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的鞋子
2013-04-29周海亮
周海亮
我记事很早。至今我仍然隐约记得母亲给我做过的虎头鞋。虎头鞋喜庆并且厚实,鞋面上有一对走起路来就拍拍打打的老虎耳朵。我穿着这样的鞋子在院子里疯跑,母亲坐在小板凳上,看着我,笑。那时母亲还很年轻,头发乌黑,面色红润。母亲也许在择一把青菜,也许在剥一筐玉米,不管在干什么,全用了微笑的表情。母亲说:“小亮,慢点跑。”母亲眼睛明亮,目光柔和。
后来,我稍大些,母亲便不再为我做虎头鞋,但我的鞋子仍然出自母亲之手,那是最标准的千层底儿。我穿着那样的鞋子上小学,没几天便露了脚趾——母亲可以用千针万线纳出结实的鞋底,却没有办法找到一块结实的布料做鞋面。我记得那时供销社的柜台上摆了很漂亮的鞋子,可母亲从不肯为我买一双哪怕最便宜的鞋子,她认为一双成品鞋不是农家孩子所能消费和享用的。
我永远忘不了我的第一双成品鞋——运动鞋,其实不过是一双沾上“运动”概念的布鞋。那时我已经上小学三年级了。大年初一那天早晨,母亲郑重地将鞋子摆到我的面前,连同一双雪白的运动袜。我穿上鞋子,在炕上走,在炕上跑,在炕上蹦,却不敢下地。母亲坐在炕沿,看着我,笑。
我以为母亲永远都不会变老,可她的确正在老去。高中毕业后,我进了工厂。那时候,一个农村孩子能进工厂,并不容易。工厂在离村子100多公里的城市,临行时,我默默收拾行李,心中半是惶恐,半是快乐。母亲这时走过来,说,这个也带上吧。
是一双皮鞋,有着漂亮的光泽和温润的质地。母亲说城市不比乡下,别让人家看不起。说话时,母亲低了头,我发现母亲泪光闪闪。我还发现了母亲的白发,那些白发藏匿于黑发之间,那么醒目,令人伤感。令人伤感的还有皱纹,一道道,一条条,不深,却顽固地趴在母亲的眼角、嘴角、额头……我说:“妈,你有白头发了。”母亲笑一笑,不语。我说:“妈,你有皱纹了。”母亲笑一笑,仍不语。她伸出手,想将皱纹抹平,却将皱纹抹了一脸。
孩子长大成人,母亲就变老了。那么,该是我为母亲做点什么的時候了。只是做点事情,我不敢妄称报答。比如帮母亲扫扫地,帮母亲揉揉肩,帮母亲洗洗菜,陪母亲说说话,或者,更多时候,不过是回老家时,在手里拎上一点东西。母亲照例会静静地看着我,笑。母亲真的老了,笑时,完全有了老人的样子。
夏天来到的时候,老家有人帮我捎来一蛇皮袋东西。那是母亲托他捎来的,尽管母亲很想我,可她很少进城。蛇皮袋里装了黄瓜、西红柿、茄子……其中还夹着一双拖鞋。那是母亲亲手为我做的拖鞋,穿上脚,柔软、舒服、踏实。心猛地颤一下。突然想起,这么多年,我竟没有为母亲买上一双鞋子。
匆匆跑去鞋帽超市,却发现那里为老人准备的鞋子并不多,它们挤在角落里,显得无足轻重。我挑了很久,选中一双棉布拖鞋、一双平跟布鞋、一双保健鞋。我让售货员帮我包起来,她却笑了。她说:“你好像忽略了鞋子的尺码。”
我想我不是忽略了鞋子的尺码,我忽略的是我的母亲。那天我没有把电话打给母亲,我怕她伤心。她走了一辈子路,她为儿子做了一辈子鞋,可是她的儿子在为她买一双鞋子的时候,竟然弄不清楚确切的尺码。
最终我把电话打给了父亲。两天以后,当我把3双鞋子送给母亲时,母亲表现得很平静,可是我知道平静背后的母亲是快乐的。那快乐就像儿时的我穿上虎头鞋和千层底儿,就像少年时的我穿上运动鞋,就像青年时的我穿上皮鞋……母亲的快乐因了这3双鞋子,母亲的快乐因了她的儿子终于将她读懂。
是这样,我终于将她读懂。我懂音乐、懂美术、懂文学、懂市场营销,懂很多她想象不到的东西,可是这之前,我并没有读懂我的母亲。
我想那不是3双鞋子,那是我和母亲的交流。这交流来得如此之晚,在母亲老迈的时候。
我希望岁月的脚步慢下来、慢下来、慢下来、慢下来,让我的母亲,让我们的母亲,能够在她们最后的岁月里,多看一眼她们的儿女。这时候,她们活着,只为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