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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去的嘞嘞

2013-04-29周仕凭

安徽文学 2013年9期
关键词:牛头工分耕牛

周仕凭

2013年5月间,江苏阜宁举办了第四届牛歌比赛,来自全国20个省市的代表队精彩献唱。参加评奖的著名表演艺术家游本昌感慨地说:“牛歌真真切切原生态,唱响了中国农民‘好声音。”看了这条新闻,使我感慨万千——现实,再一次演绎了从“下里巴人”到“阳春白雪”的角色转换。记忆,也将我带入了童年。

我出生在江苏灌云,新闻中所说的牛歌,在苏北家乡一带,其实就叫“打嘞嘞”。但说句实话,自从改革开放后,也就是1980年的农村土地包产到户,田间的嘞嘞声便越来越少,从我1993年离开老家到无锡工作,再到2004年离开无锡到北京闯荡,嘞嘞声从此便在我的耳畔彻底消失。

在我童年的时候,春耕春种,夏收夏种,秋收秋种,一年三季都可以听到那高亢嘹亮、抑扬顿挫、荡气回肠的嘞嘞声。农民在使用耕牛的时候不时地打着嘞嘞,既是给耕牛鼓劲解乏,也是为自己提振精神,并藉此实现人与牛的情感交流。只要你出生于那个年代,生长于那块土地上,那就可以这样说,每一个人都是听着嘞嘞声长大的。

在人民公社的年代,每个生产队都养着十几头牛,有的是黄牛,但大多数还是水牛。黄牛眼大有神,颈较粗壮,背腰平直,角形如笋,角根圆形,脾气温和,被毛以黄色为最多,亦可能因此而得名,但也有红棕色、黄底白花和黑色等;而水牛感官敏锐,皮厚,被毛短而稀疏,外形粗壮,角根长方形,角弯如弓。但不管黄牛水牛,似乎都听得懂农人唱的嘞嘞。

每当春天播种的季节来临,农民们就会从牛屋里牵出休整了一个冬天、膘肥体壮的耕牛来,在牛脖子上套上木制的、“人”字形的牛索头,而索头的两端,则是两根粗壮的、用苘(一种野麻)搓成的绳子,绳子的另一端就连接在犁、耙等农具上。只见使用耕牛的农民肩搭一丈余长的鞭子,左手持缰绳,右手握着犁把,一声吆喝,耕牛便不紧不慢地拉起农具走了起来,而农民则跟在牛的后面慢慢地踱步。当耕牛开始劳作时,嘞嘞声便从农民的口中响起:“喔喔——吔——啦啦——嗨嗨——嘞嘞——咿咿——呀——喔喔呀……”

夏秋天的农忙季节,嘞嘞声也可以听到,如夏天的麦收、打场,耕牛拉着耩子耩大豆;秋天打场、耕地、用犁抄山芋等,到处都可以听到农民使用耕牛时咿咿呀呀的嘞嘞声。那声音时长,时短,时缓,时急。长如古调《南曲》(笔者注:“南曲”是湖北地方小曲中一个古老的曲种,主要流传在长阳、五峰县境内,以资丘最盛),委婉悠长,一唱三叹;短如八字《弹歌》(笔者注:《吴越春秋·勾践阴谋外传》中的一首原始劳动歌谣,仅“断竹,续竹;飞土,逐宍”八个字,是中国古代最短的诗歌),余音绕梁,不绝于耳。

记忆最深的嘞嘞,当数深秋。每当秋收后,大豆、玉米已经入库,棉花采摘完最后一茬,山芋也全部装到了地窖里,冬翻(深耕土地)也就真正地开始了。每当半夜醒来,空旷的夜空就会传来农民们赶着耕牛深耕土地的嘞嘞声。嘞嘞声响起后,还常常伴随着一声清脆的鞭子声。在那万籁俱静的夜空,嘞嘞声和鞭子声能传出很远。

不知是不是有什么乡规,在我的记忆中,女人是不能使用耕牛的。使唤耕牛,好像只是男人们的专利。所以,打嘞嘞也就为男人们所独有。在农事中,只要涉及到用牛干活,就必有嘞嘞声。嘞嘞没有固定的曲调,因人而宜,但要想打好嘞嘞,就必须有一副好嗓子。会唱的人,嘞嘞声清脆嘹亮,抑扬顿挫;而不会唱的人,嘞嘞声别别扭扭,真可谓鬼哭狼嚎。

说到嘞嘞,就不得不说到耕牛,那时候,耕牛可是个宝贝。生产队里配有专职牛倌,人们都称之为“牛头”。别看不起这“牛头”,不是谁想当就能当上的。“牛头”必须性格好,有人缘,爱集体如家,爱牛如子。有时候,选“牛头”胜过选生产队长。记得当时,我的邻居刘三爷就在生产队做了多年的“牛头”。

在我的记忆中,那时牛的地位比人还高,待遇也好。为了照顾好耕牛,真可谓“夏有牛棚冬有舍,食有牛槽饮有缸”。为了让耕牛能在夏天乘凉,生产队专门为牛搭建了凉棚,还在牛屋内配备专供牛饮水的水缸。除此外,还要为喜欢泡在水里的水牛挖“牛汪塘”。每到酷暑难耐时,“牛头”便将水牛牵到“牛汪塘”里,那黏糊糊的泥巴,在牛身上沾了厚厚的一层,牛尾巴一甩,泥浆能被甩出好远。这些泥巴沾在牛身上的好处是:苍蝇、牛虻叮不到牛皮,吸不到牛血。

牛特别爱吃青饲料。在记忆中,春、夏、秋三季的牛吃的都是青草。当时,我们几个还没有成为生产队“劳动力”的小伙伴,放暑假或星期天时,就会背起腊柳或其他柳条编织的草篓子,带上镰刀,结伴到河边地头割草,将割来的青草背到生产队换工分。

记得当时每五到八市斤青草,就可以从“牛头”那里换取一个工分,而那时候的壮劳动力,一天也就是十个工分。只要我们想割,一天割的草可以换来十几个工分。割草往往会割伤自己的手指,直到现在,我左手食指上还留下几条长短不一的疤痕。而到了冬天和青黄不接的初春,牛一般都是吃豆秸和麦穰。牛吃这样的干饲料,生产队就要备足一定数量的精饲料,诸如稖头、黄豆、豆饼等,作为对耕牛的营养补充。

每到冬天,生产队的牛屋里温暖如春,特别是冰天雪地的时候,男人们纷纷来到牛屋,有的打扑克,有的下棋,有的讲故事……而老年人则围坐在火塘边烤火取暖,他们脱光上身,或对着火塘张开双臂,或背对着火塘,边烤火边“咔吱咔吱”地着痒痒……

嘞嘞是祖祖辈辈口口相传下来的无字歌谣。那时,只要会用牛耕田的人都会打嘞嘞,也就是本文开头所说的牛歌。功夫好又有音乐天赋的,一嗓子能喊两三分钟,且婉转流畅,珠圆玉润,三四里外都能听到。

童年时的生活非常艰苦,正因为艰苦,才记忆犹新。那时,很少听到歌声,但我经常是晚间在嘹亮的嘞嘞声中入梦,清晨又在高亢的嘞嘞声中醒来。那种童话般的意境,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如今,耕牛少了,嘞嘞声也几乎成了绝响。

责任编辑 张 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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