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久不成悲
2013-04-29刹那芳华
刹那芳华
一
黄昏,我像个纸人一样飘进街角的牙科诊所,十分笃定地对那个年轻的牙医说:“我要拔牙。”
这颗牙折磨我好几年,最初,它毫无征兆地掉了一小块,然后中间的洞越来越大,几近中空。我没有勇气拔掉,怕疼是一方面,最重要的是觉得一旦拔掉身体就不完整了。很奇怪,是吗?宁要完美,不舍疼痛。可现在,我下了决心。
当被打了麻药,那些小锤子、镊子、凿子在口腔里肆意横行时,我觉得自己躺在了受刑架上,身体如同掉进冰窖,浑身冰凉,忍不住颤抖,随之坠入黑暗的深渊……
醒来,牙医正一脸关切地俯在床边:“别怕,你只是太紧张了。”他摘了口罩,年轻俊朗,声音里有着穿透人心的柔软。
舌头轻触,那颗曾经令我疼得撕心裂肺的牙齿已经消失了。那个地方空着,从神经深处传来丝丝缕缕的疼。很快,那种空荡荡的感觉漫进心里,所到之处,无边荒凉,寒冷彻骨。
“很疼吗?”他有些慌乱。我摇摇头,想挣扎着起来。他拿了溫水喂我喝下:“别动,你太虚弱了,血压也有些低,再观察一下。我可以给你家人打电话,让他们来接你。”
“谢谢,我一个人住。”他“哦”了一声,没再说话。
无边的沉寂中,我竟然睡着了,散乱的梦境,我孤独地游走,如同迷失的孩子,无助而又凄惶。醒来,夜色渐浓,淡黄的灯光氤氲出一屋的落寞。牙医不在,我想我该回去了。
外面有汽车引擎声,牙医走进来:“来吧,我送你回去。”
到了我的公寓楼下,他叮嘱了一些注意事项,拿出一包药,还有名片:“麻药过后可能会疼,吃些消炎药。有什么事可以随时给我打电话。”
我道了谢,就在他的车调头离开时,我突然追上去,他摇下车窗,等我开口。许久,我听见自己说:“今晚你可以留下来陪我吗?”声音茫远、空洞,十分陌生。
二
事后,格羽说,那晚我像个迷途无助的孩子,眼里满是哀伤,让人不忍拒绝。
那晚,我在他怀里哭到睡去,梦里第一次没有出现孟柯寒凉的眼神。
醒来,桌上有刚刚煲好的粥,下面压着一张字条:刚拔完牙最好喝粥,记得不要去舔伤口,几天后就会痊愈。
想起昨夜的唐突,有些赧然。
伤口很快痊愈,格羽催我植牙。我不肯,说你想再照顾我一夜吗?他挑起眉毛,脸上有清浅的笑:“那有何难?”
像格羽这样的男子,没有女人能拒绝,可是,孟柯仍像山一样横在我心里,压得我无法喘息。我们恋爱5年,本来说好今年举行婚礼,他却突然提出分手:“小冉,我决定留在南方,这里更适合我发展,我想我们还是分开的好……”我疑心自己听错了,神经质地喊起来。孟柯叹口气:“小冉,你冷静些,有些事情强求不得。”我也懂得爱情强求不得,可哪个女人能容忍前一刻还深情缱绻,后一刻却翻脸如翻书,总得要个理由,听句解释吧。
我千里奔赴,连夜赶到孟柯所在的城市,秋雨蒙蒙中,枯坐到天亮,却见他肩头靠着柔媚的江南女子,两个人在雨中漫步,轻语呢喃,而女子的小腹微微隆起。那一刻,我觉得自己的心里风烟俱净。一切都是借口,说白了,终是不爱了,新欢替了旧爱,很烟火很世俗的桥段。再纠缠除了自取其辱,再无意义。
一上飞机那颗牙齿就开始作祟,咬紧牙关逼出自己一脸的泪。这次,下了决心拔掉,长痛不如短痛。
三
寂寞的人相互取暖。格羽的身体告诉我,他是寂寞的。女友妮可远在美国求学,一年后才回来。许多次缠绵,他都忍不住呢喃:“宝宝,我爱你。”那不是对我的昵称,而是妮可的乳名。
沉静下来,他有些尴尬地向我道歉。我摇摇头,背转身拭去眼角的泪。其实,我也总产生幻觉,把格羽认做孟柯。一想到他在遥远的南方,也这样和另一名女子缠绵不休,我就感觉拔掉的那颗牙齿仍在隐隐作痛。格羽说,那是心理作用。我不置可否,有些伤看似痊愈,不定什么时候被碰到,依然令人疼痛难当。
妮可要提前回来。格羽说这话的时候,背对着我,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我听。我的手指在他光滑结实的背上游走。“这么说,你马上要当新郎了?”
他不作声,从肩膀探过手来,将我的手捉住:“小冉,你会不会恨我?”
“不会”
“如果我们早一些相遇,会不会爱上对方?”
“也许吧。”我将他抱在怀里,温热的泪滴在我胸前滑落,一滴,两滴……怀里的低泣,转瞬成了呜咽。
格羽见到妮可的地点是在医院,她躺在妇产科的病床上,面如白纸。那一刻,格羽感到心被刀子扎了。当然,这些都是后来格羽告诉我的。
格羽问妮可需要他做什么,妮可说:“你可以站在这里看我的笑话,把它当作上天对我的惩罚。”说着,掩面失声。妮可在回来的路上出了车祸,失去了肚里的孩子。
格羽说:“如果知道现在的结局,我一定不会追她回来,当面给我一个解释。”
其实,难以预料的事有很多,就像当初我一脚踏进牙科诊所的时候,妮可的大照片刺得我几乎睁不开眼睛。
格羽也没有料到,她远在美国求学的女友,中途又与深情的初恋联系上,放弃学业,回国与那人厮守。而那位初恋正是孟柯。直至珠胎暗结,再也隐瞒不住,她才提出分手。而格羽唯一的要求,是要她当面说清楚。于是,就有了上述意外。
四
妮可失踪了。她未留下只言片语,悄悄离开。格羽和我是在孟柯找到诊所时知道这个消息的,当时孟柯的眼睛充满了血丝,看上去很凶悍。我以为他来找格羽寻仇。其实,他只是抓住了格羽的衣服领子,嘶吼着:“告诉我,妮可在这座城市所有亲朋的联系方式……”
格羽带我们跑遍了整座城市,找到所有认识妮可的人,可他们都说没见过她。孟柯一夜苍老,丢失了爱人,没有了孩子,他看上去像一只失去斗志的困兽,孤单无奈地坐在那儿,颓废而忧伤。
就在我们都不知所措时,妮可给孟柯发来了一条很长的短信,孟柯看后就哭了,手机掉在地上。我捡起来看,妮可说:不要找我,我想静一静,陪陪那个还没有见过这个世界温暖阳光的小生命,他那么信任地投奔我而来,我却没有保护好他……如果早知给不了他安稳的现世,我就不该带他来到这个世上,我们是不是太自私了,都没有问过他是否情愿,就一意孤行地让他的生命成型,我们是不是罪孽深重……
打那个电话号码,不通。
我第一次看格羽烂醉如泥,他嚷嚷着:“小冉,你知道吗,我早就知道妮可回国了。我一路追到南方,看见她和孟柯在一起。现在花钱雇私人侦探调查一个人并不难……那晚,在你家,我看到你们的照片,我想,这也许是天意,他撬走了我的女友,他的女友却兜兜转转来到我面前……”
格羽仍在喃喃自语:“最初,我只是带着报复的心理,谁知,我会爱上你……我让妮可来,不过是想告诉她我爱你,不过是想羞辱她一番,让她当众出丑,让她也尝尝心伤的滋味,可我真的从没想过让她失去孩子,你说,我们是不是杀人犯?”
我说不出一句话,走出好远,格羽仍在身后声嘶力竭。夜色掩去无人知晓的泪滴,我们,都回不去了。
再去格羽的诊所,已经停业,屋子已搬空。左右的店面都灯火通明,唯独那间黑洞洞的。远远望去,像极了我那颗缺失的龋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