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波与哀愁
2013-04-29
撞身取暖·张执浩专栏
张执浩,诗人,小说家。现居武汉。主要作品有诗集《苦于赞美》、《动物之心》、《撞身取暖》,小说集《去动物园看人》,及长篇小说《试图与生活和解》、《天堂施工队》、《水穷处》等。
元宝山和马房山之间当年是一片农田。我喜欢在莺飞草长的季节带着女友去那一带转悠。巴茅深深,蚊虫嘤嘤,田埂一笔一画,走过了,再度回望时,内心里总有一种莫名的情愫在涌动,感觉仿佛是被神握着手临帖,而那些稻田不过是一方方古砚。每走一段路,身后的她就会那么“喂”一下,我就明白她是要求我停下,以便帮助我摘去那些粘在裤腿上的恼人的苍耳。农事的气味其实是一种非常祥和的气味,阳光照在粪堆上,也照耀着芝麻花,举眼四顾,葱郁的葱郁,凋敞的凋敞,惟有南湖像一面镜子,被人扔在了野坡外,自顾自地反射着白云蓝天。我们就这样漫无边际地走着,有一回,她提议沿湖岸一直往下走,看看能否走到东湖去。自然是不可能的,我在心里嘀咕了一声,其实我何尝不知道这个提议的真正动机。
南湖和东湖之间隔着团校、供销学校、华师和武测,以及若干处叫不出名字的单位与民居,抄小路走,顺大路走,绕来绕去,最终不过是从一汪水泊到另外一汪水泊。我们行走在影影幢幢的楼巷和树阴里,一走就是几年。多年过去了,只要一想到那些个无休无止的白天和夜晚,就有一缕缕湖风迎面而未,带着腥味,也带着上世纪80年代的闲散气息,怎么也挥之不去。
一生之中我有过两次水下历险的经历,一次是在少年时代我和伙伴们打赌,看谁能在水下憋气的时间更长,结果被水草缠住了脚踝,差点淹死;另外一次则发生在东湖的夏天,几个有“80年代情结”的骚人聚在一起喝了点酒,然后去东湖一边泛舟一边继续喝酒,有个家伙趁我不注意把我推下了船舷。我是手拎酒瓶和衣栽进水里的,在一阵扑腾之后我举着瓶子浮出了水面,我决定往湖心深处游,他们大笑着划船跟在后面。我游到了公园外的铁栅栏附近,扔掉瓶子,一个猛子扎了下去。我打算从栅栏的下端钻过去,游进公园里面。我没有想到东湖底下有那么深的淤泥,更没有想到那道栅栏竟然插得那么深,我刨开淤泥,前半截身子钻过了栅栏的底部,后半截身体却被栅栏勾住了。我挣扎着,搅动起无数的泥浆,心想,这回,吾命休矣。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感觉身体一轻,这才从水下飘了上来。及至浮出湖面半晌,我的心脏还在突突地跳……死人的事情天天都在发生,只是因为年轻,你才会觉得死亡总遥不可及。荡漾的湖面,嬉闹的人群,在风中摇未摆去的柳枝,当我精疲力竭地爬到岸边的石阶上坐下,看着鞋帮里面塞满的泥浆,才明白碧波荡漾的水面之下沉埋着多少难言之隐。
“一围眼浪六十里,几队寒鸦千百雏。野木迢迢遮去雁,渔舟点点映飞鸟。”这是南宋诗人袁说有描绘东湖的诗句。有趣的是,在这个互联网发达的时代,无论你在网上怎么搜索关于东湖的诗句、关于袁说有其人,都找不出另外的更多的词条来。前段时间,因为要编辑一些历代文人咏武汉的诗稿,我查阅了很多资料,发现当今世人眼中美丽无比的东湖,居然从未不曾进入过那些文人骚客们的视野。“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这是崔颢和他笔下的黄鹤楼;“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这是李白登上了黄鹤楼……究竟有多少文人雅士曾辗转盘桓江城,他们无一例外地在黄鹤楼上四下眺望,留下了墨宝,却终不肯把目光投向这边——这边是林木葱郁、群山环抱的东湖,那么遥远,仿佛世界的尽头。但我仍不甘心,就打电话向词学专家、武汉大学的王兆鹏教授求助,他说他也留意过这事儿,翻遍史籍只找到过几首写“东湖”的诗词,但无法考证此“东湖”就是彼“东湖”。随后,他传来了刘威(唐代)的《游东湖黄处士园林》:“偶向东湖更向东,数声鸡犬翠微中。遥知杨柳是门处,似隔芙蓉无路通。樵客出来山带雨,渔舟过去水生风。物情多与闲相称,所恨求安计不同。”还有,刘长卿(唐代)《东湖送朱逸人归》:“山色湖光并在东,扁舟归去有樵风。莫道野人无外事,开田凿井白云中。”以及李群玉(唐代)的《东湖二首》,等。我反复读了几遍,也陷入了一样的困惑里。
东湖之野,野在人迹罕至。
碧波一如往昔荡漾在时光深处,但现在的东湖早已不再是“世界的尽头”了,游人如织的湖畔,翠柳像门帘般昼夜晃动不止。但凡有外地客人未汉,东湖便成了首选的推荐去处。我们依然泛舟饮酒,但再也没有人像当年的我那样,和衣在湖心里畅游了。更多的时候,我们想着该为这样一座大湖做点什么,不然,千年过后还会有如我一般的后来者,望着碧波,却怀想不起先人的面貌来。什么呢?槐树说,写诗吧,老张,就在崔颢李白他们留下的空白处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