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跃进”运动中的苏联因素
2013-04-29李景贤
李景贤
编者的话:1958年开始的“大跃进”运动,是中共在探索建设社会主义道路过程中遭受的一次嚴重挫折,是国内外多种因素相互交织的产物。作者现对其中的一个因素,即苏联因素,作些初步探讨。
两大宏愿因朝鲜战争搁浅
探讨“大跃进”运动中的苏联因素,得从解放战争胜利之前的两件大事说起。一是毛泽东迫切希望前往莫斯科,与斯大林共商建国大计,斯大林却借故一再拖延。作为某种“补偿”,1949年1月,他先派联共(布)政治局委员米高扬秘密来到西柏坡,后又同意刘少奇带领高岗等人于6月秘密前往莫斯科。在这一来一往的两次密访中,毛泽东、刘少奇分别与米高扬、斯大林主要商谈三件事:新中国建国事宜,签订新的中苏条约,苏方向中方提供贷款。还在延安时期,斯大林从派驻中共的代表发回的情报中,得到了两个强烈印象:中共最高层在处理与国民党关系方面,同自己的看法相左;打算在革命胜利后同美国发展关系。不过,6月30日,在刘少奇抵达莫斯科后第四天,毛泽东就发表了《论人民民主专政》,宣布“一边倒”倒向苏联。这给斯大林传递出一个重要信息:毛泽东感到美国人靠不住,在革命胜利后要站稳脚跟,恢复和发展孱弱的国民经济,除了依靠这位国际共运强人,没有别的路可走。
新中国一诞生,斯大林就同意毛泽东1949年底前往苏联访问。此人后半生一直致力于建立“层层战略包裹俄罗斯圈”,他之所以看重解放后的中国,主要是因为将中国视作其东部的主要战略屏障。不过此时,他对毛泽东的内外政策走向仍未完全摸底。经过一段时间的直接和间接观察后,斯大林决定在毛泽东访苏期间,满足其愿望,给他既“好看”又“好吃”的两样东西:一、签订新的中苏条约,即《中苏友好同盟互助条约》,以取代苏联方面1945年初与国民党政府签订的《中苏友好同盟条约》。二、向中方提供数额不菲的贷款。
共和国成立之初,一幅和平建设的美好图景似乎已经展现在毛泽东面前。然而,料想不到的是,1950年6月25日,朝鲜战争爆发。不久,美国就出兵进行干预,并把战火烧到了中国的大门口。朝鲜领导人紧急恳求斯大林和毛泽东派兵救援。美国借朝鲜战争之机向台湾派兵,并在台湾海峡部署了第七舰队。
斯大林为避免与美国“迎头相撞”,不愿意直接派兵参战。毛泽东则觉得,对邻国不能见死不救,而且又有唇亡齿寒之感,经过反复权衡后,决定由彭德怀率重兵入朝参战。
中共最高层本来设想在大陆解放后,尽快把国家从战争状态转入到经济建设的轨道上来,力争在经济方面能有个大的腾飞,尽快跻身于世界强国之林,并尽早实现全国统一。但这两大宏愿终因朝鲜战争,说得更准确一些,由于美国因素,再加上苏联因素,没能立刻付诸实施。
国际共运和社会主义阵营出现权力真空
从20世纪20年代中期开始,斯大林战胜党内劲敌托洛茨基后,逐渐在苏联党内、国内坐稳第一把交椅,因而担起领导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重任。他一直把中共看成是共产国际在东方的一个支部。中共一大就是在共产国际秘密派到中国的代表马林和尼克尔斯基帮助下召开的,连参加一大的代表的路费,也全部由他们提供。中国党前期的大政方针,实际上由斯大林拍板确定;中共主要领导人亦由他指派,连毛泽东在中共领导地位的最终确立,也经他确认。因此,联共(布)与中共的关系,长期是一种领导与被领导关系,毛泽东称之为“猫鼠关系”。从中共七大开始,中共才更多以独立姿态现身于国际大舞台。1943年,由于多种原因,共产国际存在不下去了,宣告解散。尽管如此,斯大林仍想方设法要把中国革命进程纳入其全球战略的轨道。他对中国革命出过不少主意,客观而论,正确的和错误的都有。
在中国革命胜利前后,毛泽东对斯大林的情感是相当微妙、复杂的。斯大林60、70大寿时,毛泽东分别发表文章和讲话,对这位“世界革命领袖”大加颂扬,而在其内心深处,也对斯大林有猜疑、不满,甚至愤懑。但是,鉴于斯大林在国际共运中长期形成的崇高威望,毛泽东对他的态度,总的来说,还是敬重的。
1953年3月5日,斯大林因病逝世。他的去世使表面上还算团结的国际共运和社会主义阵营出现了权力真空。毛泽东派周恩来吊唁,与苏联临时“三驾马车”———部长会议主席马林科夫、内务部长贝利亚和苏共中央书记赫鲁晓夫进行接触。他得到的印象是:苏共表面上以马林科夫“为首”,贝利亚却跃跃欲试,赫鲁晓夫则藏在暗处。是年秋,赫鲁晓夫不太费力地除掉贝利亚、削了马林科夫的权后,才正式入主克林姆林宫,在十多年时间内,成了毛泽东的主要外部对手。
1956年初,苏共召开了二十大。这次大会针对新的国内外形势,提出了一系列新主张、新办法,揭开了苏联旧体制,即所谓的“斯大林模式”或“苏联模式”弊端的盖子。苏共历来是国际共运中的“老大”,苏联的实力在社会主义阵营中又最强。这一真空由时任苏共中央第一书记的赫鲁晓夫来填补,比较顺理成章。然而,从马列素养、驾驭局势的能力和个人品质等方面看,此人担当此重任难负众望。但是,放弃对国际共运和社会主义阵营的控制,无论苏共,还是赫鲁晓夫本人,都绝不会心甘情愿。
从中共方面看,苏共二十大召开后不久,中共也召开了八大。会上确定了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发展战略,使中共在国际共运中的声望进一步提高。然而,中国当时的国力尚弱,中共在欧美地区的影响还不大,其马列水平亦有待各国共产党的认同。
在1957年11月举行的世界共产党首脑会议期间,赫鲁晓夫和毛泽东相互间客客气气的,给人一种关系融洽的感觉。赫鲁晓夫还主动向毛泽东示好,重申社会主义阵营以苏、中两家为首,他“管西(欧美地区)”,毛泽东“管东(亚洲地区)”。但毛泽东并没有应允,提出“蛇无头不行”,坚持社会主义阵营以苏联为首,并反复劝说波兰共产党领导人哥穆尔卡等人同意这一提法。但在赫鲁晓夫的回忆录中,认为这个所谓的“为首”,是毛泽东施用的一种“以守为攻”策略,“眼睁睁地等着他犯错误”,“以便取而代之”。他称这种谋略为“东方人特有的狡诈”。在会场内外,毛泽东高调亮相,成了会议的“主角”,令赫鲁晓夫黯然失色,心生不悦。
“超英赶美”名不副实
还在新中国成立之前两周,毛泽东在《唯心历史观的破产》一文中,就写出了这样的豪言壮语:“在共产党领导下,只要有了人,什么人间奇迹也可以造出来。”
为了造出一个人间奇迹来,中国在1958年春宣布:10年超过英国,20年赶上美国。这两个期限很快就一改再改,而且越改越短。作为“超英赶美”口号的具体化,当年夏天,在全国范围内掀起了一场“大跃进”运动。紧接着,农村人民公社化运动也“应运而生”。毋庸置疑,毛泽东确实是想通过调动亿万群众的积极性,使中国能尽快在强国之林中占有一席之地。从这个意义上说,发动“大跃进”运动,是毛泽东想圆那个被朝鲜战争中断的“强国梦”。
读毛泽东在1958年的一些内部谈话、批示,可以得到这样一个明显的印象:“超英赶美”是名,赶超苏联,将其比下去为实。但为了避免过分刺激赫鲁晓夫,也防止在国际共运和社会主义阵营中引起不良反应,毛泽东不好公开直说,而在一些内部讲话中,这种用意则和盘托出:
不要迷信、服从洋人,“不要总是跟在苏联人屁股后面”。我们的办法比苏联的要“高明”,可以比苏联搞得“更快更好”。苏联只完成了“按劳取酬”第一个过渡,至于向“各取所需”第二阶段过渡,“只听楼梯响,不见人下来”。苏联已经搞了41年,再搞12年(笔者注:到1970年)还没有过渡(笔者注:“也过渡不了”之意),“落在我们的后头”,“现在已经慌了”。“应该超过苏联”,“提前进入共产主义”,“成为世界第一大国”。
毛泽东还批评一些人不敏感,说“马克思主义的主流到了东方而不自觉”。
根据毛泽东的设想,中共要通过“大跃进”运动创造出“极大丰富”的产品,通过人民公社化运动找到向共产主义过渡的康庄大道,通过日后的“大批修”来显示马列真理只掌握在中共一家手中。
赫鲁晓夫与“大跃进”运动、人民公社化运动
毛泽东认定赫鲁晓夫是反对“大跃进”运动和人民公社化运动的,这是后来导致两人决裂的主因之一。
从已解密的档案判断,赫鲁晓夫确实是反对中国“大跃进”运动和人民公社化运动的。他的内部讲话就不乏明刺暗讽:“请看看孙中山夫人院子的炉子吧,那里究竟炼出些什么生铁来了?!”“中国的粮食不是多得吃不了吗?怎么全国一下子却闹起饥荒来了?!”一些苏联学者的有关评论,则将赫鲁晓夫的真实想法和盘托出。他们认为,“大跃进”运动、人民公社化运动是异想天开,毛泽东之所以这样做,是想把苏联给比下去。
为了维护中苏两党、两国乃至整个国际共运和社会主义阵营表面上的团结,赫鲁晓夫在大多数公开场合,对“大跃进”运动、人民公社化运动采取“不予置评”的态度。只有一次,他在公开讲话中涉及人民公社化运动问题。1959年7月18日,正在波兰访问的赫鲁晓夫在一次群众集会上,以总结苏维埃政权初期搞公社化失败的教训的方式,暗示中国人民公社化运动的前途同样渺茫。他的话说得相当婉转,有悖于“赫式语言”那种直露、粗俗,似乎经过了“秀才们”的字斟句酌,以便让毛泽东既能听出弦外之音,又不至于太受刺激。
赫鲁晓夫这篇讲话被翻译出来后,正在庐山开会的毛泽东和其他中央领导人马上看到了。凑巧的是,此前四天,即7月14日,彭德怀向毛泽东提交了一封信(有人称为“万言书”),对“大跃进”运动、人民公社化运动的失误提出了尖锐批评。毛泽东一开始对“万言书”并不在意,只是后来在某些因素作用下,态度才急转直下,对信中“小资产阶级狂热”一类影射性提法甚为恼火,而赫鲁晓夫四天后从波兰“送来”的这根“暗刺”(刘少奇语),无异于火上浇油。
针对赫鲁晓夫的指桑骂槐,毛泽东在致王稼祥的信中写道:一个百花齐放,一个人民公社,一个“大跃进”,“赫鲁晓夫们是反对的,或者是怀疑的”;宣称“这三件要向全世界作战,包括党内大批反动派和怀疑派”。他把彭德怀与赫鲁晓夫直接挂起钩来,说彭这次闻到了赫对“大跃进”运动、人民公社化运动看法的气味,“从国际上取经来了”,此话暗指彭德怀与赫鲁晓夫的一次见面。在庐山会议召开之前不久,彭德懷率军事代表团访问了阿尔巴尼亚。他与当时也在阿访问的赫鲁晓夫,在一次招待会上见过一面,但只寒暄了几句。在庐山会议上,此事却被人揭发为彭与赫“密谈了几个小时”。这次会议以猛烈火力揭批彭德怀后,中央专案组为他立了个专档,审查子虚乌有的所谓彭德怀“里通外国”问题。
1959年,毛泽东本来打算在庐山会议上总结、吸取“左”的教训,但他绝对容不得别人,不论是彭德怀,还是赫鲁晓夫,对“大跃进”运动、人民公社化运动挑刺儿,说半个不字。于是,这个旨在反“左”的庐山会议,因为彭德怀的一封信和赫鲁晓夫的一个讲话,便来了个180度的大转弯。中国因为“大跃进”运动、人民公社化运动本已元气大伤,这样一来,更是雪上加霜了。
为日后苏援锐减设防
上面主要讲“大跃进”运动中苏联因素的一个方面:毛泽东试图通过“大跃进”运动和人民公社化运动把苏联比下去,这可称为攻的一面。这一因素还有另外一面:未雨绸缪,以应对中苏关系日后可能发生的逆转,这可称为防的一面。
在社会主义阵营中,除苏联之外,中国的分量最重。毛泽东的威望因抗美援朝战争的胜利与日俱增。在一些共产党内部,毛泽东被视为继斯大林之后“最大的理论权威”,其《矛盾论》和《实践论》,一度被苏共列为大学哲学的必修课本。赫鲁晓夫1953年秋才上台真正执政,“羽毛未丰”,自然不能小看毛泽东。1956年在处理棘手的“波匈事件”时,毛泽东积极为赫鲁晓夫出谋划策,赫鲁晓夫基本上采纳。1957年夏,毛泽东明确支持赫鲁晓夫搞掉莫洛托夫“反党集团”。赫鲁晓夫则投桃报李,在经济、军事援助等方面花了不少力气,甚至还帮中国进行核研究。
另一方面,随着时间的推移,由于中苏两国在根本利害方面的冲突,加上个性方面的原因,赫鲁晓夫与毛泽东之间的分歧与矛盾也日渐明显。1958年,赫鲁晓夫先后通过本国负责官员,提出中苏共建“长波电台”“联合舰队”的想法,以加强两国海军在南中国海的存在与协调。从已披露的材料判断,此举主要是一种试探,但立即引起毛泽东的高度警觉,他感到苏共领导人“旧病复发”,再次图谋“控制”中国。赫鲁晓夫的试探与毛泽东的警觉相互碰撞,把两人的关系搞得相当僵。
此外,当年夏天,毛泽东下令炮击金门,震惊了全世界。而此前,赫鲁晓夫曾秘密来华访问。不管在会谈中,还是私下交谈时,毛泽东对这一影响远东乃至世界局势的重大战略举措只字未提。中苏同盟苏联一方的最高领导人访问快要结束时,毛泽东突然提出要公开此访,并发表一个显示中苏团结一致的联合公报,赫鲁晓夫虽感意外,但还是同意了。炮击金门这一“奇”招,不仅把赫鲁晓夫蒙在鼓里,而且还给美国人制造了中苏联合行动的假象。这位苏共最高领导人即刻感到被毛泽东利用,怒不可遏。
毛泽东虽然一再感谢赫鲁晓夫给中国提供多方面援助,并说这位苏联领导人对待他,与斯大林相比,要平等得多,但他也深知赫鲁晓夫的大国沙文主义和民族利己主义的秉性和乖戾多变的个性。况且,到了20世纪50年代晚期,赫鲁晓夫已经“羽翼变硬”,有求于毛泽东的东西越来越少,而且,苏联的实力日益见长。在赫鲁晓夫公开讲话中,对毛泽东的内外政策,不乏明刺暗讽。毛泽东预感到赫鲁晓夫可能要翻脸,中苏关系因而会发生逆转,苏方的援助将大大缩减。对此,他不得不防,预谋对策。在这个意义上说,“大跃进”运动的发动,便是这种对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在毛泽东看来,西方靠不上,苏联靠不住,要圆“强国梦”,只能靠自己。
日后的事态发展表明,毛泽东的判断是对的。中苏两党意识形态的分歧公开化以后,很快就扩大到国家关系领域。1960年夏,赫鲁晓夫突然决定全部撤回在华的1299名专家,导致尚未建成的147个援华项目中止执行。“大跃进”运动、人民公社化运动的失败,赫鲁晓夫的翻脸,使整个国家陷入空前艰难的境地。20世纪60年代上半期,中苏两党“真假马列”之争,随后席卷中国的“文革”狂潮,最终导致两党、两国关系的彻底破裂。
本文既然提到“大跃进”运动中的国际背景,笔者还想顺带提一下另一个重要因素———美国因素。美国因素与苏联因素不无关联。在“大跃进”運动之前,毛泽东有三件事对美国人耿耿于怀。一是本文第一部分提到的朝鲜战争,是美国把一场恶战强加于亟须休养生息的中国,贻误了中国发展经济和统一祖国的时机,这成了毛泽东心中永远的痛。二是在1954年日内瓦会议期间,美国国务卿杜勒斯下令不许美国官员与中国官员握手寒暄。三是美国人在中美华沙大使级会谈中所显露出来的傲慢。毛泽东深深感到,美国之所以敢如此欺负中国,就是因为中国穷。美国人也好,苏联人也罢,都看不起中国,都不希望中国强大。他当年对一位外国领导人所说的一番话,就是这种愤懑心情和发愤图强决心的真实写照:“我们是弱国,不是强国。美国怕苏联,但是不怕我们,它知道我们的底子”;你穷,“就只好挨人家的白眼”;“一定得把自己建设强大”。毛泽东1958年之所以提出“超英赶美”,搞“大跃进”运动,美国因素无疑也起了重要作用。
在《邓小平文选》中,有16处提到了“大跃进”运动。邓小平同志既指出这场运动对国家产生的严重负面影响,又强调“大跃进”运动“不是一个人负责”,“并非别的人都正确”。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