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菊花的拐角楼
2013-04-29赵文辉
赵文辉
一
那一次难堪之后,张菊花就开始跟拐角楼记仇了。
那一年张菊花才十五岁,还在村里念初中,整日价跟一堆小姐妹没心没肺地疯耍。她们要么一下子把自己埋进几何代数题里,成宿成宿不睡觉,弄得快成“头悬梁,锥刺股”的女状元;要么扎成堆叽叽喳喳逗乐,老师布置的作业你抄我的我抄你的,胡乱应付一气……总之是没个正形,也没个烦恼。要不是被拐角楼狠狠地撞了一下,张菊花还真不知道世界上愁是个啥滋味。那一次,她是结结实实被撞伤了。
拐角楼就是城关供销社的营业楼,扎根在县城最繁华的南关十字街口,它的大门正对十字街,像一个俄国佬的两撇浓胡子一样,一边往东延伸一边往北延伸,拐角楼的叫法也许就是这样来的。拐角楼不高,只两层,但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却香得要命。县长的儿媳妇、公安局长的闺女,很多有头有脸人家的子女都想着法儿往拐角楼里挤。拐角楼在人们的心目中占了老大老大一块地方。张菊花的表姐就在拐角楼当营业员,她不止一次在饭场听过爹娘跟人显摆,说这个表姐如何如何洋气,穿牛仔裤,烫着鬈发,很有本事,能搞到自行车和手表,正跟一个局长的公子恋着爱。张菊花也不止一次把爹娘显摆过的话拿去跟小姐妹吹嘘,于是大家都知道拐角楼有她一个表姐,快成某某局长的儿媳妇了。
那一回,几个小姐妹一起去县城看电影《人生》。动身前,她们四个人一起搽了姬小娜的胭脂,脸蛋都红扑扑的。姬小娜天天就知道穿衣打扮,不光搽胭脂,还用筷子烧热了,把刘海烫得一圈一圈的,大老远就有一股子焦糊味。姬小娜皮肤太黑,脸上上一层底粉,白乎乎的,往下走,到了脖子处却黑乎乎一片,反差很大。男生就给她起了个外号,“南北半球”。姬小娜根本不答理书本,作业抄别人的,考试时也抄,有时候抄不成干脆交白卷。老师们都不待见她,黑了脸训她,谁知她一点也不在乎,一句话就给老师顶了回去:“不用你管,初中一毕业我就上班当国家人去。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哼!”姬小娜的爹在县农委当秘书,据说正在给家里几口人办“农转非”。
一场电影看下来,几个人竟看得双眼潮湿,心里都泛开了涟漪,有把自己比作刘巧珍的,有把自己比作那个城里姑娘黄亚萍的。十五六岁的女孩看起来没心没肺,却经不住一场电影的启发,那懵懂的心就悄悄地开了一道缝。
出了电影院,阳光白晃晃一片,她们几个的眼睛一下子都有些不适应,睁了半天才睁开,于是相互问:“去哪儿?”
姬小娜指着张菊花打趣:“去你婆家。”
“去你婆家。”张菊花上去扭住姬小娜的胳膊,做出要撕她的嘴的样子。
另一个小姐妹忽然想起什么,冲张菊花嚷嚷:“张菊花,你不是有个表姐在拐角楼吗?咱不能去找她要点东西吗?”
姬小娜立即反驳她:“拐角楼也不是她表姐自家开的,公家的东西能随便给你?做梦娶媳妇,净想好事。”
“你才做梦娶媳妇哩,我说的这个东西是不要钱的,你知道不知道?”
“啥不要钱?避孕套不要钱,不用去找她表姐,咱村妇女主任大脚婶家成筐成筐的。”姬小娜嘻嘻笑着接上话。
“你真不要脸,姬小娜!这样的话你也说出口来,跟个老娘们一样。”
一帮人疯闹着,拥着张菊花往拐角楼去了。
一头扎进拐角楼,正叽叽喳喳着的她们忽然一下子噤了声。她们进惯了村里只有三间房大小的供销社,偶尔去一趟乡里,店面也不过是村里的两三倍大。而这个拐角楼,两边望过去,全是柜台和堆放的商品,林林总总,居然有种看不到头的感觉。如山如海的商品还真的把几个丫头震住了。她们傻愣了好大一会儿,最后还是她们的鼻子帮了她们。她们闻到一种气味,一种只有供销社才能散发出来的,混合了油盐酱醋香皂牙膏煤油化肥的特殊味道,让她们亲切起来,灵活起来。她们开始相互指戳,一起冲张菊花使眼色。张菊花抻直脖子,像一只鸭子一样来回瞅,却没有瞅见她的表姐。姬小娜笑话她:“你俩肩膀抬了一个头,头上长了一个嘴,那个嘴光会吃饭不会问呀?”
张菊花受了点化,就鼓足勇气走近柜台,问一个戴着碎花袖罩长得很富态的营业员:“我表姐在哪个柜台?”
张菊花一出口就后悔得想掴自己一巴掌,果然,这个富态的营业员笑了:“妹子,我咋知道你表姐是哪个?她没有名字吗?”
张菊花使劲想了想,她还真不知道表姐具体叫啥名字,她只知道爹娘提起表姐都是称“城里二丫头”。不过她认得表姐,于是就领着姬小娜她们挨个柜台去找。从一楼的日杂百货组、调味副食组,到二楼的针织毛线组、体育用品组,张菊花瞪大了眼睛辨认,好几次,她差点叫出口了却又否定了自己。转了整整一圈,一干人泄了气。姬小娜问:“你表姐是不是今天歇班呀?”
“也不是没有可能。”张菊花下了结论。
那一个想来要点东西的女伴失望极了。她想要的东西其实就是装胭脂的铁皮盒子,供销社是把胭脂掏出来一盒一盒出售的,那只带着胭脂味的大盒子就空下了。村里有一些女孩就拥有这样的盒子,把女孩子的那些小玩意一古脑儿放进去,连同她们的心思,一起长年地芬芳着。这种盒子不太多,女孩子都想拥有一个并且以此为荣。
几个丫头失望地往外走,走得歪歪斜斜,很像地里被风吹歪的玉蜀黍秆。快出门的时候,姬小娜差点跟一个穿牛仔裤的姑娘撞到一块。几个丫头赶紧给这个洋气的城里姑娘让开了路,张菊花忽然尖声叫起来:“表姐,表姐!可逮着你了!”
张菊花的叫声像拉响的警报器,一楼的营业员都把目光集中过来。那个洋气的姑娘停了步,高傲地仰着头,回头打量她们,却不说话。张菊花领着姬小娜她们呼呼啦啦追上来,围住了这个姑娘。张菊花高亮的嗓音依然激动得降不下来:“表姐,楼上楼下找了你好几圈,我还以为你歇班呢。”
姬小娜赶紧自我介绍:“我是张菊花的同桌姬小娜。”
那一个已经失望过一次的丫头也赶紧说出了她们几个的来意:“我们想要胭脂盒,一人一个。”
这个洋气的姑娘一直没说话,而她的脸却紧紧地绷了起来,嘴角显露出一丝愠怒。被这几个脸上浮着酡红扎着羊角辫的乡下丫头大嚷大叫地围着,她显然觉得丢了脸面,大大地丢了脸面。她一把拨拉开张菊花:“谁是你的表姐?你认错人了!”
说着,这个洋气的姑娘咯噔咯噔迈着生气的步子,上楼去了。
一楼的营业员都盯着张菊花看,一束束目光都打着问号,仿佛在打量一个精神病患者。姬小娜她们也盯着张菊花,仿佛在问:你真的记错人了吗?还是你表姐不认你啊?你不是经常吹嘘你表姐吗?那是你的亲表姐吗?亲表姐能不认亲表妹吗?谁信啊!
张菊花受不了,她突然捂住了脸,泪水一下子顺着指缝喷涌而出。她跌跌撞撞地往外跑,跑得歪歪斜斜,跑得很虚弱,像一棵被雨打湿打软了的玉蜀黍苗。
二
张菊花初中毕业了,傻傻呵呵的她居然没费多大劲儿就考上了县一中。除了她,班里只有一个叫小庆的男生考上了汲县师范,全校就出了他们两个尖子生,校长领着全体教师跟他们合了一张影。照片洗出来,张菊花还是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样子,那个小庆却紧张得要命,一脸严肃,衬衣的扣子从上到下扣得严丝合缝,结果显得很傻气。张菊花望着照片上的小庆直想笑。
那时候的中师生绝不亚于现在的“二本”,小庆家为了庆贺他考上师范,请乡里的电影队来演了两场电影:《喜盈门》和《咱们村里的年轻人》。第三场电影是村西北角赵肉蛋家演的,原因是他家的小花驴生了一对“双胞胎”,说是百年不遇的好事。小庆家很生气,下驴驹咋能跟考中专相提并论?!肉蛋家放电影的时候,小庆爹就用镰刀把银幕划了一道大口子,算是对肉蛋一家的惩罚。结果这件事让全村人乐了大半个月。
张菊花正乐着,没想到小庆家会托人来提亲,更没想到爹娘连问她都没问就一口应了。那几年,豫北乡下早恋严重得很,不少姑娘十八九岁就抱小孩了。就这样,张菊花稀里糊涂处上了对象。双方家长还一个劲儿鼓励俩人去一块儿接触接触。大人的话不好违背,报到的前一天晚上,俩人只好去村头的小路上谈恋爱。
张菊花发现,小庆的脖扣又扣上了,想起演电影的事,她就忍不住笑。小庆也笑,笑过后一本正经地对张菊花说:“我计算过了,三年后我中师毕业你正好考上大学,我参加工作开始挣钱,到时候我供你上大学。”张菊花觉得小庆这个人真是不错,把几年后的事都给她料理好了,那样的话家里还能省下一笔钱给弟弟娶媳妇用。于是,张菊花也跟着小庆的思路考虑起来,说:“不光要供我上学,还要攒钱准备结婚,你的任务大着哩。”两个十六岁的大孩子居然一本正经地讨论起他们的婚姻大事来。
路边的萤火虫忽明忽暗,张菊花捉了一只,用随身携带的空笔管装进去,说要带回枕边。其时正值深秋,野虫唧唧,月色烂漫,两颗心被一种淡淡的柔情融化。小庆忽然问她:“张菊花,啥是恋爱呀?”
“恋爱就是两个人好吧?”
“啥是好呀?”
“好……就是跟小姑和小姑夫一样。”
“咋样?”小庆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张菊花一下子害羞起来,歪歪脑袋,说:“不告诉你。”
小庆揪住张菊花的胳膊,胳肢她,让她说。张菊花咯咯笑着,就是不说,还反过来胳肢小庆。俩人无邪的笑声洒满了那个月色蒙蒙的秋夜。
小庆爹会磨豆腐长豆芽,日子过得比较殷实,就给小庆买了一辆加重自行车。小庆就骑自行车去汲县师范报到了。第一个月回家,他一路狂奔,终于在放学之前赶到了县一中大门口。熙熙攘攘的人流潮水般涌出来,小庆抻长了脖子往里瞅,终于瞅见了张菊花:“张菊花!张菊花!”他一边喊,一边伸出手臂使劲摇摆。
张菊花有些意外,喜滋滋地跑过来:“你咋来了?”
“带你一起回家。”
“我正愁没法回家呢,十几里路,靠11号洋车回去天就黑了。”张菊花高兴地把书包从左肩抡到右肩,往小庆跟前凑了凑,低声说,“现在就知道心疼老婆了,将来准是个好男人。”
这一说,倒把小庆的脸说红了,小庆吭吭哧哧,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张菊花不但没骑过车,连坐车也不行,上车的时候扑了好几次都没上去,还差点把自行车扑翻。街道窄人多,小庆怕出事,说咱出了城再骑吧。到了城外,小庆跳上车让张菊花上。张菊花咬着牙紧跑几步,用力一扑,上倒是上去了,却把车扑翻了,一下子跌进了沟里。小庆的裤管湿了,车把上还挂了一堆水草。再一看,车把也歪了。小庆双腿夹住前轮正车把,心疼得要命,就埋怨张菊花:“轻点上啊,使恁大劲咋哩,又不是叫你跟牛犊赛跑。”
张菊花不会上车本来就有些窝火,小庆这一埋怨,脸上就挂不住了,噘嘴说道:“骑个破车有啥了不起,八抬大轿请我也不坐了!”说罢,把书包往身后一甩,哼着“军港的夜啊静悄悄”,自顾自走了。小庆也很恼火,专门来接你你还摆谱了?你是电影明星李秀明呀还是村长乡长的闺女?不坐还不带你呢!他骑着车从张菊花身边穿过,故意扔下一串铃声气她。张菊花在后面抡着书包冲小庆喊:“让铁钉碎玻璃把你车胎戳崩!还得跌进沟里,把你门牙跌掉!”小庆不管她怎样咒,只管打着铃气她,心说天黑你也到不了家,该!
回到家,小庆把经过一说,正在拣黄豆的爹过来就打了他一巴掌:“狗东西,没过门的媳妇可是金豆啊,得当神供着,容你糟践!”
第二天,小庆早早地来到村口等张菊花,准备悔过自新。不一会儿,张菊花一蹦一跳地来了,胸前胸后搭了两大包东西。张菊花看见小庆,头一扭,没理他就过去了。小庆赶紧撵上去给张菊花赔不是,爹那一巴掌打得重了点,小庆感觉现在脸还火辣辣痛哩。一起走了两里,张菊花还是不上车,也没搭理小庆一声。小庆急了,气呼呼地说:“没良心,中招考试第二道题不是我事先猜中告诉你,你能考上高中?”
张菊花哼了一声,反驳他:“我舅爷从省里寄来的《中招考试模拟试题》,全班我可只让你一人看了,老师都不知道。”张菊花这一开口,就是原谅小庆了。为了弥补昨天的过失,小庆提议张菊花可以用他的自行车学骑车。张菊花高兴得一蹦三尺高,从包里摸出一只煮鸡蛋,三下五除二,皮都没剥净就塞进小庆嘴里,算是对他的感谢。小庆第一个还没吃完,张菊花把第二个又塞了进去,结果噎得小庆半天没上来气。
之后,小庆几乎每星期都回家,张菊花总在校门口等他,可是一到村口她就跳下车。俩人还害羞呢,没有勇气一起进村。
一晃两年半过去了,小庆儿马似的蹿了老高,也知道往头上上发蜡,再穿衬衣,脖上袖口的扣子都不扣了,还把袖子半绾起来,有点城里学生的模样了。这个寒假回家,小庆也吃惊地发现,张菊花仿佛一夜间换了一个人,眉还是那眉,眼还是那眼,脸还是那脸,可味儿却整个变了。张菊花就像熟透的果子悬挂枝头,芬芳而诱人。麦子也有抽穗的时候啊,小庆还真把张菊花想像成了一株麦子了。
快返校了,张菊花忽然来找小庆,要他第二天跟她去县城玩一天。
这一天,两人先逛了几家百货商店,中午一人吃了一碗羊肉烩面,又看了一场电影,台湾片《汪洋中的一条船》。从电影院出来,两人脸上都泪花花的。两人推着车往前走,经过拐角楼的时候,小庆忽然提议:“上去看看姬小娜,她还给我写过信呢。”姬小娜初中毕业不但办了“农转非”,还被安排进拐角楼当了营业员。
张菊花的心突然疼了一下。已经三年了,她几乎把那一次难堪忘记了,谁知今天,这个拐角楼又突然撞了她一下,让她旧伤复发。张菊花一下子阴了脸,丢下小庆,径自往前走去。小庆赶紧撵上她,一边走一边解释:“很普通的一封信,同学之间的信,你不要上心。”
张菊花不理他,继续往前走。小庆也继续跟着解释:“真的什么都没有,不信回来我拿给你看。”他并不知道自己误解了张菊花。
张菊花突然站住,小庆看到了一张满是泪水的脸。小庆怎么也想不通,哪来那么多的泪水,一下子爬满了张菊花的脸颊。他赶紧掏出手绢去擦张菊花脸上的泪水,却越擦越多。
那天,小庆领着张菊花又看了一场马戏,慢慢地,张菊花才从往事中解脱出来。回家的路上,小庆带张菊花一会儿,张菊花带小庆一会儿,张菊花还给小庆唱了一首刚学会的新歌,苏红的《我多想唱》。小庆也唱了一首《我的中国心》,几乎没有一句不跑调的,像一只生病的老牛痛苦地哼哼。村子越来越近,他们的车速却越来越慢。小庆装出吃力的样子使劲蹬,却蹬不出速度,于是他一个劲埋怨:“车胎气不足了,前后连个打气的也没有。”张菊花也跟着附和:“就是,前后连个打气的也没有。”其实他俩是睁着眼说瞎话,刚过一个路口,电线杆上挂了一个大铁牌,“修配站”三个字要多醒目有多醒目。
天色已经似黑非黑。
他俩谁也不说话,车子很不情愿地拐上了进村的土路。张菊花忽然在后边搂住了小庆的腰,她的脸轻轻地贴在小庆后背上。小庆全身一下子僵硬了,就像小时候打针一样,肌肉都绷了起来,他都听见自己的呼气声了。车缓缓地往前走,慢得不能再慢,张菊花离开了小庆的身子,顺着小庆右侧的臂下探过头来。她的左手紧紧搂着小庆。“小庆……”一声轻唤,柔情似水。小庆低头,看到一张似红非红的脸,一双似颤非颤的唇,那葡萄般晶莹的眼睛忽闪忽闪,仿佛天上的星。这一瞬间,小庆读懂了她的星语。
小庆腾出右手,轻轻挽住张菊花的脖子,轻轻向上拉近,然后垂下头,把自己的唇贴在了张菊花滚烫的唇上……天已经完全黑了,小庆一颗心却澎湃不已:他居然在跑着的自行车上完成了和张菊花的初吻。
两颗年轻的心一时间风起潮涌。
三
初中毕业考试一结束,姬小娜就搬起凳子挎着书包,跟正准备冲刺中招考试的张菊花她们“拜拜”了。
张菊花中招考试完等分数线下来的时候,姬小娜已经成为拐角楼化妆品组的一名职工。姬小娜说一开始是日工,两年后才能转合同制。这些张菊花不懂,不过她知道,姬小娜已经从此踏上社会,与她走的不是一条道了。在县城读书期间,姬小娜多次邀请张菊花去拐角楼,她一次也没去过。曾经被拐角楼撞伤,张菊花的伤口一直隐隐作痛。
姬小娜真的成了一个社会青年,高跟鞋、牛仔裤,波浪式的大鬈发。骑自行车的时候也像城里的姑娘一样开始内八字,用脚尖点着半个脚踏,两个小腿肚往外撇,上身矜持,当时在豫北乡下一带很流行的。唯一让姬小娜烦恼的是自己的皮肤,啥化妆品都用过,还用牛奶洗过半年脸,一点都不见效,每天涂脂抹粉,依然是“南北半球”。转眼间姬小娜十八岁了,拐角楼十八岁的姑娘可是香饽饽,不管你出身贵贱,只要在拐角楼工作,找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家。
姬小娜眼看着身边的未婚女同事一个个被踅摸走了,一下班就有人在门口接,先去未来的婆婆家吃晚饭,吃过晚饭就双双进了电影院。那年头,谈恋爱也就是钻钻电影院上上半截老城墙。剩下一些条件一般的,被县供销社的科长们定购,给他们当儿媳妇。只有姬小娜一直无人问津,别说县长、局长、科长的公子,就是拐角楼的单身男职工,也没有人给她扔一片“秋天的菠菜”,人家这些男职工还能去社会上随便挑拣哩。姬小娜就有点儿郁闷,每次去仓库搬货,瞥见架子上的“积压商品”四个字就很愤怒,就想找人吵一架。有一次,趁仓库没人,她生起气来,把一只暖水瓶摔了个稀巴烂。
十八岁不算大龄,但姬小娜知道,她的自然条件是不会随着年龄而改变的。爹的同事也有热心的,给她介绍了几个。一见面,不是对方相不中她,就是她嫌对方长得太粗糙。她很生气,这些叔叔们居然用这些拿不出门的东西来糊弄她。姬小娜暗暗下了决心,一定要找一个相貌俊美的男朋友,要不她一辈子都会抬不起头来的。
有一天,姬小娜骑着自行车经过县一中大门口,正好是周末,人很多。姬小娜七拐八拐躲着三三两两的学生,却跟一个急匆匆赶来的男子撞到了一块。姬小娜擎着车把,双脚踩到地上,张口就骂:“眼睛长裤裆里了,大白天的连个车都不会骑。”
姬小娜在拐角楼上了三年班,从乡下带来的粗野却一点也没改变,多次跟顾客吵架,为此挨过不少批评和罚款。江山易改,禀性难移,不说脏话就不是她姬小娜了。姬小娜还要骂,对方却喊出了她的名字:“姬小娜,你连老同学也敢骂,真有你的啊?”
姬小娜仔细一瞅,笑了:“嘿嘿,大学生啊!你怎么来了?”没等对方回答,她忽然想起来了,“来接你媳妇不是?”
小庆不好意思了:“不一定能接到她,快高考了,她很少过星期天,好几次都没见到她。”
“我也好久没见张菊花了,她一回都不去拐角楼找我。今天见见老同学,一会儿我请你俩吃羊肉烩面。”姬小娜说着话,跟小庆一起下了车,推车到路边等张菊花。
俩人拉着话,目光却不敢离开县一中的大门。不知不觉天色暗淡下来,门口已稀无几人。小庆果断地推起车:“她不会出来了,咱们走吧。”抬腿要上车又停下来,问姬小娜,“你回村里不回?回村里咱就一起走。”
姬小娜一家已经“农转非”,都搬到了城里,她妈在粮食局下面一个门市部卖面条,扔了锄把拿起了秤杆。见小庆要走,姬小娜心里突然涌上一股孤独感,她伸手拽住小庆的胳膊,恳切地说:“去我家吃顿饭吧,几年不见了,还怪想跟你聊聊的。”
小庆说一会儿天就黑了,姬小娜嘿嘿笑了一下,说:“住我家不就得了,我哥当兵走了,他的屋空着呢。”
小庆考虑了一下,说:“不走也行,反正我和师范的同学约好了,明天一起去他亲戚家问问我们分配的事,他亲戚在教育局人事科。再说,也能见见你家叔婶,给他们问个好。”
俩人推着车,肩并肩向姬小娜家里走去。姬小娜一边走一边悄悄打量小庆,三年不见,这个当年在班里连衬衣脖扣都要扣上的呆冬瓜现在大变了样。黑色的皮凉鞋,的确良衬衣扎在西裤里,两只袖子高绾,显得英俊挺拔。三七开的学生头一丝不苟,浓眉阔口,脸上有几处粉刺,不多,就几颗,却长得恰到好处。一个男孩如果粉刺多了,一张脸看起来就显得脏腻;要是一颗也没有,光光的,会显得女孩子气,也不好。小庆这几颗粉刺,反倒衬出了一股青春的英气来。姬小娜看着看着,思绪就有些乱起来。
他们进屋后,姬小娜的妈竟没认出小庆来。小庆爽快地叫了一声:“婶,我是小庆啊!”姬小娜的妈一把拉住了小庆的手:“这孩子,这孩子,打小看你就不一般,现在真有出息了。你快坐下看电视,我炒几个菜。”
一会儿碗筷摆上了桌,小庆四下打量,问:“我叔呢?”
“带队去义乌考察了,全县财贸口的,供销社、商业局、外贸局……来来,吃菜,吃菜,尝尝婶的手艺。”姬小娜的妈招呼着,不停地往小庆碗里夹菜。
姬小娜夹菜的手却有些迟疑,眼神也显得很迷离。
吃完饭,小庆在客厅看电视,姬小娜帮妈妈往厨房拾掇碗筷。她妈一把攥住她的手,令她很是吃惊。姬小娜的妈是个农村妇女,以前捋锄把现在搬面粉,很有力气,姬小娜不由得轻叫了一声:“你弄疼我了,妈。”
姬小娜妈的手却没松,她眼睛紧盯着姬小娜,问:“你是不是看上小庆了?”
姬小娜居然不好意思起来,奋力把手挣脱出来:“你瞎说啥?他跟张菊花早就订亲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订亲咋了?他俩上床了?他俩领结婚证了?我可跟你说,这男人就是山坡上的野核桃,谁敲下带回家吃到肚里就是谁的!今天夜里你就跟他上床,一上床他就跑不掉了。”
姬小娜被她妈说得心直扑腾,她从厨房跑到了院里,脸上滚烫滚烫的。她深吸几口气,脑子里一片模糊。
姬小娜妈的行动却开始了。拾掇好厨房,又把自己简单拾掇了一番,然后跟小庆告别,说今晚正好轮到她值班,她得到门市部去看门。小庆一听站起身,她赶紧把小庆按坐下,说:“没事没事,你看电视吧,一会儿叫小娜陪你好好聊聊。我走了。”说着,手里抓了一把钥匙,哗哗啦啦出去了。
到了院里,她见姬小娜还在发愣,知道她还没下决心,就伸出手在女儿脸上狠狠拧了一把,压低了声音:“小×妞,你要错过这个机会,就等着嫁个丑八怪吧!”骂完又抬高了声音,“小娜啊,妈走了,你闩好门啊!”
姬小娜揉了揉火辣辣的脸,一转身进了客厅。
那天晚上姬小娜如愿以偿。
第二天天色大亮,小庆睁开眼,看见姬小娜黑瘦黑瘦的脖子和胸脯,脑子一下子全部清醒过来,昨夜的一切一切像放电影似的放了个遍。小庆突然后悔起来,他知道自己做了一件非常愚蠢的事。
姬小娜也醒了,她呼的一下坐起来,用指头杵着小庆的鼻子,一字一板地说:“小庆,你把我弄了,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你的老婆。你目前最大的任务就是赶紧去和张菊花撇清关系,然后敲锣打鼓地把我娶进家。”
小庆也蒙了:“你昨晚不是说随便耍耍吗?”
“随便耍耍?”姬小娜从被窝里一下拽出一只皱巴巴的裤头来,指着上面的血迹说:“我可是处女身啊,你看清了没有?有谁拿自己的处女身跟你耍的,你不精啊?”
小庆痛苦地垂下了头。
小庆返校后一直后悔不迭,他没有经验来处理这件事,但又无法向人请教。苦闷的时候,他就拼命抽烟,还用烟头烙自己的手臂。姬小娜却接二连三来信催他,就像宋朝皇帝召岳飞回京的十二道金牌,把小庆搞得魂不守舍。后来一封信,姬小娜下了最后通牒:小庆再不表态,她就去公安局报案,告小庆强奸她。姬小娜特别声明,那只裤头她妈用塑料袋装好了放在家里的冰箱里,一直冷藏着呢。
四
自从那次难堪之后,张菊花一直在躲避拐角楼,对拐角楼所有的崇拜、憧憬和敬畏,一下子让表姐给打碎了,打得七零八落。但今天,张菊花不得不第二次走进拐角楼,去捍卫自己的爱情。张菊花义无反顾。
她刚踏进拐角楼,那种多样混合物的气味一下子包围了她,她不由得周身颤栗起来。但她很快镇静下来,她要讨回自己的东西,这有什么错?张菊花很快理直气壮起来,于是她直奔二楼。她已经打听过了,姬小娜在二楼化妆品组。
远远地,张菊花看见了姬小娜,姬小娜正趴在柜台上跟一个熟人聊得火热,不时像一个鸭子被赶鸭人杵了一闷棍似的嘎嘎笑几声。她们的交锋即将开始,张菊花突然一下子全身绷紧了。
张菊花是昨天才见到小庆的,之前她一直在紧张地寻找他。
在书本里昏天黑地钻了半年,终于等到高考了,当张菊花答完最后一门课最后一道题时,她长长地嘘了一口气。从考场出来,她和几个同学一起把手中的笔抛向空中,扯着嗓子吼:“去你妈的吧。”她们谁也没为自己的粗口感到害羞,她们太需要释放了。
她们一连狂欢三日,然后各回各家等待分数下来。张菊花扛着不算复杂的行装走在回村的路上,总觉得缺了点什么。嘿,缺一个大活人呗!这个死小庆,跑哪儿去了,也不来接我?走到村口的时候,张菊花想起了他们在自行车上完成的那个高难动作,不禁脸红了……初吻的那天晚上,张菊花回去后彻夜难眠,一个劲儿地翻身,全身上下燥热,尽管是在冬天里,却不时地把光滑的小腿伸到被子上面……爱情原来就是这般滋味啊。后来他们又在自行车上演练了几次,张菊花回去更是燥热了,她冲动了好几回,真想在村头的野地里或者机井房里把自己献了。幸好后来进入了复习阶段,学校取消了星期天,她和小庆从此很少见面,这才没有向纵深发展。
张菊花回到家,一扔下东西脸都顾不上擦一把,就奔小庆家去。
村东到村西,也就几步远,很快就看到小庆家的豆腐坊了。豆腐坊是朝外开的,张菊花一眼就看见了小庆妈,她正端着一簸箕黄豆拣里面的杂质,小庆爹系着围裙正在刷洗豆浆机,以前他家磨豆浆用的是驴拉的石磨,现在改机械化了。张菊花脆声声地叫了一声:“妈!爹!”
张菊花记得,她和小庆定亲后第一次喊妈,小庆妈居然哭了,之后每次都会脆声声地应一声“哎”,然后俩眼就笑成了一道缝。今天一声叫,小庆妈却吓得一激灵,手一松,簸箕从膝盖上滑落在地,黄豆滚得满地都是。张菊花扑哧一声笑了,赶紧蹲下身往簸箕里捧黄豆。小庆妈仍然很紧张:“小庆……他……他……”
“小庆咋了?”
“小庆他不在家。”小庆妈终于把要说的话说出来,额头上满是汗珠。小庆爹把豆浆机的筛网拆了一地,用刷子一件件刷上面的豆渣,这时接上了话,但手里的刷子却没停下来:“小庆去县里跑分配的事,他一回来我就告诉他。”
张菊花把黄豆全部捧进了簸箕,她站起身拍拍手,说:“那,那,我先走了。”
要搁往常,小庆妈非拉住张菊花的手留她吃饭不可,小庆妈的烙馍卷鸡蛋可是一绝。今天她却没有任何表示。
张菊花心说小庆回来一准会来找她的,可等了快一星期了也不见小庆的影儿,她坐不住了,又去小庆家。和上次一样,小庆妈又在拣黄豆,小庆爹系着围裙把豆浆机拆得七零八落。见了张菊花,他们异口同声地说,小庆还没回来呢。
张菊花有些着急,说:“爹、妈,小庆来了让他抓紧时间找我,填志愿我还指望他给当参谋呢。”
小庆爹小庆妈迟钝地点了点头。
一晃半个月过去了,小庆还在跑分配,张菊花更是坐不住了,她又去了小庆家。一进门就开门见山地问,小庆在县城谁家住,她要去县城找小庆。小庆爹吞吞吐吐地说:“在一个同学家里……”
这时小庆妈突然扔了手里的簸箕:“别瞒菊花了!”说罢,扑通一下跪在张菊花面前,“菊花,好闺女……”
小庆爹也扔了手里的刷子,扑通一下跪下了:“小庆他变心了,他要当陈世美,俺老两口对不住闺女你啊……”
说罢,小庆爹啪啪打起了自己的脸。
张菊花仿佛遭电击一般,怔在那里。
张菊花是在县商业局办公室找到小庆的。姬小娜一家的努力终于如愿,小庆没有去当教师,而是到商业局机关做了干部。小庆放下手里的报纸,张菊花看到了那张让她朝思暮想的脸,一时间不能自已,她突然一下子泪流满面。张菊花的眼泪,惊了一屋子的工作人员。
小庆吓坏了,拉起张菊花就往外边走。小庆一直把张菊花拉到他的单身宿舍,张菊花的泪水还没止住,仍然大把大把地往下淌。小庆以为张菊花来找他兴师问罪,一定会大吵大闹,谁知没有,有的只是滔滔不绝的泪水。上一次,在拐角楼门口小庆就见过这股江河,今天他更手足无措了。小庆不得不把事情的原委全说了出来,末了说:“我也是被逼无奈啊。”小庆用拳头拼命捶打自己的脑袋,跟个女人一样呜呜嚎起来。
张菊花听着听着,泪水渐渐停了。上次落泪,根本不是因为姬小娜给小庆写过信,初中毕业之后同学之间通信是正常的,她是想起了表姐对她的伤害才伤心的……而这次,却是姬小娜在向她使刀子了。她没有责怪小庆,她把所有怨气都撒向姬小娜,曾经一段时间,两人还引以为闺中密友呢。于是她离开了商业局,直奔拐角楼。
姬小娜正跟一个熟人唠叨县里的一件稀罕事,忽然感觉有一股劲风裹挟着怒气向她扑来。姬小娜一惊,还没反应过来,她的熟人就被这股风刮到了一边,而她的脸上却啪啪挨了两个脆响脆响的巴掌。第三个巴掌打过来,姬小娜身子向后一撤,躲过去了。
姬小娜捂着发热的脸蛋,这才看清了来人。柜台前迅速围了一圈人,有拐角楼的职工,也有来买东西的顾客。职工们一致认为,依姬小娜的脾气肯定是要还手的,他们期待着姬小娜奋起反击,等两个女人互相薅着对方的头发打得不可开交,甚至把对方的衣裳撕烂露出里面的内容时,他们再出面制止这两个女人的斗殴。谁知姬小娜并没有反击,她只是一边揉着发烫的脸蛋,一边对张菊花说:“我知道你会来的,张菊花,拿走了你的东西,你会心甘情愿放弃?不过我妈说了,那也没有法定是你的东西,没领结婚证就像山上的野核桃,谁先捡进筐就是谁的。”
“你还好意思说,咱俩哪个先捡进筐的?”
“当然是你呀,不过你捡进筐却没挎回家吃进肚里,我是实实在在把他挎回家了。张菊花,我和小庆已是生米煮成熟饭,估计你也找他了,只要他现在答应回头,我也不拦他。”姬小娜说到这儿,冲围观的人群连连摆手,“去去,瞧姑奶奶的笑话呀?”那样子就像驱赶一群争食的鸡崽。碍于情面,本社的职工都各回各位,一边回一边议论纷纷,他们分析那个野核桃一定有点分量,要不两人不会争得不可开交。买东西的人一个个假装散了,却不远走,猴一般在别的柜台前踅来踅去,不时扭头往这边瞅,期待她们再次打起来。
张菊花不知哪来的勇气,抡起柜台上的算盘砸向姬小娜:“姬小娜,你真不要脸!你做的那些事,叫我咋说你呢?小庆是不会回头了,可你能保证他一辈子爱你吗?”
姬小娜闪身躲过,算盘砸在木格子货架上,珠子撒了一地。姬小娜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拐角楼的女孩都有个好女婿,凭啥落下我一个人!现在好了,我虽然没有找到县长局长们的儿子,可也找了一个中师生,有文凭有知识,长相也好,拿出去不丢人!张菊花,今天我让你让到底了,你还打不打了?再打我把脸伸给你……”说着,姬小娜果真隔着柜台把头伸了过来。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打又有啥意思呢?张菊花双臂沉重,神情迷茫,浑身像散了架一样乏力。她踉踉跄跄地退出了拐角楼,姬小娜却在身后冲她喊:“张菊花,我欠了你的情,一定会偿还你的。”
张菊花又一次被拐角楼撞疼了。如果上一次是皮外伤的话,这一次却是骨折加内伤了,此疼直抵心间。
五
张菊花记住了姬小娜说过的话,“拐角楼的女孩,都会有一个好女婿的”。两次被伤害之后,张菊花暗暗下了决心,要做拐角楼的女孩。这个念头刚冒出来,突然就强烈起来,如洪水一样肆虐。张菊花知道,即使是一条死胡同自己也会走到底的。也许就是从那时起,她开始跟自己的命运赌起了气。
张菊花的录取通知书送来时,她已经躺在床上两天多没进一口汤水了。张菊花被新乡师范专科学校录取了,尽管不是本科,在那个时候也是很不错的学校了,上两年出来,各县教育系统都在张着双臂等待他们。见到通知书,张菊花从床上坐了起来。张菊花是去解手的,兄弟抢在她前面进入厕所,把墙上搁着的半瓶农药拿了就走。张菊花的嘴角动了一下,露出一丝苦笑。这两天,家里的菜刀、镰刀、绳头都被妈保管起来,他们对张菊花实行二十四小时监管,唯恐她想不开有个三长两短。爹和兄弟还气咻咻地闯进小庆家,把他家砸了个稀巴烂。小庆爹和小庆妈一句赖话没说,一个劲打自己的嘴巴,骂自己养了个畜牲。
从厕所出来,张菊花摇摇晃晃去了灶房,家里烧的是煤火,她拿起火钳去捅火,忽然一阵头晕身子软了下来。兄弟从后面急奔过来抱住了她。她妈却又一次转悲为喜,接过张菊花手里的火钳,一边捅火一边问:“想吃啥呢?先做个鸡蛋汤吧,喝了鸡蛋汤再吃硬东西。”
张菊花恢复了精神,就开始筹划起自己的那个想法,她问妈:“妈,前几年在咱家吃派饭的那个驻队干部小马叔叔,是不是供销社的干部?”
“是呀,是呀,听说是个什么科长。小马那人多好,咱不收他的饭钱,临走那天,他把饭钱攒起来全压在了碗底。”
弟弟也接上话:“小马叔叔还教我背《百家姓》呢……”
张菊花没有理睬妈和弟弟的啰嗦,跳下床就要往县城去找小马叔叔。妈妈追出门,问她找小马叔叔做啥。她丢下一句你别管,就没了影。
马占军是从部队转业来供销社的,连长,到了地方就不值钱了,给了个保卫科副科长,他个子不高,人却很精神。张菊花在他门口一闪就被他认出来了,站起来表示欢迎:“哟,菊花呀,你咋来了?”
张菊花坐下来,开门见山地问:“小马叔叔,我是来请教你问题的,怎样才能来供销社上班?”
马占军给张菊花倒了一杯水,却没有直接回答她:“咋,你想来供销社上班?”
张菊花摇摇头又点点头,脸却红了,两只眼睛也一下子湿润起来,泪水在眼眶里一个劲儿打转。
马占军笑了,告诉她:“供销社进人一般有三种渠道:一是部队转业,像我这样的;二是接班的,爹娘老子在单位上班够退休年龄的;三是大中专毕业分配来的。”
“师范生中不中?”
“不中,除非后门特别大。对口的根本不用找人,国家管分配的。”
张菊花紧追着问:“哪些学校是对口的?”
“对口的学校全省也就那么几家,新乡供销学校,省供销学校,还有一些商校财校也可以……”
还没等马占军说完,张菊花站起身就走:“我知道了,谢谢小马叔叔。”
马占军追出来送张菊花,望着远去的张菊花,一头雾水。
张菊花去了县城,一家人欢天喜地,他们都以为是录取通知书的作用。谁知道张菊花从县城回来啥都没说,拿过通知书,哧哧哧,几把就撕了个粉碎。以为雨过天晴的妈这才明白,乌云还浓着哩,她一屁股坐在地上,手握脚脖子,大哭起来:“我的命咋恁不好呀!这可叫我咋过呀?呜呜呜……”
一个月后,张菊花回到县一中,进了复习班,开始备战第二年的高考。她的目标只有一个——省供销学校,哪怕考上北大、清华她也不去。这个目标比起今年录取她的新乡师范专科学校并不算高,但张菊花丝毫不敢马虎大意,她复习得很苦很累。她几乎放弃了所有的休息时间,教室——食堂——寝室,过着极其枯燥的三点一线式生活。
她很少上街,过着枯燥却也平静的生活。但是这平静的复习生活很快就被打乱了。有一次,张菊花被几个同学发动了半天,才答应跟她们一起去吃羊肉烩面,改善改善生活。那天,几个人一起往外走,一个同学说,就是嘛,一张一弛,文武之道,总不能老闷着,老绷着一根弦,绷得太紧就断了。
张菊花笑笑,挎起了这位同学的胳膊。
经过一家大酒店时,忽然一阵鞭炮声吸引了她们。望过去,几辆小车,前头系了红花,原来是人家在结婚啊。“好气派呀!”不知谁指着从彩车里下来的新郎新娘喊起来,“瞧,新郎官多帅气!嘿,都赶上周润发啦。”张菊花也踮起脚往里面看,双手还攀住同学的肩头。
只一眼,她脸上的笑容就凝固了。
六
那天之后,张菊花的心就全乱了。正上着课,脑子里就出现了小庆和姬小娜从婚车上下来的镜头,怎么赶都赶不走。晚上梦特别多,不是梦见在村口的土路上跟小庆……就是梦见从婚车上下来的新娘变了,是自己和小庆手挽着手。张菊花的记忆力急剧减退,做事经常丢三拉四,有一回,裙子后面竟拖了一截卫生纸就进了教室。
转眼间高考到了,有一门课,张菊花竟忘了带准考证。幸亏当时监考还不算太严格,在班主任和校长极力说情下,监考官才答应,一边派人回学校取她的准考证,一边让她进考场答卷。
但是张菊花却考得一败涂地。
这一年,张菊花没有被录取。接下来张菊花又要补习,上了两个月,班主任见她注意力不集中,了解到她严重失眠,就劝她暂时休学回家调养一段时间。于是,张菊花心情复杂地离开了学校。
起初,张菊花还想在家一边静养一边复习,谁知她一见到课本就恶心头疼。那时候条件差,家里人也没多大见识,就在村里的卫生所开一些安神补脑的药,村医自然少不了让她吃镇静药。起初一片两片,后来加到三片四片,渐渐吃滑了,失眠越来越严重,头疼也重起来,发病的时候,张菊花薅住自己的头发直往墙上撞。稍好一点,张菊花就又想看书做题了。爹急了,说:“你要命不要命了!”一狠心,不顾她的乞求,把她的书本全扔到楼上去了。
张菊花不得不彻底放弃了书本,开始下地干活,帮助妈干家务。这样几个月下来,居然好多了,脸色也红扑扑的。
这期间,姬小娜来找过她一回。姬小娜给她带来了一张县供销社的招工表,说是通过她爹搞到的,张菊花填表后可以成为县供销社的合同制工人,但是不在供销社上班,要到县供销社下属的棉麻公司去。姬小娜已经生了一个小孩,胖了许多,但皮肤一点也没有改变,脸上仍然搽着一层厚粉,依然是“南北半球”。她把招工表放在张菊花面前,长出一口气,说:“张菊花,我欠你的今天就算还了,咱也两清了。”
张菊花自打姬小娜进门就一句话都没说,她也没有愤怒,所以姬小娜还敢一直待下去。见实在无话可说,姬小娜就打算回去,她一边往外走一边继续说:“冤家宜解不宜结,张菊花,我还把你当好朋友,没事去拐角楼找我吧。”
张菊花却拿起那份招工表,像当年撕她的录取通知书一样,哧哧哧,撕了个粉碎。姬小娜转回头,一脸惊慌:“你,你——”
这时张菊花的弟弟回来了,一见姬小娜眼就红了,让姬小娜滚蛋,还说:“往后再敢踏进俺家半步,腿给你敲断!”
姬小娜慌慌张张往外走,张菊花家的狗也看出了主人的脸色,冲姬小娜汪汪叫起来,还一扑一扑的。姬小娜吓坏了,拔腿就跑。她这一跑坏了,狗还以为她做了坏事理亏,在后边一阵猛追。结果姬小娜把一只皮鞋也跑丢了。
姬小娜来过之后,张菊花又去找了一回马占军。这一回,她又是只请教一个问题:“除了叔叔你以前说的那三种情况,还有没有另外的渠道能成为县供销社一名职工?”
马占军想了想,告诉她:“有,那就是开后门,特殊问题特殊对待。”
“开谁的后门?”姬小娜打算问个清清楚楚。
“县供销社领导的后门。”
“你们这些科长中不中?”
“也中,偶尔办一个还可以,多了就不灵了。”
“小马叔叔,那你帮帮我吧。你不知道,我太想成为供销社的一名职工了。”当时县供销社的人已经下班了,他们是在马占军的单身宿舍说话的。张菊花拉着马占军的胳膊直晃,一双羔羊般美丽的眼睛里满是乞求。
“这,这,不太好办呀……”马占军一副为难的样子。
张菊花急了:“小马叔叔,我知道现在办事都是要活动的,你说需要多少钱吧,说个数,我去家里给你拿。”
马占军还是一副为难的样子:“不是钱的问题——”
“哪是啥问题?”张菊花刚问了一半,忽然全懂了。自己一个女孩子,除了钱还能有啥?
小马叔叔不是以前的小马叔叔了,人都在变啊。变了又怎样?为了能实现自己的愿望,张菊花豁出去了。“给你,只要能办成,你要啥都给你。”她一边说着,一边动手解自己的扣子。
张菊花露出了半截雪白的胸脯,把马占军吓了一大跳:“菊花,你干啥哩,你干啥哩?”
张菊花继续解扣子,又增加了一些内容,马占军赶紧把头转了过去。张菊花不解,问:“你不是说钱不中吗?钱不中,我这身子肯定中了……”
张菊花话没说完,脸上就啪的一声挨了一巴掌。马占军仿佛被人侮辱了,气愤地斥责她:“我说不是钱的问题,是因为平时我做事太直,把县社领导都得罪了,要我去说你的事,领导肯定不给我面子。你把我想成啥人啦,我是你叔哩!”
张菊花羞愧万分,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七
那天,从小马叔叔屋里出来,张菊花又去了一趟拐角楼。就像两个人打架一样,打败了却不甘心,狠狠盯一眼对方再走,意思是说,我可跟你没完啊。张菊花没有进去,她怀着极其复杂的心情,久久地盯着正在变化着的拐角楼。
拐角楼由原来的两层变成了三层,前脸上的标语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几个醒目的竖排的字——城关供销社。在张菊花眼中,这几个字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一会儿在拒绝她,一会儿又在朝她招手……张菊花呆立了很长时间,才转身离去。
村里这几年出了一个仙姑,仙姑不是喂鸡养兔致富能手,也不是什么种粮大户,是专门给人指点迷津的。仙姑有两样本事村里人都见识过——一是一只瓷花碗盛满清水,放进三只筷子,筷子是竖着放进去的,仙姑的手松开后,筷子还能在清水里立上几分钟;仙姑还有一样本事,拿一张白纸围着缭绕的香转一圈,包上,求药的人回家打开,里面果真有一层黄药面。仙姑这几年又新增了一样本事,专门给人跑工作跑户口,据说县委一个大官是她娘家的一门亲戚,她打小就在人家跟前认了干亲。不管你信不信,人家仙姑确实是跑成了几件事:黄小三的闺女卫校毕业,本来要分到乡医院的,现在留在了县医院;开磨坊的根妞的儿子经仙姑一番鼓捣,成了县药厂的正式工;最有说服力的,是仙姑的三个子女全部办了“农转非”。尽管仙姑的名声不太好,也有花了人家钱没给人家办成事的,但有这几件成功的案例摆在这,仍然使不少有想法的村人心动不已。
有病乱投医,张菊花在征得家人同意后,来找仙姑了。
仙姑家拾掇得汤清水利,也很厚实。外间几件家具很是时髦,流行的“三大件”一应俱全。仙姑由于常年不下地,皮肤保养得不错,显得很富态。她喜欢抽烟,她说是她干爹抽不完给她的,掏出来,村长书记见了那牌子也不由得矮下去半截。张菊花进门时当然不能空手来,带了两条烟,仙姑接了,瞅瞅牌子,随手扔到了条几上。仙姑跟张菊花拉了几句家常,就直截了当问她有啥事。
张菊花也没绕弯,说她想去县里的拐角楼上班。仙姑沉吟半天,方才开了口:“拐角楼可是个惹眼的地方,想去的人都挤成了堆呢……”
张菊花定定地望着仙姑:“我爹我妈说了,咱不怕花代价,把房拆了卖檩条也要办成。”
仙姑笑了,说:“这就好办了,来,咱宣个誓,我说一句你跟着说一句——”说着站了起来,右手握成拳头往空中一捣,“下定决心,不怕花钱……”
仙姑给人办事一般都先宣誓一番,这个全村人都知道。张菊花就举起拳头跟着她往空中捣了几下,念完上句又念下句:“排除万难,把菊花的事办完!”
宣誓完,仙姑叫她回家等信。
过几天,张菊花来找仙姑,仙姑说已经去过城里给她干爹说了,她干爹也同意了。“他可是县委的大官,县供销社的官不敢不听他的话。”仙姑说这话时,好像她干爹真的刚把供销社主任训了一顿似的。
张菊花表示感谢,央求仙姑过几天再去催催她干爹。仙姑点头答应,可是欲言又止:“我……不能一直空着手去找人家……”
张菊花一下子懂了,返回家给仙姑拿来一千块钱。
仙姑很快送来了好消息,说她干爹已经给县供销社主任写了信,信就在她手里,还拿出来给张菊花看。张菊花仔细看了,稿纸抬头果然有“中共辉县委员会稿纸”字样,信里还把自己说成是他家的远门亲戚。这时仙姑又开了口,说她准备拿着这封信去找县供销社主任:“可是不能空着手去吧,这年头,啥事都讲究个研究,研究研究,烟酒烟酒……”
张菊花一听,赶紧又送来一千块钱。
很快,仙姑送来了话,县供销社领导答应了,不过要等一等,他们半年研究一批人事问题,集中研究的时候就给她解决了。张菊花听了,心猛一下狂跳起来,她没想到事情这么容易就能办了。一想到要去拐角楼上班,她就突然颤栗起来,抖得好像跳进了冰窖一样。
谁知等到年底,却一点进展也没有。张菊花去问仙姑,仙姑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慢慢等吧。过了一两个月,仙姑告诉她,研究过了,不过张菊花这个是计划外的,县供销社不管发表格,要办自己去劳动局跑指标。仙姑说,还得她干爹给劳动局局长写信,这倒不是问题,不过她去找劳动局局长总不能空着手吧?
张菊花不敢怠慢,回家一讲,爹说头都磕了还在乎一个揖?再送去一千块钱。
仙姑把信息反馈过来,说劳动局答应了,只是也得研究研究。这一研究,又是几个月。
张菊花急得茶饭不思,可又不好意思一直去催仙姑,还怕把人家催烦,不管自己的事了。隔一个月,张菊花才敢去一次,还总是小心翼翼地赔着笑脸。
这一次去找仙姑,仙姑对劳动局的办事效率表现出了强烈不满,并且扬言要反映给她干爹,让她干爹研究干部时把劳动局长换掉。仙姑发泄完又说:“我干爹说了,好事做到底,他准备亲自出马办你的事。菊花妹子,这两天你跟我去一趟县里,见见我干爹。”
张菊花的心又扑通扑通跳起来,她的希望再一次被点燃。
她和仙姑到了县里,在县委门口,一个夹着公文包留着大背头干部模样的老头站在那儿,冲她们微笑。仙姑捅捅张菊花,小声说:“这就是我干爹,你瞧,像不像个大官?”
张菊花有些胆怯,不敢正眼瞧仙姑的干爹。仙姑做了介绍,对张菊花说:“你叫我干爹周主任吧。”
周主任很热情地伸出手:“小张,你好。”要跟张菊花握手,张菊花不好意思地伸出手来。周主任很和气,对她们说:“我现在要去开个会,一千多人等着我作报告哩。关于小张工作的事,等我作完报告再说。你们今天就不要走了,住到县委招待所,我让秘书打个招呼就行了。”
周主任话还没说完,一辆小车停在了他面前,他摆摆手就钻了进去。
晚上,周主任陪她俩吃过饭,又给她俩开了房间,招待所的服务员见了周主任果然尊敬,一口一个“周主任”。仙姑和张菊花洗了个澡,看了一会儿电视,就迷迷糊糊睡着了。半夜里,张菊花觉得身上沉得很,像压了一块石头。她一惊,心说自己是不是又被鬼压着了。她平时睡觉的时候手习惯放在胸口上,结果睡梦中老感觉被压得喘不过气来,也翻不过身。妈说这是身体虚弱惹鬼上身,让她睡觉的时候把自己的鞋放在枕头底下,说这是一个破法。今天张菊花迷糊着,忽然感觉不太对劲,咋还有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她使劲一睁眼,居然睁开了。只见周主任光着膀子正压在自己身上,张菊花娘啊一声惊叫,就往下掀周主任。
周主任一边用手捂张菊花的嘴,一边死死压住张菊花不下来。“小张,你别叫,你听我说。你还想去拐角楼上班不想?我可已经给你跑差不多了,你要不答应我,这事可就黄了!你仔细想好了,我现在要松手了,松开手你可别喊。”
周主任试探着松开了手,张菊花果然没有喊叫。张菊花已经完全清醒过来,她又羞又气,但周主任一句拐角楼却让她没了一点反抗的力气。她不想轻易就把自己的身子交出来,央求道:“周主任,您快能当我爷爷了,我求求您了,周爷爷!再说,我也花钱了,都三千块了。”
周主任一怔,骂道:“这鸡巴娘们,又打着我的旗号发洋财了!她说只要了你五百块。”骂完仙姑,他继续揉搓起来,接着嘴也跟了上来,噙住了张菊花的嘴唇。
张菊花长长地出了口气,闭上了眼睛,两滴清泪从眼角跑出来。
第二次,还是在县委招待所,周主任把一份招工表给了张菊花。当那个干涩、枯瘦的身体在她身上蠕动时,张菊花一点感觉都没有,她的手紧紧地攥着那张表。她闭着眼睛,回想着表格上的几个字,《集体合同制招工表》,满脸幸福。
张菊花回家后,认认真真一笔一画地把表格填好,又去村委会和乡政府开了有关证明。她去县城给周主任送表格,她不想见这个老男人,可不见他又办不成事。她仔细把表格研究过了,很麻烦的,一道道手续,她是办不成的,还得依靠这个蛆一样的老男人。周主任一见她就浑身不安起来,虽然是大白天,他依然在招待所开了房间。
那一天,房门突然被砸开,一个胖女人领着一帮男女闯了进来。
原来周主任根本不是什么大官,只是县委办公室的一个副主任。马上就要退休了,老毛病还是改不掉,一见女人腿就发软。他涎着脸求一位副书记出面,搞到一份招工表,准备把小儿子安排了。谁知这个表格在家放了两天竟然没了影,老婆就知道他老毛病犯了。他这个毛病要是不犯,早做到县委书记了。老婆是最了解他的。于是一路打探,终于弄清了他的行踪,这一下抓了个正着。
一干人对张菊花大打出手,最后又用剪子把张菊花的头发剪了个精光。这样还不解气,他们居然开车把剪光了头发的张菊花送到了村里,在村街热闹处扔下就走。
八
这下人丢大了!家里人把张菊花看管起来,不让她出家门半步。
这一次,家里的菜刀、镰刀、绳头再没人藏了,张菊花变得一文不值。张菊花想到了死,可是她又马上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她没堕落,是拐角楼把她逼上了绝路。她要找拐角楼报仇,报完仇她才能死。
有一天,张菊花半夜里悄悄出了家门,她看到大街上有一辆装满大沙的拖拉机打着了火,正在突突突预热。张菊花紧跑几步,爬上拖拉机。一会儿拖拉机就开动了,张菊花躺在软绵绵的大沙上,仰视天空,满天的星星晶亮晶亮,她的心也陡然敞亮起来。只这么一闪,马上又暗淡下来,这辆摇摇摆摆的拖拉机会把她带到哪里啊?张菊花感觉自己就像一棵生长的庄稼,被镰刀割断了,被风吹在半空中。
拖拉机是往新乡送大沙的,到达新乡的工地时已是黎明时分,张菊花却在软绵绵的大沙上睡着了,车停下她也没有醒。车主叫来工地的负责人验沙。负责人看见冒出车厢的大沙,抓了一把瞅了瞅纯度,一挥手,说:“卸吧,不用验了。”拖拉机装有自卸设备,车主钻进驾驶室发动机器,拖斗一端慢慢升起来,大沙哗啦啦往下流。张菊花被吵醒了,睁眼一看,吓了一大跳,自己正顺着大沙往下滑。她啊一声大叫,滑了下来,幸好都是软绵绵的大沙,没有一点损伤。
车主听见叫声从驾驶室跳了出来,正好看见张菊花满身灰土从大沙堆里爬起来,他很生气:“你啥时候上的车?”
张菊花噗噗拍打自己身上的灰土,却不理会车主。车主责怪她:“上车也不吭声,出了事咋办?”
张菊花还是不搭理车主,拎起自己的一只布包就走。车主忽然惭愧起来,他和张菊花是初中同学,很长一段时间,张菊花一直是他的崇拜对象。现在人家落难了,自己就这样对待人家?他喊住了张菊花,问她要到哪里去。
张菊花想了想,还真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就说:“反正是不想回家了。”
车主替她打算起来:“要不,我跟工头说说,你留在工地干活?”
张菊花感激地点点头,眼睛一下子潮润起来。
车主去跟工地负责人商量,工地正好缺一个做饭的,就把她留下来。车主走的时候,张菊花一再叮咛,千万不要跟家里人说,她死在外面都不回去了。
这个工地的负责人是一个叫小强的年轻人,长得很黑,像非洲人,通身上下,只有一口牙齿雪白整齐。小强会做木工活,还会做泥瓦匠的活,他天天跟工人一起干活,哪缺人他就往哪填,风风火火,吼得一干人一刻也不能歇息,因而工程进度很快。其实这个小强也是从别人手里接的二手工程,利润不是太厚,他一点都不敢马虎,处处都在精心算计,不允许有半点漏洞。张菊花去买菜,回来后他还要一样一样过秤,看看斤数对不对。隔个三五天就亲自去一趟菜市场,把菜价打探清楚。张菊花心里不满,也不敢发作,小强看出来了,对她说:“我不是不相信你,我亲姑父还哄我呢,我弄到这步不容易,一点漏洞都不想出。”小强还替她订菜谱,要她割肉割肥肉,肥肉在锅里一出油,油用来炒菜,油渣搀在菜里顶替肉,居然香乎乎的。
张菊花没有想到,这个工地竟是新乡师范专科学校的新宿舍楼。莫非这是天意?有一回她买菜回来,站在体育场上观望,想想自己要是不撕烂录取通知书……正胡思乱想着,忽然几个穿运动短裤的女学生奔她而来,惊惊乍乍地喊:“是张菊花吗?”
“真是张菊花啊!张菊花——”
她们一下子围住了张菊花,有抱张菊花的,有拉她的手的。张菊花也认出她们了,都是自己县一中的校友,还有一个是复习班的同学。当她们得知张菊花的遭遇后,激动、同情、惋惜……和张菊花抱头大哭。这之后,她们常来工地找张菊花,给张菊花送书看,还叫张菊花一起给某个同学过生日。小强得知张菊花差点成为这所大学的学生后,对张菊花一下子器重起来,不让张菊花做饭了,叫她替他管账。人家的会计都是单一和清闲的,她却不行,每天记工,还得去大街采买,忙得跟个陀螺似的。正儿八经的会计工作却只能等到晚上加班去做,她就跟小强开玩笑:“你比资本家还会剥削人!”
小强嘿嘿笑着说:“我见不得人闲,不能白浪费劳动力。毛主席他老人家说的,贪污浪费是极大的犯罪。”
管账后,张菊花才知道,小强的资产已经过了二十万。那个年代的二十万是啥概念,出个万元户就上报纸了。可他依然天天这样拼命地干,真让张菊花想不通。
有一天,弟弟忽然找到工地,张菊花吃了一惊。弟弟哭丧着脸,说爹得了急病,让她赶紧回家。张菊花离开家已经快一年了,她不敢回家,也不想回家,那位初中同学一开始替她保着密,后来无意间说漏了嘴。张菊花的爹娘让他给张菊花捎了好几次信,说事情已经过去,丢人已经丢过,他们还认她这个闺女,剁断骨头连着筋呢。张菊花却不愿回去,她的伤口一直没愈合上。
这一回却不同了,她跟小强打了个招呼,就跟着弟弟风风火火地回去了。
九
张菊花急匆匆赶到家,爹却精精神神一个人,一点病也没有。
他们把张菊花哄到家,是有人给张菊花说了个婆家,叫她回来相亲的。张菊花心一沉,对爹娘说:“我不想嫁人。”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事可由不得你。”爹的口气很严厉,不容她争辩。妈也接上话:“再说,你弟弟也到了说媳妇的年龄,你不出门,他能先娶媳妇?大麦不熟小麦能先熟?”
张菊花明白了,让她出嫁,是嫌她耽误弟弟娶媳妇呀。她是一块绊脚石啊。那件事之后,张菊花再不是爹娘的心肝宝贝了,她给家里人丢尽了脸,家里人也对她疏远了许多。妈开始说开那个人的情况:“林县的,比你大个十来岁,媳妇死了,没小孩,是个泥瓦匠,在城里建筑队当大工,多少存了点钱,居家过日子没问题。”
一听是个二婚,张菊花马上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她对爹娘说:“要嫌我碍事,我离开这个家中不中?我真不想嫁人,一个泥瓦匠,还是二婚,我咋跟他过日子?我不想找个泥瓦匠!”张菊花望着爹娘的眼神充满乞求。
家人显然生气了,爹很武断:“你说不嫁就不嫁了?”
妈也对她很不满:“菊花呀,你以为你还是金枝玉叶,还是宝贝疙瘩?出了那档事,你早不值钱了。按咱农村的规矩找个二婚嫁个劳改犯,这都是顺理成章的事。你想找个好人家,人家要你不要?”这样的话从妈口里说出来,张菊花一下子清醒了。是啊,自己早已一文不值了。
张菊花眼睛里汪了一摊水,强忍着不让泪水出来,连爹娘都觉得自己不值钱了,自己还撑个啥?人的命,天注定,认了吧。
她在心底长叹一口气,不再抵抗了。
妈的脸上立马现出了喜色:“那……让媒人定个时间,你俩见个面?”
张菊花心里委屈,气咻咻地说:“见啥面?不用了!只要你们高兴,是头驴是头猪我也嫁!”
说虽这样说,程序却还是要走一走的。相亲的地点定在媒人家里。
见面那天,张菊花非但没有穿新衣裳,还故意把自己弄得邋里邋遢,穿的旧衣裳上居然星星点点沾着饭渣,脸没用香皂洗也没有上什么护肤品,灰扑扑的,弄得跟个农家大嫂似的。媒人很不满意,说:“菊花你故意糟蹋自己不是?我可跟人家男方说你了,有文化,有长相,百里挑一的好闺女呢。你把自己弄成这个模样,让我的脸往哪搁?”
张菊花不搭理媒人,心说没地方搁锁你家柜里。媒人啰啰嗦嗦没个完:“我看出来了,你存心不想成全这门婚事,我也不抱啥信心了,一会儿男方来,见个面,走个过程算了。看来,你们这顿大米饭我是吃不上了。”
张菊花正闹着情绪,男方来了,媒人一溜小跑去迎接,张菊花哼了一声,脸朝墙转过了身。媒人和男方进来后,见到张菊花一个背影,张菊花假装看墙上的一幅画,故意不理他们。媒人也是见过世面的,赶紧让男方坐下来,拿了烟,倒了茶,这才冲张菊花的背影喊:“菊花,人家既然来了,你心里愿意不愿意,也得见个面说句话呀。你是个有文化的人,拿个脊梁对人家不太礼貌吧?”
媒人说到这个份上,张菊花心说自己再这样可就真不礼貌了,不过和一个泥瓦匠面对面,她还真不情愿。张菊花慢慢转过身,却一下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她不由得惊喜起来:“怎么是你?”
“怎么是你?”对方也很意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媒人马上看出了门道,问:“你俩认识?”
男方笑笑:“何止认识……”
张菊花也跟着附和:“真的,何止认识!”
喜出望外的媒人马上来了精神,她说该给圈里的牛添料了,就退了出来,把空间留给了他们。俩人互相审视着对方,足足审视了五分钟,终于忍不住,不约而同地笑了。张菊花上前朝对方肩头杵了一下,说:“明明是个大老板,还隐瞒个啥?说是个泥瓦匠,多多少少存了点钱。”
“嗨,我要说自己是个工头,存了多少钱,那我将来就弄不清对方是嫁我这个泥瓦匠呢,还是嫁给我的存款。”
“鬼点子不少!”
男方也在张菊花的肩头杵了一下:“我听媒人说你是赌气嫁人的,还说,是头驴是头猪你也嫁?”
张菊花笑了:“没想到是头非洲驴。”
小强怎么也没想到,给他介绍的对象会是张菊花。他在老家一直没有暴露自己的工头身份,他只想找个实实在在的人,最好有点文化,能替他管管账。他还在心里打过比方,像张菊花那样的姑娘就中。小强潜意识里也想过张菊花,可张菊花自从跟那一帮同学相处之后,衣着打扮越来越洋气,越来越像个大学生,她嘴角时常溢出一丝傲气,这让泥腿子出身的小强不禁退避三舍。张菊花很喜欢小强的朴实、能干,但她从来没往这方面想过,今天小强以这种身份出现,张菊花的心底一下子敞亮起来:把自己的终身托付给这样一个人,还有啥不放心的呢?
新婚之夜,两个人坐在床上谈心。张菊花问小强挣了那么多钱为啥还那么吝惜,一分钱都想攥出水来。小强告诉她,他是穷怕了,以前的穷日子留给他的创伤太多了,一直愈合不了。他讲了他前妻的事,那时他在外面打工,前妻在家种地伺候公婆,俩人没有多少积蓄,可挺幸福的。后来前妻得了一种病,两只肾坏死了,这可是要命的病。到大医院一问,换肾要几十万元,他就是拆了房卖了檩条也凑不够这个数啊。他一筹莫展时,忽然想起来,把自己的肾换一个给妻子不就行了。正当他找医生忙活着检验血型时,前妻却跳楼了。他很伤心,他知道前妻是怕他少一个肾后成了废人,支撑不起这个家啊。这都是没钱才……前妻走后,他就拼命赚钱,从二三十人的小队伍一直发展到现在注册了公司。他发过誓,决不糟蹋一分钱。他虽然吝惜却从不干亏良心的事,给工友发工资发奖金从来不打半点折扣。他工地上的工友每年所得总要高出其他工地,当然,他们比其他工地干的活也要多得多。
往事让小强双眼模糊起来,张菊花把头贴在小强胸脯上,抓住了小强的手。小强挣出双手,激动地抱起张菊花的头,脸对脸地对张菊花说:“菊花,第一个妻子我没尽到义务,现在我有能力了,我一定让你幸福,说吧,你有啥心愿?我都能满足你!”
张菊花能有啥心愿?她只有一个心愿,可为这个心愿她碰得头破血流,外伤医好了,内伤还留在心里。她不由得伤感起来,于是把拐角楼对她的两次伤害讲给了小强,讲着讲着,泪水又一次泉涌般流出来。小强一边手忙脚乱地给她抹眼泪,一边拍胸脯:
“菊花你放心,再干它几年,挣足了钱,我把拐角楼买下来送给你!”
十
若干年后,小强真的把拐角楼买下来了。
计划经济转入市场经济之后,供销社系统购销和专营的优势一天天减弱,加上思想陈旧、臭架子放不下等因素,终于一日不如一日。城关供销社破产后,县供销社决定对其重组,按股份制建造一家正规化的综合性商场。县社派了能力比较突出的干部去拐角楼负责,这个人就是马占军。马占军从省里请来了策划师,经过半年的论证考察,已经把职工的思想整合过来,不少人纷纷表示愿意入股。但职工们都不富裕,才集了三十几万。马占军急得上火,把自己准备买商品房的十万块钱也垫上了,缺口还是很大。最后,他不得不面向社会吸收股份。小强听说后找到马占军,问商场全部启动要多少资金?马占军告诉他,三百万。
小强又问:“按《公司法》规定,如果我出资一半以上,是否可以出任董事长?”
马占军点点头。
小强跟任何人都没商量,直接拿出两百万,打入马占军指定的账户。然后告诉马占军,他要让张菊花出任拐角楼的董事长。
当马占军听说是张菊花后,起初的无奈和担忧顿然一扫而光,他催促小强,让张菊花尽快上班。张菊花出任董事长,他出任总经理。
事情来得太突然了,张菊花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但是她很愉快地应承下来,并且接受了小强给她配的小车和司机。张菊花还专门到新乡百货大楼买了一身时装,是那种端庄的职业装。当她踌躇满志地准备好了去拐角楼上任时,她突然想起,自己对商场经营在行吗?一个家庭妇女,三百万资产的企业能胜任吗?为什么这些问题都不考虑自己就匆匆上任了呢?
商场开业后,从社会上招聘了大批理货员、收银员,一般都是未婚的大中专、技校毕业生。拐角楼原来的职工大都年龄偏大,不适合到营业一线,于是,凡入了股的职工就安排在业务、后勤和仓库等岗位上,未入股的职工暂不考虑。省里的策划师对张菊花和马占军说的话好不留情:“企业不是慈善机构,人员配置失误,会导致企业的迅速衰败。”
很多未被录用的职工三天两头来找马占军,马占军都把他们挡了回去,说等等看吧,商场成功了,企业发展了,二期扩建时一定考虑你们。他们都不认识张菊花,也就没人来找张菊花。张菊花看过职工的花名册,那两个人,姬小娜和她表姐都不在录用之列,她们上哪去了?一连数日紧锣密鼓地筹备商场开业,开业后生意异常火爆,又忙着调整人员和补充货源,她和昔日的小马叔叔忙得不可开交,就把这两个人的事忘了。
就在这时,张菊花的表姐主动找上门来,一进门就啪啪扇自己的耳光。一边扇一边哭诉:当年她瞎了狗眼,得罪了表妹……原来表姐早就离了婚,带着一个儿子生活,连房子都没有,住着娘家兄弟的一间半房。这一下岗,生活更无着落了,她来求张菊花,是想来拐角楼上班,她寻思过了,商场有两种活适合她,打扫卫生和看自行车。表姐面容疲倦,声音沙哑,衣裳也皱巴巴的,张菊花怎么也难以把她跟多年前那个从自己身边走过的洋气高傲的形象连到一块。表姐这一哭,张菊花的心就软了,她连犹豫都没有犹豫,爽快地答应了表姐的请求。
接下来,张菊花开始打听姬小娜的消息。马占军告诉她,姬小娜下岗好几年了,她丈夫得了肺癌,在家侍候丈夫。她丈夫在商业局上班,商业局还不如咱供销社,听说医药费一点都报销不了,姬小娜没收入,她爹早退二线也帮不了他们,生活挺难的,二次手术把房也卖了,现在租了两间房。马占军又说,我还准备发动职工给她搞一次献爱心活动呢。张菊花很支持。
献爱心活动是和元旦晚会一起搞的,职工们捐了一万多元。张菊花和马占军商量一下,商场再拿出一万,一起给姬小娜。张菊花说她要亲自给姬小娜送去,说这话时她很激动,脸红扑扑的。
那天她带了办公室两个人一起去姬小娜家,出商场的时候,见表姐正跟小组长吵架。原因是划分责任区时,厕所谁都不想打扫,最后只好四个人一递一天轮流打扫。谁知轮到表姐,她就是不去打扫。小组长说你不听从分配就扣你的工资!表姐一点也不在乎,把拖把、垃圾斗摔在小组长面前,瞪着小组长:“你敢?借你两个胆你也不敢!董事长是谁,你知道不?我表妹,我亲舅家的闺女……”
表姐嚣张地挥舞着胳膊,满嘴唾沫星子,跟小组长吵得正起劲。张菊花觉得表姐很可笑,也很可怜。当年那个俏嘎嘎的城里姑娘哪里去了?接着她又突然觉得自己也很可笑,也很可怜。她又想,见到姬小娜,还有那个身患不治之症的小庆,他们会不会也鼻一把泪一把地忏悔呢?
张菊花忽然转过了身,她让办公室两个人去送捐款,她一点都不想去见她生命中碰撞过的那两个人了。事情到了这一步,她忽然觉得没意思透了。她觉得自己跟拐角楼的恩恩怨怨,从现在起都一笔勾销了。干干净净地勾销了。
责任编辑 张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