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中的“金陵王气”
2013-04-29陆精康
陆精康
所谓“金陵王气”,指六朝故都金陵的祥瑞之气。这种带有神秘色彩的“王者都邑之气”,历来有许多传说,且传说与金陵、秣陵、秦淮这些地名存在密切联系。《太平御览》引《金陵图》:“昔楚成王见此有王气,因埋金以镇之,故曰金陵。秦并天下,望气者言江东有天子气,凿地断连岗,因改金陵为秣陵。”《景定建康志》:“三十七年,始皇东游自江乘渡江,望气者言五百年后金陵有天子气,因凿钟阜,断金陵长陇以通流,后呼为秦淮。”唐代以前,三国吴、东晋、宋、齐、梁、陈六朝建都于此,“金陵王气”飘浮金陵上空三百余年。北朝诗人庾信《哀江南赋》序中提及的“江表王气”,还仅仅是一个历史名词。唐代诗人驻足金陵,遥感金陵上空消逝的“王气”发而为诗,方令“金陵王气”由一般历史名词成为具有丰赡文化意蕴的诗歌意象。
“南州王气疾,东国海风微”(储光羲《临江亭五咏》其二),唐代诗人笔下较早提及“金陵王气”的是储光羲。而令“金陵王气”成为金陵怀古之作中一个稳定意象的,则是中唐诗人刘禹锡的名作《西塞山怀古》:
王濬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
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
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
今逢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
诗中的“金陵王气”借指东吴末帝孙皓的政权。铁锁千寻,沉没江底,石头城上,树起降旗,孙皓政权迅速灭亡。首联一“下”一“收”二字,凸现益州刺史王濬所率楼船的沿江东下势不可挡,孙皓政权的分崩离析一触即溃。这一历史事实,被诗人用“金陵王气”的“黯然收”作了形象概括。
刘禹锡的另一首诗《台城怀古》再度提及金陵的“王气”:
清江悠悠王气沉,六朝遗事何处寻。
宫墙隐隐围野泽,鹳鶂夜鸣秋色深。
台城,六朝宫殿所在地,侯景作乱,梁武帝曾饿死于此。如果说,《西塞山怀古》中的“金陵王气”仅仅注目于东吴政权的倾覆,《台城怀古》则将着眼点放在慨叹“六朝遗事”上。悠悠清江,东流如昔,六朝灭亡,王气消歇。昔日宫苑竟成鹳鶂群居的“野泽”,台城废弃的宫墙笼罩在深秋凄冷夜色之中。这首诗中,刘禹锡再次将六朝之“遗事”和“王气”之浮沉勾连一处。
此后,刘禹锡笔下的“金陵王气”便不断渗入晚唐诗人的作品之中。其中,最有名的当推许浑的名作《金陵怀古》:
玉树歌残王气终,景阳兵合戍楼空。
松楸远近千官冢,禾黍高低六代宫。
石燕拂云晴亦雨,江豚吹浪夜还风。
英雄一去豪华尽,惟有青山似洛中。
南朝最后一个小朝廷陈在《玉树后庭花》的靡靡之音中走向覆灭。当隋军直逼金陵景阳宫之时,群臣遁亡,士卒离散,醉生梦死的陈后主只有束手就擒。与刘禹锡诗作一样,这一事实亦被诗人用“王气终”三字作了精妙概括。诗人行经金陵登高而望,远近高低是松楸荒冢,禾黍残宫,江流上下是穿云石燕,翻浪江豚。往昔笙歌艳舞的南朝宫殿,化为历史陈迹。
关于“金陵王气”,三首诗的字面表述略有不同。一曰“收”,一曰“沉”,一曰“终”,但意义完全一致。可以说,“金陵王气”的浮收、升沉、始终,构成了一部三百多年的六朝兴亡史。频频出现于晚唐诗人作品之中的“金陵王气”,已经不仅仅是“望气者”蛊惑君心的荒诞用语,更是积淀了历史风云和都市文化的新颖意象。其深刻内蕴值得探究。
“金陵王气”常常触发诗人的黍离之悲。隋朝灭陈,金陵即遭重创,“城邑宫阙,平荡耕垦”。唐代金陵的地位进一步下降,六朝故都沦为普通县城,原住居民大多迁往扬州。昔日繁荣昌盛的金陵被通都大邑扬州取代。注入“金陵王气”的晚唐怀古诗作就是在这种昔盛今衰的背景之下创作的。王气消歇,繁华不再,这种现实最适合抒发沧桑巨变的历史感。可以说,衰飒之景和悲戚之音是这类作品的主要色调和基本旋律。
罗隐《金陵夜泊》勾勒出“地销王气”后的衰飒之景,奏出了泊舟秦淮时的悲戚之音:
冷烟轻霭傍衰丛,此夕秦淮驻断蓬。
栖雁远惊沽酒火,乱鸦高避落帆风。
地销王气波声急,山带秋阴树影空。
六代精灵人不见,思量应在月明中。
诗人夜泊金陵秦淮河,呈现眼前的是一幅冷寂惨淡的秦淮秋夜图。冷烟轻霭、断蓬飘零、栖雁乱鸦,诸多引发悲情的凄惨景物。烟笼秦淮、月映枯林、寒透衰丛,一片萧瑟冷落的衰败景象。在这阒寂的秋夜,大江涛声和着凄唳的雁叫,惊悸的鸦飞,挟带三百年金陵王气,消逝在远方的夜空。
“栖雁远惊沽酒火,乱鸦高避落帆风”,诗中的凄惨景象在金陵怀古之作中一再显示。“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刘禹锡《石头城》)“松楸远近千官冢,禾黍高低六代宫。”(许浑《金陵怀古》)“烟波浩渺空亡日,杨柳萧条几人家。”(刘沧《经过建业》)“市朝迁变秋芜绿,坟冢高低落照红。”(李群玉《秣陵怀古》)在对凄清寥落景象的描摹中,渗透着诗人浓重的《黍离》《麦秀》之悲。
“金陵王气”又常常激发诗人的兴亡之叹。在金陵这个舞台上,三百多年间,曾经上演了多少悲喜剧。从始建都城的吴大帝孙仲谋,到灭亡梁国的陈武帝陈霸先,意气风发,叱咤风云,何其壮哉。从昏庸无能的吴末帝孙皓到纵情声色的陈后主陈叔宝,志气衰颓,骄奢淫逸,又何其悲也。金陵载记了一部英雄发迹史,也载记了一部昏君亡国史。这中间多少可歌可泣可悲可叹的故事,浓得无法化成一道历史的轻烟随风飘逝。多愁善感的诗人难免感叹:昔日繁华,云散烟消,当年英雄,而今安在?
沈彬《金陵杂题》之一将昔时“英雄”穿越至今日“野田”之中:
王气生秦四百年,晋元东渡浪花船。
正惭海内皆涂地,来保江南一片天。
古树著行临远岸,暮山相亚出微烟。
千征万战英雄尽,落日牛羊食野田。
短短三百多年中,金陵提供了“英雄”活动的空间。干戈起伏中建立政权,骨肉相残中维持政权,英雄的发迹总不免涂炭生灵动乱社会。然而,改朝换代,盛衰无常,“千征万战”建立的政权终究逃脱不了最终灭亡的命运。诗人面对落日余晖下的野田牛羊,涌起千古兴亡悲情。显然,“金陵王气”的生与灭并非由“英雄”主宰,“江南一片天”能否保有,不决定于“英雄”的意志,而取决于历史的规律。
“千征万战英雄尽,落日牛羊食野田”,诗中的冷峻观察在金陵怀古之作中一再出现。“英雄一去豪华尽,惟有青山似洛中。”(许浑《金陵怀古》)“霸业鼎图人去尽,独来惆怅水云中。”(李群玉《秣陵怀古》)“六代精灵人不见,思量应在月明中。”(罗隐《金陵夜泊》)“争帝图王德尽丧,骤兴驰霸亦何为。”(李山甫《上元怀古》之二)政权更迭的频繁,人生命运的无常,诗人将对这种历史现象的观察,化作了千古兴亡之叹。
“金陵王气”还常常引发诗人的哲理之思。“金陵王气”,就是金陵的“风水”,就是对金陵地理形势的认识。内有虎踞龙盘之势,外有长江天堑之险,前有淮河长江作为防线,后有吴会地区作为后盾。金陵山川形胜,不仅自然环境优越,而且战略地位重要。历来在这里建都的朝廷,都希望依托江山之险谋取江山之固。然而,“江南王气系疏襟,未许苻坚过淮水”(温庭筠《谢公墅歌》),东晋一场战事的胜利毕竟不凭山川之险。多数情形下,恰恰是有利地形麻痹了统治者的意志。居安而不思危,恃险而少设防,结果无一例外繁华消逝政权短命。
李商隐《南朝》对那些迷信天险而毫无忧患意识的统治者作了辛辣的嘲笑与讽刺:
地险悠悠天险长,金陵王气应瑶光。
休夸此地分天下,只得徐妃半面妆。
徐妃与梁元帝不和,常饰半面以侍帝。这里以“半面”借指南朝半壁江山。社稷危存取决于人事,而不是“地险”“天险”。不要自夸“王气”了,人气不济,连中分天下的局面也是保不住的。“总是战争收拾得,却因歌舞破除休”(李山甫《上元怀古》之一),偏安一隅不思进取,最终结局只能是耻笑于历史,金陵上空那对应北斗瑶星的“王气”又有何用?
李商隐的另一首七绝《咏史》表达了相同的看法:“三百年间同晓梦,钟山何处有龙盘。”诗中的辩证思考在金陵怀古之作中一再共鸣。“地雄山险水悠悠,不信隋兵到石头。”(许浑《陈宫怨》)“徒劳铁锁长千尺,不觉楼船下晋兵。”(韩偓《吴郡怀古》)“龙虎势衰佳气歇,凤凰名在故台空。”(李群玉《秣陵怀古》)千百年来,金陵山形依旧,大江长流,赖以出现“金陵王气”的空间没有丝毫变化,“吁嗟王气尽,坐悲天运倏”(唐尧臣《金陵怀古》),三百多年间,王朝倏忽变化旋生旋灭,这种情形引发了诗人的哲理思考。
为什么“金陵王气”大多游荡于晚唐诗人之作?一方面,“四十余帝三百秋”,金陵上空长期笼照的王气,给金陵怀古之作添加了丰富的文化底蕴。即令六朝风流远逝,“王气”依旧残存于晚唐诗人的心中笔下。另一方面,“金陵王气”具有的悲情内涵又契合了晚唐的时代氛围。晚唐之时,社会弊端积重难返,偌大帝国风雨飘摇,“金陵王气”消歇的沉郁悲婉氛围与之十分吻合。当诗人注目于远古时空之时,“金陵王气”这一意象会很自然地契入其心理时空。诗人会产生“东南王气秣陵多”(殷尧藩《金陵怀古》)这种直觉——有虎踞龙盘之势;会萌发“东南王气只逡巡”(罗隐《春日登上元石头城》)这种认识——有朝代更迭之事;会发出“龙虎势衰佳气歇”(李群玉《秣陵怀古》)这种喟叹——有悼古伤怀之情;最终则落笔于“人事几回伤往事”这种惯性思索——有兴盛衰亡之理。这一切,又都归结于对晚唐社会衰颓之势不可逆转的体认。
晚唐诗人包佶于秋日斜阳之下经过金陵,面对萧瑟秋风中的石城,涌起江山故国之思,写下《再过金陵》:
玉树歌终王气收,雁行高送石城秋。
江山不管兴亡事,一任斜阳伴客愁。
“江山不管兴亡事”,无论王朝更替,国家兴亡,江山依旧,斜阳依旧。安史之乱后的大唐日渐凋敝,干戈不断,百业凋零。面对破碎的江山,处于动荡不安中的诗人不免忧思满怀:大唐王朝不正如这日薄西山的夕阳吗?王气将收,斜阳将没,诗人只能发出“一任斜阳”这种无可奈何的哀叹。
瞩目前代,关注现实,这是怀古之作的创作铁律。尽管晚唐诗人在诗中注入“金陵王气”时往往曲笔叙事,但对现实的关注却是毫无例外。“今逢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刘禹锡对“今”的关注引领了晚唐诗人的审美指向,令他们在关注消失的“金陵王气”的同时,更关注落日余晖中的晚唐社会,这才是关乎“金陵王气”的诗作真正的审美价值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