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断
2013-04-29青麦
青麦
1
夏末的一天上午,梅庄和许多工人,从机械厂大门里走出来。众人皆机械地拐上大马路,然后各自左右而去,好似从此分道扬镳,永不相见。他似乎是被这一条街道牵引着来到了老百货公司的地界。
喵呜——他刚从台阶上下来,就听到一声猫叫,扭头一看却是同事阿猫。阿猫是他的绰号,这个胡子拉碴的家伙是资深老单身了。他特别喜欢养猫,对猫声很有研究,专门写过许多关于猫的文章。最称奇的是,他自称精通猫语,能跟猫们对话交流。他认为,猫语相对于汉语,发音柔软本真,更接近人类原始时用意识交流的阶段。
阿猫上班烦躁时,就先长长叹气,而后再深吸一口,气沉丹田后,则眯起眼睛,捏窄了嗓子,随后犹如蚕茧抽丝,那样缥缈婉转的猫音,在城市阴冷的后半夜,便从车间的某个角落里游弋出来,与单调固执的机械噪音一起,落在这些整日忙碌的工人们的心上。于是,他们和她们愈加忧郁敏感起来,夜晚显得愈加深沉无边和强大。
他站在麦当劳的大橱窗前,太阳映得落地大玻璃光灿灿的,他整个人也金光闪闪的,说:“梅技术员,恭喜恭喜呀!喵呜——!这下好了,彻底自由了,咱们可以天天在家快活了!有空到我那喝酒去,喵——呜——”
两个路过的八零后女孩瞧见此景,都被逗得咯咯直笑,两女孩的细眉欢乐得挑起来直颤。梅庄跟阿猫嗯哦了两声便走过去。
2
现在是中午时分,他在街道的喧嚣中往家赶去。他终于下岗了,这对他来说,今天更像个受难日。他很想一个人到公园的山顶上坐一坐,眺望一下这个对于他既陌生又熟悉的城市,或把小半生的事情回忆一下。可现在,他突然急切地想尽快回家,在这个偌大的城市里,他忽然觉得其实无处可去。回到家,他首先要把那张存有一万多块钱的银行存单交给妻子,他会安慰地对她说,你不要着急,我很快就会找到工作的。
大马路像疯长的树干,这一条巷子,半死不活,像伸出的半根枯枝。他的家就依附在这根枯枝上。梅庄住四楼。这个单元的住户大都是倒班的工人,他们睡觉极无章法。梅庄的妻子是一家工厂的质检员,监督着一大群女工,那群女工们木偶一般坐在生产线边,不分昼夜地加工着一些样子怪异的玩具。
梅庄跟妻子还没有孩子,曾经去过医院,可专家查不出原因,却开了一堆生精活肾的药丸,吃得他直想反胃,依然没有结果。他的妻子笑着说:“我的心来!你发出来的,怎么都是空壳子弹呢。”
女人昨晚大夜班,她还在睡觉,他不想马上搅醒她。爬到二楼拐角,他忽然想起昨天厨房就已经空了,于是随即反身下楼,准备去菜场买点菜再回家。这时,他听见了保险门打开的声音。凭直觉,应是他家的门开了。他侧身斜瞥,果然是他家的门。有一个人出来了。那个人不是他的妻子,那是一个陌生的男人。他妻子跟男人轻轻说着话。末了,她甚至还对男人轻轻说了句“再见”的话。然后,门哐当一声关上。
梅技术员愣住了,妻子肯定没想到他会这么早回来。其实,梅庄早该预知这个结果的,只是他不愿想像而已。他呆立在楼梯边,身体靠在扶手上,努力使自己站稳,并赶紧转身装着也下楼去。那个男人衣着光鲜,体态轻盈,脚步稳健,面色红润。他夹着一个看似仿造的名牌皮包,从梅庄身边匆匆经过,男人甚至还奇怪地望望他。
他使劲在脑海里搜索,可结果却是一片空白。嘎嘣一声,他忽然觉得自己哪里断了一样。一瞬间,他不知道是该回家,还是该去什么地方。最后,他扶着肮脏的楼梯把手,一步一步走下楼去。梅庄来到巷口,正要转向大街,却有一个人连喊他两声,他都没听见,继续朝大街走去,横冲直撞的架势。那人气不过,立马冲过来扯他的衣服,梅庄这才停住。
刘老头说:“你小子走这么快!救火去?”
梅庄问:“什么事?”
“什么事?你的破车补好了,快推走吧!我这都快成车库了!”
梅庄推过车子就骑。刘老头回身继续修理那些东倒西歪的自行车。这个平时十分抠门吝啬的老头,竟然没有问梅庄要修车钱。
他吃力地骑着车,许多人都与他逆向行驶。因此,他们都小心避让着梅庄。行到一个十字路口,他才骑了几步,就被一个戴墨镜的交警给拉个趔趄,差点摔倒。
警察指着前面问:“仔细看清楚,那是什么?”
梅庄顺口答道:“红灯啊!”
“红灯!看见红灯了,还敢闯!下来!”
警察指挥他把破车推到路边的警亭旁。那里,一根长长的铁链锁着七八辆自行车,还有几辆破旧不堪的摩托车。梅庄的自行车也光荣地加入了这个队列。梅庄因惦记着自己的破车,就一直跟着交警,幸好交警有涵养和耐心,并不理睬这个尾巴。
警察正准备对梅庄教育一番,他们忽然同时看见十字路口,两辆小汽车因抢绿灯吧唧一声碰到一起了。路口立即乱套,喇叭鸣成一片。警察当即振作起精神来,他迅速丢下令人生厌的梅庄,一边对着步话机通知同伴,一边迅速跑向现场处理。
梅庄看见他走了,就大着胆子试着用手拽那铁锁,不料却是假锁,一使劲竟拽开了。他望望四周,不慌不忙地拉出他的车子,推走就赶紧猛骑起来,吃力地骑了一段路,觉得哪里不对劲,下来一摸轮胎,却是瘪的。他十分生气,这个死不了的刘老头,怎么能糊弄自己?车子明明没补,却说补好了。他越想越生气,失去理智般,把车子往人行道边一掼,双手一背,很生气地走在马路上。
马路中段,有个汽车停靠站,梅庄走到这里时,正好从一辆汽车的车窗,探出了一个美人头,她的嘴一动一动的,似乎在陶醉地喊着什么。
她看见梅庄走过来,就主动下车拉他,梅庄吃惊地看她一眼,竟意外顺从地上了车。他找了个位子坐下来,夹在众多的旅客间,他感到安定了些,但还觉得有些累。梅庄透过车窗玻璃,诧异地看着这个城市,竟觉陌生得很。
3
走进一条街道,这街时宽时窄,行人时多时少。街上行人看见梅庄,都将目光投视过来,仿佛他是个外星人。梅庄赶紧跑起来,跑到街道深处,路越发细窄了,就如一条幽深的小巷。
两边有小旅馆、杂货铺、面包店、小吃部、理发店,还有一家卖扫帚的店面,那些样式和材料不同的扫帚,被老板摆放得井井有条,就像橱窗里鲜美诱人的食物。梅庄陡然觉得饥饿难耐,随便走进一家小吃店,顾不得里面肮脏,选了一个靠里的桌子坐下,点了一碗面条,还要了一些辣酱,拌在一起,吃得满头大汗。
正吃得快活,忽然,有两个人冲进店里,手举明晃晃的大砍刀,高呼:“抢劫!坐在原地别动!动就砍死!”梅庄心里一惊。他因惦记口袋里的东西,就什么也不顾了,慌不择路,一头钻进厨房。厨子一边忙碌,一边唱歌,正唱道:“妹妹你坐船头,哥哥在岸上走……”
厨子看见有陌生人闯进,就训斥道:“催什么催,马上好了,心急吃不上热豆腐!”梅庄没空理会厨子,他满心想的是逃走。还好,厨房竟有个后门,门口坐着一个扎麻花辫的小女孩,正挡着去路,梅庄小心地把她抱开,迅速出了门。小女孩在后面直喊:“叔叔,走错了!走错了!”
梅庄心想,不错不错,有路就好。柳暗花明又是一街,不过,这里好像美容美发的店更多。梅庄的头发已经很久没理了,他走进一家看着还算清爽的理发店。店里的墙上安了一面大镜子,镜子里是一条超长沙发,沙发上坐了一排女子,可能是四个五个,也可能是六个七个。她们嘻嘻哈哈望着梅庄,就像猛兽在戏弄猎物,眼里还藏着闪电。梅庄窘迫地说:“我理发!”没人回答他,全都放肆地大笑,还瞬间都变成了青面獠牙。
梅庄吓得赶紧从里面跑出来,出去后才发现外面建筑很杂乱,景色显得无比衰败,看着应该是城乡结合部。天色已晚,还刮起了大风。大风裹挟着沙粒,抽打在他的脸上,吹得他左右摇摆。
梅庄定了定神,看见远处有一盏灯火,似是一座木质的房屋,便毫不犹豫地朝它走去。
4
梅庄疼醒了,他把歪斜的身体扶正坐好,开始向窗外望去。汽车颠簸在一条正在维修的公路上,司机并不减速,灰尘被卷得漫天飘飞。修路工人们站在灰尘中,时隐时现。公路左边是一望无际的平原,其间有一些白色的小村庄。右边却是连绵的大山,茂盛的植物覆满了山坡。
车子一路飞驰,一路往下扔着旅客。最后,只剩梅庄一个人了。汽车拐到一段十分宽阔的公路上,车速极快,十几分钟后,车子进入一座城市。现在,这辆车上,竟只有他一人到这城市。
美人头对梅庄说:“师傅!终点站到了,你得下车了!”
梅庄喃喃地说:“到了,这么快就到了。”
“还没坐够?哈哈——下次吧!”
“不是这个意思——我,我好像还没买票吧!”
“师傅,你上车时就买过了,却说自己没买,世上哪有像你这样的傻瓜?”
梅庄笑了,说:“我真的觉得好像没买,因为,我一上车就睡着了!”
美人头生气了,她怒目而视地说:“懒得理你,下车下车!真无聊,神经病!”
梅庄被美人头推搡着下车,车屁股一冒烟转身就没踪影了。他这才发现,他正站在一条马路的中段,是个上坡,因为天阴,且暮色来临,判不准方向。他身后尽是些烟囱,应是个工业区。而另一面,有许多闪现的高楼大厦和五彩霓虹,必是市区无疑。
他拔腿就往上坡走去。正是下班高峰,车流和人流都很汹涌。许多面孔从他眼前掠过,他觉得既熟悉又陌生。后来,人和车逐渐稀疏。他在路灯下走着,影子被投得长长的。雾突然就无端裹将过来。路灯被雾缠得很紧,如滞重的萤火,愈显单薄和孤零。
梅庄在浓雾中行走,就像跋涉在丛林里。马路上的汽车,眼睛一律雪亮,屁股却炫目的猩红,就像妖艳女人的嘴唇。车轮与地面亲密摩擦,持续制造着一种低沉而有力的啸音,然后呼啸而过。
一个拾荒的挑着筐子,边走边觅。几个穿制服的工人,奋力骑着单车爬坡。一个醉鬼裸着上身,手里还拎着一只酒瓶,摇摇晃晃地走着。三个发型怪异的少年,嘴里叼着香烟,东倒西歪地走着。一个女孩长发飘飘地过来,三个少年中的红头发立刻兴奋起来,食指和拇指插进嘴里,冲她吹刺耳的口哨。看见女孩惊慌失措的样子,三个少年高兴得手舞足蹈,还撕心裂肺地合唱不知名的歌。女孩吓得飞跑起来。梅庄看她消失在雾中,不觉也加快步伐。
不久之后,路上总出现奇怪的行人。走到一个巷口时,梅庄寻个黑地撒了泡尿,系好裤带刚过来,一个人拦住他,劈头就说:“师傅,借个火!”
梅庄看见一个满脸横肉的人,牙齿正咬着一根没点的香烟,说:“没,没有火,我不抽烟!”
“不抽烟!他妈的,你怎么不抽烟呢?”
“我,我一直,就不抽烟。”
那人忽然阴笑着说:“嗨!你是不是看我像个坏人!没有火就没有火,你害怕什么?其实,我是个好人哪!”那人边说边东张西望地走了。
梅庄目送着他走远,方才松了口气。他忽然打了一个激灵,他觉得奇怪,可他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头脑里一片混沌。但他突然就想回家。他对漆黑有一种天生的警惕。他记得方才只是想去一个小县城,现在却竟来到了这个令他陌生的城市。
年幼时光的记忆突然不期而至了,父母那时把他丢在乡下姨妈家,两个表哥整天像凶神恶煞,连骗带吓地哄他的零花钱。表妹对他却很好,她在他心目中像个天使。姨妈主要负责料理家务,姨夫整天把心扑在大棚内,遇到忙碌时就和帮工一起睡在蔬菜大棚里。姨妈家的房子又大又多,从窗户可以望见田野里密密麻麻的大棚,还有那些似乎整天都在操劳的菜农。许多许多白色的大棚,相亲相爱地挨在一起,就像一个神奇而美丽的镇子。
5
他走过好几条陌生的巷子,却觉得每一条都很熟悉。忽然,迎面来了个人,他说:“老弟!帮个忙行吗?我的三轮车陷住了!”
梅庄说:“好!在哪里?”
那个人是个瘦子,他把手往旁边巷子一指:“就那边!”
梅庄随他走进幽暗的巷子,那里果真停了辆三轮车,边上还站着一个五大三粗的壮汉。他看看车子空空的,地面也平平的,根本没有什么凹坑。梅庄心虚起来,赔笑着说:“这车子不是好好的吗?我走了!”
那瘦子用手一拦说:“哎!慌什么?哪能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呢?”
那个粗壮的男子阴笑着,却并不说话,眼光凶狠地逼视着梅庄。梅庄开始慌张,但前后路都被切断。这一回,他再也无处可逃。男人对着梅庄的脸,忽地就是重重的一拳,一下就把梅庄打倒在地。
他们开始在他身上乱搜,翻出了四百多元面值不一的现金,一串钥匙以及几张卫生纸。最让他们满意的是那张银行存单和身份证,两个人异常兴奋。瘦子对梅庄钥匙链上的瑞士军刀很感兴趣,一松手,那串钥匙就被他丢进自己的口袋了。
梅庄坐起来,用手擦擦嘴上的血,说:“这工资,你们拿去。把钥匙、存单和身份证还给我!”
鹰哥眼睛一亮,说:“好,你站起来!”
梅庄就起来,他还没站直,瘦子就在背后手持小木棍朝他头上使劲一敲,他马上“哎哟”一声就倒下了。他们把梅庄抬到三轮车上,然后迅速往巷子深处奔去。
醒来时,他不知道是上午还是下午,反正应该不是夜晚。不大的窗子被一块残缺不全的窗帘遮住了,零碎散乱的光线照进屋里,能看清墙壁上的油污和创痕,屋内布满着一些杂物,散发着腥臭的味道,是个被废弃了的房子。梅庄突然想起什么,他赶紧翻找衣服上几个口袋,除了几张皱瘪瘪的卫生纸,竟全都是空的了。
他感觉很累,头痛欲裂,便斜靠在墙角默思,竟又慢慢睡着。他梦到一个女人,她的姿态小鸟般柔顺,头发在风里飞扬跋扈,脸上挂着迷人的笑容,眼里的眸光盈盈欲滴。他一醒来就十分懊恼。可他的确已经苏醒,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到门口,使劲一拉门就开了,由于木门变形卡得紧,便沉闷地发出嘭地一声。
门开开了,他反倒不想出去了,就在屋里坐到傍晚时分,才终于走出去,摸黑走在狭长幽静的巷子,来到明亮的大街上,他的眼睛被刺得有些生痛。大街上很喧闹,行人自由而散漫。路过一家银行,梅庄的心弦像被什么拨动了似的,他忽然冲动地跑起来,刚跑了十几步,一个突出的井盖,就把他狠狠绊了一跤。他跌趴在地上,好久都没动,就像死了。他的头发已经彰显出凌乱和肮脏,衣服还有几处明显刮破的地方。他看起来极像一个乞丐或流浪汉。
一些人,停住了行走,伫立围观过来。他们站在周围,开始指指点点,眼里流露出悲悯和慈祥。这时,一个八九岁大小的男孩,从人群里走出来,怯生生地把一块钱和一包食品放到梅庄的手边。小男孩返回人群的时候,一个大人自言自语地说,可能是饿昏了!众人似乎清醒过来,纷纷向他走去。不一会,他的面前就丢满了零碎的钱币。
人渐渐散尽。过了大约半个小时,梅庄才爬起来,他站在原地,微微晃动了一下。天色漆黑,路灯辉煌。他辨了一下,往一个方向蹒跚而去。他根本就没注意到地上的钱。
从一个富丽堂皇的酒店,走出一个老者,头发花白,银须飘飘。他与梅庄迎面相遇,一看满脸淌血的梅庄,惊讶地说:“你怎么搞的?脸上都是血!”
老者看了看他狼狈的样子,说:“我是医生,我的诊所离这不远,走!我给你包扎一下吧,发炎可不得了!”
诊所果然不远。梅庄一走进老者明亮的诊所,就彻底清醒了。他对老者喃喃地说:“我坐错了汽车!我遇到了抢劫!请问这是什么城市?”
老医生盯着梅庄凌乱的头发,慈祥地说:“你遇到了抢劫!你竟不知道这是什么城市?你是打工的吧?这是我们省的省城呀,你不知道吗?你一定饿了吧,我给你泡点方便面垫垫肚子。”
梅庄诧异地说:“这是省城!我竟坐到了省城!”
老医生给他包扎好伤口,又塞给他一百元钱做路费。他狼吞虎咽地吃完方便面,看着手上的钱,突然激动起来,喉结上下起伏,不断咽着吐沫,嗫嚅着想说什么。
老医生说:“什么都别说了,去吧,记住!千万别再坐错车了!”
梅庄辞别老医生,走出诊所时,他回头望了一眼门楣,那儿挂了一个木质招牌,灰底红字,上面写着仨字“惠善堂”。
梅庄弄丢了钥匙,他回家也开不了门了。他平生第一次弄丢了钥匙。他缓缓走在去火车站的路上,终于明白,这回真的不是在出差,他已不是先前那个厂技术员了,他其实原是想去表妹的县城。
6
从前,每年的梅雨季节,都是他和她的节日。梅庄在出差的间隙,一个人静静地来到这个藏在大山中的皖南小县城。每一次都是缠绵悱恻的细雨,安宁而认真地洒在静谧的梅城身上。梅庄觉得,他的梦长着白色翅膀,它飞翔在柔柔的湿润中,他飞临在茂密的雨丛上空,蓝色的烟霭袅袅升腾。树林深处,定有水湿的花儿哀怨地开放。
吱地一声,木门开了,进来一个人,虽撑了把蓝布花伞,却浑身湿淋淋的,可见,一是雨大,二是急匆。梅庄半躺在旅馆的床上,闭着眼,人其实早已苏醒。他当即坐起来,热切地说:“你来了,樱樱!”
那被唤为樱樱的女人微微笑着,故做吃惊,说:“你早把我忘了吧。呀!看你样子,真像个逃犯!”
梅庄笑着说:“我是把你当成知己的,一生一世!”
她放下挎包,说:“说什么一生一世的知己?你只见我时说什么知己,可一转身就会忘得干干净净,你们男人都这样。”
梅庄说:“我不是的,我现在只有看到你,心才定了下来!”
“你怎么了?你又出差吗?你每次都很沮丧?庄,我不管你说的真假,有你这句话,我就知足了!”
“樱樱,灿堂在吗?”
“别提他!做了校长,就很少沾家了,昨天去了省里,说跑什么项目,这个马屁精理想大得很,小小校长哪里会被他放在眼里!其实,我早知道他在省城有个狐狸精!以为我什么都不知,以为我是什么傻瓜!”
“算了,你别怪他了,他也有他的难处!”
“庄!你愧疚了?可是,我们什么也没做,我们比真正的兄妹还兄妹!好,你若愧疚,我这就走!”
梅庄赶忙拉住她的胳膊,辩解道:“你说什么呀!我是把你当成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
樱樱坐下来,看着他的脸,喃喃地说:“我知道,梅!你怎么不去我家呢?”
梅庄说:“你看我这狼狈的样子。”
樱樱说:“我的大技术员啊!你哪次来不是狼狈的样子呢?”
他张张嘴,半晌无语。她也静静看他。忽地,樱樱紧紧抱住他,用冰凉的鼻尖蹭他,那些水弄湿了他满脸。梅庄轻轻用力,想把她推开,可她反而更紧地抱住他。她全身都在颤抖。他忽然神经质般,狠狠地把她推开,然后,固执地低下头,一声不吭。
樱樱有些惊讶,说:“你到底怎么了?为什么呢?”
“……”
“你说话呀!”
“我……”
“你们吵嘴了?”
“樱,其实,我觉得人活着毫无意思,每天都在重复做一场稀里糊涂的梦!”
她走上前再次把他搂住,就像搂住一个委屈的孩子。他们良久都不说话。这时刻,窗外的雨,衬得旅馆很安静,死寂得像坟墓。她的双眼闪烁着,就如两粒萤火。她说:“你饿了,我带你吃饭去。”
梅庄点点头。他们走出小旅馆,雨已小许多。街面的水洼明亮亮的,像镜子,映着它所能看见的一切。这是条旧街,多是明清建筑,代表曾经的繁华。这么守旧而又僻静的县城街道,在中国已经很少见到。仿佛,这样的街道是专为今天准备的。他俩合撑一把伞。伞外是执着的雨,伞内的樱樱像小时候那样,紧紧挎着梅庄的胳膊。步伐有节奏地敲打着街道,就像敲在空心的毛竹上。
街道上,行人稀少,但仍能遇到三两个行人。梅庄把伞压得极低,就如那些沉重的云彩,外人看不见他们的脸庞。他们穿过一条幽深的巷子,往那餐馆走去。
梅庄觉得正返回到很久以前,某一段童年的时光,通往旧日的道路上,风景正次第显现出来。一路上,风高云淡,树林神秘,城镇骚动,村庄安静。静止的都茂盛,而所有活力的都瞌睡得要命。那些曾经的事物,沉静模糊,清晰隐约,正如夜空里高高升起的月亮,皎洁却朦胧。
雨中的街道被幽蓝的光芒笼罩着,雨声似乎控制了整个小城的睡眠。雨水打在脸上,仿佛世界上的一切,都是一场雨中之梦。
7
现在,梅城里游人如织,非常热闹,但他却感觉它是空落和寂寞的。他逃也似地出了城区,他要去一个幽深的山谷,去往那里的路空旷而寂寞。此时,梅庄的心情跟天空一样低矮。再一次去看她,就好似一生不多了。他要最后一次去看她,是的,这种想法几乎是支撑他前去的唯一理由或信念。
他越往前走,天空的云彩愈是黑厚沉重,仿佛都压在山峦上。无忧谷在县城西面。梅庄夹在一群放学的孩子中间,就像一头慢吞吞赶路的老牛。梅城在不知不觉中已在身后很远了。然后,一条二十几米宽的河水,忽然就横在他面前。梅庄往两边看看,乌云已经在河上游的天空聚集,生出许多忙碌的闪电。电火一消失,雷声便排山倒海般炸响。
一个老婆婆背了一捆柴,正急匆匆地回家,她看见失魂落魄的梅庄就说:“我的儿,你到哪去?马上要下大雨了,快回家吧!”
“婆婆!我要过河,请告诉我怎么才能过去?我去那边看一个人。”
“我的儿来,不能改天再去,要下大雨了!”婆婆叹口气说,“往右是新建的水泥桥,通往林城。如果你只过河,就往左去吧,那有一座小木桥,但你得当心些!我的儿,你自己选择吧。”
梅庄说:“谢谢!”
梅庄急忙朝左边走去。这时,电闪雷鸣更加肆虐,上游显然已经下雨了。河水就如野兽,开始渐渐露出本性,变得凶猛异常。沿着河岸,一路上,梅庄觉得似乎正走在某一部很遥远的电影中。他只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影片的名字了。
他想,就如世上的事,过去了就过去了,终究是奈何不得。他终于走到老婆婆说的小木桥前。这桥小巧玲珑,结构简单而奇妙。尽管已显出衰落的痕迹和腐败的气息,但这仍不失为一座生动无比的木桥。他今生第一次看见这样精妙绝伦的小木桥。他想,沿着小木桥走过去,就走到了樱樱的身边。
这时,大雨倾盆而下,天地一片混沌,白茫茫的,什么都难以分辨清楚了。此刻,他已经在心里这样对她说:“樱樱,即使你用这瓢泼大雨,也休想能阻挡得住我。”
他对自己责问:你不是整整十年也没有去看她了吗?
又好像听见樱樱说:“你多狠心哪!你忘了从前的朋友。”
梅庄全身早已湿透,头发贴在脸颊上,就如粘上去的一样。水涨得很快,刚刚木桥下还有空间,可转眼就被水流塞满了。洪水汹涌无比,冲击着木桥,从上游飘来的树枝杂物,在桥边堆积滞留下来。水流的每一次冲击,都让桥震撼至极。梅庄跌跌撞撞地踏上木桥,走到中央时,那桥摇晃摆动得愈加厉害,就如小船在急流漩涡中殊死挣扎。梅庄似已感到危险,但他加快了步伐,他要抢在大雨结束前过河。
可这时,一个大洪峰压过来,古老的木桥再也承受不起,轰然断开,瞬间解体。梅庄似乎喊了声什么,但他的声音在暴雨中太微弱,没有谁听见他喊的是什么,他和他的声音迅速就被轰鸣声淹没,瞬间随暴风骤雨疾飞远去了。
8
梅城人都没睡安生,全都人心惶惶的。整整一夜,狗儿吠个不停,鸡鸭叫个不歇,婴孩啼哭不止。很多居民都比平时起得早,来到城外河边才吃惊地发现,一夜之间,梅城两座著名的桥都被这场罕见的洪水给冲垮了。下游的情况更是非常惨烈。受灾村庄十几个,淹没庄稼近千亩,死亡十数人,失踪十数人。另,牲畜家禽死亡不计其数。
那座有近百年历史的古老木桥,作为当地的名胜古迹,再没能经受住这次洪水的考验,彻底从人们视线里消失了。可这一座钢筋水泥混凝土大桥,落成也才仅仅五个多月,是县里为民办实事的形象大桥,竟也没有摆脱厄运,在这场洪灾面前,空落了个寿终正寝的下场。
上午时分,梅城最古老的城区里忽然响起了鞭炮声,很多人家开始公开祭祀祖先,同时也感谢他们将梅城造在一个平缓的高坡上,使得大家避免了一场罕见的天灾人祸。
责任编辑 李国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