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丽莎白·毕肖普的诗(6首)
2013-04-29戴珏
戴珏
纪念物
现在你能看见那纪念物了吧?是木制的,
挺像个箱子。不对,建得像
好几个箱子,从大到小
一个砌在另一个上头。
每一个都旋转了半个圈儿,
角儿都指向下面那个
的侧面,角度相互更替。
而最顶端的方块儿上面设置了
一块饱经风霜的木头,隐约一个百合花饰,
长长的板条花瓣,钻了奇怪的窟窿,
四边形的,僵直的,像教堂里的东西。
四根弯曲的细竿子从那儿弹了出来,
(像钓鱼竿或旗竿一样歪斜)
上面悬挂着拼图作品,
四条粗略削过的点缀物
搭在箱子的边缘,
垂至地上。
这纪念物三分之一对着
海:三分之二对着天空。
视野被调节得
(即视野的透视点)
这么低,没有“很远的地方”
而我们在视野中很远的地方。
由狭长、水平的木板构成的海
在我们孤单的纪念物后面向外伸展,
它长长的纹理左右交替
有如地板——点点斑斑,聚集的静止,
一动不动。天空与之平行,
是栅栏,比海来的更粗糙:
碎裂的阳光与绵长的纤云。
“为什么那奇怪的海不作声?
是因为我们在很远的地方?
我们在哪儿?我们在小亚细亚,
或是在蒙古?”
古老的海角,
古老的封邑,其艺术家郡王
可能想建一座纪念物
作为冢墓或边界的标志,或以此
创造一种忧郁或浪漫的景象……
“可是那古怪的海看上去像是木头做的,
半发亮,就如一片漂流木的海。
天空看上去像木制的,有云作纹理。
好似一处舞台场地;如此的平坦!
那些云彩缀满了闪亮的碎片!
那是什么?”
就是那个纪念物。
“是堆起来的箱子,
用粗劣的回纹雕饰勾勒而成,一半移了位,
有了裂痕,油漆也没上。看上去挺古旧的。”
——就算真髹过,猛烈的阳光,
海上吹来的风,它的各种生存环境,
可能也把油漆剥落了,
令它变得比以往更加简朴。
“你为什么带我来看这东西?
一座板条箱搭成的庙,在局促、装了箱的风景里,
它能证明什么?
我厌倦了呼吸这腐蚀的空气,
厌倦了这干燥,纪念物正在其中开裂。”
它是件工艺品,
木头做的。木头比海或云或沙子
更能独立地保持完整,
远胜于真的海或沙子或云。
它选择了那样的方式成长而不移动。
纪念物是个物体,然而那些装饰,
随便地钉在上面,看上去什么也不像,
暴露出它有生命,有期望;
要成为一座纪念物,缅怀一些东西。
那最粗糙的卷纹装饰说“纪念,”
而每天一次,光线会在上面转圈
像只蹑足的野兽,
或雨会落在上面,或风会吹进里面。
它也许是实心的,也许是空心的。
艺术家郡王的骨头也许在里面
或在很远的,更干燥的土地上。
不过它大致能充分地掩蔽
其内部的东西(毕竟
那些东西是不能让人见到的)。
它是一幅画的开始,
是一尊雕塑,或一首诗,或一座纪念物的开始,
而且全是木头的。仔细看看它。
2000多幅插圈及完整的索引
我们的旅行本应是这样的:
严肃,可铭记。
世界七大奇观陈旧过时了,
而且有点太熟,不过其它景观,
不计其数,尽管同样地忧伤,寂静,
却异乎寻常。很多时候那蹲着的阿拉伯人,
或那群阿拉伯人,在密谋,很有可能,
反对我们的基督教帝国,
远远地在一旁,用伸开的臂膀和手
指着陵,墓穴,冢。
枣椰树的枝条看上去像队列。
卵石铺地的庭院,有口干涸的井,
像一张简图,砖砌的渠道
宽阔明显,人物
早在历史或神学中去了,
带着骆驼和忠心的马去了。
总是那沉默,那姿势,那斑点似的鸟儿
悬挂在看不见的线上,在古迹上方,
或是那隆重升起的烟,被线扯着。
只得到了一页,或由数个景观
构成的一页,排列成对角的长方形
或圆形,背景是点描的灰色,
得到了一个严峻的新月形开口,
在一个起首字母的辛劳中再现,
细想一下,它们都把自己分解了。
眼光下垂,沉重地,扫过刻刀
雕成的线条,分离的线条
犹如沙子上方的涟漪,
散布着风暴,上帝蔓延的指纹,
然后痛苦地,终于,扫过着火的线条,
在水一般光彩溢目的白与蓝中。
进入圣约翰斯的狭窄水道,
山羊那令人怜惜的咩咩叫声传到了船上。
我们看了一眼,它们略呈红色,正窜上悬崖,
在被雾水浸湿的野草与柳穿鱼花之间。
而在圣彼得大教堂,风吹日晒得疯狂。
迅速地,目标明确地,神学士们列队行进,
带着黑衣在大广场上来回穿梭,犹如蚂蚁。
在墨西哥,死人躺在
蓝色的拱廊中:死火山
像复活节的百合一般闪亮。
自动点唱机继续播放“呵,哈利斯科!“。”
而在沃卢比利斯,美丽的罂粟花
划破马赛克图案;肥胖的老向导在抛媚眼。
在丁格尔港,一段金色的黄昏
腐烂的船体承托起它们滴下的丝绒。
英国女人倒了茶,告诉我们
说公爵夫人要生小孩了。
而在马拉喀什的妓院里,
满脸天花疤痕的小妓女
把荼托平衡在头上,
跳着肚皮舞;猛然间光着身子
冲过来,靠在我们的膝盖上傻笑,
讨取香烟。就在那儿附近的某个地方,
我看到了最令我惊恐的事物:
一座神圣的坟墓,看上去并不特别神圣,
只是锁孔状拱形石龛下墓群中的一座,
任由来自粉色沙漠的每一阵风吹入。
一处无遮盖的,粗砺的大理石食槽,刻有
一连串的劝诫文字,发黄了,
有如稀疏的牛齿;
半是尘土,甚至曾在那儿安息的
不幸的穆斯林先知的骨灰也不是。
穿着帅气连帽斗篷的卡杜尔笑着旁观。
一切只用“然后”和“然后”连接。
翻开这本书。(镀金自书页的边缘
搓落,如传授花粉一样粘上了指尖。)
翻开这本厚重的书。为什么我们在那儿
没能看到这古老的基督诞生图?
——黑暗半开,岩石碎裂,出现了光,
一瓣平静,屏息的火焰,
无色,无火花,在禾秆上自由地燃烧,
还有,在其中安歇的一家人和宠物,
——看着,看着我们的婴儿情景消失。
公鸡
四点钟
在枪炮般铁青的黑暗中
我们听见第一只公鸡的第一声啼鸣,
正是来自
枪炮般铁青的窗子
下面,有一声回响立时
在远处传出
接着有一声传自后院的篱墙处,
接着有一声,带着骇人的执固,
有如受潮火柴
的刮擦声,从花椰菜田那边传来,
火光一闪,整个小镇便随之燃起了光彩。
大量的啼唤
来自茅厕的门边,
来自涂满了粪便的鸡棚地板,
在那青蓝的朦胧里,
它们窸窣的妻子一片赏激,
一只只公鸡踏实了它们残暴的脚爪,瞪起
傻乎乎的眼睛,
自它们的利喙扬声
发出不受控制的传统啼鸣。
深深地发自前挺的胸膛,
上面佩戴着绿金的勋章,
想着要支配、恐吓身边的余党。
众多的妻子
过着母鸡的日子,
既享受殷勤,亦遭到鄙视;
深深地发自作痛的喉头,
一道无谓的号令飘然游走,
传遍了小镇。有只公鸡在我们的床头
自鸣得意,
啼声从生锈的铁皮
小屋,用旧床板筑成的墙篱,
传过我们的教堂,
即锡公鸡栖息的地方,
传过我们北边的小木房,
从所有的
泥泞巷子里出击,划界,
标出的版图就如兰德·麦克拿利地图册。
玻璃大头针,
孔雀石的绿与油漆上镀的金,
无烟煤的蓝,茜素的橙红,夺目缤纷,
每一处标占,
都是视角的一种积极置换,
每一个都喊着:“这是我住的地盘!”
每一个都喊着:
“起来!别做梦了!”
公鸡,你们在自我表现什么?
你们,被希腊人
选中,挂在柱子上做靶子,成为祭品
的时候死命挣扎,他们这样描述你们:
“很有斗志……”
你们有什么权利下指示
要我们选择怎样的生活方式,
“这儿!”,“这儿!”地嚷嚷,
把我们唤醒,而这地方
有的却是没人要的爱,自大与对抗。
红色的冠冕
戴在你的小脑袋瓜上面,
你所有的争斗血液在其中充衍。
是的,那赘物
让你有了最雄壮的风度
还有那一切俗艳的光彩夺目。
此时在半空
他们成双作对地斗胜相攻。
第一根火焰般的羽毛坠落翻动,
有一只在飞,
浑身狂怒的英风豪气,
甚至对临死的知觉也不加理会。
有一只跌了下来,
被扯掉的血污羽毛仍在
小镇上方,缓缓地飘坠散开;
他唱过些什么
无关紧要。他被抛到了
灰色的灰堆上,在粪便里死去的
妻妾中间躺下,
血漉漉的双眼睁得很大,
而那些金属般的羽毛在生锈氧化。
圣彼得的罪过
比马利亚的要严重的多,
她的罪过只是肉体之祸;
这是心灵的罪衍,
彼得在堕落,在火光下面,
在那些“仆人与军官””中间。
古老的神圣雕刻
能够把所有这一切
都放进一个小场面,过去的和未来的:
基督站着,诧异非常,
彼得,竖起的两根手指伸向
吃惊的嘴唇,双方似乎都很迷惘。
但在两者之间,
有只小公鸡隐约可见,
雕刻在石灰华中的一根昏暗圆柱上面,
柱子底下有脚注,
公鸡啼鸣:彼得哭。
那里有不可避免的希望,中枢;
是的,就在那里
彼得的眼泪从我们的雄鸡
两侧淌下,将他的后距装饰成了珠玑。
被眼泪厚厚地包住
作为中世纪的遗物
他等着。可怜的彼得,心低意沮,
依然不能猜透
那些喔喔声更有可能是种保佑,
他那可恶的公鸡原来意味着宽厚,
大教堂和谷仓上面
的一种测风向的新物件,
而在拉特兰宫的外面
在一根斑岩柱子
上面始终都有一只
青铜公鸡,这样民众与教宗就会意识
到即便是使徒里
为首的那位也早己
得到了宽恕,还要劝诲
所有与会的人
说明公鸡鸣晨
并非总是叫“否认,否认,否认”。
在后院,
黎明时分,有光线
在低回漂游,从下面
为花椰菜的
叶子一片片地镶上金色;
夜怎么会落得个咎由自取的下场呢?
镶着细小
飘逸的燕子的腹胞,
镶着天上粉红色云朵的线条,
白天的序言
就像大理石中的纹线,
公鸡的声音现在几乎已听不见。
阳光爬到
里面来了,跟着“看事情如何终了”,
就如敌人,或朋友一样可靠。
鱼
我捕到了一条可怖的鱼,
提在船边上,
半出水面,我的钩子
牢牢地在他嘴角里。
他没有反抗,
他完全没有反抗过。
他吊着,一个咕咙的重物,
饱受打击,令人起敬,
形貌平平。他的褐色皮肤
一条条地在各处贴着,
像古老的壁纸,
其更深的褐色组成了图案,
确实像壁纸:
形状像盛开的蔷薇花
被染污了,因岁月久远而无法恢复。
他身上一点点的满是藤壶,
精致的玫瑰形石灰斑点,
还寄生了
微小的白色海虱,
而且底部垂挂着
两三条绿藻碎片。
他的腮正在吸取
可恶的氧气
——吓人的腮,
鲜活硬实,带着血,
能把人割成重伤——
我想到了像羽毛一样
塞在里面的粗糙白肉,
大鱼刺和小鱼刺,
他那闪亮内脏的
惹人注目的红与黑,
还有粉红色的鳔
犹如一朵大牡丹。
我看着他的眼睛,
远比我的要大,
但是比较浅,而且泛黄,
透过陈旧,有刮痕的
鱼胶晶状体可以看到
其虹膜衬上并裹上了
失去了光泽的锡箔。
它们稍微动了一下,但并没有
回应我的注视。
——更像是一个物体
侧向了有光的方向。
我钦佩他那阴沉的脸,
嘴巴的构造,
然后我看到
他的下唇
——要是可以称之为唇的话——
严厉,濡湿,有如武器,
上面挂着五根旧鱼线
或四根,还有一段金属接钩线,
仍然缚着旋轴,
它们的五个大钩子全部
牢牢地长在了他的嘴里。
一根绿线,被他挣断的那头
磨损了,两根较粗的线,
和一根细黑丝
仍然皱皱的略带卷曲,自是因他
挣断并逃脱时的拉力与断裂造成。
就像一块块奖章,绶带
磨损了,在摇晃,
有五根毛发的智慧须
自他作痛的嘴巴蔓生。
我目不转睛地看了又看,
胜利填满了
这租来的小船,
自船底的那滩积水,
油污在那儿,在生锈的引擎周围
涂上了一道彩虹,
到锈成了橘黄的舀子,
被阳光晒裂的座板,
系了绳索的桨架,
船缘——直到一切
都成了彩虹,彩虹,彩虹!
然后我把鱼给放了。
注:
[1]一种附着于水下物体如岩石或船底的小甲壳动物。
深夜的旋律
从一位魔术师夜半的袖子里
电台歌手们
将他们所有的情歌传唱
到了被露水沾湿的草坪上。
就像算命的人,
他们刺骨的推测就是一切你相信的东西。
然而在海军船坞的天线上,我发现了
夏日晚间更好
的爱的见证。
五盏遥远的红灯
在那儿筑了巢:长生鸟
静静地燃烧,露水是无法在那儿攀缘的。
巴西<1502年1月1日
……绣出的大自然……壁毯中的风景。
——《风景成为艺术》,肯尼斯-克拉克爵士著
都是一月,收入我们眼底的大自然
必定和收入他们眼底的完全一样:
每一时空间都填满了枝叶
大叶子,小叶子,巨大的叶子,
蓝色,蓝绿色,还有橄榄绿,
偶尔还有较浅色的叶脉和叶边,
或一片翻转的,似缎的叶子底面;
犹如怪兽的蕨类
显出银灰色的凹凸轮廓,
花儿也是,就像高悬在空中的
巨大睡莲——应该说是高悬在叶子里
紫色,黄色,两种黄色,粉红色,
红褐色,以及透绿的白色;
紧密而不失轻盈;清新,仿佛刚完成,
刚从绣架里取出来的一般。
一片蓝白的天空,一张简单的网,
为饰有羽毛的细部作背景;
短小的弧形,一个淡绿色的破车轮,
几株棕榈树,黝黑,短粗,但精细;
象征性的大鸟栖息在那儿,只能看到侧面,
尖喙大张,不作声,
每一只都只露出半边起伏的,毛绒绒的,
纯色或斑驳的胸脯。
依旧在前景中的有罪孽:
五条污黑的龙在一大堆岩石近旁,
岩石上绣了地衣,灰色的月光放射,
飞溅,重叠,
下方有苔藓的威胁,
冒着动人的冥绿火焰,
上方有藤萝的进攻,
有如爬梯,形状不一,但井然有序,
“一片叶子,对,一片叶子,不对”(葡萄牙语)
这些蜥蜴屏住呼吸;所有的目光
都落在了那较小的雌蜥蜴身上,来回看,
她的恶毒尾巴直竖并倒翘,
红得像红热的铁丝。
正是这样,一帮基督徒,像钉子一样坚实,
像钉子一样细小,闪闪发光,
身披锵锵的甲胄,来此发现了一切,
不陌生:
没有情侣的步道,没有凉亭,
没有樱桃可采撷,没有鲁特琴音乐,
却和旧日的一种
财富与奢华之梦相符,
他们离家时就己过时的梦——
财富,加上一种全新的乐趣。
弥撒一结束,可能哼着
披甲的男儿或诸如此类的曲调,
他们便立刻攻入了那悬垂的织物,
人人都出去为自己抓一个印第安人——
那些恼人的小女人,不停地呼唤,
互相呼唤(莫非是鸟儿醒了?),
然后退却,一次又一次地退却,退至织物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