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 录
2013-04-25张笑阳
文 _ 张笑阳
记 录
文 _ 张笑阳
齐白石《夜读图》
一位著名女主持人写了本畅销书,书名就是很平淡的两个字—看见。我却好像从“看见”中看见了女主持人心中隐藏的不平淡,有一种两千多年前凯撒大帝“我来了!我看见!我征服!”的意味。暗自揣摩之下,实在没有人家的气势,老老实实地像刀笔小吏般写下两个字—记录。
记录什么呢?记录我的三件收藏。本人好古,遇见废铜烂铁、残砖破瓦,都要多看上几眼,结果是烂东西看得多了,眼力自然就废了。什么“清三代”的官窑、汉八刀的玉器,不但认不得,更是买不起。最近听说还有商代青花、分公母的十二生肖兽首在河北某博物馆出现,感叹我国劳动人民是如此勤劳智慧的同时,只好转向故纸堆里搜罗一些破纸片,聊以安慰我一颗好古之心,时不时还有点有意思的收获。
第一件收藏是一张纸,准确地说是一张已经泛黄的“沈阳特别市医师工会入会登记表”。表上有张同样已经发黄的照片,一个戴着圆框眼镜、穿着西服、留着小胡子,看起来很温和的中年男人,注视着半个多世纪后想探究他生活的我,而我也正注视着他。登记表于民国38年3月5日填写,他的眼神已经在这张纸上定格了64年又4个月零4天。他出生在1914年,如果还活着,已经99岁了。他有一个12口人的大家庭,包括5男4女及3个孩子,他应该是这个家庭的经济支柱、一家之主。为了养活这一大家人,他开了一家有3张病床,医生、护士共5人的诊所,在和平区同泽街。也许是规定或者是有什么需求,他申请加入医师工会,填写了这张表,正副会长、分会长、正副保人、介绍人各色人等一共盖了七八个印章,可见那时人的信用作用还很大。在他填表前4个月,沈阳乃至全中国正经历着一场巨大的变革。在那个多事之秋,尽管蒋介石两次亲赴沈阳督战,林彪指挥的东北野战军仍然迅速拿下了这座城市。物换星移,人间变了。这时虽然实行的是军管,但看来包括他在内的老百姓还是在努力有条不紊地过着自己的日子,该入会还是要入会。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因为我无从知道他的后来。但我想,一定不会是那么平静,像他这张照片上的那样波澜不惊。他姓金,朝鲜人,日本大学医学部毕业,曾任伪满洲医科大学讲师。这张纸的背后,还有几行非常潦草的铅笔字,很难辨认:“康德十一年……”康德,那是溥仪“伪满洲国”的年号。
第二件收藏是一沓纸,两厘米厚的一沓纸。纸张各异,有稿纸、信纸、草纸、烂纸片,装订在一起。不是纸张大全,这是一卷案卷—被作为垃圾处理掉的1978年某派出所的案卷。当然不是今天的天一、志军这样轰动、重要的案子,只是一个当年被视为草芥的“历史反革命分子”的案卷。案卷由这么几部分组成:1.该“反革命分子”1959年至1978年间的检查、政治学习心得、思想改造汇报。“大跃进”“文革”“批林批孔”、打倒“四人帮”等贯穿其中。汇报主要强调了自己始终认真改造学习,从不乱说乱动、不去别的地方的思想和生活状态。2.20年间在组织和群众的监督下进行劳动改造的记录,有签名和指印。种韭菜、割韭菜、平地、掏粪、拉粪等是主要工作。3.揭发别人与被别人揭发的材料。如某日揭发以前一老相识来家里,但不知道对方为什么来,特报告组织知道;某日揭发一群众割了集体的韭菜卖给别人却不承认。4.20年间组织群众对他的评议。从会议记录看得出来,群众对他评价不错,干活吃苦认真,还能提出合理化的建议,缺点是说话声音太大,让人感觉态度不好。5.“文革”期间发往其原籍及外地的外调函,结论是他与被揭发的人不是一个人。6.数次申请摘掉“历史反革命帽子”的报告。报告显示,几次都是经过几级组织审批同意,最后一个签字的人却签了三个字“暂不摘”,没有理由。只有1976年的一次,最后签字的人写道:“暂不摘,此种人要较长时间考察。”终于,当此分子从“大跃进”路线学习到了华主席的指示时,这个“较长时间”达到了,签字的人写下了四个字:“同意摘帽”。考虑到隐私,此分子姓甚名谁这里就不提了,几十年里,他的姓名也没人在意吧。他16岁加入国民党军队,后从军校毕业,大学学历,曾在湖南、重庆、兰州等地服役,是否直接参加过抗战和国共内战没有提及。新中国成立前官至少校营长,新中国成立后开始务农,1956年戴上“历史反革命分子”的帽子,进行劳动改造,1978年摘帽,“戴帽”22年。
第三件收藏也是一沓纸。这沓纸档次就好多了,全新品相,铜版纸彩印,以图为主,有图有真相,不,是文字。不卖关子了,它就是本杂志,当年非常多见的一本著名画报,今天估计没几个人看了。我之所以收藏它是因为它和我同年同月出生,是我的同龄“人”。看看这期杂志的重点内容吧,了解一下我出生在一个多么伟大的时代,顺带知道我芳龄几何—“热烈欢迎越南党政代表团,希思先生在中国,欢庆光辉的节日,天山南北尽朝晖,依靠群众办企业,革命的艺术、深厚的友谊,访也门民主人民共和国”。杂志里,领导们双手紧紧握着非洲朋友的手;工人用大字报参与企业管理;公园里小朋友们抹着红脸蛋,使劲挥动着塑料花。主席台、舞台、车间、赛场、田间地头,到处满面春风、欢歌笑语。这已是这本杂志的第330期。它出版时,上件收藏里那个“反革命分子”还没摘帽呢。
在许多人眼里,这些就是废纸和垃圾,用三个字鄙夷之:不值钱。确实不值钱,第一件是摊主送我的,后两件一共花了40块。但我用自己笨拙的文字努力地描述这三件收藏,试图记录下一个人、一个时刻或者时段。但仍然远远不如它们本身精彩。发黄的纸张、工整或潦草的文字,数十年后,向我们呈现出一个人生、一段历史、一个时代。它们此刻摊放在我的面前,三者间没有关系,却又联系紧密。它们不会说话,却又在无声诉说,甚至在哭泣。它们主动或被动,记录下一个时代的真实和虚假。它们是一张张纸片,却透视出一个个活生生的人。时间没能让它们腐朽成灰,而是让它们化身为记录历史的载体。
这期是本刊第100期。许多年后,一定会有人捧着这本杂志,摩挲着它,读读上面的文字和图片,琢磨着一个个名字,挖掘其中隐藏的信息和故事。或许也会有人有感而发,想为它写篇文字。这是人类的天性,这是文化传承的必然。好在我可以负责任地说,过去100期,我们在尽可能努力、认真、负责、真实地做这个时代的记录者和传播者,未来也会是。这是我们的职业,也是我们的价值所在。回望过去,我们和这个国家都在一天天进步,路还正长。
是为100期记。