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不在别处
2013-04-25浅白色
文 _ 浅白色
生活不在别处
文 _ 浅白色
长沙城
地图上湖南的轮廓像姑娘的侧脸,长沙便是这姑娘耳上的云鬓。这座古城就如一把浓密而轻柔的黑发,既有时间沉淀的质感,又散发着新鲜的生命光泽。
这座城并不大,但老长沙的古朴沉静和新长沙的灵动喧嚣如一张细密的网交织着。
长沙有许多色彩鲜明的标签:红的火宫殿、绿的湘江岸、橙的芒果台……而这些都只是她黑发上色彩各异的装饰,没有哪一件能够完全概括她。
路过长沙的旅人们眼中各有各的风景:有人见到的是橘子洲那璀璨的焰火,有人见到的是五一大道上熙熙攘攘的喧闹繁华;有人看过解放西路一间间酒吧门外的迷离夜色,有人踩过湘江对岸林荫间静静漏下的月光;有人爱上了湘菜馆里的剁椒鱼头,有人沿着街边小摊寻找最美味的糖油粑粑。
奇怪的是,长沙虽色彩斑斓,你身处其中却永远不会感到迷失。长沙是一座没有漂泊感的城市。她自古便丰饶安宁,建城3000年来,城址未曾变更。时间一层一层垫厚了城市的记忆,那深厚的踏实感一丝一缕渗透进了所有长沙人的血液里。生活就这样以舒展的姿态,按部就班地次第铺陈开来。
不久之前,我曾读到过一位豆瓣友邻的长沙印象:“黄兴路上走着窈窕背影,中山亭下立着商贾人家;化龙池那儿歌舞升平,太平街里碎梦空花;岳麓山上长着清远,文庙坪里住着年华;远道回家,你以为她忘了你,其实是你忘了她。”
在我们长沙人眼中,这熟悉的风景便是生活原本的姿态—“云鬓绿,醉颜酡,笑挹浮丘袖”。除此之外,这座城是“淡妆浓抹总相宜”也好,“横看成岭侧成峰”也罢,不过是一个说法。与其纠结该找点什么为自己生活的城市代言,不如考虑考虑今天做菜哪个带盐。
湘江大桥
长沙话
长沙方言很妙,轻声细语说起来特别温柔,放大嗓门却粗鲁得很。在这退可娇憨进可泼辣的语气之间,还别有一种略带戏谑的喜感。长沙话的词汇更是生动欢乐,一本正经地讲起来效果都如同情景剧,比如勉强叫“霸蛮”,开玩笑叫“逗霸”,丢人叫“拌矮”,胡扯叫“七里八里”,脑子短路叫“拌哒脑壳”。
又比如“熨帖”,长沙话读作yu(二声)tie,意思是“妥妥的”。心情犹如被熨斗熨得平整服帖,还有什么更让人舒服快乐的事?
当你回家在路上塞车一小时,终于畅通的那一瞬,熨帖。当你深夜饿了,竟然能约到同样没睡的朋友一起去楼下吃烧烤,熨帖。当你终于下决心把杂乱了整整一季的衣柜整理好,熨帖。当你熬夜数天完成工作后终于能迎来一个睡到自然醒的早晨,熨帖。
“熨帖”是种很微小、很具体的快乐。成天把“熨不熨帖”挂在嘴边的长沙人,对生活所抱有的期待无非就是这两个字。有太多事是我们急不来的,而一刻的熨帖却是随时随地都可以感受到的小幸福。记得前不久的某天,下班高峰时段正逢暴雨导致积水,先生和我困在市区没法回去。先生开了收音机听路况,在若干个打进电台的电话里,有一位大叔欢快地说着一口长沙普通话:“营盘路走不了咧,我们全都卡在这里。反正动不了,就开开车窗吹风,外面终于凉快了,好熨帖!”
我曾看过一部叫《晚安好梦》的电影,片尾有这样一句话:“就像闪耀在彩虹尽头的那小小的一把金子,你知道它是不存在的。但能够相信它的存在是件美好的事,因为它给了你可期盼的方向。”
如同“熨帖”一样,长沙话里没有什么太大、太美的词汇,有的只是通俗的、直白的、市井的诙谐和豁达—说彩虹尽头有金子,那是逗霸,可这不妨碍我看着彩虹好好熨帖一下。
长沙人
长沙人的乡愁在胃里。
这些年,这座城市的样貌日新月异,几乎每一天都有曾经熟悉的景物在悄悄消失,又有新的景物无声无息地出现。当狭窄的老街和旧砖房的轮廓在人们的记忆中逐渐消解时,那些迁了又迁的老店的味道就成了我们唯一保存完好的回忆。
北岛在《纽约一日》中写道:“重新构建时间是一种妄想,特别是细节,作为时间的形态,它们早已消失。”
所幸长沙人鲜少为一些看不见摸不着的情绪而伤感。即使旧时楼下的小店搬到了数十公里外,也不过是一趟车的距离。对我们而言,所谓的幸福感便是生活中没有比吃更大的事。胃的记忆无时无刻不在为我们绘制自己的城市地图,熟悉的味道在哪里,心安之处就在哪里。
记得某次旅行,清晨听着海浪声醒来,拉开窗帘面朝宝石般蔚蓝的大海,在拂面而来的海风中,我由衷地感叹:“此情此景,真想吃碗肉丝粉啊!”
我与很多生在长沙长在长沙的同辈人一样,关于清晨的记忆总是从家门外某处早餐店或早点摊开始的。那欢快又嘈杂的声音夹着香味,不紧不慢地融入清晨的空气,如重奏一般每天准时响起。相熟的邻居和不认识的路人在同一张矮桌边相邻而坐,低下头时几乎可以碰到对面人的额头。圆的、扁的米粉在大锅里翻转着,沸腾而出的水蒸气卷着上下起伏的大漏勺,站在正面都看不清楚师傅的脸。锅边的灶台上无一例外整整齐齐地码着调好了油盐酱醋葱花香菜的大空碗,一勺不浓不淡的骨汤下去,碗底的料开始热烈地翻腾,立即跟汤滚作一团。此时师傅一抬肘,翻转漏勺,将煮好的米粉滑入碗里,半滴汤也不漏,这才抬头问守在台边等着的你:“要肉丝还是牛肉?加个虎皮蛋不?”
一碗好吃的粉讲究汤、料和火候,而一碗诱人的粉拼的则是“快到碗里来”的过程。师傅手生,围观群众免不了兴味索然;师傅一勺定音、例不虚发,前来排队的都会比别处多。这勺起勺落之间的仪式感早已成为早餐的乐趣之一,排队等着的自是不会急吼吼地催的。在食物跟前,我们长沙人向来心有大自在—有的吃是快乐,等着吃也是快乐。吃一碗米粉只要十分钟,多等一分钟不就相当于多享受一分钟?
这份对吃的感情不是一锅热情而急躁的沸水,而是一壶浓淡相宜、恰到好处的茶。
它是会传染的,从食物慢慢扩散到生活中的大小事,从土生土长的长沙人传染到外来的客人身上。
上大学时我们有个澳洲外教,初到长沙那半年天天背着个大书包,里边装着一把伞、一件毛衣和一件薄外套。有人问便答:“长沙的天气真crazy,万一上着课忽然变天了怎么办?”我们也乐得逗她:“变天怕什么,再等一会儿说不定就又变回来了。”
湖南电视台
来长沙的第二年,外教姑娘终于也被我们传染了一股不着急的精神,不仅大书包不背了,还像模像样地学起了长沙话。有一次我们外出购物,回来时遇上堵车,出租车师傅习惯性地回头安慰道:“妹子莫着急啊,每天这个时候都要堵一阵的。”还不等本地土著姑娘们回答,她先一本正经地说起了半生不熟的长沙话:“不急咧,师傅你继续讲笑话撒。”
出租车师傅们是长沙最有趣的人群之一。本地人上了车,他们跟你聊城中大小事、讲笑话段子;遇上初来乍到的外地客人,他们则主动充当导游,一路从美食美景聊到历史典故,地图上长沙的轮廓立刻生动鲜活起来。
去年冬天一位好友来看我,我们穿过大半个长沙去东风路吃烧烤,经过天心阁,师傅随口一提,她便趴在车窗上好奇地探头看:“这就是太平天国时候的古城墙?”
师傅眼见路口绿灯差不多了,干脆地踩一脚油门,拐过弯,不以为然地答道:“那有么子好看的,萧朝贵都没打下长沙就死了。这就是个小公园,要看就去博物馆看女尸!女尸离你们吃饭的地方好近咧!”司机师傅可比导游强多了,还自带景点筛选功能。
好友是学历史的,早就念叨着要看马王堆汉墓出土的女尸,这下来了劲,跟师傅聊完女尸又问起还有什么好看的。师傅得瑟起来还卖关子,问:“妹子,你晓得贾谊是哪个不?”
李商隐有首诗:“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说的就是被贬为长沙靖王太傅的悲催博学青年贾谊。
次日我带好友逛太平街贾谊故居,她站在院中的碑廊旁感叹道:“多好的地方,又远离政治斗争,又能悠闲地做学问,还有这么多好吃的。我要是他我才不想回京城。你说贾谊有什么想不开的?”
好在这喧闹的都市中央,贾太傅的故事占不了多少大脑内存。出了太平街口,穿过解放路,沿着黄兴路拐进坡子街,层层叠叠的招牌下就全都是老长沙的美食了。
是啊,天大的事也赶不上胃里的踏实温暖。我们长沙人的幸福感,一直都来自这份闲适与不争。
那些求而不得的梦想永远都在别处,而今天我们只想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关心粮食和蔬菜。
面朝湘江,春暖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