也缩手缩脚地离开了。

金麻子背着双手,手里的锣在他后背上一磕一磕的,磕得锣上的阳光一闪一闪的。金麻子旁若无人地走进刘寡妇家,用木杵敲了两下刘寡妇的房门,问她还好吧?刘寡妇嗯了声,低着头从卧室里出来了,双手护着肚子。金麻子坐在客堂的八仙桌边,微仰起头,将她从头到脚细细地检查了一遍,目光最后落在她脸上。刘寡妇胖了些,脸也红润了,身上的淡香也浓了些。金麻子深呼吸,然后轻轻地问:“真没事吗?”刘寡妇匆匆地与他对了下眼,害羞地别过头去道:“我很好。”金麻子说:“阿步来说,寡妇们在你家闹事,把我吓的。”刘寡妇说:“是啊,吓得我都不敢出来;幸亏你来了。”金麻子重重地叹了气道:“那就好,我走了。”

金麻子往回走时,刚出古井巷,就碰到他屋里头。金麻子拉住她,他屋里头不让;金麻子的手硬得像铁钳,将她拖回去。金麻子说:“现在德城已经够乱了,你添什么乱?”金麻子屋里头就冷笑道:“笑话?添乱的是刘寡妇吧。”金麻子问:“你为什么非要往自己头上泼脏水呢?”金麻子屋里头牙痛似的咧着嘴道:“泼脏水的,是刘寡妇。她把整个德城都泼脏了。”金麻子说:“省省吧,我的姑奶奶!”金麻子屋里头追问道:“你老实告诉我,这孩子到底是谁的?”金麻子说:“盗花贼的。”金麻子屋里头又问:“你敢对天发誓,不是你的?”金麻子说:“不是。我金德祥对天发誓,若有半句谎言,天打五雷轰!”金麻子屋里头说:“门旮旯里屙屎总会天亮的,等刘寡妇生下这个小人,老天自会做主的。”

寡妇大了肚子,这是多么能消磨时间的事儿。德城人对于刘寡妇肚里的孩子到底是谁的,或者说那个盗花贼到底是谁,抱有极大的兴趣。但遗憾的是,金所长经过那么长时间的努力,始终未能将此案破个水落石出。据赵阿宝屋里头说,刘寡妇应该知道是谁,要不她怎么会说“坏东西,跟你爸一样坏”呢?但大家分析来分析去,既然这孩子是盗花贼的,刘寡妇这么说也未必知道是谁。所庆幸的是,这让德城男人都成了恭喜的对象。赵阿宝与林诗川在大街上相遇,平常也就点个头啥的,如今却彼此笑眯眯的,赵阿宝恭喜林诗川马上就要当爸了,林诗川则连声惭愧,说我哪有这本事,你赵阿宝才是值得恭喜的主,家外有家,花开两朵,敬佩敬佩。开理发馆的老寿与隔壁棺材铺的杨老板,抬头不见低头见,老寿恭喜杨老板功德无量,让过世了多年的刘翔有了后代。杨老板谦虚再三,哪里哪里,寿老板宝刀不老,刘家能续上香火,全是你的功劳。惟有瞎子老安,人家恭喜他时,眨巴一对有眼无珠的小窟窿,朝着大天一瘪一瘪的,颇有几分恼怒道:“你再胡说,小心金所长拿茶壶砸开你的头!”好像他真有未卜先知的本领。而德城女人,尤其是做了寡妇的女人,无不怨声载道,同仇敌忾:凭什么她刘寡妇可以大肚子?凭什么她刘寡妇大了肚子倒让德城男人心心念念的?凭什么她刘寡妇就这般幸运呢?她们要把刘破鞋从德城赶出去;德城向来没有这么不要脸的女人,她们与这种女人共同生活在德城是奇耻大辱,无地自容。其中叫得最凶的是金麻子屋里头,她主张不应该让这个孽种生下来,刘破鞋更应该扔到护城河里喂鱼……但她的主张迟迟得不到落实,而刘寡妇索性挺了个大肚子,大大方方地在街上晃来晃去。金麻子屋里头与她窄路相逢时,果然怒目以对,刘寡妇却大脸朝天,压根儿没把她放在眼里,大大咧咧地从她面前经过,气得金麻子屋里头猛地“呸”上一口,将鄙视的唾沫吐到石板路上。

到了这年初秋,这天正午时分,刘寡妇终于在德城人超级期待中,生下了她怀了将近十二个月的胎儿。这是德城人替刘寡妇扳着手指算出来的。从刘寡妇报案那天到今天,十二个月只差了三天。给她接生的已不是经一街的张生娘,而是替代她的后起之秀——经三街的赵二娘。赵阿宝屋里头与林诗川屋里头扶刘寡妇躺回床上,赵二娘从马桶里捞起婴儿,第一眼检查的竟是婴儿的脸,好像要从脸上找出什么来。直到刘寡妇问她生了个啥时,赵二娘才将目光移向婴儿腿根的同时,连忙倒提着,拍婴儿的屁股。婴儿哇的一声啼哭,哭声嘹亮,引得屋外群情鼎沸。赵二娘和赵阿宝屋里头给婴儿洗完澡,林诗川屋里头又给婴儿穿上蜡烛包,赵二娘这才抱起婴儿往外走,刘寡妇问她干什么?赵二娘说:“来恭喜你的街坊邻居都在外面,我抱去给他们瞧瞧。”刘寡妇是昨夜开始肚子痛的,一阵阵地,确切地说,那不是痛,而是酸:酸得比痛都难受,酸得刘寡妇除了哭泣,没法子形容。金麻子夜巡时发现她在哭,连忙请来赵二娘,另外还请赵阿宝屋里头和林诗川屋里头来帮忙。她们守了一夜。刘寡妇除了哭泣,就是没完没了地喊酸,喊得嗓子都哑了,却无动静;但她们并不觉得累,依旧兴奋地守着她,她们太想知道刘寡妇生的婴儿会是什么样子。德城有的是透风的墙,消息一经传开,昨夜就有不少德城人候在刘寡妇家里,到了第二天上午,别说刘家院子,就连古井巷里都挤满了人。

惟有金麻子不赶这个热闹,他依旧手托大肚子茶壶,坐在自家又高又宽的石门槛上,喝这天的第一壶老酒。对他而言,每个日子从一壶老酒开始,这样的日子才叫有滋有味。他屋里头却问他为啥不去古井巷?他假装没听见。他屋里头哼了一声,就气咻咻地走了。金麻子又拖拖沓沓喝上一口酒,抬头看了看大天,天空干净得出奇,万里无云。

赵二娘抱出婴儿,德城人就七嘴八舌焦急地问:

“赵二娘,脸上有麻子不?”

“赵二娘,是招风耳朵不?”

赵二娘笑眯眯地走到阳光底下,走到人群中。

她笑眯眯地骂道:“你们没长眼睛呀?不会自己看吗?”

责任编辑:刘照如

猜你喜欢

麻子寡妇所长
鼓师高麻子
从《寡妇春怨》与《孤雁儿》对比中看中西爱情观
古代的寡妇
所长无用
我不是高冷,我只是近视
窗边的媒人
没有一个女孩拒绝得了胖男孩!没有
演状元
“黑麻子”香蕉能吃吗?
所长胆不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