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州一勺
2013-04-29
白壁斋书话·董宏猷专栏
白壁斋,宏猷书房之谓也!四壁皆书,顶天立地,壁岂不白平?又崇尚大无,大白,白壁虽白,大无中自有大千世界也。宏猷爱好广泛,却以淘书,藏书为最。每至一地,必寻书店:每得一书,如获大宝,反复品味,以为源也。几十年过去,藏书渐丰,得以屋载,其中淘书之乐,品书之趣,常想与朋友共享,乃借《大武汉》一角,设书话专栏一,清茶一,书友三五,品茗谈书,岂不乐乎?开篇之时,东湖樱花正开,谨捧碧水书香,就教于读者诸君也!
正是江南四月天。再次应邀到常州讲课。主办方安排的酒店,仍然是-“东南第一丛林”天宁寺的对面。每天开窗,相看两不厌的,便是天宁寺的宝塔。清晨出门,常常就路过瞿秋白的纪念馆。遗憾的是,每天早出晚归,常州这些著名的旅游景点,名人故居,仍然无缘去瞻仰。眼看行程过半,主人热隋,便问,董老师,想到哪里去看看?我如实相告,只想去淘旧书。
旧书?现在哪里还有旧书店呢?
这样吧,到古玩市场看看?说不定会有些古董旧书的。
于是一天下午,讲完课,回到市区,主人便带我去常州的古玩市场撞大运。时近黄昏,古玩市场中,不少店铺已经关门了。匆匆的逡巡中,一眼瞅见一个柜台中,似有旧书。大声喊来老板,宝贝似地捧出一摞旧书。许多是文革的“红宝书”,我不藏的,但是,有两本民国版的郁达夫散文集的毛边本,令我眼热了。问价,老板说,你买不起的。我倒好奇了,你开个价啊。老板伸出四个手指。四百?老板一听,也不言语,将书收进玻璃柜中,接着便上锁。我再次好奇,微笑请教。老板鼻子哼了一声“四千!”一本四千元?这倒是出乎我意料之外。郁达夫的集子,我倒是藏有不少。有的是在北京的潘家园,十元一本淘来的。这个老板,一柜子的文革报刊,在他看来,这两本旧书,便是他的镇柜之宝了。
主人锁好柜子,扬长而去,却在转弯处站着,似乎等我再次喊他回来。我偏不。任他矫情去。
正要离去,一眼瞥见对面柜台上,摆有一摞旧书。守摊的是位老板娘。主卖瓷器杂件,这些旧书,恐怕是搭着卖的。挑了一本叶至善翻译的西蒙诺夫的《在布拉格的栗树下》,问价,老板娘也不懂,随口说:“蛮贵的,三十块。”我还价:“二十吧?”老板娘挥挥手。我便拿走了。
西蒙诺夫,苏联时代的著名作家,他的名著,是反映二战期间斯大林格勒保卫战的长篇小说《日日夜夜》,我藏有两个旧译本的。但是,眼前的这本书,是开明书店一九四九年九月的初版,百度西蒙诺夫的著作,鲜见有剧本《在布拉格的栗树下》。我感兴趣的是,叶至美女士的译作,我还是首次看见。叶至美,是叶圣陶先生的女公子。她与哥哥叶至善、弟弟叶至诚,曾经在1942年到1944年间,合作出版过两本“作文本儿”的作品合集:《花萼》和《三叶》。我的朋友、儿童文学作家徐鲁先生,曾经在旧书摊上淘到她的译作苏联作家盖达尔的《学校》,并主编重新出版。而西蒙诺夫的剧本《在布拉格的栗树下》,恐怕是个非常鲜见的版本了吧?
就在矫情男子“扬长而去”的时候,一个中年男人伸出了热情的双手:“我是专门卖旧书的,去我那里看看!”
果然是一间旧书店。大多是七八十年代的旧书,线装书、民国版的倒是有一些,但是入眼的不多。勉强挑了十本,老板再次开价:“四千!”他的理由是,别人一本四千,我十本四千,已经够便宜了啊。我说人家是毛边本,你的这些书,是平装本,我只想挑其中几本,他却将书撂下,就准备走。常州的朋友便调和:那就一千吧。我尚在犹豫中,他将十本书塞给我,就算成交了。
也许我习惯于捡漏了。待后来到了上海,见到沈从文、周作人、张爱玲的旧书开价到了一万多元一本,才知道为什么常州的旧书老板会这么的开价。这十本旧书,亦有不少的喜悦。首先喜爱的,是《被开垦的处女地》,苏南新华书店一九四九年七月初版,梭罗柯夫原著,张虹节写。封面是一戴草帽的农人荷锄耕耘,画面简洁有力。梭罗柯夫者,苏联著名作家肖洛霍夫的中译名也。他曾因长篇小说《静静的顿河》而获诺贝尔文学奖。《被开垦的处女地》亦是他的名著,最早的翻译者,是周立波。我曾在网上见过立波的两个译本:一是太岳新华书店一九四七年五月初版本,一是生活书店一九四八年六月初版本。《被开垦的处女地》描写的是苏联的合作化运动,后来,丁玲与周立波描写土改运动的长篇小说《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和《暴风骤雨》,也许就受到过箫氏作品的影响。
有意思的是,这次淘到的旧书中,还有几本当年解放区新华书店出版的书籍,见证着当年的解放区中,新华书店不仅仅只是发行机构,而且,还是出版机构。例如,艾思奇的《大众哲学》的重改本,便是皖北新华书店一九四九年六月初版。封面,是农人播种与工人搬动齿轮在劳动。《蒋党真相》,华中新华书店一九四八年六月初版。艾思奇,云南腾冲入,曾留学日本。1937年到延安,先后在抗日军政大学、陕北公学、马列学院任教。毛泽东非常喜欢《大众哲学》,艾思奇初到延安时,毛泽东亲切地说“噢!搞《大众哲学》的艾思奇未了,你好呀!思奇同志,你的《大众哲学》我读过好几遍了。”《大众哲学》1936年1月在上海初版,此后,不断流传到解放区和根据地,有了很多翻印的版本,而皖北新华书店一九四九年六月的初版本,则是第一次见到。
除了这些“边区版”的旧书外,还有值得一说的呢。例如,叶圣陶与夏丐尊合著的《文心》,开明书店民国二十二年初版,民国三十六年二月十七版。刚才淘到女儿叶至美的译作,马上又淘到父亲叶圣陶先生的著作,也是一件趣事。章依萍的《杜甫》,儿童书局出版的“中国名人故事丛书”之一,民国二十四年二月初版,民国三十四年十月十版。写情书出名的章依萍,还为儿童写过这样的通俗读物?我蛮好奇的。淘旧书,讲究的除了版本,就是封面书影。孙起孟先生著的《词与句》,封面便十分可爱。此书为“开明少年丛书之一”,开明书店民国三十八年三月七版。封面上下,有蓝色的花边装饰,一帧钢笔画,两个孩子在树下说话,封面字画亦为蓝色。孙起孟先生是中国民主建国会的创建人之一,也是中国现代职业教育的先行者。《词与句》,是一本为孩子们学习语法而写的通俗读物。在序言中,孙起孟先生深情地谈起自己为“幼小者”写书的缘起:“这本小书虽无足取,但是,我是以老鸟吐哺的虔肃的心情写出来的”。我曾在中学当过语文教师,看这样的书籍,自然亲切的紧了。
在常州匆匆淘到的“一勺水”中,新华书店的“边区版”,以及开明书店的“开明版”,占了大多数,显然是一个小小的喜悦。只是淘完这家书店,古玩市场已经关门。后来的几天,再也没有时间去淘书了。只能留待来日了。当然,留待来日的,还有对常州的人文寻访。常州是苏东坡两次向皇帝上表乞求居住的地方。东坡一生遭贬谪,四处漂泊,最后乞求居住常州,获准,高兴而急切地说:“今且速归毗陵,聊自憩,此我里”,却在到达常州四十余日后,便与世长辞。“病眼不眠非守岁,乡音无伴苦思归”,苏东坡最后眷恋的地方,千年文化古城,想必来日会给我一丝惊喜吧?便这么期待着,告别了常州,告别了大运河边的黑瓦白壁,以及油菜花飘香的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