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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铐(长篇小说节选)

2013-04-29萧马

安徽文学 2013年9期
关键词:工地

萧马

B.朱兢芳

要不是李燃的推荐,我真懒得再向什么头儿脑儿去唠叨许屏的事了。我已领教了太多的四平八稳的衙门面孔,也领略了太多的廉价同情。这能解决个屁问题!

其实,我早就认得这位丁南北副市长。

那是在二十四年前参观美术学院雕塑系的展览会上。我实在不敢恭维这批自以为是的艺术家。我记得,这位丁南北,大概因为是班长的缘故,“杰作”被放在一进门就望得见的显要位置上。那是一座装腔作势的开山工人的全身像。他煞费苦心,把那个泥人塑得力拔山兮的气势,我却觉得浑身肌肉都像吹足气的猪尿泡。这也难怪这位据说还是青年团书记的丁班长,他肯定要比别的同学更加卖力地吹的!那不正是一个把吹大牛当饭吃的年代?!

我记得曾把这样的刻薄话讲给许屏听。许屏笑笑:“丁南北还是蛮好的好人!”在许屏嘴里,几乎没有不好的人。我只好冷笑:“好人不一定弄出好的艺术!这类雕塑糊弄工程指挥部的头头脑脑还可以。我可是正儿八经学文艺评论的大学科班出身。”

大学科班的又如何?我毕竟只有在水库工地做一个小报编辑的命。

我从不相信命。但命运却因为这两年的编辑,被编得光怪陆离。

我之所以和这个水库打上交道是因为父亲的关系。

父亲曾经在国民党导淮委员会做过事。换了朝代,一直是不明不白的“旧人员”身份。我后来打听到,他是一种被内控的工程师。他明白自己的地位,见任何人都唯唯诺诺,见任何官儿都巴巴结结。

我是被父亲一纸“病危”的电报骗来工地的。他被当时的反右派运动吓昏了,生怕我的嘴没遮没拦。我却并不感激他,曾经记恨了一阵子。凭什么把我再差半年就能拿到的毕业文凭给耽误了?!

我到工地小报工作,正赶上“大跃进”。对现在的青年讲那段历史简直像神话。那时,我未尝没有受过“十五年超过英国”那种狂热的熏染,但没有隔多久,我便清醒了些。这种全民动员的热潮,是对科学和人性的亵渎,是从上到下的歇斯底里的精神瘟疫大传播。像我父亲那样的工程师,明明懂得科学,也像一群傻瓜似的进山伐木,把整棵整棵的松树、杉树塞进碉堡去炼铁,然后把一大堆不知所云的疙瘩送到领导面前去邀功请赏,自欺欺人地填写“合格”化验单,装模作样地开经验交流会,硬要山里的农民跟着如此这般地制造灾难,并且逼着我写报道。天哪!我的神经快炸裂了。

父亲拼着老命,处处显得比别人更加忠心,累得筋疲力尽倒在床上哼哼,呼幺喝六唤我端汤拿药,气得我直发抖,摔着药罐子骂他:“你历史上犯什么错,我不知道。但你现在在犯罪!一个水利工程师去伐木砍树,听任水土流失,算不算犯罪?……”他被我骂得心脏病发作,抽手掴了我一个耳光,又赶紧捂着我的嘴,滚下床来,竟跪下来要对我磕头:“阿芳,阿芳,这种话……千万别乱讲……”我又气愤他,又可怜他,把他扶上床。从此,他再也没有起来过。

我埋葬了父亲,觉得自己也被周围荒谬的空气窒息得快死了。我变得冷漠、刻薄,觉得自己的心发梗,发硬,唤不起半点爱,而我正在爱情的花季。看过的那么多经典小说中的爱情描写,何曾不在我日益发胀的胸脯里时隐时现。我也知道,自己的风采在这个灰色的人群里挺惹人注目,走到哪里都有无数男性的目光跟随着,但都不会引起我的一丝心跳。那年代,这一群男的女的,都只是被一种宗教式的信仰驱动的肉的机械。

拿现在流行的话来说,我的心理障碍已经偏执到了几乎躁狂的边缘。

参观美术学院的雕塑展览时,这种躁狂几乎使我失手砸烂那些麻木的泥人,幸亏,那尊黑色的女性石雕使我心情像中了魔似的平复下来。

我为这件艺术品倾倒,倒并非它的不朽,而是在周围的一片平庸中,唯有它,算得上艺术。

我注意到了许屏的名字。

我在那尊石雕的前后左右徘徊了足足半个时辰,它使我发冷的心有了一丝温暖,那暖流竟使发涩的眼皮有点潮润。我仿佛走进了梅里美的小说,冥冥之中感到一个故事正在诞生。

哪知道,这个故事把我自己写了进去,而且延续至今还没有结束。

我在揣摩这件石雕的韵味时,听见丁南北和一个瘦高个儿的同学在说话:“你打算把这个小稿放大到石母峰上去,是吗?”瘦高个儿点了下头,样子很腼腆,从一件沾满灰浆的褂子口袋里,伸出两枚细长的手指,原来那口袋破了两个窟窿。他似乎在把窟窿撑得更大一点。手的动作更加腼腆。

于是,我便认得了许屏。连同对这丁南北,印象也好了些。这位班长,虽然自己在艺术上赶大溜儿,却还有点鉴赏力。

我以工地小报记者的身份采访了许屏。

他在大坝工地,正痴痴呆呆地凝视着石母峰——那块神秘的大石壁。

我掏出记者证,他吓了一跳,倒退一步,连连摆手:“我不会说,只会……”又是从口袋窟窿里伸出的两只手指在动弹。

我笑了,那种笑的神情带点姐姐式的同情和埋怨。

他突然屏声住息,迅速地端详了我的正面和侧面,冒出一句唐突的话:“哎呀!你……你能做我的模特儿吗?”

这种艺术型的神经质,我见识得多了!大半是装腔作势,有时是很能打动姑娘的心的。动不动便请人做模特儿,也常常是这帮所谓的艺术家吊膀子的拿手好戏。我碰到过的多着呢。以前,我总是板起脸,冷冷地扫一眼,掉头便走,而这回,在许屏面前,我的心怦怦地跳得异乎寻常。管他是真是假,我心甘情愿地接受了。

我回答道:“好吧!只要你认为合适。”

他的脸忽然红了。红得像夕阳斜照的山峰。

他讷讷地说道:“我……我说着玩玩的。”

我笑,开始挺自然,后来渐渐做作了。我设法使自己的笑容变得妩媚,想化解僵化了好几年的脸部肌肉。我的一嘴牙齿歪歪扭扭,必须控制嘴唇启闭的分寸。

真见了鬼!许屏脸上的激动消失了。两枚手指已停止了弹动,仿佛一个旋律被搅乱了。

我暗暗自忖,我已经进一步跨进了自己的故事。这种一见钟情的故事很俗气,但却是从来没有过地诱惑我。甜丝丝,酸滋滋。

原来这故事只会昙花一现。因为美术学院的雕塑系同学的“体验生活”已经到期。他们打道回府了。

可是没过一个月,许屏又回来了,只他一个人。是毕业分配时,他主动向高校毕业生分配委员会提出的申请。

意外地又看见他并得知他长期留在水库,我刹那间感到原来冷漠的世界一下子变得美丽起来,温存起来。

指挥部拨了一间屋子给他做雕塑工作室。我忙前忙后地帮他张罗。在木工房为他定做了大大小小的转台,到铁匠铺替他打造了大大小小的刮刀和铲子,还为他找到了一种适合雕塑的红胶土。

我的过分的殷勤惹得报社同事们窃窃私议:“朱兢芳这块干面包居然有了点水分。”“许屏这家伙,好端端地不愿去上海北京,偏偏要求到这个不毛之地,还不都因为朱兢芳!”——我最高兴听这样的议论,许屏是因为我,才要求重返这个穷山沟的。

但是我明白许屏的志向。他想雕刻整个一座山峰——石母峰。

不管怎么样,这山沟的空气里有了他的汗腥味;这味儿夹杂着石粉和泥土的芳香,也夹着朱兢芳的殷勤。

我恋爱了!原来硬壳包裹的心,一旦喷发出爱的岩浆,竟如此不可收拾。加上我的偏执,恨不能把自己融合在水里泥里,任凭他去捏弄和雕塑。

我的爱如此原始,原始得如同这山沟里一首古老的民谣:“哥是水来妹是泥,捏一个我来捏一个你,捏个你来中有我,捏个我来中有你。”

原始的爱情就这么赤裸裸……我怎么活到了二十四岁才体会到?!

可是许屏一直没有领悟到我一举一动的用心。

有一次,我从城里买了一本汉代的石刻艺术画册,送到他手里,我和他一起俯身翻过一页又一页,简直是耳鬓厮磨的情景了。我等着他看到得意处会感激地吻我一下,哪知翻到霍去病墓的那几页时,他竟推开我,把画册供到案子上,自己跪了下去,一连作了几个揖,还奇怪地瞪着我:“这是神圣呀!咱们该磕头才是……唉,伟大!伟大!……人原本应该创作出这样的艺术……我呀!惭愧……惭愧!”

我撅起嘴,有点失望,只好自解自嘲:“许屏,再伟大的人也要有爱……是不?!”

他一迭声地说:“爱!当然要爱!没有爱,能寥寥几斧子就刻这么生动的形象么?……毕加索如果看见这些大石雕,也会叩头的……你不信?……”

我明白了。他此刻感受的爱,是一种更加博大的情操,但是我此刻却只需要自私的爱,只属我的爱。我有点气恼,花了十来块钱,买了一本画册来,却让那些石头把他灵魂摄了去,我夺过画册,扯过他的肩,狠狠亲了下他的面颊。我责怪自己的追求竟然堕落到死乞白赖的地步,扭过脸便跑开了。

我下决心不再理睬他。让他自己品品什么滋味吧!难道我如此赤裸裸的表白还不能使他明白!在那个人人都装成清教徒的时代,哪个姑娘像朱兢芳这样敢作敢为!

但是爱情这种游戏真怪,你越想冷却它却越燃烧得炽烈。我失魂落魄了好几天,又忍不住地朝他的工作室跑去。

走进工作室,我大吃一惊。许屏正举着锤子,要砸那尊黑色的石雕。

“你疯了!”我抢前一步,拦在他和石雕之间,“那么好的一件艺术品,你怎么舍得砸掉?”

“好么?”许屏眨着恍惚的眼,“我自己越来越看不顺眼了。我没有塑好一个母亲最主要的特征——乳房……你不觉得?这分明是虚假,唉!当时我怎么就听从了什么团支部的意见,弄得不伦不类……我又不是做贞节牌坊!”

我直视着他:“你想重新做一座?”

他点点头。

我脱口而出:“我做你的模特儿!”

他的眼睛顿时闪出火花,是一种创作冲动的火苗。他前前后后地打量我。我被他看得血一下子沸腾起来,那一刹那的感情是真诚而纯洁的。我微微发怔,因为我也渴望母性的仁慈。我的母亲在我三岁时便去世了,我想象着母爱。

他用一种近乎庄严的声调说道:“你知道雕塑家的模特儿该怎样吗?”

“我又不是乡下人!”

“我想想……”

“想什么呀!我会配合得很好的。”

一讲出配合二字,我心灵里另一根神经猛烈地颤抖了一下,像一根琴弦,拨动得我胸中像涨了潮水一般。

“现在就开始么?”

“咱们都不要错过灵感。”

“我再想想。”

“呔!原来你身上也有那么多道学气!”

大概这句话刺痛了他,他狠狠地摔了一块胶泥,就把门窗都锁上,拉严了窗帘,只留北边临湖的窗透进光线,那窗外是不可能有人窥视的。

他绝没想到,等他转过身来,呈现在这个雕塑家面前的,已经是一个半裸的丰满的姑娘肉体。

我自己也没料到自己的勇气和动作如此利索,几乎是把衣服扯掉的。我知道,稍一犹豫,真诚就会变成荒唐,那一刻,我一点也不难为情,只感到一股暖流在周身流淌,我似乎有点醉。

这点醉意溢在我的神情上,我微微垂着头,模仿那尊石雕,眼睛看着自己高耸的乳房。我从来没有那么欣赏过自己的乳房……

我知道他在看我。

但是我听不到一点动静,没有雕塑台转动的声音,也没有捶胶泥的声音。整个屋子静极了。这种静令空气里迷漫着一种暧昧。我自己的呼吸有点急促……

我忍不住抬起脸。

没料到,面对的是他一副失望的眼神。刚才闪烁在他眼睛里的火苗,熄灭了。

他重重地嘘了口气:“……这,不是我想象中的那一种……”

我噙住一眶眼泪,全身的血哗地全冒到了头颅,披上衣服,恨不能吐他一脸唾沫:“你不是人!你不是人!”但最后却像犯错误的孩子,求饶似的问道,“……你想象的是哪一种?”

因为穿上衣服,我们也渐渐恢复了正常的讨论式的谈话。他用一种探讨艺术的学究口气说:“刚才,你的眼神,你的姿态,只是表达一种欲,有点卖弄,对不起,我刚才强调了母性的乳房,你……你太卖弄你的乳房……为什么老是注意自己的嘴,抿得太做作……是不是呀……你,你说呢?!……”

还我说呢!我气疯了!我下贱!我卖弄风骚,活像妓女,他分明是在这样看我。我歇斯底里地大喊一声:“许屏!你是个浑蛋!你不是人!不——是——人!”我冲出了门。

是啊!这家伙真不是人!他的同学批评他的艺术倾向充满宗教色彩,对极了!这个从育婴堂抢来,又送到保育院里培养出来的孤儿,莫非从小就吃了什么教!

我拼命把他的形象从自己心底挤出去,想恨他恨到咬牙切齿的程度。这个清教徒,这个浑蛋,能把泥巴和石头都摆弄出生命,却把我,一个青春旺盛的生命,折磨得几乎变成了石头。

照我的性格,受了如此屈辱是会变得石头般冷酷的。但是……爱情,唉!这种又是酸又是咸的玩意儿,能使石头也溶化的。我自以为坚挺的心,自以为刚烈的脾气,哪经得起这种又酸又咸的侵蚀,早已消溶得荡然无存。我无数次下决心不再见他的面,却又随时随地都寻觅他瘦长的身影,在食堂里买饭,排得长长的队伍,我一眼便盯上了这个一米八三的个头儿,我强迫自己眼皮下垂,压低视线,有什么用?!他的手,细长的手指,悠悠地弹响着铝制的饭盒。嘻!他倒轻松!

我六神无主了……就在这个时候,一个至今连他的音容都想不周全的男人,用最原始的手段占有了我。谢天谢地,我还记得他名姓。但他姓张或姓赵又有什么关系!与其说是心灵的落寞,不如说是生理的需求。只有关了灯,什么都看不清的时候,我才本能地继承着女人祖先传授下来的一切。我获得一种报复的快感,和一个我并不爱却天然具备男性本能的那个人互相喘着野性的粗气。我往往歇斯底里地想大喊大叫,那是我的委屈!我这身体,本来应该奉献给一个我真正深爱的人去精雕细琢的,那一刻,却下作到了随便什么人都可以捏弄的烂泥。

这个比我年岁小却长着一副运动员体魄的男子,是一个水泥浇铸工人。他和我一样,只需要黑夜。白天,我看他简直像个淌鼻涕的大孩子。他一顿能吃八个二两重的馍馍。他看我,像逃学的顽童望着严厉的老师,连手脚都不知道怎样放。我们能有什么共同语言呢?有时,他想学得文绉绉,翻开我买的美术杂志——其实是为许屏买的——看得很认真。“噢!这就叫做油彩画!我工地上油彩多着呢!不就是油漆吗?赶明儿有空,我也来画画。”“这什么玩意儿呀,叫雕塑?真难看,黑不溜秋的,哪有我们村里捏的面人儿好看,带彩的。”听他这样谈吐,我真想吼叫,朝许屏吼叫!瞧!你这个浑蛋,骂我卖弄风骚……好吧!我都卖成个婊子了!

我们终于分手了。因为他要调到另外一个水利工地。那工地在他东北老家。

他结结巴巴地在黑暗中附在我耳边说:“我带一个大学生媳妇回去,爹和娘不知会怎么乐呢!”还说,“东北家家都有炕,暖和着呢,严冬腊月,咱俩都可以脱光了抱在一起……”我推开了他,心绪坏到极点,本该发火,却耐着性子好声好气地告诉他:“我不会跟你去的,你这个傻小子!对你说了你也闹不明白,你以为我和你会结婚?!不!咱俩好来也好散,算是你有过我这个相好,我也有过你这个小情人……”我摸摸他带粉刺的脸蛋,竟沾满了泪珠蛋子!

我这段带点冒险色彩的情史,居然从来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我倒真希望传几句闲话到许屏的耳朵里,呔!恰恰是少有的风平浪静。那原因恐怕是工地正在大调动,有的人要调走,有的家要调出蓄洪区,我住的独门独院又隐在山洼洼里。天时地利造就了我这一段永远的秘密。但是更主要的原因是随着“大跃进”的流产,大饥荒的幽灵已经接踵而至。食色性也,没有了吃的,谁有兴趣管那号闲事!

……

真见鬼啰!我没来由地想起这段往事和我准备给丁南北副市长谈的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想当卢梭,留一本《忏悔录》给后世品评。但是不把灵魂里的脉络理清爽,许屏其人其事,能讲得明白么?!

……

我怀孕了。

我慌了手脚,自以为的永远秘密,将会随着肚子里那个小生命的成长而不得不成为公开的丑闻。那一阵子,我发现自己原来比传统的观念更传统,况且那是一段再也没有兴趣去重新咀嚼的姻缘。

我发疯似的参加工地上的重体力劳动,专拣崎岖不平的山路蹦跳,想把肚里那块肉蹦掉。我也希望那块肉因为蛋白质的几乎绝迹而自生自灭。都没有用!小生命出奇地顽强。本来嘛!水泥浇铸工,一顿能吃一斤半粮食的男性的种子呀。

就在这个当口,我躲了几个月的许屏忽然来看望我。这是他第二次光顾寒舍。生活的逻辑真叫人啼笑皆非,我最怕他知道自己的隐私,却偏偏让他撞个正着。

他风尘仆仆,像是刚出差回来。人明显瘦了,满脸络腮胡须,眼睛却出奇地乌亮。这种目光是他创作上有冲动的标志。果然,他告诉我,他发现了一个宝贝,是一位石匠,传说他当过土匪,现在在劳改队的采石场干活。许屏得到批准,和他泡了两个月。“嗨!有这么个帮手,刻石母峰便有把握了。”他眉飞色舞,乱蓬蓬的头发里,沾满了石屑。

那种时候,我哪有兴趣听他讲他的“乐山大佛”!我生怕他的目光会注意到我的腰身。别人也许还看不出,雕塑家是最懂得人体解剖和比例的。我有意坐在暗处,听他手舞足蹈讲述那个据说本事极大的石匠……他很少有这么饶舌的时候。

突然,他煞住话头,惊呼道:“啊!你这会儿的神态正是我想象中的……”

我的脸刷地通红,莫非他在奚落我,叫我这会儿做模特儿,脱光了衣裳正好露出胀鼓鼓的肚子?

他是认真的。

“哎呀!几个月没见你,怎么你脸上冒出一种母性的光采了。我需要的正是这种母性的、略带愁苦的表情。现在和你上回的搔首弄姿完全不同!”

给你讲对了,许屏!我正愁苦呢!我心里在喊,千万千万别对他讲,可他的目光却逼使我像在神的面前,容不得丝毫隐瞒。我的话遏止不住地冲出了口:“我是快要做母亲了。”

他憨厚地笑了起来:“你已经结婚了?我真是一点也不知道呀!”

我白了他一眼:“做母亲非要结婚吗?”

他傻瓜似的怔了半晌:“这,这怎么回事?!”

我顿时泪如泉涌,把我的这段荒唐和委屈一股脑儿倒了出来。我扑在他肩上,抱住他:“你骂我、恨我,甚至打我都行!我把真心都掏给了你。我爱!我爱!我爱你!我的上帝!我的魔鬼!我的冤孽……你难道一点点也没有觉察?都是你!你!……”

我语无伦次地朝他发泄了一通,平静了许多。泪眼里望去,他的神态竟像犯了过失的大孩子,嘟嘟囔囔地责骂自己:“唉!我真混账,因为我让你受了那么大的罪,这……这该怎么办呀!”

我把湿漉漉的腮帮贴在他脸上,在他耳边说:“……咱俩装作夫妻,找个医院,看看有啥办法把我肚里那块造孽的肉打下来。”

“干吗!你是母亲呀!没有小生命,算什么母亲!我,我……我和你做真夫妻吧!我做父亲。”

我突然清醒。他分明在给我恩赐,如果接受了这种恩赐,自己便一辈子置于屈从地位了。我自以为的超尘脱俗,那时却比任何一个女人更世俗。

我猛地推开他。“你走吧!走!我不会在这种情况下接受你的恩惠。我自作自受,活该!你走!快走!……”我用足劲,竟把他推到门外。锁上门,胸腔像火山和冰川同时崩塌。我知道他肯定还木呆呆地站在门外,但我再也没有力气把门重新打开。

……

嗨!这个冤家,这个菩萨!居然第二天就对他的科长说,自己要和朱兢芳结婚了。

这种事,还需要做多大文章?没过夜,工地上便传开了。我们报社那个成天板着面孔的主编,郑重其事地告诫我:“你和许屏嘛,都有点自由主义的毛病,结婚这件事可不能随随便便,要正式打个报告哦……”

我一切都默认了。那心情,算是应着李后主的那句词: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许屏从此常到我这里来了。平素话不多的他,那时偏有一搭无一搭地拣些不着边际的闲话来陪我聊天。别人看来,这一对俨然是夫妻过日子了。我呢?觉得已无情爱可言,连拥抱的冲动都没有。我感到自己像《圣经》里描写的那个妓女,面对基督的恩赦,她也不过背上了“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十字架。

我之惶悚,不就因为肚里的孽种!

一天傍晚,在街上卖馄饨的那个浙江女人,忽然七拐八弯地摸到我住的小屋来。我是陪许屏光顾几次馄饨摊才认识这位钟嫂的。她掩上门,坐在我的床沿,开门见山:“老许都对我讲了。”

“讲什么呀?”我忐忑不安。

“年轻人嘛,一时荒唐……其实也不算啥,好歹你们要成亲了。我要讨杯喜酒吃呢!”

我差点惊呼,天哪!许屏把我的不贞揽到自己的肩上了。

我万万想不到,这个恍恍惚惚大大咧咧,像是什么人间烟火都不懂的男人,竟有一肚子的锦囊妙计。他竟然装出一副哭丧脸,告诉钟嫂,一时冲动,把朱兢芳肚子弄大了。人多嘴杂,叫一个姑娘挺着大肚子去做新娘,将会落下人家一辈子的话柄。怎么办?许屏和馄饨铺的夫妻交情不坏,打听到他们结婚多年总不生育,正想抱人家一个孩子。可不!两厢情愿,天衣无缝。

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全听钟嫂安排。她趴在我耳边唧哝:“你放一百二十个心!过几天,你们领了结婚证,我带你们到我家乡去,不管生男生女,我都养着,你们啥时候想领回去,我就送回来,不过那辰光我不一定舍得……”说着,竟抹起眼角,又忙着安慰我,“你千万要宽宽心,我骂过老许了。你们这种男人,真不知深浅,只图一时快活,哪里晓得女人担这么个名声一辈子抬不起头……他说什么?哼!他还有什么好说的!只会嘿嘿傻笑……我听说这些学画画的,男男女女的事不在乎,是吗?说是课堂里,女的脱了让男的画,男的脱光了让女的画,成什么样子!我算开通人,画我面孔还行,但哪能……”她咯咯地大笑,发誓赌咒,这事除了他们夫妻,谁也别想撬开他们的嘴巴。

送走钟嫂,我如释重负。

我顾不上去梳理自己的这种轻松是否自私,我只觉得冷却多时的一种欲念比任何时候都炽烈。我必须和许屏一起溶化。我要他答应,只有如此,才表明他对我的感情不只是施舍。

那天正巧是中秋。

我从抽屉里搜罗出全部食物配给证。风风火火地在街上转了一圈,买回半斤肉、半斤糖、一小截藕,还用粮票换了一斤葛根沉淀的淀粉。又从食堂里买了四个山芋面做的粑粑,那就算月饼了。

我顺路找到许屏,因为我的兴高采烈也感染得他手舞足蹈。我们手拉手,一路小跑地回到家。不一刻,我把本来不多的几样食品整治舒齐,还从柜里找到一瓶远年花雕,那是我父亲留下的。

那一夜,至今想起我都脸上发烧。

他并不善饮,还不如我。我使出了一种真诚的狡诈,一杯一杯地灌他又灌我自己。

我名正言顺又搀和了些阴谋,留他在我这里过夜。

我并无恶意,只是要求自己的灵和肉统统奉献给他。我生怕再失去他!……会的!他越是把一切安排得妥妥帖帖,我就越担心。担心他像《圣经》里的基督,对那女人画了个十字便又云深不知处了。我要和他实实在在地结合成一体,让他永远也不离开我。他为什么不该爱我?!正是我最妩媚、最饱满的年华。

天哪!这个在卖馄饨女人面前装得像浪荡公子的男子汉,这个别人以为男男女女不在乎的艺术家,这个涎着脸告诉人家把朱兢芳肚子弄大了的瘦高个儿,竟连怎样解开我的胸罩都不懂!倒在清醒过来后,埋怨我为什么穿这样紧身的内衣裤,说这样会把胎儿挤畸形的。

那一刻,我才真懂得,我爱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了。一个圣人,一尊佛!

……

一切都照钟嫂的安排,我和他正儿八经地旅行结婚。那年代,旅行结婚是稀罕事,好在我和许屏在别人眼里都是稀罕人,没有多少人看热闹。我们悄悄地走了。那已经是穿棉大衣的季节,更没有人看出我的其实已经不小的肚皮。

我们有一个月的假。他按期回工地,我找了个借口留在钟嫂家乡。她陪我,比我更急着抱孩子,好鱼好虾地补足了我早已透支的身体。

孩子生了下来。我怕看这小子的脸,水泥浇铸工的基因太明显。钟嫂却高兴得不得了:“嘿!比老许的模样俊多了,方面大耳,一团粉肉。喔……喔……别哭,别哭,想爸爸啰,是吗?……我还舍不得让你那个砍石头捏泥巴的阿爸把你抱去呢!他是个馋鬼,别把宝宝的奶瓶塞子都啃了……”不明底细的人看来,谁都认为钟嫂是孩子的娘。

我有点发急。许屏回去四十多天,没见他寄一封信来。钟嫂嗔道:“男人都是没心肝的。你别着急,我的男人也一样没有信来。”

我一分钟也按捺不住了。管他月子里月子外呢!我要回去,谁都劝不住我。那时,已近年关。

还没有等我收拾好行装,钟嫂男人赶回来了。

那男人一脚跨进门就嚷嚷:“老许出事了!老许给保卫科扣起来了!”

我觉得天旋地转,耳朵里像飞进了一万只知了,齐声鸣叫得我眼珠都快胀鼓了出来。

钟嫂的男人没有理会他女人的眼色,气喘吁吁地朝我说道:“他犯了案,犯了诈骗案!”

钟嫂一跺脚,狠狠推了他一把:“你叫什么呀,是听来的还是亲眼看见的?”

“哎呀!工地上传得哄哄的。”他还是冲着我说,“老许伪造票证。喏!就是年关发的猪肉票。你们食堂里宰了八口猪,一个人只摊上半斤肉票,老许一家伙就弄了十张票,足足五斤肉。那假肉票,是他私刻的印章。这年头,能犯这种案么?!……那是从众人肚里刮油水呀!恨得人人都想抠他的肉呢!……”他喷了我一脸唾沫星子,一片赤诚地义愤填膺。

尽管钟嫂百般劝慰,好心好意地想出种种假设,我再不愿相信也不得不相信,许屏已千真万确地被收押在保卫科的看守所里了。

钟嫂的男人不失为正直的老实人。他的正义感发泄完之后,和他老婆一起陪着淌起眼泪来:“小朱命苦哦!哑巴吃黄连地和这样个男人有了个不明不白的小把戏,刚刚名正言顺,又被不争气的老许牵连得抬不起头……”

不!我发一阵蒙之后,忽然一阵轻松。好像许屏那桩荒唐案抵消了我灵魂上的罪孽,心灵的天平一下子摆平了。

回工地的路程上,我又产生一种向全世界大喊我爱他的冲动。我要喊到公安局的看守所,让上上下下的人都听到:朱兢芳会用包容一切的胸怀来包容许屏的耻辱的。啊!我终于有了偿还他债务的机会……怎么啦?我竟会卑鄙到如此程度!在挤得透不过气的车厢里,居然有心思哼哼歌子。

在昏昏沉沉的瞌睡中,我做了个梦。梦里,我在法庭上为许屏辩护。梦醒之后,我还在咀嚼那篇辛辣的辩护词:“……打从大炼钢铁起,我就看到上苍必定会惩罚愚昧的芸芸众生!”在梦中,我是这样开头的,“……这会儿,大家都似乎成了正义的卫道士,可不正是前一年,大伙儿争吃不要钱的共产主义大锅饭,把牛皮撑大、国库吃空的么!现在你们骂许屏杀千刀,为什么不早早骂那些把上千上万吨粮食放焰火似的玩掉的官僚主义者?……”嗬……我的词儿真是滔滔不绝。梦里,一群人朝我起哄,我面不改色,说得有理有节,“……要我拿证据么?不要忘了,我是做记者的。以前所以沉默,是我不愿做右派分子那样的大傻瓜!如今,你们真要判许屏,就连我一起判吧!把我们俩一起送到劳改队,我求之不得呢!……”我是被邻座一位老大娘推醒的,大概我的梦呓吓了她一大跳。

那个梦,正是我那根爱冒险的神经紧紧绷了几年的爆发。我准备回到工地之后,豁出去大闹一场。

可是回到工地,完全不是我的想象。水库正准备蓄水,大伙儿忙得团团转。我和许屏待过的那座山,除了山顶那座做过招待所的楼,其余的屋舍统统要淹没在水底。各种各样的交通工具,正熙熙攘攘地忙着搬家挪窝,那情景,就像电影里描写的坚壁清野。

我的隐匿在山沟竹林里的窝也马上要淹进水底。我却不想搬。据说,那个未来包围在湖水中的岛,已经划归公安局,将来是一个劳改队的采石场。既然如此,我大可不必挪窝了。

指挥部换了一个新的书记,叫李燃,他亲自来动员我搬家:“你这个女娃儿,太不懂事,你当记者,要帮助做群众的宣传工作嘛!我看你也不像是一辈子愿意蹲在山沟沟里的。”

我冷笑一下,抢白道:“我是许屏的老婆,你不知道么?”

“这,和你搬家有什么关系?”

“许屏不是犯了案吗,都说要留在这儿劳改了,我该陪他呀。”

李燃笑了。他笑的样子倒蛮亲切,不像别的党老爷那种假惺惺的皮笑肉不笑。“我刚来,还弄不大清楚。听政治部伍主任说起过这件事,是她一手经办的。听说你那口子是搞艺术的,还是自愿留在工地上的,那好嘛!我了解了解,哪能随便送一个人去劳改呀……”

“我想见见许屏,你总可以批准吧!”

“当然!当然!等会儿我就给伍主任打个招呼,保卫科归她管。你们报社不也归她管么?你可以直接去找她,说我同意了……”

他讲的那位政治部主任叫伍素碧,我顶讨厌和她打交道了。这个脸上没有皱纹,实际已经四十出头的女人,五官都像是用大大小小的铅字排出来的。讲起话来一字一顿,像是一个不熟练的排字工在挑拣铅字。她的笑声更像一本红头文件翻动的声音,倒吸着气,窸窸窣窣的。她抽烟抽得很凶。从她被烟熏得焦黄的牙齿缝里,难得拣出“同意”二字。这回,大概碍于李燃的面子,居然恩准我去探视自己的丈夫了。“唔……你是搞新闻的,对吗?新闻最讲究五个W,对吗?你要用阶级斗争的观点问几个W,对吗?绝不能感情用事。你的那个许屏不太老实呢……抓他,是有证据的,懂吗?……”

我倒是从这位主任的斟字酌句的谈话里,打听到了事情的来由。

这点来由,现在的青年人听起来,仿佛天方夜谭。稍有学问的,还以为是那本《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里引过来的一段荒诞。但确实是真实的“现状”。一个发生在二十世纪中叶的“现状”。

那年代,职工食堂年关杀猪,每个科室都要派代表监宰监分。不知怎么的,这个代表大会竟决定让许屏刻一枚印在肉票上的印章。

伍素碧主任拿出了“罪证”——一枚许屏刻在寿山石上的印章。我一看,哭笑不得,这呆子作为一件艺术品来处理呢!两寸见方,上好的连姜黄的石料,刻着一个古色古香的猪头,附带刻上几个小字:亥年记趣。

“这怎么叫私刻印章,伪造票证呢?”我尽量讲得平和。

“利用自己刻的图章,多印好些张,这还不算犯罪?”伍主任端出了铁证,“你看,这是食堂发的,用的是光连纸,这是许屏伪造的,用的是夹宣纸。”

我心里暗暗骂了声许屏:“你这笨蛋!”

“夹宣纸,只有画家才有,还不明白吗?……”

亏这位据说读过女师的主任还懂得夹宣纸。

我差点脱口而出:“就这块图章石料,也够买两头猪呢……”但硬是忍住了,差点把舌头咬出了血。

伍主任喷了口很浓的烟。她今天也算是耐心的。“朱兢芳同志,你不要站错立场,还有人证呢!这几张假肉票是从两个小姑娘手里发现的,她们都交代了。”她嘬嘬嘴,“这又是什么关系呀!”

从伍素碧的生了炭盆的办公室出来,我猛吸了一口冰凉的新鲜空气,径直到了看守所。

看守所就是原来的招待所,画栋雕梁、玲珑剔透,我想,如果自己也住了进来,首先会想起李煜的词:“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

陪同我的看守所长比起那位政治部主任,通情达理得多了。他和我开着玩笑:“老许和这幢楼真有缘分呢!我还安排他住原来那间屋……”

果然,他依旧在那间雕塑室里。那些石料、泥巴和大大小小的转台都没有动。

我进去时,他竟没有发觉。夕阳西斜,他又趴在窗槛上,发了呆地凝望着渐渐染红的石母峰。

他的背影明显地更加瘦削。

看守所长抓过把破藤椅,放在走廊上,自顾自地看小人书。还悄悄带上了门。

许屏留着长发长须,平添了几分仙风道骨。我拍拍他肩膀,他转身,我紧紧地搂住他,狠狠地吻了一下,嘴唇在他的胡须里蹭来蹭去,心里自然涌起了欲念。

他也很高兴,笑了。但旋即便很认真地说道:“你来得正是时候,山核桃下小崽子了……”

“什么?”我莫名其妙。

“山核桃是一只挺秀气的母獐子……”他指指窗外,“你来时没有经过獐苑?没有到里面看看……喏!就是那座小山,围了一圈杉木的,养了几条獐子。”

我瞪着他,带点埋怨,带点可怜。他……莫非得了精神病?

我趴在他肩上:“……咱们俩这么长时间没见面,一见面,你净给我说什么獐子。”

门口,胖胖的所长已经在打呼噜,“啪嗒”一声,他手里的小人书落到地上。

此刻再也没有谁探头探脑。我把他搂得更紧,踮起脚,从他乱糟糟的头发根梢吻起,吻他的额、他的眼、他的腮、他的鼻梁和他的嘴。他的手也渐渐拥紧了我。我真想,我俩就这么紧拥着,滚到地上,翻云覆雨,忘掉一切……

我的腮帮子上有点润湿,他的胡须上也挂上了男子汉的泪水。我一阵心酸,大哭起来。

门“吱呀”响了声,所长从虚掩的门缝里做了个手势,要我轻声些。我抽抽搭搭地问:“屏!你怎么啦,到底怎么啦……”

他苦笑了一下。我们俩都平静了下来。

“怎么回事?你说是那几张肉票?……那是因为我的嘴馋。你不是老说我饿鬼么?”他的眼神又恢复了闪烁,是他高兴时开玩笑的神情。

“说正经的!别淘气!瞧你,已到了这地步!”

“这地步?”他大笑起来,“我琢磨石母峰的感觉有了新的突破……”

“你的肉票怎么让两个小姑娘拿去的!”提起小姑娘我沁出一股酸意。

那个所长又推开半扇门,打着呵欠:“嘿,一个十岁,一个八岁,是村里豆腐坊的两个黄毛丫头。老许也真是,为了换一头小黄狗,用了十张肉票。太不值当……”他又掩上门。

是啊!这叫什么事!

这个冤大头!这个呆子!竟然只为了换一条狗。

他喃喃地说:“我要买,她们不要钱,指明要我刻的几张票,是我留的几张拓片。拓片!你没有见我刻的那个猪头,刻得很有灵气,像汉代的瓦当,我拓了十几张。这拓片值得保存,懂吗?”

我能说什么?“懂吗?……我当然懂!如果在你身边,我替你保存就没有这档节外生枝的乌糟事了!”我又问,“你干吗要换那条狗?”

“那是条好狗呀!是猎狗的种,长大了一定能担任獐苑的守卫。”

“谁要你管这号闲事!”

“……”他直愣愣地望着我,好像我变得陌生了。

……

尽管这桩案子已经不了了之,为了这个荒唐的不了了之,许屏在已经归属劳改队的岛上蹲了足足一年零四个月。劳改队里的上上下下,谁也弄不清这个不穿号衣的“犯人”是个什么角色。

我把真实的始末讲给别人听时,谁也不相信。组织上处理的事能错到哪里去?!那个年代,在各式各样穿制服的人的心目中,“组织”这两个字如同一张无形的网,无处不在,无所不包。

那么,他的那位老同学——现在已是堂堂副市长的丁南北先生,听过之后会相信么?

反正,我得照实讲。

责任编辑 张 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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